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些人的背影，我心里明白，虽说我们的决定已经最大程度回避了选边站队，但不站队就等于和两边同时作对。
俘虏们毕竟是我们干涉行为的受益方，而清泉镇的这些人可就不同了。他们本可以杀掉俘虏们，而现在却只能看着“仇人们”大摇大摆地离开，不知道何时才能再有机会复仇。
我正在想这些，耳边突然响起微弱的呻吟声。
助手醒了过来，又开始喊饿：“老大，我想吃东西……”
我苦笑着摸了摸白大褂的口袋，从里面摸出一小瓶葡萄糖溶液，敲掉瓶口，喂到了助手嘴里。
助手很快把葡萄糖喝得一干二净，褐色的眸子里恢复了一些神采，在我的搀扶之下，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宫原还在盯着清泉镇的众人，没有回头，只是小声问道：“助手醒了？”
我正在口袋里找另一瓶葡萄糖，听见宫原的问话，替朱砂答应了一声。
“今天这事责任在我。回去我请你们吃好吃的。”
我笑道：“要吃好吃的可不容易喽。从今天起，我们再进清泉镇，恐怕就没人会给我们好脸色看了。”
“是我做事欠考虑。”
“没事，宫原姐你也不用自责。反正我也不打算回到这儿来了。”
抵抗军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黑暗之中。
清泉镇的头面人物们见状，也开始三三两两地朝临时避难的聚居点方向走去。先是清泉镇酒馆的老板娘，然后是水厂老板、治安长官等人；跟在他们后面、不时回头看乔剑豪的是傀儡市长，乔剑豪走在最后，鬼门正围着他转，在他身边殷勤地说着什么。
乔剑豪走到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冲我挥了挥手：“医生先别忙走，我还有事不得不问你。”
我没挪步，站在原地反问：“还能有什么事？”
“医生以后可以再不踏足清泉镇，可我们这些人终究还是要回去的。我想问问医生，多久之后我们才能回家？”
乔剑豪这一问合情合理，但说实话，我心里也没数。在我和助手前去调查时，那个毁于一旦的荒村里，AZT-4已经休眠了，只要不再被类似自爆病人的血之类的东西激活，就算携带也不会有什么危险，可清泉镇毕竟还有一千多人，商队往来也极其频繁，很难讲什么时候情况就会生变。
现在让我找了解AZT-4的专家，我只能想到两个人，一个是寒鸦，不知醒了还是没醒；另一个是灰雪，现在也不知在哪，没准回到KSG的据点里去了。总之，现在一个都找不到。
“看来医生也不甚了了？”
我只能搪塞：“我先跟朱砂和宫原商量一下吧。”
乔剑豪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转身跟上了清泉镇的大部队。
我、朱砂、宫原三人和人群保持着一段距离，小声讨论着乔剑豪刚刚提出的问题。
朱砂虽然刚醒来没多久，不过在两支葡萄糖的加持之下，看起来已经恢复了精神。果然她体力不足的根源还是今天早上的消耗，刚才和乔剑豪的打斗倒不算太大的问题。
只是，她醒来之后看起来还是不高兴，说是闷闷不乐也好，说是心事重重也好，总之不大像她平时的样子。
“从AZT-4屠村，到你们去调查，中间隔了多长时间？”宫原问道。
我想了想，答道：“大概一个半月到两个月吧。”
“那我们至少可以有一个比较可靠的结论，也就是说，AZT-4至多在两个月后就会休眠，进入能感染人、但无症状的状态……问题是，没有症状，不代表未来不会发病啊。”
“不过AZT-4似乎不会发生人际传播，只有人走进AZT-4的气溶胶里才会感染。”
宫原眉头紧锁：“话虽如此，可这也没什么意义。别说清泉镇现在还有一千多人，就算只有十个人，我也不可能随便糊弄他们，让他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冒生命危险回家。”
“老大。”朱砂突然开口。
“有什么想法吗？”
“你的消毒液还剩多少？没准我们可以……”
“AZT-4和细菌或者病毒肯定不一样，”我不假思索地否定道，“再说我的消毒液全都用光了，现在只有一大堆空瓶子，要是去刮一刮或许还能刮出来半瓶。”
宫原突然打断我：“等下——朱砂说的对。”
我有些惊讶：“怎么？”
“记得我给你讲的化学吗？为什么消毒液能消毒？”
我用力想了想，然后反应过来：“因为次氯酸钠的氧化性……原来如此，就算AZT-4可能不是有机生命，但次氯酸钠——不，我现在只有氯气了——的强氧化性仍然可能将其灭活？”
“没错。”
我苦笑道：“现在换成你让我对清泉镇放氯气了？”
“说什么傻话。把氯气通到水里可以得到次氯酸，次氯酸的氧化性比氯气还要强。”
“假如AZT-4不能被次氯酸灭活呢？”
“为了验证效果，到时候找人做实验就行。把风险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们，然后给愿意参加的人一笔报酬，会有人愿意来的。”
“用大活人做实验，这可不像你的作风。”
