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迷迷糊糊地半睜雙眼,考慮着計劃上的事:得去看看孩子們的文明進展,祛除劣質基因,留下更多資料……

這些要怎麼做來着?彌途想着想着,突然想到更為清晰的,剛發生的事,猛地清醒過來。

“霜華!”

他大叫着翹起身子,眼前竟是望不到底的霧海。這意外的狀況讓他背後一陣激靈,就要往下墜去。

一隻手拉住他的領口,幫他維持住平衡。

“在這兒,你瞎叫什麼呢?”

霜華收回手,挪動身子坐遠了些。

彌途注意到,她左手上裂開了一道口子,充盈着淡藍色液體。雖然如鑲嵌寶石般美麗,卻不值得欣賞。

“你受傷了?!”

他小心翼翼地調整姿勢,在枝幹上坐穩。

“哪有打架不受傷的,你看不見的地方還有好幾處呢。”

“哦,對,有個傢伙突然從天而降……你和他打了,他是敵人……”彌途抱起手,自顧自說起來,“沖我來的,是為了什麼?不,你應該也不知道。”

“你倒是很明白,都不用我多說。”霜華津津有味地聽着,一邊搖擺雙腿,顯得很愜意。彌途又發現她的衣服十分髒亂,顯然經歷的是一場惡戰。

他看着自己毫髮無傷的身體,內疚地低下頭,短暫考慮后又說:“多虧了你,我又一次避免置身於陌生和危險中。你真的很可靠,霜華,十分感謝。也為我的無能向你道歉。”

“職責而已啦,職責嘛。誇誇我就行啦,我不是那種需要道歉的智械。”她裝作漫不經心地別過頭,腿腳晃動得更厲害了。

“嗯,好孩子,做得很不錯。啊!抱歉,不知怎麼地就這樣說出來了。”他捂住嘴,眉頭微鎖,“這……是我的習慣?”

“記不起來了。”他尷尬地笑笑,“看你也只是十幾歲,這麼說也不算事吧?”

“什麼十幾歲!我在星艦上的呆的日子,遠比你想的,也遠比你過得多!我可是有一百三十四歲了!”霜華突然露出氣憤的表情,直盯着他,尋木的枝幹似乎也因此晃動起來。

“從太陽繫到這裡花上的時間不止百年,我應該還是比你……”

“冬眠時間可不算年齡。根據資料推算,你也就三十來歲。”她趾高氣昂地仰起頭,儼然一副勝者模樣。

“那相比各自種族的年齡佔比,我應該算大……”

“人類平均壽命是一百六十歲左右,而智械規定壽命是三百年。完敗了哦,人類先生。”

“啊,好吧,智械女士。能說說剛才的具體情況嗎?”

“我的誇……”霜華悄悄捏起拳頭,卻把左手的傷口刺激了一番。她故作輕鬆,繼續說“那個襲擊你的傢伙叫島谷染,是門徒的一員,被我打敗自殺了。從獲得的信息推斷,他們有蓄謀已久的計劃,你的出現是一個契機。這件事絕對不簡單,可以確定的是,我們接下來的行動必須謹慎。”

“你流淚了?傷得很重嗎?”彌途看見她眼角的淚光,探頭想要查看她的傷口。

“只是一點疼痛而已,你又沒維修技術,操心個什麼勁。”

“好吧,不要強撐。”他將視線收回,又望見深不見底的霧氣。“那我們什麼時候,又怎麼從這裡下去?”

“等那個凱美瑞人過來,就像之前的表演一樣,用他的權限下去。”

“哦。”

兩人陷入沉默,閑適地坐着。霜華閉上眼,小憩一般,任由被吸引過來的霧英花停留在身上,像是添了一身絨羽。彌途在一旁靜靜獃著,時而看看霜華,時而看看天空,直到恩捷特踩着‘虛構之春’,出現在他們面前。

“非常抱歉,讓兩位久等了。”

“帶我們去見你的隊長。”霜華不知何時已睜開雙眼,冷漠地命令道,臉上不見之前顯露的一絲柔和。霧英花四散而逃,彷彿是被她的氣勢嚇到。

“當然,請隨我來。”

恩捷特走下台階,霜華緊跟其後。彌途看着好似沒有重量的半透明浮空立方體,不禁有些好奇。他試探性地踩上去,慢慢加大力度,立方體卻沒有受影響的樣子。

“彌途大人,‘虛構之春’確實有受力極限。但,沒有看不起您的意思,您是遠達不到那個極限的,請安心地走下來吧。”恩捷特和霜華都回頭看向他,他不得不加快速度追上去。

“當然,要是彌途大人有需要,我可以將‘虛構之春’的所有限制都告訴您。”

“不用了,剛才一時興起而已。”

三人藉由‘虛構之春’回到地面,彌途終於鬆了口氣。

“好了,幽妲大人很快就會過來,這次哀可和可哀在她的身邊,應該不會出意外。”恩捷特說完突然向霜華鞠了一躬,露出十分嚴肅的神情,一反平時常在的笑臉,“霜華大人,我有些話想對彌途大人說,您能迴避一下嗎?”

“我有什麼迴避的理由嗎?你甚至還沒有交代那個幽妲遭遇的情況,卻要我相信你,讓你和彌途單獨相處?”霜華做出握刀的手勢,似乎隨時能喚出權限將他處決。

“恩捷特,不能讓霜華也聽見嗎?其實現在出了些狀況,我一個人可能無法做出合理判斷,我需要霜華參與進來。”

“既然您這麼說,我當然不會有意見。”

“等一下。

她們過來了。”霜華側耳聆聽,突然止住了準備繼續說下去的恩捷特。

“看來得等下次了。彌途大人,打擾到您非常抱歉。”恩捷特俯身退開幾步,起身再看錶情已恢復正常。

“阿寧哥哥!”

