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小時之後,弗特曼斯回到位於一層的暫住房間。

玫莉珂十分坦蕩地表示自己不會做飯,要兩人自行處理晚飯的問題。作為冒險者的弗特曼斯自己只會處理一些單調不過的食物,最多填填肚子的程度,口味則完全難以恭維。

所幸艾莉婭在神學院有選修烹飪這門課程,事實上還是烹飪課的優等生。地窖里保存的大多是易於大量存放的普通食材,在她的手下奇迹般化作香氣噴噴的料理。

在溫暖的餐廳吃完不算精緻但分量十足的樸實晚飯之後,兩個人各自籌備了明天的行囊,準備完成之後就回到事先決定好的房間休息了。

從頭到腳卸下沉重的皮革裝備,將它們依次放置在桌上,再從中抽出自己的佩劍,坐在床邊用保養用布輕輕擦拭劍身。

維護自己的隨身兵器,是弗特曼斯每日必做的功課。對他而言,武器是必須要維護的夥伴。眾叛親離之時,只有它是他最堅定也是最可靠的支持者,陪伴他跨越數不清的絕境。

篤篤篤,房門被敲響了三聲。

弗特曼斯下意識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將武器調整至最適合拔出的位置。

“冒險者先生,我可以進來嗎?”艾莉婭的聲音因為門板相隔而沉悶。

“門沒有鎖。”

得到肯定的答覆之後,房門緩緩打開,從門后探出腦袋的艾莉婭對弗特曼斯露出一個靦腆的笑容。

“誒嘿嘿,因為睡不着,所以來找冒險者先生聊聊天。不會打擾到你吧?”

“不會。”弗特曼斯繼續擦拭佩劍。

艾莉婭悄悄走進房間,轉身往走廊兩邊望了望,確認沒有玫莉珂的影子,才縮回來把門關上。

“嗯……說起來,還沒有感謝你救我。”她在窗邊的靠背椅落座,坐姿因為緊張而稍顯局促。

“不用,換做是誰在那種情況下都會救人的。”

艾莉婭握緊了擱在大腿上的雙手,有些自嘲地點了點頭。不過很快她就重新抬起目光,將視線聚焦在對方為武器保養的身影上。

“冒險者先生,總是這樣從容不迫的樣子呢。”

她回憶起同伴還在時的弗特曼斯。學生們多少對來自斯凱瑞塔的冒險者與士兵有些忌憚,弗特曼斯的表情看上去也不像是喜歡啰嗦的人,因此沿路鮮少有人與弗特曼斯搭話。當聖都的同伴圍坐在篝火邊高聲談笑,弗特曼斯總會呆在旁人難以注意的角落,只留下引人猜測的逆光輪廓。

“你有心事?”弗特曼斯將佩劍擱在大腿上,扭頭望向艾莉婭。

被拆穿心思的少女輕咬下唇,下意識地抓握住單邊手臂,點了點頭。

“我們該怎麼辦?真的要按照紅龍小姐的安排,明天跟她一起下山嗎?我有點害怕。”

“主神在上,我想也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了。”弗特曼斯將劍靠垂在膝蓋上,聳肩,“你需要冷靜。目前的狀況最好靜觀其變,逃跑是不可能的,先不說我們兩個能在暴風雪裡活多久,龍類對環境的適應力很強,她如果追出來的話,我們根本沒有機會逃遠。”

看着把頭埋得越來越低,雙手緊緊在大腿上握拳的艾莉婭,弗特曼斯放下武器,走到艾莉婭面前蹲下,以便與對方眼神相觸。

“別露出喪氣的表情,你可是聖都的天之驕子,拿出點神學院的尊嚴來。玫莉珂雖然是龍類,但似乎和恆冰戰線對面的龍群並非同伴,所以不用害怕。她目前不會傷害我們,那麼我們就暫時先跟着她,至少她可以帶我們離開這裡。”

“不是在害怕。”指尖深深陷入神官袍的褶皺中,艾莉婭用彷彿回憶一般的口吻輕聲囈語,“我們活下來了……可是,像這樣大搖大擺地離開懸淚山脈,但留在這裡的其他人,不是太可憐了嗎……”

一雙堅實的手掌沉重地握住她的肩膀,打斷她斷續的發言。在她面前半蹲的弗特曼斯表情淡漠,用認真的眼神緊盯着她。

“你還活着,這是唯一的真實。別說什麼值不值得的傻話,生者不該為他人的犧牲買單。”

雖然也清楚同伴受到襲擊不是任何人的錯,但是艾莉婭就是無法容忍太過弱小的自己。在龍類突襲的時候她縮在隊伍中間瑟瑟發抖,士兵們拿起武器擋在學生們面前,神學院的同伴們用魔法奮力抵抗龍類,而她所崇敬的蘭吉特將求生的希望留給了她……

他人所付出的犧牲,留存下艾莉婭此刻的生命。但自己是否真的值得被拯救呢?

