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諸位的工作環境中是否存在這樣一類人物:他們知識豐富、才思敏捷,他們對事物總能提出自己的獨到見解,每每啟發著眾人的思考,他們腦袋裡的點子發動機彷彿永遠都在全功率運作,總會蹦出五花八門的奇思妙想,而他們的動手能力也足以支持將之實現或者完成一些初期的籌備。一言以蔽之,他們如夜空中閃耀星辰般的才華有目共睹,除開……無論如何都融入不了團隊,無法將才華運用在團隊協作中之外。

需要注意的是很多人讀到這裡就會立刻對應到一部分人上,然後順勢將前面的描述當成了對他們的諷刺,那並非我的本意。誠然在工作生活中我們多少會遇見一些自命不凡者,而他們也大多無甚真才實學,因其趾高氣揚多出自無知和愚蠢。有個形容常被用在他們頭上叫“活在自己的世界裡”,但我談及的其實是另一類“不在同一個世界裡”的人。

任何一個得知梅爾經歷和成果的人相信都會首先驚異於她的境遇之寒酸,而在接觸過本人或了解來龍去脈后,又總會跟我一樣帶着難以言喻的情感為之嘆惋。

她最初是作為萊茵生命那邊的外派合作員工兼聯絡員進駐的羅德島,由於有伊芙利特計劃相關者們的事在前,起先我們以為她是過來監視的。但後面我卻逐漸開始懷疑萊茵生命根本是藉此機會脫手了個麻煩。梅爾給我們留下的第一印象其實相當不錯,羅德島的主要業務範圍在於醫療、製藥和(必要的)武力行使,因此像她和可露希爾那樣能實際參與工作的工程師人才尤其難能可貴。她用被她稱呼為“魯特拉工作室”的隨身工作平台向我們展現了極強的業務能力,交給她的任務總能非常效率地完成。這個階段她身上的瑕疵雖已有所顯現,像是經她手的東西多數十分牢靠,只是真出了問題必須靠她親自來處理,但還不算多嚴重。

提起梅爾其人,大家不約而同地首先想到的肯定都是她彷彿永遠都在忙碌的事。除了處理分內工作,她其餘的全部精力都花在搗鼓那些奇思妙想上面了。梅爾的腦袋裡永遠都有數不清的點子在產生和碰撞,可能是某些全新的構想,也可能是某種改進方案。連她自己都開玩笑過說她要麼是在構思靈感,要麼就是在實踐靈感的過程中。但這裡就產生了兩個問題,一是羅德島自然沒那個財力物力供她把那些靈感全測試一遍,二是她的很多想法,尤其是其中思維和邏輯的安排轉換,並不很能被其他人所理解。像可露希爾就曾以為梅爾作為工程師同行可以一起分擔方舟的維護工作,接觸本人後卻“聽得一愣一愣的”,最後只能作罷。

引回開篇的描述,梅爾身上的才華毋庸置疑,但她並不是那種自命清高拿鼻孔看人的性格,反而自始至終都一直在努力讓大家接受。那些看似或晦澀或驚人的創意和計劃,經過她耐心的有問必答后其實也都可以理解,其中有好一部分在我看來相當有價值。這也是我長期自愧於她的原因,覺得她留在羅德島是大大的屈才。像她這樣出色的研究者為何沒在萊茵生命本部發光發熱而會被丟到我們這小旮沓來?當中的理由後來才逐漸揭曉。

彼時起步沒多久的羅德島百業待興,整個團體更像是把幾個互相間沒什麼聯繫的部門僅僅用雇傭契約和志同道合這類東西強行湊在一起。在那個時期,我們都對梅爾評價十分之高,因她總能以一己之力負擔繁重的工作。後來有一個讓羅德島成長為真正意義上“集體”的機會到來,來自萊茵生命的大量研究成果大大充實了研究進度(對老東家無甚留戀的梅爾也於那個時期正式入了羅德島的編製),更重要的是讓我們看到了突破的可能性。因此我們第一次做出了集全羅德島之力攻關的決策,卻未曾料想梅爾的遭遇。

