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些人一口气跑了五分钟,大腹便便的水厂老板第一个体力不支,倒在地上。

乔剑豪的声音隔着人群传过来:“宫原姑娘,跑到这里可以了吗?”

宫原把我放到地上,小声问我:“还能闻到氯气味吗?”

我摇头。

其他人毕竟拼尽全力跑了不近的一段路,嗅觉肯定不如一步未跑的我灵敏。

宫原把我放下之后,腾出一只手来,把光滑的手腕放到眼前,上面忽然冒出一个液晶显示屏来。宫原盯着显示屏上密密麻麻的数字看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朝乔剑豪的方向喊道:“已经没事了!”

她的另一只手仍然紧紧攥着朱砂不放。

远处,黄绿色的烟雾还在朝着北方不断扩散。

宫原此言一出,除了乔剑豪,其余的人们全都瘫倒在地,连朱砂也不例外。

乔剑豪走过全都在喘个不停的人群,一直走到朱砂面前,声音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愠怒:“朱砂,你干了什么?!”

乔剑豪真正毫不克制地发起火来的这副样子,不要说朱砂了,就连我也没见过。

朱砂看着乔剑豪,嘴一扁,哭了出来。

“哭什么?你自己干的好事,你有脸哭?!”

朱砂哭得更厉害了,上气不接下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乔剑豪气极,看着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哭个不停的丹砂,手已经抬了起来,耳光眼看就要打到朱砂脸上。

我抬起拐杖,挡住乔剑豪的手:“乔剑豪,你不用吓唬女孩子,鬼门是我要杀的。”

“你?”

乔剑豪认定了朱砂是罪魁祸首,完全没想到我会从一旁跳出来。

“当然是我。你知道鬼门在盐碱村让我吃了多少苦头吗?我刚拜您老人家所赐瘸了一条腿,躺在房车里不能动弹,他就把盐碱村的人煽动起来,要拿我的药‘充公’。闹事的人群被夜枭压了下去,他就敢自己来车上偷,甚至当着寒鸦的面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明抢!”

乔剑豪咬牙切齿地说道:“好,所以医生就因为这点私人恩怨,就要杀他泄愤?”

“私人恩怨?乔剑豪,他不光抢了我的药,还像阴沟里的耗子一样,把药藏得到处都是,几乎全糟蹋了!你知道吗,我算过,车上原本有一百六十多支肾上腺素笔,被这个混蛋抢走之后,最终只找到七十多支,他糟蹋了将近一百支!一百支,乔剑豪,那就是一百条人命啊!偌大一个清泉镇,又能有多少个一百人?!”

乔剑豪的脸色由通红转成铁青,看样子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事。

“我们治了七十多个人,最终活下来五十多个,剩下那二十多人,有多少是因为耽搁了那宝贵的半个小时,这才没救过来的?两者加起得有一百多了吧?这一百多人根本就不应该死!夜枭是杀了五百多人没错,可里面有五分之一,都是你的这条好狗护送进鬼门关的!”

我并不知道朱砂用氯气杀鬼门的理由。跟乔剑豪说这些,起先只是为了先帮朱砂解围罢了。

可是说着说着,清泉镇大门前那副尸横遍野的惨象又在脑海中复苏,我自己也不禁激动起来。

不光是因为数量巨大的死难者,不光是因为我力有不逮,也不光是因为鬼门间接害死了那些本来能得救的人们。

我清楚地知道,此刻心中的怒火,其实是冲着不久之前那个满脑子都是报仇、差一点就要用氯气屠城的自己去的。

假如宫原没有在千钧一发之际阻止我,那么,背负起这数百条人命的人就不再是夜枭和鬼门,而将是我。

现在想来,其实按下那个按钮,实在是太容易了。

因为,我根本想象不到,一个笼罩在氯气里的两千人的城镇,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知道的只不过是“氯气有毒”而已。

氯气有毒,所以可以用来杀人;我要杀乔剑豪、寒鸦和夜枭,所以我要在清泉镇施放毒气,将他们一网打尽。可能也有人会不幸枉死,但那是必须付出的代价,我大不了替他们偿命就是。

就这?

