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的炎國流傳着這樣一句古話: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這話多少帶了些結果論的意味,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會在經受磨難時萌生相應的使命感;即使有,也未必足夠勇敢到去追求;再即使滿足了這所有條件,承擔大任的路途也未必會符合本人的意願。這或許是所謂偉人總如鳳毛麟角的原因。

無能力無抱負者默默無聞地度過作為庸人的一生,有能力有抱負者乘着天時地利人和成就偉業,無能力有抱負者惜敗於追求理想的途中……而本章節的主角,安潔麗娜,不幸地屬於剩下那一類。

回溯到相當早的時候,方舟在敘拉古某地滯留期間。猶記得是於傍晚訂購了批貨物,沒料到當天夜裡後勤部就回報了已簽收的消息。物流業大多不會在夜晚這種危險的時間段活動,除非涉及某些必須用此類手段掩人耳目的秘密。而根據目擊者的說法,將大量貨品送來的竟只是個看似弱不禁風的少女。這不由得就激起了我們的興趣,之後故技重施,等少女再次現身後派人悄悄跟蹤她。這一跟可不得了,那位名叫安潔麗娜的少女能帶着沉重的貨物輕鬆穿行於樓頂間的事要不是出自值得信任的幹員之口,還真不太敢信。隨即我們意識到了其中源石技藝的成分,使用各種手段尋訪后誘她來了羅德島這邊。

和萬千普通感染者們一樣,安潔麗娜的人生因礦石病而完全變貌。曾經的她不過是一介隨處可見的中學女生,過着普通的生活,對未來懷着模糊的憧憬,直到一切都被體表顯現的源石結晶打破。在被家人同學們察覺而驚恐疏遠前她主動選擇了離開,另謀了一份信使的工作為生。但與其他人不同的是她身上獨特的源石技藝天賦,可以粗略概括為,隨意改變作用物體所受到的重力。這一罕見的技藝擁有深不可測的潛力。舉例來說,第二方舟上設置的大型反重力裝置就是將她技藝的原理應用於源石工業的產物,啟動后只需再輔以小功率的推進器就能讓方舟以懸浮的方式貼地運動,甚至短暫地爬高越障,從地形適應力到乘坐舒適度等方面都與傳統的履輪懸掛不可同日而語。這不過是應用的一例,等裝置小型化的技術也取得進展,可以預期運輸業、建築業等領域都會迎來一場前所未有的革命。

不過那時安潔麗娜顯然沒有意識到自身的價值,珍貴的源石技藝僅被她用於送貨的活計。對一位本該享受花樣年華的少女而言,背井離鄉的負擔終究太過沉重,因此羅德島這樣願意主動對她伸出援手的組織輕易就賺得了她的感激和信任。她心裡那個白馬王子與公主的夢裡,幸運而又不幸地,我這個DOCTOR擔任了救世主的角色。機緣巧合下共度了多少發展后,她鼓起勇氣向我吐露了真心。漫長的任職期中有很多異性或多或少向我表示過好感,但安潔麗娜是第一個做到這地步的。

沒有人生來便情商爆表,年輕且稚嫩的我一時不知所措,得知她對我抱有好意自然令人愉悅,從未將她視作戀愛對象卻也是事實。直到含糊不清地應下,目送她歡呼雀躍着離開后我仍沉浸在非現實的茫然中。萬幸她並非喜歡四處炫耀的性格,這段關係的秘而未宣給後面提供了些許迴旋餘地。安潔麗娜是個好女孩,在短暫的相處中,我真的有考慮過接受她去扮演一個男友的身份。

然而正如諸位所猜想的,這段感情很快便無疾而終,在諸多原因的作用下。

偶聽幹員們的閑聊讓我產生了某種懷疑,而留了心眼調查所得的結果竟真的證實了幕後指使者的存在,凱爾希。安潔麗娜自來到羅德島以來與我接觸的幾乎所有機會,從入職時莫名變成由我來做的體檢,到去後勤部處理事務時湊巧能被她的能力化解的墜落危機,連帶閑暇時於某地的偶遇獨處等等,背後都是凱爾希在穿針引線。她的源石技藝潛力不可估量,像這樣構築她與我之間的關係是把她留在羅德島的最好辦法。這說辭令我又驚又怒,不僅因為凱爾希輕易地玩弄他人感情,更在於以她的身份和與我的關係竟會出此惡策。你也不討厭她吧,那接受了不就好了?然而她後續一問又把我噎得無言以對。

