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地下世界的太阳的光线已经不知道去向何方,魔鬼的爪子一点一点撕裂这原本就暗流涌动的大地。

栖息在枝头的鸦群哀嚎般啼叫,闪过枯枝烂叶中的斑驳背影,我拖着自己的身体向前方的村落走去。

脑袋疼痛,肩膀疼痛,腰部疼痛……用手触碰就会刺痛,有的地方肿胀淤青,久久没能恢复。

每走一步就越发显著的头痛告诉我这不是幻想,我现在身无长物,独处一地,而且即将踏入深渊。

“天空中看不见一万颗星星,地面上有一万颗沙粒。”

“先生请进。”

机器门自动打开,沙哑而麻木的人工智能口音从生锈的墙壁后面传来。

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车辆留下过痕迹,可是如今都不见了踪迹,到处都是封闭的厂房,从破旧而结满蜘蛛网的窗户向内望去,没有人,没有设备,有的只是空无一物的空地,厚厚的灰尘无力地堆着。

沿着一条又一条的街道穿过方方正正的盒子工厂,我在手机上记录起来:

A1,蜡烛,桌子,灯…

A2,铁球,水杯,碗…

A3,画框,西瓜,水晶塔…

E5,昆虫标本,眼镜,抹布…

E6,火鸡,窗户,床…

每个房间都随意地放置了这些杂物,杂物没有丝毫规律可言,这些杂物放置在空旷的盒子工厂内,看上去就像在一间教室里只摆放一个椅子一样,既感觉令人不快,又让人怀疑。

杂物被端端正正地摆放在一个个厂房的正中央,不像是搬迁而遗漏的临时物品,甚至从摆放位置来看,摆放这些物件就是行为本身。

突然,一只手拍在了我的肩上。

“兄弟,你是?”

“天空中看不见一万颗星星,地面上有一万颗沙粒。”

一声清脆的刀入鞘声音,一场危机化解。

那是一把小刀,像是太刀的缩小版,但光润如玉,是纳米材料,划开钢铁如划开豆腐,高纤维的防弹衣也耐不住其强力的劈砍,同时抽刀没有任何声音…虽然收刀会有很大的响声就是了。

这个中年男人长着浓密的胡须,脑袋上裹着头巾,脸上戴着度数很高的眼镜,穿着有些染色的白大褂,他没有多问我什么,只是在我身边走着,时不时滑动自己手上的手机,时不时看我几眼。

走了几百米,在一间小屋前停住了。

“这里是我家,邀请你。”

中年男子面无表情地回答,拍了拍我的肩膀,力度不大不小。

小屋与高大的厂房格格不入,但是往后面看去,才发现这样的小屋才是主体,无数的小屋像是鼠妇一样蜷曲在这小小的一方之境中。

男人一屁股坐在门对面的椅子上,把头巾扯掉,头发一下子披散开来,他好不在意地点燃了一根香烟,然后抽起来,房间里烟雾缭绕,不由得也闯入了我的鼻腔。

小屋空间很小,一盏小灯在边边角角藏污纳垢的天花板上由一根丝拽着,摇曳着,像是脏水上透明的蚊虫卵,却泛着令蛾蝇着魔的靡靡黄光。

“小达,你不喜欢这个味道?”

他皱着眉头看着我这边,我的踱步停止了。

“对不起,以前你也是这样的。”

他说着,把烟头猛地一甩,甩在地上,再精准地把烟头踩灭,最后一点火花渣子在地上蹦两下也没了气息。

他叫我小达,八成是弄错了,我打算趁着他没有注意到自己的错误前溜之大吉。

“小达?你又要走了?”

我没有回头,心头一凉。

“小达,小达!快回来!”

