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根據推算結果,我們繞着山腳又轉了小半圈,來到雪鑒湖畔的大片草地上——剛巧在之前的墜機點附近。計算過程中誤差累積放大,最終得出的97%概率圓半徑有六十餘米,面積超過一個半足球場。我和艾莉只能並肩撐着傘在細雨中步行遍歷,依靠靈視搜尋施法痕迹。等我們終於找到余痕時,趴在我頭頂的貓鏡花已經打了好幾次哈欠。

那是一縷細如髮絲的涓流,可感知的壓降轉瞬即逝。幸而艾莉的靈視能夠將靈質密度可視化,我們才沒有錯過細微的線索。我們順着流向一路追蹤卻來到湖邊,只能暫且停步。

“不會吧……”艾莉表情凝重,“難道它躲在湖裡?”

真想希望是我們搞錯了什麼。時值初夏,湖中的綠藻已經瘋長了一段時日,它們把湖水染上淡淡的黃綠色不說,還會隨着水勢被衝到岸邊凹陷處積成一片,隱約散發出難以名狀的腥味。單是氣味就讓人從生理上難以接受,何況貿然下水還有被利斯威克埋伏的風險。

“我沒有能探查水下的術式。艾莉,你的靈視行嗎?”

“遺憾,星蛇的靈視和水元素八字不合。”艾莉聳聳肩,“總不能跳進去找吧……我不想弄濕衣服。”

“你早都被雨淋濕了,說這些還有什麼用。”

“見到渾身潮濕的女孩子,男孩子不是應該帥氣地為她披上外衣保暖嗎?”艾莉特別做作地搖頭嘆息,“你都守護了些什麼呀?”

那的確是人之常情,可我穿着女僕裝。我無奈地揪起圍裙領口:“……你想穿嗎?”

她強忍笑意:“你想脫嗎?”

老實說這身反季節的女僕裝熱得要死,但我認為點頭就輸了。

“難道你想看嗎。”

“想。”

即答。明明早就知道男孩子也會被性騷擾,我幹嘛還多此一舉問她呢。

“……變態。”

“接受變態污名的勇氣!”

“並不是說在後頭加個‘勇氣’就顯得積極了!中文可沒那麼單純!”

“人類的讚歌是勇氣的讚歌!”

“人類也沒那麼單純!”

“不過,人類的優越是智慧的優越。”艾莉忽然收起笑容,“身為能夠使用工具的智慧生物,辦法還是有的。雖然和我們商定的計劃有出入……吾主,能現在就把鏡花借給我嗎?”

“隨你咯。別忘了得用鏡花破壞被奪占的劍就行。”

“嗯。”她踮腳從我頭頂抱下幼貓,唱出我先前告訴她的形態切換鍵言,“Mode·鏡華重樓,拔劍!”

鏡花百無聊賴地擺了擺尾巴,化作一柄通體銀灰的歐式細身劍被艾莉握在手中。我更新到第七世代的反魔銘印於劍身浮現,簡潔的式紋線條散發出些微金色光芒,稍稍照亮了我們的面龐。在鏡花和宿體間追加中介機能只用掉第三張銘印卡的一小半。鍍銀玻纖板貴得要命,浪費面積簡直暴殄天物,所以我順手給鏡花追加了幾項升級。

“Estoc?我還以為要試試中國劍了。”她後退幾步離開傘下,揮出兩劍確認手感。

“用得慣嗎?我印象英國戰法師都是用這種。”

“……謝謝,吾主。”她臉頰微紅輕聲道謝,舉劍於身前吟唱起似曾相識的冗長咒文,“Hammer of retribution, howl of desperation. Flank is flame, flame is falcon; front is flare, flare is falchion. In the throat of the world, in the name of the calamity, bring down the howling hammer! ”

火焰般的靈氣團塊有如在水面疾行的航船,繪出幾乎覆蓋了小半個湖面的巨型圓陣,耀眼光輝將艾莉的臉色映得蒼白。她心滿意足地嘀咕着“沒人打擾終於用出來了”,似乎仍對之前被貓妖打斷詠唱耿耿於懷。

“好,接下來——Ansa Hakk, Azs-Yeca Kr’Dazs-Darl, Mara Br’Horl!”