就这。

干巴巴的几句话,没了。

可是,氯气究竟会波及多少人?

这些人中究竟有多少会死?

他们死得究竟会有多痛苦?仅仅是像睡去一样再也无法醒来,还是会在痛苦的窒息和水肿里受尽折磨?

等到毒气散尽,原本热闹而繁忙的清泉镇究竟会变成怎样一副光景?仅仅死上十几个人,还是无数的死者在屋里、在街上、甚至在镇外,用青紫色的面容和扭曲的肢体迎接第二天的朝阳?

我亲眼看到这样的惨象之后,究竟还能不能心安理得地说出“大不了偿命就是”?偿命,偿多少人的命?人命是可以偿还的东西吗?

只要我能想象到以上场景中的哪怕仅仅一个,我都不可能在清泉镇里,把手伸向那个熟悉而陌生的按钮。

那时的我,满脑子都是报仇,早就失去了本就所剩不多的一点想象力。

虽然这么说听起来像是在给自己开脱,但归根结底,废土本身,就不是一个允许人“想象”的地方。

当一个人看不到未来,却为了一顿馊饭绞尽脑汁,为了一夕安寝和别人勾心斗角,心里怀着恐惧、野心或仇恨,而可以依靠的却只有自己的双手,想象力对他而言,就成了最奢侈的东西。

想象出来的东西,能吃吗?能保护自己吗?能让人如愿以偿吗?能让自己活过寒冷的夜晚吗?如果都不能,为什么要为了什么劳什子想象力、而耗费来之不易的那一点热量?自己尚且不知道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太阳,为什么要花心力去想象别人可能遭受的苦难?

我是这样,乔剑豪是这样,寒鸦和夜枭是这样,鬼门也是这样。

所以,我觉得自己渐渐能够理解那时的自己和他们了。

只是,尽管能够理解……却绝对不能原谅。

虽然心里的念头千头万绪,但从我把话说完到把这件事想通,也就几秒钟的工夫。

乔剑豪铁青的脸色不改,见我不做声了,冷哼一声:“医生说完了?”

此时我才意识到,清泉镇众人就在旁边我和乔剑豪旁边,把我对鬼门的痛斥听得一清二楚。

鬼门是乔剑豪打入到抵抗组织内部的心腹,如果鬼门要对清泉镇的一百多个死者负责,那乔剑豪的连带责任恐怕也不小。

这些清泉镇的头头脑脑此刻惊魂未定,自然不会表现出来,但等到情况稳定下来,他们又会怎么想、怎么做?

我耸了耸肩:“没说完又能怎样?”

果然,乔剑豪的脸色难看至极,一开口却又把自己的责任撇得干干净净:“医生说的事情,我也是头一次听说。鬼门这混蛋确实该死,既然医生替我们清理了败类,那我就在这儿替清泉镇的冤魂们谢过医生了。”

说罢,他黑着脸,对我深深鞠了一躬。

虽然明知道乔剑豪只是跟我虚与委蛇,听见他口中“清泉镇的冤魂”几个字,我心里还是一阵难受。

“乔先生言重了,”我不由自主地换了称呼, “我们毕竟是外人,这次越俎代庖,手段也有欠考虑,乔先生见谅。”

乔剑豪的脸色缓和了些,只说了一句“无妨”。

我接着说道:“另外,我们已经商量出如何替清泉镇消毒了。乔先生如果愿意,我们今晚就可以回去准备,明天或后天就能开始在清泉镇里清除AZT-4。只不过,这个办法也只是理论上可行,实际效果如何,我也不敢打包票。”

虽然脸上仍旧冷冰冰的、话语也多少有点阴阳怪气,但乔剑豪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些温度:“医生尽管去做就是。之前我多有亏待平榛医生和朱砂姑娘之处,二位不见怪,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乔先生宽宏大量,我们也感激不尽。”

乔剑豪对我点了点头,带着清泉镇的头头脑脑们渐行渐远了。

我在乔剑豪等人离开后又等了五分钟,这才向朱砂问道:“你刚才怎么想的?”

