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寫本書期間時間依然在流逝,那句“一個時代的終結”我逐漸開始理解其含義了,那場退休式兼退役式前後的確趕上了不少意義重大的事件。其中一項,由弗朗索爾·赫默女士帶領的科研團隊前段日子發布了成果,針對最後一類特性人群的礦石病的還原療法也已達到了預期的要求。這標誌着雖尚未找到徹底治癒的辦法,但礦石病已經完全降級為一類非致死性疾病,無疑是醫學界和科學界的里程碑級成就。回顧其仍是必死絕症的區區數十年前,以及感染者們在這過程中境遇的巨大變化,不由得讓人感慨萬千。

似乎是對此久候多時,數天後弗朗索爾女士便來拜訪了我。慣例被她拉出去燒烤的時候,她不出所料地又提起了資料解密的事情,這次我沒法再用為她前程着想的理由拖延了。真的要對外公開嗎?義務性地我還是最後跟她確認,這意味着不光奧利維亞的形象可能受損,連帶你自己和伊芙利特計劃的事都會大白於天下哦?她遲疑了一下,還是點頭肯定,到這份上我也沒理由再攔着她了。

這之後你打算怎麼辦?原定的目標已經完成了,有什麼新想法嗎?不在乎迄今的名望和成就的話,要不要回羅德島來當你的“伊芙利特”啊?那些話我是半開玩笑地說的,她沒有回答我,我看到她又開始若有所思地玩弄起那個當作護身符的透明掛袋,裡面裝的是三根羽毛。至少,已經沒有必要再繼續當“赫默”了吧?這裡我換成相當認真的語氣勸她了。這話你應該在幾十年前對我說,而非木已成舟的現在,但那個時候的我是肯定聽不進去的,所以結合兩者的結論就是做不到。她還是用相當“赫默”的方式回復了我,短暫的沉默后,她也無可奈何似的嘆氣。早已深入習慣的東西,怕是想改也已經改不掉了。我聞言默然。

諸多輾轉后我們終於要開始講述炎魔計劃的始末了,正式的稱呼其實是“伊芙利特計劃”。我斟酌了很久該在什麼時機,以什麼形式展開,因為它牽涉並改變了諸多人物的命運,以對後世的影響而言,某些層面上它才算“一切的開端”。而且,在回歸本來目的后,這個項目或許直至今日仍未完全告終。

該計劃的三位核心人物,塞雷亞、奧利維亞·赫默和被稱為伊芙利特的受試體薩卡茲少女都在羅德島有過任職記錄,但起源則要往前追溯到她們在萊茵生命的日子。通過查詢已解密的資料我們可以得知,作為被整頓前的萊茵生命犯下的罪行之一,“伊芙利特計劃”和另外一批性質類似的項目旨在驗證不同種群的受試體的礦石病感染情況對源石技藝適應性方面產生的影響。奧利維亞·赫默作為核心成員之一、塞雷亞作為重要的外部協力者、伊芙利特作為擁有罕見高適應性的受試素體通過這段經歷被聯繫到了一起。有理由認為,伊芙利特從一開始就是以感染者的身份被推到她們面前,其受感染過程有萊茵生命插手。上層設法讓塞雷亞和赫默相信“伊芙利特計劃”的核心目的是探索治癒她的辦法,源石技藝的開發和激進治療方案只是順帶的副產品。有機會親密接觸伊芙利特的赫默首先察覺到了部分秘密,並提前做了準備,但她一個人的力量顯然不足以阻止意外發生。

此類非人道的違禁研究往往帶有巨大的安全隱患,炎魔事件就是典例。伊芙利特最終無力控制自己受礦石病增幅的強大力量,用她擅長的火系法術引發了此次收容失效。據稱是塞雷亞負責壓制住了失控的伊芙利特,而項目的真相自此也對所有相關人員徹底大白。塞雷亞隨即離開萊茵生命前往尋找外部支援,但在赫默看來,當務之急是救助情況危急的伊芙利特,與自己同樣負有責任的塞雷亞理應提供生命科學等方面的重要協助,兩人間的芥蒂由此而生。

在上層的強硬態度下,獨木難支的赫默最終不得不以近乎私逃的方式帶着伊芙利特投靠了羅德島,機緣巧合地與同樣將之選為合作對象的塞雷亞重逢,糾纏她們的恩怨自此進入我們視野。

在我和科研組、醫療單位的同事們面前,赫默是一位嚴謹而耐心的出色研究者形象;在照顧伊芙利特時,她的表現出的無微不至如同一位細心的母親;然而一旦到了塞雷亞面前,她就變成了一個神經質。尤其是在得知塞雷亞向我們表明的來意后,她連伊芙利特的面都不讓見了。有之前被單方面拋下的經歷做底,在赫默看來,塞雷亞算舊賬糾正錯誤的企圖無異於把伊芙利特重新推迴風口浪尖,再一次成為受害者。幸而塞雷亞選擇了多方遷就,才不至於讓我也陷入處理員工矛盾的泥沼里。