艾莉提振精神左手輕撫劍刃,展開了獨特的附着型式刃。這時圓陣已經熄滅,唯有數十顆漂流燈般的光球低懸於湖面,映照出晚風吹亂的粼粼波光;她慢條斯理地揮出一劍,卻只見光球接二連三地騰空而起隨劍起舞,好似被無形之絲串成一線,最終全數被吸入劍身的式刃之中,放出強烈的阿爾伯特輝光。她高舉光華燦如炬火的長劍用力向下一甩——起初並無任何異狀,但隨着式刃的光迅速黯淡,湖水忽然像沸騰似的翻起大量氣泡。

“你都幹了些什麼……”

“沒事的,心遠。我用靈視確認過,附近沒有別人。接下來有點危險,請你退遠一些。”

等我遠遠退開后,她反派似的咧嘴一笑,隨手搓了個響指。狀如雷霆的金橙輝光破空而去,鑽入湖心啟動了蓄勢待發的術式,引發一連串沉悶的爆炸。不知她用什麼辦法把衝擊波鎖在了水面之下,爆震隱約撼動大地,閃光透過渾濁水面迸射而出,讓我不由得聯想到在厚重雨雲背後炸響的春雷。

她又忽然抖出一劍,破魔的金色靈火驟然亮起,挑碎了襲來的兩發冰錐。待靈火散盡,我的眼睛逐漸重新適應黑暗,忽而捕捉到某個不祥的身影——銀白長發斜扎為一束馬尾的美麗“女性”落落大方地立於湖面,但仔細一瞧它渾身被水浸透沾滿水草泥沙、暗藍色的禮服被割得七零八落,顯得頗為狼狽。得承認,艾莉的“辦法”簡單粗暴,但確實卓有成效。

“真是粗魯的問候,紅。”

終於現身的利斯威克向艾莉緩步走近。它每邁出一步,湖面便在它腳下凍結,綻出一朵素雅的冰花。即使衣衫不整,它從容優雅的姿態也散發出無形的魄力。

“少啰嗦,拔劍吧。”

艾莉謹慎地後退,與它保持了一定距離。

“稍等。”它忽然轉向我的方向,“年輕的異教法師,你還是決定介入嗎?”

“不。”我立即否定,“我只是來見證艾莉的選擇。”

“選擇?”

艾莉接過話頭:“我要親手消滅你。”

“孤身赴會不像你的風格,‘紅’。”

“你懂我個鬼。”

艾莉言辭辛辣,毫不客氣地揮出一劍,以劍氣——劍身甩出的極化靈質攻向利斯威克。它舞蹈般地身形一轉閃身躲過,手扶劍鞘拔出腰間那把眼熟的中式直身短刀;但一轉眼,它周圍已經捲起挾裹白銀碎刃的旋風,猛然向內一絞,眼見要將它切成碎塊。

“凋零吧,千本櫻!”

她居然還有心思玩梗——我甚至沒來及吐槽,利斯威克便已一刀吹散旋風,若無其事地又邁開步子。它低垂着劍信步前行,在外行如我看來簡直滿身破綻,但艾莉反倒緊張起來,柳眉輕蹙端平劍身,慎重地繼續後退。

她沒再施放收效甚微的牽製法術,而它也只是單純地前進,前進,前進!雙方在細雨沙沙聲中默然地你進我退,反倒像在默契地共演某種詭異的無聲舞蹈。

老實說,若非責任使然,我完全不想見證這場莫名膠着的對決——不想袖手旁觀任何我只能袖手旁觀的進程。我索性躲進附近一座涼亭避雨,將帶來的炸雞和咖啡在乾燥的石桌上擺開,將還在一進一退的一人一鬼當作配餐的佐料。

只可惜佐料味濃,完全抹去了炸雞的香氣。

食之無味。

但除此之外我又無事可做。

直到一隻有着尖長耳朵的狗子跑進涼亭。

“喲。吃東西心不在焉對腸胃不好。”

伊安……伊安吐司抖動全身甩干毛髮上的水珠,不忘老媽子似的啰嗦我一句。

“你怎麼來了?聽小風說你受傷了?”

“有景鋅及時幫忙,不嚴重啦。我姑且是‘羅斯菲爾復活事件’的專任聯絡員嘛,當然要見證你們的行動。”

怎麼搞得像古早推理小說的標題,誰啊起這麼個名字。

“不是見證,是監視吧?”

伊安抖了抖耳朵:“非要說得那麼直接。小遠,你這樣找不到女朋友的。”

“我現在沒心思和你開玩笑……”

“擔心艾莉?”她跳上石桌,順着我的視線看向仍在周旋的劍手們,“小風知道你們在這,卻一直沒安排其他聯絡員過來。放心點了?”

“她認為艾莉穩贏?”