作為優秀的電機工程師,梅爾責無旁貸地接下了為研究團隊籌備所需設備儀器的任務,而她拿出的產品也的確令人滿意。問題出在後面,在攻關的壓力下,饒是梅爾製造也頂不住超負荷運轉,頻頻故障。而當研究團隊試圖自力排障時,他們面對的卻是為了追求性價比而高度集成複雜化的內部結構,最後往往不得不還是拜託本人來處理。這一下子就平添了很大負擔,好在她姑且還能用旺盛的精力應付。平心而論,大家實際上都承認其設計不可謂不精妙,但那和方便上手操作是兩碼事,甚至往往是負相關的關係。這一特點同樣體現在梅爾為了應對該問題向研究團隊推薦的,自己用了很久的“咪波”線控多功能平台上。她正是靠它一手建立起“魯特拉工作室”的成就,但其他人的使用體驗卻多半是駕馭不了如此複雜的系統,雖認同其的確功能強大。

羅德島在此次項目中獲益頗豐,還原療法這一劃時代的成果帶來的是名利雙收,但論功行賞時梅爾的處境卻多少有些尷尬。她其實算順利盡到了自己職務,只是表現水平與過去能人形象的落差令人意外地大。部分人覺得不過是一時的挫折,也有部分人則像我一樣隱約預感到,問題的影響可能比想象的深遠。這預感不幸逐漸應驗。

經此一役,羅德島內部開始建立起緊密的聯繫,自其中受益后大家都開始意識到協同合作的重要性。而當有人試圖拉梅爾入伙時同樣的問題就不斷以各種形式顯現出來,可能是為追求算法最優而引用嵌套得讓人摸不着頭腦的程序語句,也可能是為兼顧結構和強度而複雜得令人想調整修改都無從下手的機件設計圖,諸如此類。別說讓她去適應團隊的需求了,我們還真的試過把項目交給她引領,再讓整個團隊努力去配合她,結果卻更加慘烈。曾想過情況有些相似的天火幹員是否能和她有共同語言,擺到一起的實際產出則是兩倍的雞同鴨講,得到的經驗是至少專註的學科領域需要一致吧。

越是艱深的科研工作就越不是個人之力能負擔,而對多數不善交際的研究工作者們而言,共事往往就成了主要的交往起點。無力觸及這初始條件的梅爾在逐漸疏離於重要的工作的同時也疏離於同行們的交際圈,她的才華被越來越多人所承認,但也越來越少人在主持項目籌備人選時還將她考慮在內。她依舊是那個能高效率地解決負擔範圍內工作的優秀工程師,卻也一直僅此而已,魯特拉工作室成就了梅爾的名聲,但也將她禁錮於此,逐漸將她打造成一位各種意義上的邊緣人形象。懷着複雜的心情我們將一部分專業事務劃歸她負責,至少在這範圍內她能做到保質保量。她有羨慕過在學界步步高升的同行們的成就嗎?抑或怨天尤人於自己懷才不遇?我從未問過梅爾,那些一直被她孜孜不倦地投入熱情製作和更新的“咪波”們,不知上面是否承載了她多少孤獨和鬱悶。

好在轉機終於降臨了,正所謂天生彼才必有用,那時我真的如此認為。

隨着計算機行業和源石工業的發展,從前未曾設想過的領域也一個接一個開拓和發展,某次世界範圍的學術研討會中有數位權威着重提了人工智能的事,頗有要在該領域發起合作探索的意思。我當即想到長期駕馭“咪波”們的梅爾早就在該方向有過諸多建樹,馬上聯絡了她,讓她把相關資料整理髮送給一些對此有意向的潛在投資方。我們沒有錯過這次機會,不久數家知名機構果然聯名發起了一項帶有競標性質的人工智能領域開發項目,最終得選者將得到他們的大力支持,成為未來一段時期內實質上的本學科發展大方向,而梅爾的方案就在入選之列。

大家從來沒見梅爾像離別時那麼興高采烈過,即使這似乎很不適合送別的場景,或許才能首次得到真正認可的喜悅就是如此強烈到蓋過一切。對我們而言,也同樣欣慰她一身本領終得用武之地,她將趕赴的地方集結了整個學界最傑出的頭腦們,這回總不會再有配合不上的問題了。之後的一段時間這場科學界的競賽得到了全世界的注目,不時有各類媒體發布相應的進展消息。梅爾的名字時有出現,她真的帶領着一批人在盡情施展宏圖偉志,有她登場的地方總少不了對她稀世頭腦和驚人創造性思維的盛讚。

