【呼】——
又是一次沉重的呼吸,從大概還能嗅到氣味的鼻腔里散出。
那是一股木頭霉變的味道。
這一會兒,到達肺部的氣體,確實是充滿是濕潤的,倘若是醒着的我,大概會非常喜歡從身邊木窗流進來的風,它能讓我的肌膚感覺到涼爽舒適的感覺。
但是,對於剛剛醒來,接入意識的眼睛來說,由於乾澀而產生的麻木感與黏膩的空氣並不能讓我產生舒服一類的感覺,尤其是在自身也汗涔涔的情況下,這種潮濕的觸覺讓躺在木板上的我彷彿被黏住的蟲子一般。
但是,真正將我從睡夢中喚醒的,並不是這些讓我感覺到厭惡的空氣,也不是那些讓我無法忍受的黏膩。
而是不斷擊打在鐵皮屋頂,造成【啪、啪】這些連綿不絕噪音的雨水。
……
又下雨了。
在每天的傍晚時刻,那片【植物】亮起的時刻,雨水,就會降落下來。
明明從我出生之後,自有某種可以在腦海鐫刻記憶的能力以來,這些雨水像是從不遲到的訪客,準時地在傍晚的這個時間到來,但是我卻像是從未對它習慣一般。
從小時候對宛若鼓點般雨水的【驚喜】,到現在充斥着對黏膩感覺的【討厭】。
【啪嗒】——
【啪】——
依靠模糊的視野,轉身看了看時間,床邊的電子鬧鐘掙扎着顯示到【18:03】,先前定下的15:00的鬧鐘沒有響。
啊,一不小心,從中午睡了這麼久了,以至於連鬧鐘的聲音也忽視了嘛?
似乎被刺激到了一般,我從木板上直起上身,即便穿着着不算單薄的亞麻製成的衣物,但是從屋外擠進來的風吹到身體上,還是給我一種很冷的感覺,以至於我禁不住打了一個寒戰,肉眼可見的雞皮疙瘩叢生在雙臂的每一寸皮膚。
時值日輪即將沉睡於大地的傍晚,光線暗了下來,雙目環視之間,模模糊糊,分不清那些有稜有角,圓滑的東西到底是什麼,但那種反饋到腦中的感覺是一定的。
沒錯,【破敗】。
……
……
【呦,你醒了?】
黑暗中,傳來的聲音輕輕敲擊着我的耳膜,但卻仍讓我止不住一顫。
但是,在大概三秒的反應時間之後,儘管只能大約看到形體,但也能猜測到那聲音的發出者是誰。
即便面前仍是一片黑色,濃重到像是把墨汁潑到眼睛裡一般。
【對不起啊,看你睡得很熟,所以把鬧鐘給你關掉了,沒有把你叫醒。】
那個人影漸漸靠近了我,藉助窗戶射進來的尚未熄滅的日光,我還能看清他的臉。
那張中年,留着胡茬的男子的臉。
【不過,難得有偷懶的機會,就把這個當作給你的成人禮的禮物吧。】他又用一種類似於【無所謂】的態度對我說道。
……
他的面容,如同一把鑰匙,將我尚在混沌的腦袋明晰了起來。
時間,地點,人物,以及這個世界有着什麼樣的法則、規則、價值觀等等都湧入了腦海,並在下一刻漸漸點亮。
嗯,這個世界,還是那個不值得能夠說【你好】的程度啊。
我似乎不是第一次做出這樣的判斷了。
腦海儘管不甚清晰,但是無數的印象都在幫助我做出這樣的想法,像是見到陰天就會想到下雨的本能。
……
沒有回復男人的話,而只是輕微點點頭,趕在感冒病菌找上我之前,我快速找到放在木板邊緣的黑色外套,穿到了身上。
下床,憑着記憶找到照明的開關,用手指撥動。
期望中的光沒有從頭頂上方的燈泡里射出,四周仍是一片黑暗。
反覆按壓幾次后,確認並不是接觸不良導致的這一現象的發生。
……
【日比野先生,你是不是又忘記交社區維護費用了。】
見到沒有仍舊光亮發出,我的第一反應並不是燈泡本身可能發生了某種故障,而是對面前的男人產生了懷疑。
黑暗中,被我稱作日比野的男人,點亮了蠟燭,走了過來,臉頰的胡茬上還帶着大概午飯剩下的風乾吐司渣滓。
畢竟,這種情況也不是第一次發生了,而造成這一情況的,也大多是同一個原因。
因此,在這樣的情況下,實在是沒有理由不懷疑面前這個男人啊。
【你這小子,可別血口噴人啊。】