“只要双方都出于自愿且没有隐瞒，我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
朱砂插嘴道：“乔剑豪最适合这个实验。”
听了这话，我有点好笑：“你不怕他了？”
“和他打交道打多了，只觉得他越来越讨厌，怕倒是不怕了——再说，我虽然打不过他，不是还有丹砂嘛！”
宫原心中的一块石头落地，不由得也轻松起来，跟朱砂打趣道：“你刚才还说最该死的是鬼门呢。”
不料，朱砂听见这个名字，反而不作声了。
“抱歉，我不该提他的。”
宫原看着沉默不语的朱砂，不禁有些歉疚。朱砂则冲着宫原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总而言之，咱们帮清泉镇解决了这个问题，终于可以说是两不相欠了。”宫原总结道。
看来她对之前解救那些俘虏的决定还是有些自我怀疑。
“那我去跟乔剑豪说了？”
“老大先等等。”
我以为朱砂又有了什么新想法，正准备洗耳恭听，却听到朱砂用高声叫道：
“鬼门，鬼门大哥！”
清泉镇众人已经和我们拉开了一段不短的距离。借着月色，我只能勉强看清走在队尾的乔剑豪和鬼门。
不知鬼门刚才究竟说了些什么，此时乔剑豪已经不搭理鬼门了，鬼门只能和乔剑豪保持着几步的距离，灰溜溜地跟在人群后面。听见有人喊他，他条件反射般地朝着我们这边看了过来。
不过，听出来喊他名字的人是朱砂后，他不屑地冲着地上吐了口唾沫，并不打算回话。
朱砂还在招呼他：“鬼门大哥，你过来，我们有事找你。”
乔剑豪也听到了朱砂招呼鬼门的声音，随便冲鬼门挥了挥手，示意他过去听听朱砂到底想说什么。
鬼门见乔剑豪如此表示，先是殷勤地点了点头，转过身后，横肉脸立刻耷拉下来，极不耐烦地朝我们这边走来。
宫原也不明白朱砂的意思，小声问道：“你叫他干嘛？”
朱砂不答，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鬼门往这边来的身影。
随后，我眼前突然一花，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掠过我面前，又似乎另一样东西从我面前飞了出去。
紧接着，不远处响起什么东西碎裂的声音。
鬼门又惊又怒地叫喊起来。
我还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朱砂突然用极细的声音对我和宫原说道：
“对不起。”
“小畜生，你——”
鬼门还没骂出一句完整的话，从他嘴里突然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与此同时，我闻到了一股极为熟悉的刺激性气味。
“氯气？！”
朱砂点了点头，拉着我和宫原，飞快地跑到了清泉镇众人身边——那里相对于鬼门来说是上风向。
鬼门的整个身体都被笼罩在黄绿色的气体之中。
而那些气体，正从他脚下一个巴掌大小、滴溜溜乱转的瓶子里喷涌而出。
从瓶口和气体一起扩散开来的，还有似曾相识、但和AZT-4泄漏相比更不易察觉、也更加尖锐，如同哨音一般锐利的声音。
如果我不知道氯气弹的事情，根本就不可能听出那是气体泄漏的信号；鬼门自然更不知道那哨声意味着什么。他似乎还想把刚刚那句话骂完，然而，在声带开始震动之前，剧烈而痛苦的干咳就堵上了他的嘴。
我终于明白，朱砂之所以要把鬼门招呼了过来，就是为了拉开和清泉镇那些人的距离，顺便让鬼门走到她觉得自己有准头的地方。
她把一枚氯气弹扔到了鬼门身上。
很快，鬼门连咳嗽的声音也没了，只有如呜咽般断断续续的尖声从他喉咙里艰难地发出，而且越来越细、间隔的时间越来越长。
他似乎终于明白了问题出在哪里，想要逃离这片将自己牢牢裹住的致命气体，但为时已晚。
他已经在极高浓度的氯气烟雾里呆了太久，窒息已经彻底剥夺了他逃走的机会。
鬼门艰难地把一条腿抬离地面，这一口气却无论如何也吸不进去，只有粉红色带血的泡沫不断从他口中涌出。最终，他用来支撑身体的左腿一软，整个人倒在地上，全身都泡进了黄绿色的烟雾之中。
即便站在下风向、隔着几十米远的距离，我仍旧能闻到熟悉的刺鼻气味。
我们，清泉镇的人，加上乔剑豪，十多个人，就这么看着鬼门的身体消失在越来越浓的氯气之中。
酒馆老板娘的嘴唇哆嗦了几下，大概是被强烈的精神刺激冲昏了头吧，反而开始朝着鬼门的方向走去。
宫原断喝一声：“回来！”
酒馆老板娘一个激灵，连忙退了回去。
“乔剑豪，你带着大家往回跑！”
宫原喊声过后，原本如泥塑木雕一般站在原地不动的人们才隐约明白过来，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乔剑豪看了我们一眼，没再说话，领着清泉镇的头头脑脑们，朝临时避难用的聚居点跑去。
我架着拐杖走了几步，脚下突然一轻——宫原用一只手把我扛到了肩上，另一只手死死地拽着朱砂不放，跑在人群的最后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