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聲響了。

台上的助祭睜開眼睛,抬起放在經文集上的右手。胸前的聖像藏在衣襟重疊的縫隙里,隨着他微小的步幅來回搖動。

他走到台前,手按在胸脯上朝下面鞠了一躬。

——教徒們歌唱般的誦經聲戛然而止。在廳內不停流轉的經文漸漸消散,隨之而來的寂靜像是一種麻醉般的回甘。這群修士打扮的人群陸續從長椅上起身,沉默地沿着廊柱外側的通道前行,走出敞開着的大門。

很快教堂里就只剩下他一人。

光線穿過穹頂上方五光十色的彩繪玻璃,毫不吝嗇地填滿了整個大殿。他垂下頭,緊握着的雙手不自覺地攏住掛在胸前的聖女像。

他手背上那些粗壯的血管在陽光的照射下顯出一種病態的銀色,幾近透明。

“偉大而聖潔、全知全能的聖女呵。”

他的嘴唇蠕動着。他自己都聽不見自己的聲音。

“……請讓我獲得平靜。”

懸在祭台上方的聖女像無言地望着他。他抬起腦袋,祈求般地凝視着那座雕像的眼睛。

他沒獲得任何形式的回應。

一個身着紅衣的男人突然出現在了門口。這位不速之客站在門口環顧了一下殿內,很快就發現了他那漂浮在陽光之中的身影。

男人徑直穿過廳堂中央的過道,來到他身邊坐下。狀況突然變得有些棘手——男人不確定他是否注意到了自己。他仍舊旁若無人地抬着頭,視線鎖在牆壁上方青色的雕塑上。

“……福貝爾大人。”

按捺不住的男人率先開了口。他緊繃著的脖頸紋絲不動,就好像根本沒有聽見。

“有什麼事嗎。”

他突然的回答令沒期望能收到回應的男人有些措手不及:“是這樣,是關於前些日子的那件事……殿下希望你能即刻啟程。”

難捱的沉默持續了很久。就當男人搜腸刮肚想說些緩和的詞句之時,他卻開口反問道:“‘礦場’的生產不是一如既往嗎。派我去沒什麼太大的必要吧。”

“是……雖然的確也有想讓您協助監管這一部分的原因,但殿下之所以這麼急切,還是因為那件事。”

——那件只有您才能完成的事情。

他閉上眼睛。陽光穿透了他的眼瞼,如同被扯碎的金箔一樣塗在暗紅色的眼底。

“……我明白了。請回稟殿下,我午後便會動身。”

男人點點頭,從袖口掏出一份捆好的捲軸:“那,請您拿着這個。這也是從女術士那裡搜出的東西……裡面寫了詳細的方法。請按照上面的指示去做。啊對,還有一點。”

男人湊到他身旁,將嘴貼近他的耳廓。

“您現在以及之後的行動,具體情況都不能讓布安大人知曉。請一定注意。”

“那恐怕不行。”他喃喃地說。

任何一名猛毒隱修會的成員想要離開教會都必須拿到布安神甫親手簽發的手令。更關鍵的是,他看不出向神甫隱瞞這件事的必要性。

“啊。您不必擔心。既然這是殿下的意思,手續方面我自然會幫您處理。遲則生變……殿下也不希望有太多的人得知這件事的細節。”

他無聲地點了點頭。男人笑了笑,從椅子上站起來,小心地繫緊袖口的拉繩。

“那正事就算交代完了。您一直以來都很受殿下器重,希望這次也能不辱使命。畢竟,您也應該知道,您的成效決定了戈貝爾大人的命運。”

他盯着男人胸前縫着的獅頭紋印,回復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

“戈貝爾履行了作為聖女僕人的職責。他化身成聖女手中的長矛,將懲罰降給那些有罪之人。他沒做錯任何事情。”

來人乾笑了兩聲,語氣也變得刻薄:“但殿下對這件事有着不同的理解——戈貝爾大人是他親手選出的鬥士,在全查夏人面前被那麼羞辱實在有損他的臉面。”

他猛地抬起頭:“說完了嗎?”