然而天有不測風雲,有時還總是毫無預兆。我終究沒有親身參與其中,無從得知欣欣向榮表象下的競爭實況之激烈。某天為了調取資料打開梅爾實驗室的門,卻赫然發現她正在裡面搗鼓其中一隻“咪波”。無人預料到她的唐突歸來,更不用說理應作為最具潛力候選人之一的她為何會在這裡干閑事。

你的項目呢?我說。

她隨手示意了下桌子的方向,我注意到那邊放着一份印刷品,看樣子似乎是她那個項目最新一個版本的修改案。將之草草瀏覽后我不由得在深刻的震驚中理解了全部來龍去脈。

那份方案綜述相比以前已經通俗易懂條理清晰得多了,看得出梅爾為之作出的努力,她是真的很看重很不想失去這次機會。這點同樣體現在後續的需求描述方面,使用的也全都是現有的或者基於已有技術在可預見未來內的拓展。最令人大開眼界的要數綜述的核心內容,要達成的預期目標等方面。梅爾的設想大大超越了對人工智能的傳統認知,不光是老生常談的倫理問題,更不止於艾葉爾測試(指一類通過測試者能否辨別被測對象為機器還是真人來認定其是否具有人類級別智能的測試)的分水嶺,她提出的問題發想之深遠甚至已經到了讓人頓感古怪的地步,一路爬着思維的細線接上其邏輯后更讓人隱覺毛骨悚然。整個案件正是圍繞着解決那些問題展開,通過後續的分析闡述判斷,在她看來這並非不可企及之空想,而我也正是由此明白了她的敗因。

來自評審方的成本預估比任何猜想都更能說明理由:即使將未來的發展進程都計算在內,整個項目也要花費少則十幾年多則數十年時間,物力消耗更是不可量計。這還得是在整個學界都能理解梅爾超越時代的創想,全力提供援助的前提下。她的確拿出了一份符合競賽目標所宣示的,“值得整個學界為之通力合作”的方案,卻狠狠撞在了現實的障壁上。科學雖是由像這樣的遠大理想驅動,其來自於現實的滋養卻註定最後得選的是一份能在短中期內獲得可觀收益,有足夠推廣和商用前途的方案。

DOCTOR,我……其實是不是個笨蛋啊?她突然問我。

我完全不知該怎麼回答,是與不是都有各自的一套道理,但她抱着“咪波”的消沉樣子似乎並不期待着聽到其中任一。像是未曾料想不光羅德島,連當世整個學界居然都不足以承載其才華之重之類的事,說出口去也只是徒增悲傷。

此事對梅爾的打擊真的很大,從被她大幅放緩的“咪波”系列更新速度上就可見一斑。她變得比以前容易遷就非常多,開始經常以考慮對方需求為優先,明明理應是好的變化,看在眼裡卻總莫名不是滋味。好在這並不意味着她放棄了腦袋裡那些奇思妙想。現在她已就任第二方舟上的職務,那上面的複合源石能反應堆就是結合了她獨特創意和實用性的傑作,不知我的繼任者是否也在受着她申請預算和實驗空間的軟磨硬泡。

除了成書出版,這個章節的文檔我另外留了一份,和梅爾那些眾多實現或未能實現的成果一起保存在羅德島的資料庫,希望能幫助後人了解其人生平。梅爾的才智註定無法為當世所用,她唯一的一次亮相只給她招來了好高騖遠不切實際的惡名。但在我看來,正是有梅爾這樣天真的理想主義者存在,學界眾人才能不至於徹底沉湎迷失於以腳踏實地為名的銅臭中,讓他們能在心裡偷偷在更高次元的智慧面前自慚形穢,激發一下尚存的好勝心,回憶起些許投身科學的初衷。或許等到了一個更開明的時代,她的這些成績終能迎來被理解,被讚許,被視為孤獨先驅者的偉大探索獲得應有地位的時候。只是我和梅爾恐怕是看不到那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