被夾在中間的伊芙利特一度對此困惑不已。對因受感染影響導致心智停留在幼童階段的她而言,恐怕是很難理解為何同樣關心自己的兩人見面時總針鋒相對的事吧。羅德島提供的治療暫時穩定了她的病情,也提供了相比萊茵生命時自由得多的環境。目睹同為感染者的部分幹員們表現后,她也因手中強大的火焰技藝變得躍躍欲試。對此塞雷亞和赫默的意見倒是罕見地一致,只是她們也先後屈服於自身的處境、羅德島的需求以及本人的強烈意願。結果而言,伊芙利特披掛上陣后成為了有史以來最強悍的術士之一,為當時的羅德島提供了極為寶貴的戰力,伊芙利特計劃的成果以這種意外的方式得到了檢驗。

讓她服從我的指揮在那時可花了不少功夫,鑒於她低幼的心智,相處時我不得不面對一些額外的麻煩。讓不諳世事的小孩掌握過強力量無疑十分危險,要不是還有赫默這道保險在,我沒有信心真能駕馭住她。加入作戰隊伍,看着她與其他人開展交往固然令人欣慰,但她的病況一直都是橫在所有人心上的一塊石頭。早在來到羅德島時她就已經是體細胞融合程度最高的病例之一,彼時羅德島雖說小有名氣,但能提供的也不過是比較有效的抑制療法,將感染進度儘可能減緩,但終究不是停止。在看着伊芙利特隨性胡鬧的時候,往往總也有那麼一絲心疼在裡頭。

對萊茵生命的清算行動比起讓羅德島揚名,實際上還是使其惡名傳遍世界的效果居多。不過羅德島的確籍此收穫頗豐,大量研究成果落入我手。其中伊芙利特計劃的部分尤其重要,萊茵生命經手的實驗雖激進而殘忍,卻也給治癒礦石病的研究提供了寶貴參考,當然也有助於伊芙利特的治療,好像塞雷亞就是這麼說服的赫默。他們的某些設想,像是主動對源石和生命結合原理的探索,的確指出了某些全新方向的可能性。就是在那個時期,踩着對手屍體前進的羅德島一路高歌猛進,大家都預感到了突破的到來,礦石病感染者們的命運被改寫的那一天可能已經真的不遠。

然而就在這個節骨眼上,伊芙利特先病倒了。

我們總是在祈禱這一天能晚點到來,偏偏天不隨人願。彷彿作為身懷過強力量的代價,伊芙利特身體的感染以前所未見的速度蔓延,我們想盡辦法也只能幫她勉強維生,恐怕她已時日無多。那段時間裡塞雷亞和赫默頻繁見面,兩人的爭吵一場接一場。我們曾以為是在指責對方沒有盡到責任,直至事情發生,自塞雷亞口中得知無比令人震驚的真相。

毫無疑問赫默是一個富有獻身精神的人,不論是在萊茵生命時為了驗證治癒原理的假說而染上礦石病,還是對伊芙利特始終不離不棄。在生命科學方面的才華她其實不輸塞雷亞,也正是這支持她率先發現了源石致病機理真正本質的邊角——不夠快,沒來得及趕在伊芙利特發病前用足夠的實驗去驗證,卻已是拯救她的唯一可能所在。塞雷亞的頑固在這種情況下總會顯露出其殘酷的一面,她堅決反對赫默鋌而走險。兩人的關係自此由鬧僵變為徹底鬧崩,然而赫默的獻身程度還是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當初正是為了拯救伊芙利特而離開了萊茵生命,諷刺的是,這一回為了同樣的目的,赫默被迫用上了老東家的手段。她將同為感染者的自己作為冒險的新療法的第一個實驗對象,伊芙利特作為第二個。

連帶塞雷亞都被她瞞了好久,直到兩邊的狀況都出現了明顯的變化。現在的醫學已經明晰,通過體細胞細胞器的一系列微小差別可將人群根據分為多種特性群體,而針對每種特性群體都必須採取特定的還原療法。如有差錯,表現相似的窗口期過後,不對口個體受感染程度反而會進一步迅速加重。赫默摸清了適合伊芙利特的方案,卻沒能摸清自己的。伴隨着伊芙利特狀況的奇迹般好轉的是赫默健康的迅速惡化,她對此隱藏得很好,等到被我們發現時已無法挽回。