他走了過來,把我的手從開關上推開,像是不甘心般用食指也反覆按壓了幾遍,期望中的燈光並沒有將對我與對他的態度區分開來。
沒亮。
【怪了啊,明明才剛剛交過社區維護費用的啊,整整兩包精製鹽呢!】
【剛剛?】
【啊,就是你睡覺的時候嘛。】
【啊?】
我發出了微小卻驚異的聲音,因為,印象里,我清楚地記得社區條條框框的字體下,有那麼一條是關於在【工作時間】內【休息】的處罰。
雖然並不是特別嚴重,但是也能足夠讓我傷筋動骨那般記上一陣子了。
【沒事啦沒事啦,他們來徵收維護費的時候並沒有來這間屋子。】
日比野先生這樣回復我。
【呼】
鬆了一口氣。
【嘛,可能是社區短暫的停電吧,維護髮電機的那群混蛋真是越來越不認真了!明明交的東西要求越來越高,但是服務卻比以往差了不是一星半點啊。】
在一番無用的檢查過後,望着窗外也是一片漆黑的樣子,他抱怨道,把手裡的刻刀隨意扔在身後的桌上。
一向喜歡與日比野先生逆着走的我並沒有打算反駁,其一是因為日比野先生說的的確是事實,其二是因為為了那群傢伙說話實在不值得。
那群,名為【建設者】,實際在我眼裡,只是一群敲骨吸髓的蟲子罷了,但不得否認,這就是目前世界的規則。
【哦,是這樣啊。】
我這樣回復着。
【哦吼,你這傢伙難得一見,居然沒有對我的說法嗤之以鼻?】
日比野先生像是有點受寵若驚,對着我邪笑着說道。
【難道是,因為即將成人,了解到成人世界的不容易而對我放寬態度了嗎?】
【喂。】
單手頂住他不斷湊近的那張鬍子拉碴的臉,我有點無奈。
【給我適可而止啊日比野先生。】
【真不可愛啊矢野,明明都要成人了,還擺出一副無所畏懼的態度,我可是你的老闆加監護人啊,給我放尊重點啊臭小子!】
【是是是,我知道了,日比野先生。】
真是的,明明還有大概幾周的時間,才是我所謂我的成人禮,現在就用這個不斷當作談資來調侃我,實在是太可惡了!
更何況,在這種世道下,【成年】豈不是更加殘酷,不值得宣之於口的事情嗎?
我拿過他手中尚有餘光的蠟燭,滿不在乎地從他身邊經過。那張他原本坐過的地方,原本應該是黑洞洞的空無一物,然而此刻,我卻能清楚通過燭光,看到那些金屬反饋到嚴重的清脆銀色色澤。
通過那修長的形狀,我能精準地識別出那些金屬組成的裝置,是名為【槍械】的機械系統。
沒錯,貨真價實,並不是廢土裡找到的那些塑料玩具一般,面前的它有着更加厚重而明亮的光澤。
根據槍口的口徑和槍身長短判斷,並非是什麼大口徑重火力的步槍,而是一種便攜的微型槍械而已。
【MP5A】系列,不知是日比野先生對我說過,抑或是我從廢舊的軍事雜誌上看到的,不過它應該就是那個。
倘若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這些武器,應該會忍不住壓抑在心中的衝動而大呼小叫起來,以至於被身後的日比野先生捂住口鼻,關進裡屋去。而事實上,在我第一次見到那些槍械的時候而發出【哦哦哦】驚呼時,日比野先生也確實是這樣做的。但是,在如此反覆幾次見到這樣,可以用【司空見慣】來形容的場面之後,原本的驚喜,儘管確實沒有碰觸到過想象中那金屬的冰冷觸感,也確實消散了。
因為,這東西,在這個地方,實在會帶來比舊日社會更嚴重的威脅。
毫不誇張的殺身之禍。
但是,在某種程度上,它對日比野先生這些【私掠】來說,又有着實在不可拒絕的理由。
沒錯,就是【私掠】,字面上的意思。
在這片已經失去契約引擎輪轉的社會廢墟之上,【建設者】們建立的破敗臨時社區里,違背着【除建設者部隊外普通人嚴禁私自進入外部世界】以及【嚴禁私人槍械】兩條以命為代價的規則,在廢土之上從事搜尋【未認證物資】或者【社區間走私】,就是【私掠】。
這麼做的理由么?