“她相信你們穩贏。”

我向來信任小風的判斷。聽她這麼說,炸雞隱約變香了少許。

只有少許。

“啊,停下來了。”

伊安的耳朵嗖地立起來。不遠處,利斯威克不再進逼,終於提起短刀擺出罕見的架勢。它手肘稍稍抬起手臂略微彎曲,刀身與前臂同向、刀尖指向斜下方;見狀,艾莉壓低了平舉的劍身,輕微挪動後腳腳掌,踩實地面蓄勢待發。

“不動手嗎?”她出言挑釁。

“先手者必死。比起從前,你變強了。”它苦笑。

“你卻只能先手。你的力量時刻流失,而時間拖長……‘他們’隨時會來。”

“我確定了。那位異教法師說得不錯。”它唐突道。

“什麼?”

“沒什麼。要來了,艾妮!”

利斯威克刷地壓低下盤抽起手肘,讓刀身與眼眉平齊,刀鋒直指鏡華重樓的劍尖。 Zerl Hakk, Kerl Azs. Meye Nash Kr' Noss Makk Voss Horl Kr' Hash ——它唱頌着古老的禱文,餘音未落便化作一道淡藍的月華勢要貫穿艾莉。

它迅若電閃,僅僅揮出天地色變的一刀。那一刀牽起洶湧的靈質,奔騰翻卷擦出高熱,璀璨的銀白輝光就好似燃燒的大海,封死了艾莉的一切退路。

她靜若松柏,也僅僅刺出柔如垂柳的一劍。只聽“叮”的一聲,鏡華重樓的劍尖與刀尖相抵,畫了個圓弧稍稍後退,舉重若輕地卸去力道。銀白海火幻影般消散殆盡,但反噬的殺意卻展露猙獰的獠牙——艾莉劍尖一攪,別開刀身搶進利斯威克懷中;她附着於鏡華重樓的式刃急遽吸進先前打散的靈質,亮起無堅不摧的白金色光華。

光刃一閃。

毫無懸念,利斯威克被攔腰斜斬為兩段。

但戰鬥仍未結束。

它藏在身後的左手早已劃出召喚的式紋,一隻蒼白的鬼影現示於艾莉背後死角,揮下兩手六枚比小臂還長的利爪。附着了反魔銘印的爪刃輕而易舉地粉碎法術盾,將她單薄的夏衣撕開裂口,白皙的肌膚已經滲出一線細小的血珠——

卻再無法前進一步。

艾莉已借揮劍之勢扭轉身體,讓劍繞過腋下略一上挑。凌厲的劍氣將鬼影開膛破肚一剖兩扇,劍鋒停駐於鬼影的頭部,引導式刃剩餘的靈質灌注其中,炸出一朵絢爛的煙花。耀眼的爆發投出狹長的影子,一直延伸到我們腳下。我立即起身跳出涼亭,奔向餘波尚存的戰場。

利斯威克的殘骸化為霧氣隨風散去。被它奪占的反魔刀不知何時從正中一分為二,與鬼影的兩片無頭之軀同時摔在地上。

艾莉站直身子深深地吐了口氣,再次輕撫劍身解開式刃附着。

“Mode·劍殼。”她解除鏡花的變形,雙手捧在幼貓腋下將她舉到面前,“謝謝你幫我,鏡喵。”

鏡花沒有回應。

“快放開她,艾莉!”

艾莉一愣,但立即察覺危險將鏡花甩開——銀色幼貓的尾巴尖端變為一柄尺余長的彎刀,電光石火地砍向艾莉的腦袋。即使艾莉已經第一時間作出反應,臉頰仍被劃出一道頗深的傷,連她平時愛揪着玩的長劉海都被切落了幾縷。

“咦,鏡花,為什麼?”

艾莉愣在原地,甚至無力顧及鮮血直流的傷口。幼貓在空中調整姿勢穩穩地落地,隨即化形為那名齊膝白髮斜扎為馬尾的美麗“女性”。艾莉立即明白過來——

利斯威克佔據了我做給鏡花的新宿體。

這似乎觸發了她心中的某個開關。她渾身失去力氣癱坐在地,口中反覆念着鏡花的名字,拒絕相信似的不停搖頭無法動彈。

我多少明白她此刻的心情——如同滲透壓演示實驗中細胞壁的心情。

錯失所愛,什麼都無法守護的心情。

無法守護親人或朋友。

無法守護尊嚴與約定。

縱然明白,卻沒時間在意。

利斯威克高舉右手具現出一把馬刀,面無表情地向艾莉揮下。

但我已擋在艾莉身前,空手——

空手擒住軟弱無力的刀鋒。

緊抓刀身的左手被稍微切開,鮮血順着寒光閃爍的刀刃緩緩淌下。

也僅此而已。

“你的靈能已是風中殘燭,是你輸了!”我沉聲宣言,“我給鏡花這具新宿體寫了一條規則——進入者須清空靈能,並且自主供能構裝在觸發規則后的一周內都不會運轉。”