熟悉的姐妹倆又一次先跑出來,這次她們奔向了恩捷特。“哀可把隊長帶過來了!”“可哀把隊長帶過來了!”

“嗯,你們做得很好。路上沒遇見敵人吧?”

“沒遇到呢!”“沒看見呢!”

“好,給你們霧英糖。”

她們向恩捷特討賞完,又擁到彌途面前,整齊地喊道:

“彌途哥哥好!”

“好久不見,哀可、可哀。”彌途笑了笑,為姐妹倆記住了他說的話而高興。

“好久不見,彌途博士。”

一陣空靈婉轉,如朝露滴落般奇妙的聲音,倏然傳入彌途耳中,吸引了他的注意。

她身着一席夾雜白色花邊的鏤肩黑色長裙,配上荊棘刺骨般的銀白飾品。修長整齊的觸突變成了象徵成熟的烏黑,宛若青絲三千。額頭晶瑩剔透的一對小巧短角,從劉海中冒出,抵着頭上的淺灰色兜帽。兩邊露頭的小巧耳罩,翅膀般挺立着。

幽妲不疾不徐,緩緩走到彌途面前,繼續她的寒暄。

“清澈的眼神,和以前一樣,真好。”

“你是幽妲吧,其實……”看她老熟人似的談吐,彌途本想交代自己失憶的事實。

“一起到尋木上,晒晒太陽?”幽妲的話,讓彌途和霜華摸不着頭腦,卻讓恩捷特和雙子露出了驚訝的神情。

“可以是可以……”

“是表白呢!”“是表白哪!”

恩捷特見彌途和霜華臉上寫滿迷惑,無奈地解釋道;“咳咳!就像哀可她們說的那樣,幽妲大人這句話,是凱美瑞人之間流行的表白語句。不過,鑒於彌途大人的身份,此處應該不是這個意思。”

“普通邀請而已。”

“對,就是如此。”得到幽妲的確認,他轉頭對哀可可哀說;“聽見了?不準再亂說。”

“你究竟什麼意思?現在可不是那麼悠閑的時候!”霜華拉開彌途,站到幽妲面前。

“為了更好地行動。”幽妲依舊淺笑着,沒受霜華影響,張開手繼續向彌途打招呼。

“我想霜華大人的意思,是先商量好接下來的計劃。至於到尋木上,是身體的原因。我們已經在霧海下待得太久,再不補充熱量提升體溫,行動效率會降低。”恩捷特見事態緊張,連忙過來打圓場。

“霜華你也受了傷,就不要太過逞強,先稍作調整吧。”彌途心裡莫名充滿不安,只盡量做了表態。

“霜華大人受傷了嗎?正好哀可懂得維修的技術,她肯定能幫到您。”

聽到這句話,霜華不由得看向姐妹倆的所在位置,只見其中一隻正驕傲地舉着雙手。

“哀可可是很厲害的呢!”

“不愧是哀可,真厲害哪。”一旁的可哀露出了佩服的神情,難得地沒重複哀可的話。

霜華仍有所猶豫,幽妲卻領着眾人走開了,她只得強忍怒火跟了上去。

眾人又來到一顆尋木下,恩捷特介紹道:

“尋木軀幹上有不少露頭的葉尖,感知到物體靠近便會慢慢伸出葉子,等待獵物靠近。如果獵物在葉面多做停留,就會被滲出的黏液粘住,拖進軀幹內的儲液腔中進行消化。

這些獵物大多是霧海中的大氣生物,像我們這種體型,是不會被判斷為獵物的。所以等於尋木提供了一個休憩平台,一種移動手段。這樣上到尋木樹冠,不知道彌途大人有沒有體驗過。”

“這個大概沒有……”

恩捷特察覺什麼,短促地瞥了後面一眼。

彌途跟過去,確實見到了恩捷特所說的情況。尋木鞘葉會在人接近的時候,感應着探伸出來,巨大的葉面足以支撐人的重量。相鄰又略高的鞘葉就這樣構成了道路,至於相隔過遠的鞘葉,恩捷特則會細心地留下‘虛構之春’,讓所有人能安穩地到達下一處。

不知不覺中,恩捷特已經走到最前面,為大家檢驗鞘葉質量,布置下‘虛構之春’。哀可可哀緊跟在他後面,連蹦帶跳地玩耍着,霜華則負責殿後戒備。幽妲走在彌途前面,不緊不慢,像是看穿他的心思,在等他發問。

“那個,幽妲,你對我的印象怎麼樣?”他的聲音並不大,現在不是適合問這種問題的時機,是否該以告知失憶為前提也是個問題。無奈對於失憶的事太過在意,他問了出來,也渴望得到答案。

“神人之隔,何來印象。”

“可你明明稱呼我為彌途博士。”

“不過一個稱呼。”

“為什麼不肯告訴我?”彌途一心想打聽失憶前的事迹,對於幽妲含糊其辭的說法,心裡很是焦急。

“我只是飄過你肩膀的紅葉一片,不值得注意,也不知曉為何。請忘了這些吧。”

“這怎麼做得到。”

“既然如此,我就給博士一個忠告,讓博士忘記這些。”她突然轉過身,撞進彌途懷裡,貼在他耳邊說:

“恩捷特是門徒的人,請小心。”

說完她將食指豎在唇前,又放在彌途唇前,退到前面的鞘葉上。

“霜華小姐,彌途博士就交給你了。他好像有些心不在焉。”她給身後出現的霜華留下這句話,獨自走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