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何處而來的,由機械引擎聲發出的噪音回蕩在空曠無比的山谷中。

我知道,那是來自【高天原】之地,滿載物資的特快。它碾過鐵軌傳來的震動,由身下的牆壁開始,細細簌簌,從皮膚神經延續至大腦,將一種類似於【癢】的感覺反饋給我。

此刻,我躺着的位置,處於一種人們常識中【很危險】的地方——廢棄的瞭望塔的邊緣,稍有不慎,或許就有從這三十公尺翻落,成就【死掉】或者【殘廢】的命運。

但是,我無所謂。這也是我攀爬至此的理由之一。

抱着這樣毫無畏懼的想法,再次從瞭望塔的塔陲站起身,像是意猶未盡一般,我把住了身邊通向更上方的金屬梯子,左腳先一步踏上,緊接着再是身體向上爬去。

時間,快到了。

時值隆冬,太陽在我的慵懶中已經下降一個十分低的位置,周圍的景物隨之漆黑無光。

如果是憑感覺來說的話,現在,大概已經是晚上18:00左右了。而尚能依稀看清的手錶告訴我,現在才剛剛17:05而已。

皮膚握在金屬的梯子上,由於寒冷而產生了猶如膠水塗在掌心的黏着之感,【嘶啦】——移動的開合中甚至伴隨着宛若肌膚撕裂的痛感,在漆黑的環境里,稍有不慎,也許就會【墜落】吧。

但是,我不在乎。

在尚有人存息的野原谷中,這片區域,是星辰寥落的夜空之下,最接近天空的地方。而現在,我爬到了這座破敗不堪,隨時有可能崩塌的瞭望塔頂層。

在這裡,即便是坐在狹窄圓頂的中央,【意外死亡】這一情況也無比地接近着我,更何況此刻,我將兩條腿伸出塔頂,更加毫無恐懼地坐在邊緣了。

在其他人的眼裡,冒着如此之大的風險,在沒有任何保護措施的基礎上爬上這樣的高危建築,是完全不正常,甚至可以以【精神錯亂】來形容的。

而實際上,我大概在每個月的月初,都會這樣做。所以,現在不論有沒有人會在夜色下注意到我這樣的行為,也許都會習以為常地跟身邊的人抱怨着【看吶,那傢伙又精神錯亂似的爬上去了】。

但是,我無所謂。

如此類似的話,我大概在5年前,也就是剛剛18歲那年也聽了好多種不同的變體,也聽了好多遍:【看啊,是那個怪異的傢伙!】、【聽說,他曾經感染了[疽]】、【咿呀,太嚇人了】、【總之離他遠點就是了。】諸如此類。這些話的起因是5年前的那起【事件】,但如果要往更早的時候追溯,大概是二三十年前的那件更大的【事情】了吧。

如果非要以【事件】這個詞來做以描述的話,它在某種程度上,有一種【誇大】的嫌疑,因為它並非如同教科書上尾頁所標紅的那些足夠震驚的事件而對人類歷史產生巨大的影響,甚至並不為絕大多數人知曉。但是,在某種意義上,它有確實配得上。

因為,那一年,我和她,確實改變了整個破敗不堪世界的樣貌。具體的細節,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只記得,那年的事情,很完整,完整到不真實,完整到可以鐫刻在我的腦子裡。

雖然是不可思議到儘管一覺之後仍有意識的夢境,但那為她而鐫刻的,是最為完整的記憶。

不過,細細想來,也竟不知道從哪裡說起才好。

眼瞳中,遠處已被廢棄的【東京】市,隨着夜幕的降臨,漸漸亮了起來,並非是有人居住,或者是對比之下,城市的輪廓較環境更加明顯的意思。而是字面意思上的,在萬千微生物的作用下,【亮了起來】,如同火炬。

記得幾年前,靠着外出搜尋而獲得的某本雜誌上,還清楚地寫道【如果從太空俯瞰地球,夜晚最亮的點之一便是東京】這樣的說法。

然而,現在還是這樣嗎?

在全然不是人工燈光,而是被成群有毒的【發光孢子】點映下的廢都【東京】,真的還是夜空下最亮的一點嗎?

我沒有答案,沒有詳盡的證據可以供我猜測。

但是,見過那亮到極致的森林的人,或許也都會如我一般,想起這樣的說法吧。

我抬起手錶,通過地平線下尚未熄滅的日輪,我尚能窺測到時間的軌跡。

不知不覺間,已經達到了預期中的時刻,【18:00】。

正如我說的那般,在每個月初,我都會【神經兮兮】地爬上來。要說目的,不為別的,當然是為了此刻,那片漸漸如火焰般亮起來的地方,早已廢棄的【東京】市區。

但是,這樣說,也不全然能概括我的目的。

那是,不能宣之於口的答案。

如此循環着攀爬的高危行為,並非是僅僅因為所謂【懷舊】的念想,而對舊日生活過的城市抱着思念的想法,也並非是類似於詩人或者文學家或者畫家創造專屬於自己的靈感,而在險境激發自己的潛能。

我的目的很單純。

我僅僅,希望再次見到那個人。

那個月色下,降臨在我身邊的她。

冰冷的雨,不知不覺降落在我的臉上。

是嗎,如往常一樣,在點亮的時刻下起了雨水嗎?