很多。越來越高的維護費用,越來越多的人,越來越緊迫的飢餓感……每一項都是理由,也足以將這裡塑造成一片沒有感知的牲畜牢籠。
而在這樣的情況下,【槍械】,這些冷酷的東西,便是【私掠】最值得信賴卻致命的夥伴,不僅僅是對待【建設者】們,更是對待【它們】……
……
大概就是如此矛盾的存在,幫助你生存的夥伴,卻也無時無刻地打算要你的性命。
……
【沒關係嗎?】
我這樣對着身後的日比野先生說道。
【嗯?】
我指了指桌子上那些散落的銀色子彈和那把已經被拆解的【MP5】,轉過頭對着日比野先生再次重複道:
【就這樣光明正大地放着,沒關係嗎?】
【啊,倒也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畢竟想要趁着太陽還沒完全沉下去保養一下,那幫人應該不會進來檢查的。這世道想要再搞到一把槍估計很難,所以,不好好對待這吃飯的傢伙可是不行哦。】
他走過來,拾起桌子上的棉布和刻刀,再一次坐下,用嫻熟的手法拿起我並不清楚的部件,謹慎地擦拭着。
我轉過身子,原本打算上樓去的步伐也停了下來。
【又要出去?】
【嗯?】
他的嗓子里發出含糊不清的疑問,但他分明應該將我的問題聽的一清二楚。
【又要偷偷跑去外面?】
【嗯。】
他少有地用一個字作為對我的回答。
當然,在涉及到【壁外】這樣的詞語或者事件的時候,他一直是以這種冷漠的態度回應,因此習以為常也是難免的。不過,儘管我已經知曉了這家名義上為【雜貨店】,實際上是某個【私掠者】用來倒賣從【壁外】搜集到的物品的事實,他也似乎是有意阻隔着我與【壁外】的聯繫,從不讓我知曉過多關於【私掠者】或者是【壁外】的情報。我只能推斷出某個大概的原因:在末日之後的這個由上層【建設者】建立的社區【斯提克斯】里,只有官方可以組織前往【壁外】進行搜查的【調查部隊】,而這些私自偷溜出去的【私掠者】,無一例外,被發現之後親友都會受到最嚴重的【處罰】。
我並不明白為什麼,僅僅是溜出【壁外】便會遭到如此嚴重的懲處,難道僅僅是那些非官方途徑獲得的【未認證物資】會攪亂來之不易的社區市場嗎?我不知道,日比野先生也從未對我說起。只是一味地向我強調,【壁外】的事情跟你沒有關係,安心地呆在壁內等着我就好。
很無所謂的態度,以及那類似於【嗯】等單個字的回答,讓我很不舒服,不過,儘管遵循着他的告誡【不要溜出壁外】,我並非能抑制住好奇,那好奇的內核便是:外面的世界到底是怎樣的。
那是自我出生於這個社區,擁有記憶的能力起,便從沒有見到過的光景。
也許有我從未見過的東西呢,但也有可能失望到跟這裡一模一樣吧……
……
【那麼,注意安全。】
不過現在的我,唯一能對日比野先生說出的話,除了早已能被預知答案的【我想跟你一起出去】,大概只有這個了。
【嗯,那是自然。】
他簡短地回答着我,卻沒有抬頭,依舊擦着手裡的槍械,
在我又一次沉入思考的時候,他抬起頭,似乎是反射弧終於走完一般,突然露出驚喜的表情,不過在我眼裡,依舊少不了日比野先生特有的,類似於諂媚的感覺。不對,與其說是諂媚,倒不如說是一種由無所謂的態度引發而生的揶揄。