他語調中的憤懣,或者還有他臉上的表情,顯然讓男人吃了一驚。但這名見過大風大浪的內侍很快又恢復了那副從容不迫的態度,起身衝著他恭敬地鞠了一躬。

“是的,福貝爾大人。那我就先告退了。抱歉佔用了您的時間。”

男人邁步從他面前經過,沿着另一側的過道出了教堂。他轉過頭,目送這名宮廷侍從離開。

一個又一個交替產生的念頭像子彈一樣穿過他的腦海。

他俯下身,把手伸進長袍的下擺。汗水劃過他的臉頰,流進深陷着的領口裡。隨後,他搖搖晃晃地直起身子,沿着過道一瘸一拐地走向大門。

紅色的地毯上拖出了一條白色的痕迹。

一條苦修帶被扔在他剛才的座位上。那些像牙齒般朝外張着的倒刺上沾滿了銀色的液體,看起來與血液的顏色格格不入。

它就那麼躺在原處,宛如垂死之人攤開的手。

突兀的槍聲。

像用鉛筆勾畫出的青煙向兩翼擴散,在空氣中逐漸破碎,直到失去輪廓。成排的彈丸劃破漂浮在殿內的陽光,徑直飛向位於廳堂中央的靶心。

但僅僅這樣單純的程度並不足以一擊中的。

她朝後翻滾,躲開了迎面射來的槍彈。黑色的鉛彈擦破了披風的邊緣,深深地嵌進大理石鋪成的地面上。還沒等她站穩腳跟,第二輪的子彈已經出膛。衛兵手中的大盾連成了一道密不透風的牆壁,無力還擊的她只得在越縮越小的包圍圈裡疲於奔命,如同被圈在籠子里的困獸。

閃着寒光的長矛逐漸由盾牌接駁處的縫隙里伸了出來。她像雜技演員一樣在狹小的空間里上下翻飛,踩在矛桿上躲避着來襲的槍彈。所有的士兵都緊密地靠在一起,上身完全藏在一人多高的方形長牌後面,沒給她留出絲毫的可乘之機。

髮絲黏在了濕漉漉的額頭上。儘管頻率不算太快,她還是注意到了自己越來越急促的呼吸。沒有人說話,長矛不規則的撞擊與一輪又一輪的槍聲彙集成雜亂的音律。

她能聽見自己太陽穴艮艮跳動的聲音。

並不是沒料想過現在的情況,但她的未雨綢繆也就此為止了。具體的脫身方法並不是她會考慮的東西。說到底,有了昨天的交手經歷后,她並沒把這些濫竽充數的衛兵們放在眼裡。查夏的士兵照帝國軍差得太遠,甚至無法抵擋她赤手空拳的襲擊。

但她忽略了絕對數量在戰鬥中代表的意義。

殿內早已被填得水泄不通。這些身着銀甲的士兵將她逼進靠窗的一側,環成了一個弧形的口袋。所有人都丟下了手中的大盾,抽出武器。蹲在平台上的槍手也扔下了手中的火槍,舉着佩劍跳入下方的大軍。鋒刃的數量陡增,空間卻越來越小,她的躲避和招架也就顯得愈加艱澀而吃力。

正在她踩住襲來的兩根長矛,側身準備躲過砍向肩頭的巨斧之時,一樣不知名的物體重重地掃在她膝蓋的內側。失去平衡的她登時撲倒在地,身體因為慣性而滾到了牆角。衛兵們一擁而上,舉高手裡的武器一併向她揮去。她連忙抽身鑽入身前的空當,起身掃倒了兩個差點因用力過猛而摔倒的士兵。但就在她準備重整架勢的那一瞬間,一柄早已等候多時的斧錘悄然舉起,砸向了她的後腦。

她沒看見。

她甚至沒來得及聽清那塊鐵錠劃破空氣的聲音。因為,幾乎是同時,一聲震耳欲聾的轟響突然由身後的那面牆壁後方傳來。

這座不知有多少年歷史的查夏王宮被炸開了一個大洞,就像被戳漏的布口袋。

爆炸產生的火光一閃而逝,牆壁缺口處冒着大量的黑煙。幾十尺高的玻璃窗應聲而碎,無數的碎片混着碎磚爛瓦四處飛濺,如同從天而降的火山灰。地面劇烈地震蕩了幾下,衛兵紛紛摔倒,彷彿立在棋盤上的木頭棋子。她單膝跪地,用手撐住身體,眯着眼睛試圖從聲音來向那團滿是灰塵的混沌里辨認出什麼東西。