結果赫默沒能撐下來。幫助她確定伊芙利特身上線索的是伊芙利特計劃留下的大量資料,而要從頭摸索另一個個體的特性談何容易。她開創了礦石病治療的新時代,自己卻成了第一個殉道者。

很多人第一次聽聞羅德島的名字應該就是那個時期,因其昭告天下首次發現了能夠不僅抑制礦石病感染擴散,還進一步降低體細胞融合率的還原療法。廣大感染者們的命運自那天起開始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羅德島將之歸功於醫療和研究團隊,特別感謝了作出傑出貢獻的奧利維亞·赫默女士,遺憾已故的她未能見證這歷史性的時刻。不知救下伊芙利特、為礦石病患者們點亮希望這樣的成績能否讓她含笑九泉。

被從死亡線上拉回來的伊芙利特一度成為全世界的焦點,作為第一個得到真正意義上“治癒”效果的感染者個體。隨着受感染程度的下降她得到了“成長”,自嚴重的病痛解放后,她的心智迅速恢復到了與肉體年齡相稱的水平。實話說我不敢肯定這究竟算好事還是壞事,原來的依靠對象已經離世,塞雷亞雖也挂念着她但表現形式完全不同。赫默曾經的擔憂變成了現實,她不得不在這種受關注的環境下獨自面對世界。

偶然而必然地,伊芙利特將追隨赫默的腳步當成了“長大”的方式。起初看到她擺弄赫默的遺物是我們僅當作是仍未蛻盡的孩子氣,但隨之而來的模仿行為證明其並非三分鐘熱度。她開始學赫默的口氣說話,試圖穿赫默的衣服,甚至真的開始啃源石技藝與生命科學領域的那些磚頭書。然而模仿終究只是模仿,伊芙利特並沒有同樣繼承赫默身上的耐心和親切,她給人留下的印象更多是在自己的道路上狂奔着一意孤行。連塞雷亞都沒能勸動她,據她的說法,在赫默過世的事上伊芙利特頗有怪罪於她的意思。

等我不得不懷着複雜的心情送別伊芙利特時,她已經成長為了一個幾近完美的“影子”。稱之為“影子”是因為儘管各方面都極其相似,關鍵部分的缺失還是決定性地將她和赫默區分開來,如同即使形態再一致人們也不會將影子誤認為本體。赫默是將治癒礦石病當作自己的理想和願望,而伊芙利特對此的執着則已經稱得上怨念了,我既無力也沒有理由阻攔她為此去外面深造。

之後時光流逝,數不清的感染們擺脫了死亡的噩運,也有數不清像白面鴞這樣的不幸者沒能等到針對自己特性種群的還原療法開發成功的時候。不過這一天終於還是到來了,礦石病的高致死率徹底成為歷史,纏繞其上的不論是願望還是執念都走到了盡頭。但直到一切結束后再見了面,我還是揮不開那個長久懸在心頭的疑問。

去見過塞雷亞了嗎?我試着打開話題。

幹嘛去見,那傢伙這會估計正忙着審查我交上去的資料呢。這位除了延續至今的燒烤癖以外,身上已無半點地方還能讓人聯想起曾經的伊芙利特的弗朗索爾女士沒好氣地回答我,隨即通過我的樣子意識到我並非在問這個。不見,那滿嘴陳詞濫調的老東西去見了幹嘛。即使我猜她早知曉這些年受了對方諸多照顧,損起來卻還是這麼不客氣。

你……還在恨她嗎?

我為什麼要恨她?我又有什麼資格恨她,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確的,就像DOCTOR你一樣。弗朗索爾女士用醉酒而漲紅的眼睛瞪着我,我意識到雖從未明言,但她對我的確也多少懷有相似的情感。大家早就都過了叛逆期的年紀,意味着這隔閡恐怕已經時光沉澱變得更難以化解。只是,當年要有人能阻止赫默的話……她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失言,又開了罐酒以解尷尬。之後我們的話題就沒再往那方向走。

伊芙利特計劃的故事到這裡就算告一段落了,以“探尋礦石病的治癒辦法”的目的而言它無疑取得了成功,但在“拯救伊芙利特”這件事上我則不敢下定論。不知赫默當初有否預想到伊芙利特成為她後繼者的未來,看到如今的她又會做何感想。或許自長大的那一刻起,她就一直在追逐前方那個永遠可望不可即的身影,至少有這麼一個目標在總是好的,而在追求的途中能救下更多的人則更好不過。人終究不能一輩子活在童年,那個張揚而外放,因為有赫默在而能活得如孩子般自由自在的伊芙利特可能註定是曇花一現。但正如她自己無意間吐露的醉話般,有時候我也會不自覺地想象,倘若存在別的可能性,伊芙利特能擁有一段更美滿的成長經歷的話,整個故事是否會被導向一個更好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