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要想杀我,请尽管动手。”

乔剑豪这次并未作出举手投降的姿势,只是站在原地,双目紧闭。

“我不杀你,也没理由杀你。”

听见此言,乔剑豪并未喜形于色,但也睁开了双眼,等着宫原给出解释。

“且不说我和你没什么深仇大恨,清泉镇现在死伤惨重、人心惶惶,假如我杀了你,这一千多人群龙无首,乱子只会更大。”

乔剑豪长出一口气:“姑娘深明大义,老夫佩服之至。”

“我不杀你,你放了这些人,这才是扯平了。”

乔剑豪听见此话,愣了片刻,随后又是一声长叹:“唉,姑娘,我不知道你这么执着于这件事,到底是真的看不过我骗了他们呢,还是另有所图——就假设你真的是一片好心罢了。

“你有没有想过,假如我真的在此处放跑他们,我怎么向清泉镇里那些痛失亲人的居民交待?没错,你可以说这是我咎由自取,因为我骗了这些人投降,假如他们不投降,夜枭也不会放AZT-4;

“问题在于,事已至此,他们和我们的梁子终归是结下了。要是我今天让他们安然无恙地走了个干净,改天他们又弄到了什么武器,在清泉镇里屠戮一番,到那时,谁来负责?我,还是你?”

乔剑豪一口气把话说完,声音里不带一丝惯常的圆滑。

宫原直视着乔剑豪的眼睛,仿佛在细细咀嚼乔剑豪话里的含义。

地上躺着的人里,已经有几个醒过来了。

最先醒来的是清泉镇酒馆的老板娘。她看到周围满是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人,吓得放声哭了出来,结果这一哭又把身边的几个人弄醒了。这些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转头又看见衣衫不整、正在和宫原对峙的乔剑豪,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俘虏们也有几个从昏迷中醒了过来。有些人忘了自己还和别人绑在一起,撒腿就想跑,虽然自己摔在地上,却也拖动了其余还没醒来的人。

有些俘虏看到乔剑豪似乎吃了大亏,满脸都是喜色,也有人发觉自己仍然没能脱离绝境,对着清泉镇的人目露凶光。

一时间,人们纷纷醒来。

茫然自失的清泉镇居民们彷徨了一会儿,又都聚到了乔剑豪身边;地上的俘虏们有几个爬了起来,其余的虽然醒了,但受绳子所限,索性还在地上躺着。

宫原看了看清泉镇的人们,又看了看在地上呻吟蠕动的俘虏们,面露难色,冲我打了个招呼,让我到她那边去。

我扛着此处唯一一个还在昏睡的人——也就是还在打鼾的助手——拖着瘸腿,费力地走到宫原身边。

“宫原姐,怎么了?”

宫原叹了口气,对我耳语道:“不得不说,我被乔剑豪说动了。”

我把助手平放到草地上,对宫原挑起眉毛,示意她我在听。

“我相信我的判断是没错的。如果让乔剑豪杀了这三十一个人,对他们实在太不公平了。他们并不是AZT-4袭击的实施者,绝对不应该被当成和夜枭一样的人来处置。归根结底,就算他们恨清泉镇的人恨到骨子里,毕竟也没有做出真正出格的事情,不应该仅仅因为想法就给人定罪。他们真的就只是些在战斗中投降了的俘虏罢了。”

我点点头。

宫原顿了顿,接着往下说:

“但是,如果让乔剑豪和清泉镇一方放了这些人……先不说我们能不能做得到,就算只看那些俘虏的反应,我也敢肯定,他们根本就不会善罢甘休。乔剑豪歪理不少,但在这件事上,我承认他说得对。不管清泉镇还向不向他们下手,他们会主动去找清泉镇的麻烦的——这些人同样失去了一切,如果他们想要报复,清泉镇今后将会永无宁日。

“我们倒是可以用强力威胁他们不许争斗,可总有一天,我们要从这里离开的啊!假如我们站在抵抗军俘虏这边,执意要清泉镇放过他们,就等于把危险全都抛给了清泉镇;可我们要是对清泉镇的怒火听之任之,这些俘虏就会因为和他们无关的罪行而死……无论哪个,我都不能接受。你能想到什么两全的法子吗?”

我怔住了。

两全?

谁能做到两全?谁有资格来享受”两全”?