灰塵逐漸散去,不再受到彩色玻璃阻擋的陽光里浮現出一個細小的輪廓。一陣比人類要尖細得多的咳嗽聲從那堆剛被製造出來的廢墟中傳了出來。

是那隻貓。

已經完全被火藥染成黑色的希瑞歐司從炸開的缺口裡跳了進來,不住地咳嗽着。那條海藍色的圍巾被它綁在眼睛下方,完全蓋住了鼻頭和嘴巴,看起來像是打家劫舍的強盜。它抬起腦袋,視線沿着四周環顧了一圈,很快便發現了處在人群正中的她。

“看來我還挺及時的嘛。”

貓的聲音裡帶着掩飾不住的得意。它抬爪解下圍在臉上的圍巾,叼起堆在腳邊的那坨模糊的物體,猛地揚頭將東西拋了過來。那柄閃着銀光的長劍像迴旋鏢一樣在空中打了好幾個危險的螺旋,最終插進她身前的地面里。

“站在那兒愣着幹嘛!還不快跑!”

蹲在缺口旁邊的希瑞歐司焦急地沖她大吼。衛兵源源不斷地從門口湧入,很快就填補了倒下同伴的空隙。她緊跑幾步抽出地上的長劍,擊發了劍格上的扳機。白霰一樣的蒸汽推着她高高躍起,衝破包圍來到貓所在的缺口旁邊。

貓麻利地攀上她的肩膀。她越過肩頭朝後瞥了一眼,發現腳跟正踩在十幾米高的邊緣上。

“現在怎麼辦?”

她沒想到有一天居然是自己向這隻貓尋求解法。

“隨機應變。先拖點時間。”貓的語調從容不迫。

隨機應變?

她還沒來得及問,希瑞歐司便從槍套里抽出了那隻手槍,槍口對準了重新擺好陣勢的衛兵。所有人都沒來得及舉起盾牌。沒受到任何阻礙的子彈爽快地穿過薄鐵皮鑄成的護甲,沒入下方的肌肉。中了槍的士兵像是撞到了看不見的障壁,身子一挺就軟在了地上。

“原來這東西這麼好玩啊!”貓興高采烈地扣動着扳機,“砰砰!誒,怎麼了?這是什麼聲音?”

槍上的轉筒依舊在旋轉,唯一的反應卻只有槍機傳出的機械聲。她嘆了口氣,小心地避開發燙的槍管,從貓爪里抽走手槍。

——沒子彈了。

被槍彈嚇退的衛兵覺察到了射擊的停滯,重新從長盾後方探出身子。希瑞歐司的槍擊僅僅造成了幾個於事無補的戰鬥減員,反而還極大地堅定了剩餘衛兵的決心。陣型像是放開又收緊的口袋,再度朝她逼近。

這就是“隨機應變”嗎。

她橫過劍刃,做好架勢準備應對即將來襲的攻擊。蹲在她肩頭的貓卻回過頭不緊不慢地望着下方的庭院,完全不關心面前劍拔弩張的形勢。就當那些衛士弓着身子謹慎而小心地湊到離她們只有幾步遠的位置時,這隻貓突然像等到了什麼東西一樣跳了起來。

“到了,到了。就是現在!”

貓一邊說著,一邊像猴子一樣滑到她的背後,掛在披風的領子上。這一猝不及防的重量瞬間摧毀了她的平衡感,連人帶貓一起朝後仰倒,翻過缺口的邊緣。浮在空中的灰貓連忙將爪子塞進嘴裡吹了兩聲口哨。疾馳的馬蹄聲由遠及近,那匹雜色馬在恰好的時機穩穩噹噹地接住了她們,迅速穿過由左右鐘樓里伸出的槍口飄散出的硝煙。那群衛士衝到幾十尺高的缺口邊緣,不知所措地望着騎在馬上的她漸行漸遠。

“怎麼,”貓瞟了她一眼,表情相當得意,“你完全沒想到吧。”

她不得不承認——這貓的行動完全超出了她的預計。

“那響聲。是什麼東西?”