我加快了步伐,双腿的节奏加快。

那个男人居然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朝门口走来。

“小达!小达…爸爸想陪陪你…”

我没有回头,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最后消失了。

我站在他面前,一个在门内,一个在门内。

门内的人眼镜掉在了地上,门外的人看见了门内的人的脸。

他没有眼球,本该长眼睛的地方是两个空空的肉色的洞。

门内的人想要把手伸出来,把手伸到门外,只差一点,就碰到了我的胸膛。

不到一米的距离,他在门内颤抖地看着,他的双腿没有动弹,仿佛我们之间有一条隔着千里的鸿沟,让他无力跨越,无法跨越。

这个人是怎么找到我的,怎么回到小屋的,我全然混乱了,最后,我反过头,朝着别处走去。

夜色降临了,废弃的风肆意地乱吹。

形形色色的小屋里外都有人出没,他们像是行尸走肉,一瘸一拐地在门边徘徊。

我从小屋间狭窄的通道穿梭而过,有的地方很挤,只有一个人的间隔,但即便如此,我还是继续前进着。

旁边的人有的没有眼球,有的缺条胳膊,有的没了腿,我没有再看下去,只能低着头前行,拼命反驳自己没有成为他们的一员。

“对不起,撞上你了!”

我对着前面道歉。

半秃男抬起头,他的驼背像隆起的山峰,他的嘴裂开了,口水滴滴答答地流下来,眼睛的眼皮向下耷拉着,他在说话:

“开始了,开始了,还不进屋里…”

我摇摇头,试图从他身边绕开。

“进屋里…进屋里!多子!进屋里…!”

麻木的声音变得清楚,我被拽住了,一双骨瘦嶙峋的手死死地抓住我,像是要啃人的丧尸一样的手!

“给我让开啊!”

我用力推开他,任凭他无力地摔倒在地上。

他开始狂笑,全身颤抖,疯狂的颤抖,想把五脏六腑撕碎般狂乱地扭动,想把瘴气全部排出般用骨爪掐着自己的脖子。

我想要去劝他,但是看见那发狂的姿态,不寒而栗的恐惧占了上风。

我打了一个鸡皮疙瘩,浑身一股电流闪过。

继续向前走,我要往外围走,绕开这些诡异的人群。

前面还有几十个小屋,同样站满门前,他们目光呆滞地看着屋内。

“滋滋滋滋………”

一阵恶鬼尖啸声划破空气,把我整个人吓了一条。

“滋滋滋滋滋…”

声音在继续。

所有的人开始疯狂的乱舞,有的人在撞门,有的人在外面狂乱地吼叫。

他们是疯子!

这是疯子的舞蹈!

我蒙住耳朵,但是那尖啸的歌曲已经撕裂了我的鼓膜,我的神经,直奔我大脑最脆弱的地方而去!

我死死地抓住一个圆柱,圆柱在旋转,有两束光从圆柱内部滚动而出。

潜意识让我立刻放手,就在这一瞬间,真正的激光射出,我闻到其烧焦我头发的味道。

圆柱长出六条机械腿,好几个光点的头部显露出来,这是只硕大的机器蜘蛛,浑身银色,散发着死神的气息。

机器蜘蛛没有在意我,只是向着人群冲去。

激光在我面前喷射,一道一道的激光,划开房屋,划开人体,划开空气,扰乱了气流和心智。

我蜷曲在一面墙壁的三面封闭的遮角处,用一块铁板作根本无用的掩体。

前面到处都是胡乱喷射的激光,有蓝色,有绿色,有红色,本是美妙的烟花秀,但此刻,从那些骇人的机器口中发射的五彩斑斓的光线,却令人毛骨悚然。

机器蜘蛛在一排排整齐的小屋的茅草屋檐上敏捷地跳动,用尖锐的利爪夺走屋里屋外手无寸铁的人的生命。

那些站在外面的人既不躲闪也不逃避,只是疯狂地摆动跳舞,与其说像面对死神不畏惧的战士不如说是已经彻底疯掉的傻子。

在我前方几米处,两个人身高的机器蜘蛛用利爪划开一个成年男子的胸膛,器官稀里哗啦地在空中飞溅,血液像是喷泉一样在天空中飞舞。

血液在银色的利爪上残存着倔强,那个人只剩下半截身子,他的下半身已经在蜘蛛的腹中,但是嘴巴在狂笑着,眼睛向上翻着,像是噎着的听笑话的小丑。

我闭上眼转过身,没有再看下去。

撕裂的尖啸和恐怖的狂笑在几十分钟后停止了。

我双腿麻木,我从半蹲着的状态转为站立,挣扎地从墙边走出去。

空气中弥漫着烧焦的糊味,是碳化的味道,和被电蚊拍杀死的蚊子发出的烧焦味没有两样。

地面上的血迹有的还鲜活,有的已经凝固,有的在墙上,有的在屋子上,有的在地上,但更多的在人的尸体上。

有的尸体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烧焦的表皮,里面的物件都不知所向,他们干脆利落地躺着,像是待宰杀完成的鸡鸭,已经被取出了脏器。