朱砂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哭,要是平时,我早就想尽办法哄她了;但她刚刚的举动不仅危险、而且异常,和我心中朱砂的形象完全对不上号。

朱砂的哭声好容易止住了一点,又抽噎起来。

我看她实在可怜,想上前拍拍她的肩膀,却发现宫原仍旧攥着朱砂的手腕,一直没有松开。

我对宫原说道:“放开她吧,她跑不了的。”

宫原用责备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没有说话,不过还是放开了朱砂。

我以为朱砂的手腕也会像那些俘虏一样被勒得青紫,实际一看才发现,被宫原握过的部分完好无损,毫无受伤的迹象,连红都没红。

倒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朱砂抽泣了一会儿,情绪终于渐渐平稳下来。

我尽量和颜悦色地问她:“用氯气弹杀鬼门是谁的主意,你的还是丹砂的?”

我满心等着朱砂说“丹砂让我做的”,听见的却是“是我自己要干的”。

我皱起眉头:“因为什么?”

朱砂抽了抽鼻子:“因为很多原因!因为鬼门、鬼门这个人……”

“慢慢说,不着急。”

“因为他在老大受伤的时候趁火打劫。”

“然后呢?”

“他卑鄙无耻,在乔剑豪面前乖得像只狗,对别人只会乱叫乱咬。”

“还有吗?”

朱砂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他是个最坏最坏的骗子。”

没等我接话,朱砂自己说了下去:

“乔剑豪让他骗人,他就去骗,骗得心安理得。我不觉得寒鸦、夜枭和抵抗军他们有什么好同情的,他们对老大和乔剑豪一样坏。但老大,你给我讲过,寒鸦是真心实意地相信这个叫鬼门的人的,鬼门却可以心安理得地把寒鸦当傻瓜耍着玩。

“那些俘虏也是!老大,你当时看到了吗,那些俘虏在看到鬼门的时候,眼睛其实是亮了一下的。他们一定在想,鬼门是来救自己的,他们是相信鬼门的!可鬼门他,他看着那些听他号令、把他当成战友的人,居然一点都不害臊,冲着乔剑豪摇尾巴,居然一点都不愧疚,把那些信任他的人骂得那么难听!

“鬼门让老大吃了那么多苦头,又是个坏得不能再坏的骗子,我无论如何都要杀了他!”

朱砂看着我的眼睛,眼神虽然瑟缩,里面却藏着难以动摇的什么东西。

我知道,朱砂绝对不是在说谎,但即使听完了她的理由,直视着她的眼睛,我仍然不能释怀。

我不记得朱砂对欺骗有什么异于常人的恶感——猎人们确实骗过她很长时间,让她很不舒服,但即便如此,她也明白,猎人们绝对没有什么坏心,更未在那之后和猎人们产生什么嫌隙。

那就更奇怪了。

鬼门确实可憎,但他给我造成的实际损害限于那些药;而且就算不杀他,他也不会主动来找我。说朱砂单纯是给我报仇出气,对她而言未免也太过激了些。

如果朱砂动手是出于对清泉镇那些因鬼门而死的人的同情和义愤,那倒也说得过去,可她刚才也并没有提及这些的意思。

那么,到底为什么,一向不会主动挑起事端的朱砂会非要杀了鬼门不可呢?

我试探性地问道:“因为鬼门是骗子,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杀掉,是吗?”

朱砂点了点头。

“为什么骗子必须要杀掉呢?”

朱砂显出茫然的神色:“为什么……什么为什么?”

我略微思考了一下,换了个提问方式:“就是说,鬼门是很坏的骗子,乔剑豪是很坏的野心家,夜枭是很坏的屠夫,鬼门必须要杀掉,那乔剑豪和夜枭呢?”

“我……不知道。”

“骗子和野心家相比,和杀了很多人的屠夫相比,到底坏在哪里,让你不得不杀呢?”

朱砂的目光空虚起来,仿佛在回忆下定决心杀鬼门时心里的念头。

过了半晌,她痛苦地摇了摇头:“老大,不行,我越想头越痛,可以先不要让我想这件事吗?”