“炸藥啊,那不是一看就明白了嘛。”貓用理應如此的口吻解釋着,“這城裡面有個軍械庫似的屋子,裡面堆滿了那種玩意。剛才守在門口的那個衛士就抱着你的東西進了裡面,鑰匙還是我從他身上摸到的。”

她很想知道這隻貓是如何解決了那名士兵,但直覺又告訴她最好不要提出相關的問題。

“虧你還能知道殿里的情況。”

“我聽到聲音了啊。那串鈴聲剛響,門外就響過一陣急促不斷的腳步聲。我沒開門就知道肯定是那些衛士,只有鐵頭靴才能在地上踏出那麼大的聲音。那些人好像從一開始就藏在什麼地方,就等着什麼人下達命令。那時我就知道有情況發生了——用尾巴想都知道你和那傢伙的交涉肯定不怎麼順利。”

“……然後你就炸爛了大殿的牆?”

“那又怎麼樣。”貓一副無所謂的態度,“也沒辦法啊,正門堵滿了人,又進不去,只能自己造一個口子了。他們又不可能從我的口袋裡掏維修費。”

——誰知道。萬一他們抓到了你可就不一定了。

她伸手摸了摸貓被煙熏得髒兮兮的小腦袋。貓抬起頭蹭蹭她的掌心,自滿地開口邀功:“怎麼樣?不是我來的及時,你可能就陷進大麻煩了。”

哼。但確實,沒有希瑞歐司的幫忙她這次還真難以脫身。但她不會助長這隻貓已經開始囂張的氣焰。

“我還真沒想到你的方法比我還簡單粗暴。你不是挺膽小的嗎。”

就剛才這種近似自由軍恐怖襲擊一樣的選擇而言,這貓也沒什麼抨擊她的立場。

“那叫謹慎。再說了,我行動之前可是做好了計劃的。環環相扣,差了一步都不行。什麼都不想只管提着劍橫衝直撞的行為才是真正的莽撞哩。”

希瑞歐司的口氣裡帶着說教的意味。

馬蹄毫不吝嗇地踏過仔細修剪過的花園,沿着廊橋下的石板路向城門飛奔。幾個不識好歹的衛兵擋在路口,天真地想靠着身體和手裡的短劍擋住去路,結果卻被疾馳的馬匹撞得人仰馬翻。姍姍來遲的喊殺聲隨着追兵一起到來,但馬顯然比人類更擅長奔跑。知道已經無法追上的眾人僵在原地,無助地望着那名披着黑斗篷的斥候輕鬆穿過不設防的前庭。貓趴在她胸前,越過肩膀衝著後面那些氣急敗壞的士兵吐舌頭。

和來時一樣,她毫無阻礙地穿過了敞開的城門。

但就在馬蹄將要踏上城門前的弔橋之時,遠處的橋板突然翹起,形成了一個角度越來越大的斜坡。她勒住因為無路可走而抬腳嘶鳴的馬,仰頭望向上方的城樓。那兩個守門的衛士正一左一右賣力地轉動着絞盤,拚命想將弔橋升起。四根繃緊的鉸鏈被扯到了極限,牽引着橋板漸漸樹立成一道難以通過的障壁。

這下可好了。

她下意識地拔出手槍,然後才想起槍里已經沒有了子彈。身後的追兵逐漸趕上了這段不小的距離,不少人已經衝下了廊橋,離大門近在咫尺。之前還一副胸有成竹的樣子的貓終於開始着急,像感知到水溫上升的青蛙一樣在她肩上神經質地跳來跳去。