分明是隆冬歲月,我卻對這奇異的降水形式習以為常,那是來自那片【孢群】生養下的森林的呼吸。它們不斷打在臉龐上,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感受着這黏膩在肌膚上的觸感。

閉上眼睛,耳道內似乎回蕩着這往日幽靈般的吼聲,分明是雨水的淅瀝,卻更似故人的呼喚。那是來自植物神經深處無法割捨的一部分。即便是扼住了脈搏,摒住了氣息,甚至是重重敲擊在腦部而形成的下意識眩暈,也無法停住的心跳。

無法停止,卻也像一塊破碎的記憶條,無法讀取。

風起了,仍舊冰冷,我把手肘拄在搖動的生鏽扶手上,讓雙腿無力地風擺動,絲毫不在意那【墜落】的危險。

望着遠方那漸漸消失的日輪與燃起的森林之光,將視線轉向刮著風的天空。放眼所及,飄搖着無數的雨滴。

放下視野,更遠的地方,大概是東京灣的港口一帶,幼年時靠着父親從【東京】廢土搜尋到的明信片上,還能看到那些鋼鐵鑄成的郵輪,以及那些大大小小的貨物。海面如同點染過的牆壁一般,從藍至深,再呈黑,是那麼美麗。

而現在,那被無數藻類裝點成黑色的海面,宛若呼吸般起伏着,天與海的盡頭尚保留着未熄滅的陽光,伴隨着從足底流走的風所形成的海浪,將雨水全部吞噬進去,一點不剩。

我的呼吸開始急促起來,心臟也撲通撲通跳個不停。雙手的橈骨似乎也在長時間雨水的冷凍下變得麻木,甚至伴隨着疼痛。

從那裡,令我感到害怕,足以顫抖的東西,可以清楚地被看到,儘管它一直以那種方式存在在目光與海灣相接的地方。

那是一隻白色巨人的屍骸,而經歷風雨之後,他的皮膚泛出如同鏽蝕一般的顏色,在被拋棄后彷彿墓碑的城市群里,像是孤獨的守望者一般,身上被青綠色的植被和同樣發著微光的【孢子】覆蓋。

而我,之所以能夠清楚地從模糊的外觀中說明,那是巨人的屍骸,是因為我,或者是她與它,那實在無法隔斷的內在聯繫。

那種,猶如【子宮】與【胎盤】,或是【嬰兒】之間的連結。

我,她,通過這個東西,真正意義上存活在了這個世界上。

也正是這一份怪異的關係,讓我彷彿要被恐懼吞噬,然後被它口腔里的門齒和臼齒撕碎研磨成零落的碎片,再也拼不成人類的形狀。

是啊,如此的夜裡,就應該這樣的恐懼。

遠比那個人給我講的故事,要恐怖太多啊……

那是偶然的貌合神離之後的幻想,彷彿在下一秒,被他人問道【喂,你還在聽我說話嗎】便會輕易分崩離析的世界。也許,此刻的我,搖搖頭,便會回到那一夜,如星光般閃耀卻致命的【孢群】之下,細簌作響的【蟲子】,或者是奇奇怪怪的感染體擁抱之中,那名少女緩緩向我走來。

我依舊癱倒着,無力感籠罩着每一處身體的器官。腦海里滿是死亡的想法,絲毫顧不上【恐懼】。

【喂,沒事吧?】

……

尖銳的汽笛聲響起,在耳道里回蕩,把我拉回了現實。

遠方的特快似乎再一次開動了。

在此刻,對她的回憶也漸漸明細了起來,那是如此清晰而又凝重的夢。

不對,不對。

落寞的眼瞳前,還是飄搖着的雨,風吹到肌膚上的感覺,還是很冷。此刻已然翻滾着的黑褐色潮水,仍然使我緊張,撲騰騰跳動着的心臟旁邊,仍舊是充滿潮濕水汽的肺部。

倘若,那真的可以以夢來說明的話,那現在的一切是如何解釋的呢?

倘若真的可以毫不顧忌,把現在的一切都以【夢】解釋通那樣,我下一秒睜開眼睛,現在的這座塔、這片夜空、那些有毒的【孢子】、那巨人的屍骸,那些故事統統都化作了虛無。

我再次睜開眼睛,假如她還是如那夜一般,降落在我身邊,對我伸出手,關切的說道,

【喂,沒事吧】。

【嗯,感謝你的幫助。】

……

我這樣的回答道,然後雙方再無交際。

這樣的生活,真的會比現在更好嗎?

——然而,那不是夢。

那是囊括古舊的過去,被觸摸的現實,以及久遠的未來的,

最為真實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