確切地說是卸除超過5MN的靈能,所剩勉強足夠維持存在而已,也因此之前才需要艾莉為鏡花大量充電。這是我為防備再有誰來和鏡花搶宿體所設的防盜措施——我絕對不允許任何人搶我家的貓,不過當艾莉決定面對利斯威克時,我偶然意識到這剛好能當作捕獲它的絕佳陷阱。

所以我告訴艾莉記得用鏡華重樓破壞被奪占的反魔刀,增加利斯威克下手的機會。

它失去宿體還能遊盪數日並潛入妖怪監獄搶奪鏡花的宿體,單是破壞宿體怎可能了事?

而封印術正是為對付如此難纏難死的妖怪才應運而生。

利斯威克的靈能已是風中殘燭,只能任人處置。它放開馬刀彎起嘴角,露出如釋重負的平靜笑容。

“我輸了。結束了。最後,能否請您回答一個問題?”

“……說吧。”

它的刀被我隨手一扔,未及落地便透明消失。

“你……真的是男性?”

我額角暴起青筋。不是,你死到臨頭了還糾結這個?

“同樣的話我不想說兩次!”

“真巧,我也是。”它眯起眼睛嘻嘻一笑,“動手吧,異教的法師。”

恢復人形的伊安靜悄悄地來到我身邊。我從圍裙口袋裡摸出一張寫有封印術的卡片,啟動術式將虛弱的利斯威克剝離並封印后遞給她。不知是誰把這張卡片塞在炸雞和咖啡的袋子里,但還能是誰呢?只有英國人才會在意細節。

鏡花那張厚重的積層銘印卡雖一度被佔據,可它的本體其實一直收在我的圍裙口袋裡。我取出銘印卡,回身本想伸手拉起還在大腦宕機的艾莉,卻注意到左手手心的刀傷和血跡,只好先把卡片換到左手捏着再將右手遞到她面前。她冰藍的雙眼睜得老大,顯然沒能跟上突如其來的超展開,好在她總算還機械地抓住我的手,搖搖晃晃地站穩了身子。

我沒有放開艾莉,而是順勢捉住她的手腕,把那張銘印卡塞進她攤開的右手。

“還記得小風說的封印鍵言嗎?”

“……干你古味?”

“是Code·Zawsze in love好嗎……”

我直翻白眼。拜她大腦短路所賜,結果鍵言還是由我說了。待封印運轉完畢,我輕聲念出召喚語——Code·劍殼,將銀白的幼貓再次喚醒。鏡花被卡片的防盜機能清空靈能,無精打采地在艾莉手中縮成一團懶得動彈。

“放心,鏡花沒事。”

“……嗯!”

她小心捧起鏡花的腋下,與她額頭相抵。我撇開臉眺望山頂的白塔,假裝沒注意到她湧泉般的淚水。作為一名懂得看氣氛的召喚師,我本想再追加點事件終盤應有的漂亮台詞,但遠方隱隱有雷聲響起便只好作罷。

“恐怕雨要轉大了。先回茶社處理你臉上的傷口吧,實在不行可以在景銥家住一晚。”

我說走就走。本以為艾莉抱着貓只能老實跟上,誰想她趕上兩步悄悄把鏡花放回我頭頂,空出雙手又從背後抱住我。

她低聲問:“方士不相信厄運,對吧?”

“……你想說什麼?”

“鏡喵被奪舍也在你的算計之中嗎,心遠?”

她渾身的顫抖與些微熱度一同傳來。最輕柔的疑問,也是最嚴厲的責備。那時,她以為鏡花又遭毒手——以為自己又給周遭招來不幸,才會忽然自我嫌惡陷入萬念俱灰的狀態。儘管稍加思索就能猜到那是我的計劃,但她的心弦已經綳得太緊一觸即斷、沒有思索的餘力。

我曾以為自己熟知人故作堅強時的模樣,我怎麼還會被她的逞強騙到?

對事到如今仍在移開視線的自己,我似乎真正討厭起來了。

“……怪我考慮不周。對不起,我應該把整個計劃都告訴你的。”

纖細卻有力的胳膊環在我胸前用力收緊,勒得我好疼。

“即使這樣,我還是xi……謝謝你。”

“……艾莉?”

她不肯多言,任由細雨接管沉默。

唯獨看熱鬧的伊安與我對上視線,笑容滿面地開了腔——

“汪。”

求求您老放過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