一直没说话的宫原叹了口气,解围似的说道:“先别想这个了。平榛和你更熟悉,可能会觉得不自然,但至少在我看来,你杀鬼门的理由还是可以理解的。不过,为什么你偏偏要用氯气呢?就算你自己没法用氯气以外的手段杀掉鬼门,你也可以拜托丹砂的呀。”

朱砂如临大赦一般,刚要说话,却又转头看我,似乎不知道该不该照宫原说的做,不再想我提的那个难题。

我看着朱砂还泛着泪光的眼睛,心里一痛:“宫原姐说得对,想不出来就不要硬想了。你先回答她吧。”

朱砂点点头,情绪看起来稳定了不少:

“其实丹砂没想过氯气弹,她想直接砍死鬼门出气……是我决定要拿氯气弹的。老大和宫原姐在外面救人的时候,我吃完了饼干,就偷偷溜到了二楼,拿了一枚氯气弹下来。”

我和宫原对视一眼,心里的谜团解开了一个。

“宫原姐在把老大的车门轰掉之前说过,氯气是很可怕的武器,会让人死得很痛苦。我拿氯气弹的时候也想过这件事情。但是,明明很相信一个人,把很重要的事交给他去做,甚至把自己的生命托付给他,最终却发现,自己信任的这个人居然在笑话自己,把自己当成笨蛋、当成傻瓜……我光是想一想,就觉得痛苦得要死,比氯气还要痛苦一百倍、一千倍!

“丹砂其实不想让我这么做,她怕老大会觉得我很奇怪,怕老大以后会讨厌我,可我知道,老大不会的,就算老大真的变成这样,我也要这么做!丹砂拗不过我,就跟我说,她要是能杀掉鬼门,就不许我用氯气弹;她要是失手了再换我来。我不同意,可是丹砂也不肯让步。

“晚上出门的时候,我和丹砂都累得够呛。老大你记得吗?出门的时候我闭上了眼睛对老大说‘我睡了’,其实说那句话的是丹砂。她抢了身体的控制权,怕你看出来我在想什么,所以假装成我的样子。

“后来,宫原姐射那发音爆弹的时候,我都已经死心了,可是没想到,乔剑豪竟然逃了过去……这么一来,丹砂没机会直接杀掉鬼门,就只能先和乔剑豪打。她其实一直在硬撑着,最后,她马上就要动不了的时候,拼了命跳起来,其实是冲着乔剑豪身后的鬼门去的……她无论如何也不想让我用氯气杀人。”

我想起丹砂纵身跃向乔剑豪剑刃的那一幕,心里一阵后怕。那一跃实在太凶险了,假如没有宫原在旁边用榴弹上膛声吓走了乔剑豪,此刻我已经和助手天人两隔了。

“丹砂最后还是昏过去了,她没杀掉鬼门。所以我就等着,等到大家都放松了警惕的时候,我就把鬼门叫到了离大家都远、不会连累大家的地方,把氯气弹扔到了他身上。宫原姐说得没错,他死得……确实很痛苦,我在动手之前,真的没想到氯气居然这么可怕……但我不后悔。”

宫原追问道:“真的不后悔吗?”

朱砂的眼神再次迷茫起来:“不后悔,但是,鬼门他死的时候……我听见他的声音——但是我不后悔,但是,不,为什么不后悔,我——”

她蹲了下去,两手抱住脑袋,嘴里小声念叨着支离破碎、不成话语的什么,身体瑟瑟发抖。

直到最后,朱砂也没能给“后悔与否”的问题一个答案。

她努力克制住身体的颤抖,抬起头来,看着我红色的眼睛。

她一直在被我和宫原不停地追问,不停地思考问题的答案,直到此刻,才问出了她今夜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问题。

“老大,我不知道自己后不后悔,我现在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杀鬼门了……你……会讨厌我吗?”

我只觉得自己同时有一万句话要说,所有的话却又都哽在喉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朱砂抬起头来,看着我颤动着的嘴唇,尽管自己的脸上还挂着泪珠,还是可怜地冲我笑了笑。

那是和当年她让我带她逃离猎人巢穴时一样,倔强、却又小心翼翼得让人不忍心触碰的笑容。

“我怎么会讨厌你呢。”

最后,只有这么一句苍白的话语从我口中说出。

“太好了……”

朱砂听到这句话,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瘫在地上,安心地合上了眼睛。

均匀而深沉的呼吸声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