“你知道我是怎麼成為冒險者的嗎?”弗特曼斯一邊嘆氣一邊將長劍擱到床邊,“我以前是個剛從內陸出來的菜鳥,夢想是加入斯凱瑞塔屠龍,因為聽說可以賺很多很多錢。”

“第一次碰到龍類是在去斯凱瑞塔的路上,那時候想着憑藉自己的力量殺一頭龍就能出人頭地,為此還花掉一半盤纏買了一把好劍。”

“大概是主神聽到了我的心愿,去斯凱瑞塔的半路,我們就撞上了一頭落單的龍。那傢伙受了傷,但還是掀翻了我們的馬車。我是第一個拔劍衝上去的,有時候人在極度恐慌的時候反而會鼓起巨大的勇氣。”

弗特曼斯稍微聳了聳肩,通常他很少做這種表示情緒的動作。

“結果,那是一頭折刃龍。”

艾莉婭稍稍瞪大雙眼。折刃龍是一種低階龍類,本身笨拙而缺乏智力,並不算太過凶暴的種類。但這種龍全身覆蓋著極高硬度的特殊鱗片,當遭受碰撞時鱗片表面會激發出強烈的共振,這種共振很容易讓普通兵刃損壞。不具備破甲能力的武器對它們收效甚微,這是在聖都的學生也明白的常識。

“第一劍下去,我的武器就折了。那時候其他人都扔掉武器遠遠逃開,他們都知道折刃龍不是一把破劍可以料理的。但我沒有,我以為他們是嚇破了膽。所以我撿起別人扔掉的武器,又一劍下去,我同伴的劍也壞了……然後,他們就看着我在馬車邊瘋狂地尋找兵器,一次又一次地劈砍那頭折刃龍,毀掉至少十幾把武器之後,才被折刃龍打飛出去。”

“後來,我就有了一個‘折刃者’的綽號,意思是無論什麼武器到我手裡,都逃不掉被用壞的命運。”

“……那樣的話,冒險者先生是不是也算是在東境小有名氣了呢?”

“呵呵,用罪大惡極更貼切一點。我毀掉了不少人的武器,人們拽着我的領子要求我賠償。可那對我來說是很大一筆錢,我那時早就花光盤纏了……所以嘛,我就從士兵變成冒險者了,畢竟冒險者雖然危險,但也能賺很多錢。而且,如果藉由冒險者協會的任務,或許可以找機會溜出東境,逃掉債務也說不定。”

原來冒險者先生不是一開始就想當冒險者的啊……艾莉婭有點意外,同時也有點想笑。

“那,後來呢?冒險者先生成功了嗎?”

弗特曼斯四十五度角仰頭,嘴角揚起苦澀的笑。

“後來……我在斯凱瑞塔留了三年。”

“噗。”

連弗特曼斯也忍不住攤了攤手,帶着無奈的笑意搖頭。

“雖然現在情況很糟,但也沒那麼糟。只不過把討債的傢伙們換成了一頭純血種而已。”

冒險者先生又在安慰她了。雖然言語的力量總是無力的,但艾莉婭仍然很感激。

“冒險者先生……簡直像騎士一樣可靠呢。”她努力擠出微笑。

稍頓片刻,想到什麼的艾莉婭垂下目光,雙頰暈紅:“那個……今晚我能留在這裡嗎?絕不是那方面的意思!就是覺得在弗特曼斯身邊很安心……”

“隨便你了。”弗特曼斯將佩劍重新收回鞘中,起身,“我不習慣睡太軟的床,不介意的話就睡吧。”

“誒?”

不等艾莉婭推辭,弗特曼斯將椅子拖到牆邊,就這樣和衣坐在椅子上低頭閉目。

真是的,哪有人不習慣睡床的……恐怕是對方為了不讓自己有心理負擔,所以才故意那麼說的吧。

艾莉婭對弗特曼斯露出一個不易察覺的微笑,打消了推辭的念頭,將些微濕潤的神官外袍在衣帽架上掛好,穿着襯衣鑽進被窩。

隔着厚重的玻璃窗可以聽到隱約的風雪聲,這一次卻不再讓她感到不安了。在心中默念依特諾教廷的晚禱文,她慢慢進入夢鄉。

-

再蘇醒的時候,耳邊已聽不到風雪的聲音。

艾莉婭揉着眼睛側頭,窗帘被外面照射進來的光渲染成半透明,是十分令人安心的色澤。盯着透窗而下的光芒出神半晌,她從剛睡醒的迷糊中慢慢清醒。

昨天晚上……留在冒險者先生房間過夜了呢。

意識到這一點,艾莉婭沒來由地有些害羞,悄悄捂住臉。深吸一口氣穩定情緒,儘力不發出多餘的聲響,她慢慢直起上身,朝冒險者先生的方向望去。

弗特曼斯維持着環抱雙臂的姿勢,將自己的佩劍抱在臂彎里。他的腦袋垂在胸口,額角貼着劍柄,明明是十分彆扭的睡姿,他卻睡得很沉。不同於平常的堅毅面龐,他的睡顏與普通的年輕男人沒有區別,相反還更稚嫩一些,或許是睡著了肌肉放鬆的緣故。

簡單點來說,就是有點小帥。

喂喂,你的腦子裡到底在想些什麼啊?