思來想去我還是痛下了決心。安潔麗娜的要求很簡單,她不過是像所有尋常女孩那樣,想要心上人多花些時間陪自己,用約會打發休息時間,偶爾睡前煲個電話粥什麼的,僅僅如此她便願意為我獻出一切。可悲的是連如此卑微的要求我都無法滿足。草創未幾的羅德島時時面臨著機遇與挑戰,凱爾希的存在更令我背負了諸多顧慮,如此境況下的我並沒有做好成為足以承載她心意的合格男友的準備。旁人看來或許很不負責任,但為了不至於發展得更無法挽回我實在想不出別的辦法。

有人想斥我為糟踐少女心的人渣的話,我不會辯解,早在當時我就這麼辱罵了自己千百遍。對她我說了很多有的沒的,像是反覆道歉,表示前路還很長沒必要綁死在我身上,坦白從未對她有過朋友以上的感覺所以不想騙她騙自己,唾棄自己的無能等等。安潔麗娜理所當然地以為我在開玩笑,但最後她還是不得不接受了初戀終結的事實。至今我都記得她辛酸的茫然若失表情,輕輕“哦”了一聲后,她失魂落魄地出了門。

這成了我人生中最無法忘懷的傷痛之一,聽聞安潔麗娜消沉了很久,而親手砸碎她美夢的我也沒法去安慰。凱爾西自然是沒有給我好臉色看,只是也沒對此再多說什麼。然而除了再見面時的尷尬,經歷此事後另一個隱憂也逐漸在我心裡成型:安潔麗娜的價值真的高到連凱爾希都專門設計拉攏的地步,在她通過我設置保險的計劃失敗后,難免其他對此虎視眈眈的人出手。很快這擔憂就變成了現實。

某日安潔麗娜不辭而別時在房間里留下的便條,既說明了父母出事的緣由,也為她的這段青春年華畫上了休止符。對羅德島的眷戀終究沒強到足以留住她,有我在的這塊傷心地她恐怕也不想再呆下去。直到很長時間后的某件意想不到的聯繫,我們才有了再見面的機會。

以塞雷亞主導的針對原“炎魔計劃”的清算行動為開端,萊茵生命涉及違禁研究的內幕被接連曝光,整個企業都被當局介入調查並重組。一個意外的機會,我們得知安潔麗娜竟也在被捕的相關人員名單里。與項目牽連不大的她很快被釋放,停留在附近的方舟順勢接收了又一次無家可歸的她,從而得知了她的經歷。

當年的匆匆離去未能救下父母,那次感染者暴亂中安潔麗娜的雙親死於非命,而在她最絕望的時刻,一位萊茵生命的研究員出手撫慰了她的心靈。順理成章地,他們二人墜入愛河,她自己也進入了萊茵生命任職,成立了專門的項目組研究她奇妙的源石技藝。然而此次風波中不僅她那位“情人”不知所蹤,萊茵生命不斷被解密的各種劣跡中的一部分更表明,包括最初的暴亂在內的整個過程其實都是寫好的劇本,目的就是為了得到她這位珍稀技藝持有者。

力量越大責任也越大,只是這二者的賦予並不總會兼顧當事人的意志。安潔麗娜的源石技藝彷彿註定了她一生都要受覬覦紛爭之苦。

原本我是自覺沒有臉去見她的,卻架不住冤家路窄,進了偏僻房間正撞上她躲在裡面抹眼淚。二度為情所傷的她哭紅了眼,揪着我的領子狠命發泄對不公命運的控訴。羅德島也是把我視作工具?當初DOCTOR接近我也是為了拉攏我?面對她的哭問,想起凱爾希手段的我卻只能尷尬地偏開視線。即使她真的只是想找個還可以相信的對象,已經傷害過她一次的我也沒那個資格。

之後的幾天安潔麗娜都和凱爾希處在一起。事已至此我不認為凱爾希還會嘗試留下她,談了些什麼具體不得而知,但毋庸置疑的是對她的未來產生了深遠影響。不久安潔麗娜離開了方舟,似乎是以研究員的身份繼續着對自身源石技藝的解析開發。此後的日子裡在學界偶有聽聞她的名字,我有注意過,她基本沒有在哪個機構或者企業呆上太久。或許同樣的悲劇仍在她身上不斷重演,但我們已經無能為力,也只能像這樣對付心裡的愧疚。

安潔麗娜的下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亮相,就該輪到將整個學界攪得天翻地覆的“塞壬事件”了。相信有很多人私底下都是這麼稱呼此次風波的。

開端是,全世界幾乎所有與源石技藝有關的機構都收到了一份內容龐大的郵件,裡面包含了對一類罕見的源石技藝,重力調諧術的詳盡解析資料和長期積累的大量研究成果,甚至包含了樣品。羅德島也在收到之列,我們馬上意識到這是安潔麗娜一直在從事的工作,而以資料的情況來看距離投入實用已經只差最後一步。將此類內容像這樣公之於眾的後果可想而知,馬上安潔麗娜就被所屬的摩根科技和前任東家國立科學院告上法庭,罪名是違約和泄漏重要機密。