这几天的经历,如同走马灯一般在我眼前回放。

让数个聚居点的人家破人亡、丝毫没把别人的性命当回事的乔剑豪。

由于AZT-4,一夜之间从聚居点变成废墟的荒村。

逃出乔剑豪家时,被夜枭像扔废品一样扔下车、至今生死未卜的那个男孩。

被鬼门煽动起来、喊着砸车分药的那群“抵抗军”。

有心对着AZITHROMYCIN内疚、却不敢去承担起杀人之重,只敢嫁祸给别人的寒鸦。

被车轮吓破了胆,用吐我唾沫的嘴向我求饶的小贩。

抱着阿强的尸体怒吼的佝偻男人,他冲着不停哀告的孩子头顶挥下的斧头,和置他于死地的那声枪响。

按下AZT-4开关的夜枭。

从丹砂背后生出的遮天蔽日的触手。

清泉镇大门前摆着的几百具尸体。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满眼都是绝望的幸存者们。

磕头如捣蒜,直到满头是血也未停歇的年长俘虏,和被人戳穿谎言后一句话也说不出、只能不停颤抖的小胡子。

之前趾高气昂、却仅仅因为乔剑豪咳嗽一声,就能立刻扇自己一耳光,有着人前人后两副奴才相的鬼门。

哦,还有我。

那时,氯气弹的发射按钮,距离我的指尖,只有几毫米。

我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防止汹涌的情绪让自己当场崩溃。

“平榛……你还好吗?”

“我还好,我很好。”

“所以你怎么想?有办法吗?”

我自嘲地笑了笑:“办法是有的。”

宫原没看出我笑容里藏着的东西,整个人都有点放松下来。

“今晚,让乔剑豪把他们放了。直到明天太阳升起之前,双方不许发生任何冲突,清泉镇一方任由俘虏们自由逃离,俘虏们也不许对清泉镇的人或财物起一点不轨之心。至于明天到来之后,是俘虏们要炸了清泉镇,还是乔剑豪要把俘虏们抓起来先游街再砍头,随他们去。”

宫原大惊失色:“你这不是……”

“宫原姐,”我淡淡地笑着,眼角却有些莫名其妙的湿润,“在这里站着的人,除了你——或许还有朱砂丹砂她们——除了你们之外,没人有可能两全、更没人配得上两全的结局。真的,你人真的太好了,好到这片废土上,没几个人配得上被你关心。乔剑豪说你人好是讽刺你,但我不是。我只是真心觉得,真的,这片废土,真的不是你值得为之倾注善意的地方。”

宫原刚想开口,似乎回忆起了什么,终究没有把话说出口,看我的眼神里多了几分复杂的情感。

“值不值得的事情先放在一边。就凭我们三个,要维持今夜这一夜的休战,就已经是极限了。今后,就算我们每天都在清泉镇里巡逻,每天都去乔剑豪的家里和办公室检查,只要他们想斗,我们无论如何也拦不住他们。如果硬要维持这种虚假的和平,我们最后只会变成两边共同的敌人,说不定他们甚至会联合起来,先把碍事的我们除掉……在你看来,我说的处理方法或许是冤冤相报、没有尽头,但对其他人而言,这就是最不坏的结局。”

我深吸一口气,接着说了下去。

这些话有些离题,但郁结在胸中,几乎让我喘不过气。

“宫原姐,知道你的身份之后,我偶尔会好奇,你到底是从什么时代一直生活到现在的呢?可能是三四十年前,可能是大灾变前,甚至你可能已经活了几百年,没准更久——我不知道你出生时世界是什么样的,可我,我置身其中的,就是这样一个坏透了的年代,唯一的逻辑是暴力,唯一的真理是生存,而唯一的正义,就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甚至以牙还眼。以眼还牙的人都死了。

“宫原姐,你之前问过我,我的理想是什么。我现在有了些模糊的想法,但还没法确定。

“不过你的理想,我大概能猜到了。

“我猜,你想让整个世界变回你熟悉的那个样子。我不知道那是个怎样的世界,但我相信,无论如何,在那里,绝大多数人都不必担心自己一觉醒来后就会有性命之忧。

“无论那个世界是什么样的,一定比现在要好,好得多。

“但现在,此时此刻,我们仍然是现在这个危险、混乱、丑陋的世界的一部分。

“在改变它之前,不先达成一点妥协,我们都会被它一口吞掉,连骨头都剩不下来。

“我不想现在就成为这个世界的盘中餐。

“因为我还不想死,我脑子里还有没解开的谜团,心里还有放不下的人。

“而且,至少现在,我愿意为了你的理想做点什么。

“我想说的就这么多。”

宫原安静地听我说完,把眼闭上,很快又睁开,随后对我微笑起来:

“谢谢你。”

听着这本该平平无奇的三个字,看着她脸上的浅笑,不知为何,又一阵让人鼻子发酸的孤独涌上心头。

接着,我还没反应过来,宫原已经伸出手,爱怜地摸了摸我的头——

自从叔叔死后,除了我自己,还没人碰过我这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我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

然后,她朝乔剑豪等人的方向走了几步,高声说道:

“乔剑豪,你今晚必须把这些人放了,决不许伤他们一根汗毛。”

乔剑豪等得已经有点不耐烦了,听宫原如此说,倒也不算出乎意料:“看来宫原姑娘和平榛医生商量出来的结果,是无论如何都要站在这群杀人凶手一边了?”