自覺僭越的艾莉婭輕輕拍打自己的面頰,強迫自己移開目光。在床上頭腦放空一分鐘之後,她決定起床了。

“醒了?”

剛穿上靴子就聽到某人的問候,艾莉婭小小地被驚嚇到了。打完招呼的弗特曼斯伸展四肢,五官的弧度重新堅硬起來,起身開始穿戴自己的裝備。

起床的時候可以直接跳過迷糊的階段,簡直是超能力一般的技能啊。

“早上好。”艾莉婭說。

“嗯,早上好。”弗特曼斯回答,已經重新穿戴好了鎧甲。

艾莉婭默默披上神官法袍,而弗特曼斯走到窗邊拉開窗帘,略有些刺眼的白光照進房間。窗外一片銀白的山脊線,肆虐一夜的暴風雪在夜間褪去,懸淚山脈的氣候重歸溫和,這對艾莉婭他們可說是再好不過的消息。

背起昨夜打包好的行囊,艾莉婭與弗特曼斯來到門廳。一身輕裝的玫莉珂坐在台階上搖着尾巴,似乎已經等候多時。察覺到他們的到來,她支着下巴側過目光,熾紅色的眼中帶着一絲好奇。

“你們是戀人么?”她拋出一個沒頭沒腦的問句。

“誒?不是那種關係……”艾莉婭有些窘迫。

“是么。昨晚想再確認一點東西,可是沒在房間里找到你。”玫莉珂表情平淡,“不過也沒關係了,兩個異性人類在夜間身處一室的時候不要去打擾,這點常識我還是懂的。”

嗚,被誤會了啊……艾莉婭捂臉。

趕在對方繼續說出任何令人難堪的話語之前,弗特曼斯馬上拋出一個眼下十分關鍵的問題。

“言歸正傳,玫莉珂小姐。你有關於怎麼下山的想法么?”

玫莉珂露出鄙夷的神情,好像弗特曼斯的問題愚蠢得令她不屑一顧。

“很簡單,找一個方向一路走下去,肯定能離開這個地方。”

“……”

“你那是什麼眼神?這是無可爭議的最佳手段,有更好的辦法就說出來啊,僕人。”

“那個……如果可以的話……”一旁艾莉婭忽然開口,“我想去找我的同伴。”

她摘下脖子上的銀色掛墜,打開夾板將裡面的水晶展示給玫莉珂,那是此前未能發揮作用的脈衝晶。

“這是法洛妲老師事先發給我們的脈衝晶。雖然功能並不完整,但還是可以用來確認方位。只要向裡面傾注魔力,就可以感應到其他水晶的位置。昨天晚上我給它補充過魔力,所以……”

“同伴?我以為只有你們兩個。”玫莉珂不解。

“嗯……其他人受到了龍類的襲擊,已經全都……”艾莉婭鼓起勇氣直視對方,紫色的眼瞳矇着一層水霧,“但是我還是想去看一下,就看一下……就算什麼也挽回不了,至少得好好處置他們的屍體才行!”

話語的尾音越來越強烈,說到激動的時候,眼淚又忍不住在她眼眶裡打轉。她趕緊拿起胸前的白獅掛墜,把洶湧欲出的情感咽下去。

“那就先去找你的同伴吧。”玫莉珂平淡地答覆。

“誒?誒誒?可是……”艾莉婭懷疑自己聽錯。

“別說什麼感謝的話,我只是覺得體驗一下那傢伙的心境也不錯而已。”

玫莉珂低頭凝視掌心的柱形水晶,從剛才起她就把這塊水晶握在掌心了。

水晶表面倒映溫潤的光,注視着它令人感到安定。它跟玫莉珂一同度過了千年的時光,玫莉珂卻仍能可以從中隱約感覺到它曾經主人的溫度。

“那傢伙是我見過最蠢的人,如果是那個傢伙的話,遇到這種事情絕對不會放着不管的。”

“回到遇到襲擊的地方,至少也算是一個路標,我覺得可以。”弗特曼斯表示同意,“但是我們來時的路被雪崩攔住了,得另外找一條路。”

“不就是一堆凍起來的水嘛,有什麼好費心的,隨手就能拆掉。不要再磨磨蹭蹭,準備好了就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