眾人本來大多持看戲的態度悄悄享受着她的饋贈,多少還有點感激,但安潔麗娜的下一着棋卻打得部分人措手不及。這麼多研究成果當然不可能出自她一人之手,調差涉及來源時,聽說她供出了很多響噹噹的名字作為合作對象,提及手段時更毫不忌諱坦白利用自己身為女性的優勢之事。這一攪頓時在學界掀起了軒然大波,涉事的名人們或矢口否認,或坦誠懺悔,或直接怒斥她不過是想借污衊自己炒作,稱她為“魅惑人的魔女”“賤貨”“塞壬”,最後一個稱呼因在此事中兼具修飾和滑稽諷刺意味被頗多媒體引用,因而也最廣為人知。

然而圍觀學界百態的我卻只感到深深的震驚和更為發酵的內疚。在我印象中的安潔麗娜依舊是剛見面時的樣子,靦腆而樸素的純情女孩模樣,會因心愿得償而歡笑,也會因受傷而輕易哭泣。看着被稱呼為“塞壬”使用上不得檯面的手段將男人玩弄於股掌中的那個被告,我根本無法將其與她聯繫在一起。究竟為何會變成這樣的?曾忍不住想去質問凱爾希那時都跟她談了些什麼,終究還是意識到追究起來也已沒有意義。

在這有史以來最大的醜聞之一當中,大批知名人物受到質疑和調查導致的是拔出蘿蔔帶出泥,學術界的道德倫理標準重新成為了焦點。連權威階層都被波及的洗牌使得塞雷亞等一批品格高潔者的地位大幅提升,其影響之深可能要到更遠的將來才會逐漸體現。至於安潔麗娜,不再被眾人矚目的她聽說連審判最後都不了了之。自此她便徹底銷聲匿跡,連去向都無人知曉,彷彿真的如塞壬般爬下礁石消失在了茫茫大海里。

如果與生俱來的才華是天賜的責任的話,那安潔麗娜最後還是完成了將之推廣普濟天下的“大任”的吧,雖然用的是如此令人唏噓的玉石俱焚的方式。或許這解脫才是她真正追求的東西,通過將自己源石技藝的所有秘密公諸於世。

她的命運如同萬千沉浮在時代浪濤中的普通人的縮影,個人的意願讓位於歷史的進程,即使百般不情願,即使拚命反抗,最後還是會被身負的責任帶往可能從未想過的方向。她的特別之處在於身懷的力量之大,因而故事也更波瀾壯闊一些。“塞壬事件”發生后我在噩夢裡繼續被她當年凄慘的哭臉折磨了很長一陣,每每此時愧疚發作的我便會重新琢磨起嚼爛了的幾個問題來。現在的安潔麗娜回望當年的自己,或者反過來,會做何感想?她會因此恨我嗎?如果那時我真的接受了她,是否能得到一個不一樣的結局?懷抱尋覓答案的企望,我曾多次造訪某個地方。

距離羅德島本部駐地兩條路的距離,開着一家小酒吧。

店鋪位於街道深處,規模也不大,各種意義上都很不起眼。掌柜的老闆娘是位散發成熟氣質的沃尓珀美人,不善多言,更喜歡微笑着聽客人講述他們的故事。偶爾心情好時,還能看到她表演點源石技藝的小把戲助興。

時常會有興頭上的客人言語撩撥,或者試圖打聽這位神秘美人的來歷。我可沒那麼不解風情,酒吧老闆娘這份工作本身就包含了不再親涉世間諸多愛恨僅作壁上觀的含義,所以每次前往我都是隨便點杯東西,靜坐角落旁觀別人的表演。

等到了沒其他人的時候,我會招呼她過來加單,順便聊點閑話。上一次去的時候說完退休的事,我意外找不到可以繼續的話題了,但她還在注視着我,弄得我這半老之人竟不好意思起來。

沒想到這位客人也會露出如此表情呢,她說。

那可不,我隨口回答,老闆娘這般人物,不論誰對上了都會臉紅心跳得厲害的。

有多厲害?能有年輕時第一次被女孩子告白那麼厲害嗎?

說完這話她便笑了,我也跟着笑了,意識到無論當初是多麼令人痛徹心扉的人和事,時至今日都已成過眼雲煙。想要的答案總算是找到了一個,為此我舉杯邀她同飲。致青春,我說。

致青春。

依稀記得那天她喝得比我還多,最後卻還是我先不支,實在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