【等一下,你這小子剛剛難道是在關心我嗎?】
【哪……哪有!】
【分明就是嘛!我們家的矢野居然會關心長輩了,不愧是已經成人了啊!】
我有點憤怒,不對,更像是少年叛逆心思對【成人】一詞而引起的羞赧,或是長時間跟日比野先生較勁的常態,導致我的情緒進而轉變成了一種暗憤。
【日比野先生這種人最好獃在壁外,永遠也不要再回來!】
我氣呼呼地回復道。
大概接下來日比野先生反擊的話,我都沒有聽到,反而是氣沖沖地往樓上跑去,然而剛剛踏上搖搖欲墜的階梯,先前耳朵里充斥的聒噪卻一改沉靜。
【對了,矢野,能幫我一個忙嗎?】
【誒?】
不只是否是對這突如其來的與其變化產生詫異,想確認其的發出者真的來自於印象里大大咧咧的日比野先生,我停下了腳步,從樓梯的欄檻上探出頭,看向他。
沒錯,還是那個人。
只是這承載着迥異溫柔的笑容,從他鬍子拉碴的嘴角發出,此刻的情景無異於被重擊之後產生的幻覺一般不真實。
【日比野先生?】
情不自禁地以名字再次確認到。
【嗯。】
他點點頭,手裡卻依舊沒有停下擦拭的動作。
【能幫我找一下東木嗎,你應該知道他的店在哪裡吧?】
【東木】,這個名字對我來說,非常的熟悉,然而卻並未與它的主人有着過多的聯繫。僅僅能知道的,他也是一位【私掠】,大概是日比野先生每次潛出壁外的夥伴之類的,而且,在社區的東邊邊陲,他經營着一家【鐘錶店】。
很可笑,對吧。如此的末世里,饑寒的問題尚未解決,又如何會顧及到這些承載着時間的機器所發生的故障呢?在為數不多幾次前往東部的時間裡,我透過破舊的玻璃,能清楚地感知到,那裡面儘管有着溫暖的光,卻難以掩蓋的冷清。
所以,他成為一名【私掠】,似乎有着比日比野先生更充分的理由。只是,一直開着一家顯然沒有收入的店鋪,卻幾乎每次都能在徵收時交足社區維護費用,竟也沒有引起上層【建設者】的懷疑,不得不讓我感到詫異。
不過,就如同日比野先生說的那樣,【壁外】、【私掠】或者是【建設者】們的事情,都是與我無關的,我也沒有必要去過多的深入。
【了解太多無用的事情對你沒有益處。】
這是日比野先生告誡我的話。
於是,回歸現實。
在經過一番不是表面上非常情願的扭捏之後,我裹緊了黑色的外套,然後將門旁的煤油燈拿下,提在手裡。
【那麼,我就去了。】
【嗨!早去早回哦!】
日比野先生沒有看我,仍舊專心擦着自己手裡的零件。
【吱呀——】
隨着門關閉的聲音,原本還算明亮的大廳,在失去我手中煤油燈的照射后,僅在桌面上的蠟燭點染下暗淡了許多。
如同日比野先生的面色。
鼻腔里湧入了外邊的氣味,發霉的味道,更濃重了。
我不知道他是什麼表情,也不知道他在思考什麼。
不過,我猜測,
倘若那時我如果能夠悄無聲息,不驚動任何人那樣出現在他面前,
一定會看到那笑容,
一如他對我展露出的那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