之前的机器蜘蛛已经没有了动静,它们变回了原来的圆柱体状态,安静地躺在地上,做回不起眼的路障,似乎丝毫与刚才那场屠杀毫无联系。

远处传来轰隆隆的声音。

几束光线射过来,这一次是明亮的车灯。

大卡车上穿着防护服的人从上面下来。

厚大的防护服遮住了他们的面容,透明的面罩灰白色,黄色的外套笨重而肿胀。

“天空中看不见一万颗星星,地面上有一万颗沙粒。”

我应声而出,随口即答。

穿着防化服的人帮我把这笨重的衣服披上,然后面面相觑,相互打着手势交谈了一番,最后转向我。

“你好。”

他们向我鞠躬,同时将面罩的反光功能去掉,此刻我能够看清他们的脸。

都有一条疤痕,呈半圆形,从额头一直延伸到下巴,咄咄逼人,这是半圆会,整个北海最大的黑道组织的标志。

领头的男人会说星际语。

“先生,要注意安全,等收集完样本就回厂里。”

他的语气雄厚,声音从我的防化服内部的一个小喇叭发出来。

穿着防化服的人把我戴上卡车,卡车里面黑乎乎的,墙上都是可以打开的窗户,无数的枪支被这些“黄人”持着,瞄准窗外。

“样本!发现了!”

所谓的样本,就在前面。

在明亮车灯前,我看见了一坨鲜红的肉。

一坨在冒泡的肉,仔细看去,那是一个被炸到血肉模糊的人,脑袋下面是小山一样的身体,血液像是蒸汽一样不断冒泡。

“开火!”

卡车上方传来剧烈的响声,无数的子弹噼里啪啦地朝着前方那坨烂肉射去。

原本就模糊不清的躯壳被子弹打到血肉横飞,在火花迸射的瞬间,我看见它猛地向前蹿去,那坨看似笨挫的肉,下面有着可以灵活移动的纤毛,每一根都有成年人小腿大小。

卡车在后面穷追猛赶,撞开挡路的小屋。

在卡车撞上其中一栋稍大的小屋时,一大股烟尘冒了出来,把整个卡车视镜完整遮挡了。

“激光打开!”

光束划开烟尘,再度击中了那坨烂肉。

烂肉被无数的光线射穿,最后滴滴答答地流到了地上。

不,它比之前大了好几倍!

最后,地上的烂肉慢慢溶解,从里面出现了一个浑身血色的人体。

那是一个没有五官的人体,四肢从烂肉里脱出,像是脱离蚕茧的成虫。

这具躯壳手持一把短刀,和之前那个最早碰见的男子手中持有的刀是同一种。

激光再次启动。

一束激光穿过脑部,一个黑漆漆的洞冒着烟,但一瞬间就闭合了。

另一束光穿过胸部,但血肉很快从别处填补了过来。

我原本想问问那个懂星际语的男子,这个家伙会不会是持刀的怪物一类,但是现实是,他先发出惊讶的吼声。

“快看,拿刀的!人形,自我抑制成功了!”

后面则传来响亮的欢呼。

但是欢呼没有持续一秒。

那个人形把刀朝向自己,用双手把刀从额头出插进去,用力一划,呈对称把身体劈成了两半。

没有飞溅的鲜血,在一坨化脓一样的黄绿色液体里一只黄色的大虫子爬了出来!

那是一只巨大的毛毛虫,没有眼睛,长着圆滚滚的,满是绒毛的头部,浑身是体液,隔着车窗也能感觉到恶心的气息。

“失败了!失败了!发射!”

强打击的光线在一瞬间把那个巨大的毛虫摧毁,在一片剧烈的闪光过后,原本是一坨血肉的地方连一滴液体也没有留下,地上只有一片干涸的黑粉,冒着“嘶嘶”的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