看來這貓的“計劃”也就此為止了。

她拔出劍,隨手砍翻兩個沖在最前面的莽夫,任他們躺在地上呻吟。緊跟其後的幾個人瞬間拋棄了同伴,識趣地縮到台階附近,等待上方的槍手就位。沒有花太長時間,鐵制槍管終於從台階的縫隙間伸了出來。織成網的槍彈向她投出,卻被她揮舞着的劍刃悉數彈開。正在這時,一個身穿金色鎧甲的壯漢突然出現在塔樓上方,肩上扛着一柄巨炮。在她注意到的同時,炮管前端已然閃出短暫的火花,在離她只有幾步遠的地方激起振聾發聵的爆炸和逼人的火焰。受了驚的馬劇烈地蹦跳着,高高抬起前蹄。即便緊抓着韁繩,她依然幾近被摔下馬去。

奏效的攻擊顯然讓男人有些得意。他衝下塔樓,扛着炮管爬上台階來到大門正對着的廊橋上面,準備給無力阻擋的她送上最後一擊。

血液湧上了腦袋。她望着黑洞洞的炮管,不知自己該如何應對。火石已經打着;她看到男人已經把炮彈推進炮管,準備點燃引線。

突然,前庭上方爆出一束強烈的光。衛兵們連忙偏開了臉,不少人還用盾牌或是手臂擋住眼睛。亮光實在太過強烈,她也不自覺地抬起手遮住眼睛,待光散去。

——那位白髮老人突然出現在她面前。

老人揚起沒有表情的臉孔對着她,雙唇緊閉。

隨後,他突然抬起寬大的左袖,伸出那根短小的法杖。法杖尖端透明的六邊形上正集蓄着一團白色的閃電,隨着時間的推移不斷擴張着自己的半徑。在突破了無人得知的臨界值的那個瞬間,一道霹靂瞬間越過她的肩膀,乾淨利落地切開了那兩條碗口粗的鐵鏈。

她聽到身後傳來巨大的崩塌聲。橋板已經落下,這是不需要回頭就能得知的結果。她看着老人的臉,然後發現自己沒法從這張臉上獲得任何東西。

在她撥轉馬頭向著城外逃奔的同時,老人的身影也消失在那團還未散去的白光里。

直到光芒完全消散,連肩膀都縮在盾牌後面的那些衛士們才終於戰戰兢兢地抬起了頭。他們舉起拳頭揉搓着眼皮,木然地盯着平攤在水面上方的弔橋。身披金甲的男人一把丟掉手中的炮管,惡狠狠地望着弔橋盡頭的河道。

那名斥候早已不見蹤影。

離剛才的騷亂已經過去了半個鐘頭。

如果忽略掉大殿一側那處巨大的缺口,查夏王城再度恢復了往日的秩序——平靜,略有些壓抑。身着紅袍的侍從急匆匆地穿行在一片狼藉的庭院里,將那些已經無法自行起身的傷者抬進馬棚下方的陰影。從他們完好無損的胸甲上就能看出,儘管那名斥候手上拿着一把瘮人的長劍,但這些人的傷情卻來自同伴之間的踩踏和撞擊。干粗活的下人第一次被允許進入宮內的正殿,被頤指氣使的內侍呼喝着扛起那些大塊的瓦礫。載着貼花玻璃和大理石的馬車停在廊橋下方,站在一旁的石匠手忙腳亂地指揮穿着短衣的學徒卸下長條形的石料,掏出麻布手帕不住地揩抹着油膩的禿頂。

當然也有些反常的事情。

就比如,查夏衛隊的士兵——還能動的那些——排成了整齊的陣列,無聲地佇立在廊橋上。所有人都摘下了頭盔,臉上除卻疲憊和沮喪之外看不出其他的表情。

城堡上方的露台門打開了。打頭的幾名隊長立刻仰起腦袋,不約而同地收緊腳跟。一襲黑衣的領主出現在露台上,身邊一如既往地跟着那名穿着神甫法袍的老人。

“參見領主殿下。”

打頭的那位穿着赤銅色鎧甲的魁梧男人率先屈下單膝跪在了地上。他的動作朝着身後擴散到隊伍的末端,就像推倒排列在一起的骨牌。

從下方看不清領主臉上的表情。但內庭並不算大,四周也圍着高而厚的築牆,即使是排在隊列末尾的士兵也能聽清他的聲音。

“都站起來吧。弗蘭克,其他人也是。”