反观俘虏群中,已经有些劫后余生的人在狂喜之余,对着乔剑豪和清泉镇叫骂起来,用词不堪入耳。

宫原摇摇头:“并不。这些抵抗军的俘虏也一样,他们同样不许碰清泉镇的任何人、任何东西,只能趁着今夜,赶紧逃到清泉镇的势力范围之外。”

俘虏们听见这话,兴奋一下子消减了大半,叫骂声也没了。

只不过,对他们来说,能在此地绝处逢生就已经算是赚了;而且谁都知道,等他们逃离了清泉镇的势力范围,就再也没人能管得了他们。到那时,别说宫原,就连乔剑豪把清泉镇的守军全派出去,也未必能摸到这些人的一根汗毛。

果然,乔剑豪皱起眉头,也用高声答道:“宫原姑娘宅心仁厚,我代清泉镇全体居民领你的情。只不过,我们清泉镇可以言出必行、从此不再找这些人的麻烦,可你也看到了,这些人全无悔意,你怎么确保他们能改过自新、不再伤害我们?他们在暗,我们在明;我们对他们动武,你大可以找到我家来冲我发难,可他们要是对我们下手,你去哪里找他们?你这么做,可是把整个清泉镇往火坑里推!宫原姑娘,你不要太迂腐了!”

他身后传来一片附和之声。

“乔剑豪,你想多了,所谓互不侵犯,有效期只限今晚。换句话说,只要我们一会儿让这些人离开的时候,你们能老老实实地站在这里、目送他们消失就行!至于明天的太阳升起之后,你们双方愿意从此休战也好,愿意接着打下去也好,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我们决不干涉!但是,假如有人胆敢在太阳升起之前就寻仇生事——”

宫原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根漆黑色的金属管子。

喀——叮。

其余的人大多还没反应过来,只有乔剑豪听见榴弹上膛的声音,浑身一震。

接着,一颗高爆榴弹朝着我们之前藏身的那片山坡背面飞去,在落地之前爆炸开来。

巨大的轰鸣声,伴着榴弹爆炸的火光,几乎撕裂了半个天空。

斜坡吸收了榴弹绝大多数的冲击,但距离爆心相对较近的我,仍然能感受到摧枯拉朽的气浪的余威。

爆炸平息后,人群静了几秒,然后一下子炸开了锅。

乔剑豪思忖了片刻,然后用压过嘈杂的高声回应道:“好!只要今晚这些人能老老实实地离开清泉镇的势力范围,我保证,明天太阳升起之前,决不碰他们一根汗毛!”

宫原转向俘虏扎堆的方向,此刻的表情竟带着些和五官不相称的威严:“你们呢?”

俘虏们安静了一会儿,还是留小胡子的那人带头答道:“我保证,太阳升起之前,绝对不伤害一个清泉镇的人,不碰清泉镇的一样东西。大伙没意见吧?”

之前还聒噪不休的俘虏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点头。

“那好,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说完,宫原转过头问我:“身上有刀吗?”

宫原刚才的样子,和我对她平时的印象实在不相称。我不禁有些好笑,小声反问道:“你身上肯定有吧?”

宫原也忍俊不禁:“有是有——以后你要是好奇,我给你看——但现在,我可没法用那么夸张的刀去给人砍绳子。”

我在怀里摸了几下,掏出一柄刀刃被包上了的手术刀,交到宫原手里。

宫原从里面取出刀来,走到那个小胡子俘虏身旁,手起刀落,割断了他手腕上的绳子,然后把刀交到他手里。

小胡子接过手术刀,很痛苦似的转了转已经被勒得青紫的手腕,咽了口唾沫,开始对付旁边同伴手上的绳子。

很快,其余的俘虏们也一一摆脱了束缚,终于获得自由的俘虏们纷纷站起身来。

小胡子把手术刀还给宫原,低声说了一句“谢谢”。

然后,他领着身后的人们,背对着乔剑豪等人,头也不回地走进夜幕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