男人一動不動。他身後的士兵們也一動不動,一如他們的首領。

“我們失敗了。我們讓她跑了……請您懲處我們。”

領主望着男人垂下的後腦,忽然笑出了聲。

“懲處?算了吧。你還真以為我指望你們去把她解決了?就算赤手空拳,你們也差她太遠了。再說——”

領主說著,斜過視線瞥了一眼身旁的老人。老人把臉側向旁邊,朝後退了一步。領主冷笑了幾聲,重新將目光轉向前方。

“就這樣吧。她在外面也蹦躂不了幾天了。從現在開始,我要把全城所有的兵力都用來搜捕那個斥候。當然,你們給我記住,抓得到就抓,抓不住可別把她殺了。我還得讓她再活一會兒。”

領主說著,轉身拉開露台的玻璃門。

“這次就當是命令了。”

門陡然合上,隔絕了室外一切可能傳來的聲音。老人亦步亦趨地跟在領主身後,一直走到走廊盡頭那個必然分開的岔口。領主停住腳步,抬頭望着牆上自己父親的那副畫像。

神甫走上前行了個禮。

“殿下要沒有什麼其他事的話,我就先告退了。教會那邊……多少還有些事情。”

說完他就想要離開。

領主叫住了他:“站住。”

老人聞言便停住了腳。領主的視線依舊停留在畫像上。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麼。”

他幾乎是用鼻音哼出了這句話。

老人張開嘴,最後卻什麼都沒說。領主用指肚撫弄着髭鬚,語氣帶着些公事公辦的冷酷。

“下周開始,你們教會手底下的那間酒廠要繳納兩倍的稅收。沒有商量的餘地。”

老人怔了怔,旋即便低下了頭。

“悉聽尊便。”

說完他便沿着走廊離開,步履急促。

陽光穿過走廊末端的玻璃,裹住了披着黑衣的男人,也在那張描繪老領主馬上戎裝的油畫上塗了一層暗黃色的陰影。

她策馬飛速穿過川流不息的街道,宛如一顆不受周圍事物影響的流星。那匹大汗淋漓的雜色馬無數次與路人驚險地擦身而過,激起一連串的咒罵與驚呼。但這些人一聽到身後衛兵的喝止以及掠過頭頂的槍聲便忙不迭地四散逃竄,很快便失去了蹤影。

她連抖了兩把韁繩,偶爾回頭瞥一眼身後窮追不捨的敵人。無數個持着火槍的騎兵追在離她半條街的後方,肆意驅趕着街上的馬車和和行人。隨着她穿過的街口越來越多,不計其數的衛兵騎着掀去鐵甲的戰馬加入了追捕,匯入愈加壯觀的洪流之中。

她橫穿了半座城市。逃脫並不算有成效——即便那名老者的舉動給她爭取了很長的一段時間,衛兵與她的距離仍在不斷迫近。有兩個騎着快馬的年輕人逐漸從大部隊中脫穎而出,咬在離她不足十幾步的身後。其中一個人已經端起了手上的長槍。

“喂,這樣下去不妙啊。”

趴在她胸口的貓朝後瞄了一眼就緊張地縮回了頭。

“我知道。”

“沒完沒了的……這傢伙一旦跑不動了就完蛋了。”

“我知道!”

她抽出劍,反手砍斷了路旁商店門口的廊柱。廊柱上方架着的遮陽棚應聲摔落,混着泥灰的木板恰巧砸中了那兩個只顧往前沖的倒霉蛋的後頸。兩人身子一斜就從馬背上滾落下來,驚恐地望着身後直衝他們而來的軍陣。沒等那兩人叫出聲音,無數鑲了蹄鐵的馬蹄就像雨點一般落在了他們身上。

沒有任何人停下來。洪水一般的軍隊悄無聲地吞沒了他們,甚至沒激起一點點近似浪花的聲響。

越向前跑,行人和車輛也就越少,街道空曠得像是被廢棄了一樣。所有面街的門窗都緊閉着,玻璃後面還矇著厚厚的窗帘,就好像她是某位了不起的伯爵夫人。她不斷改換路線,穿過一個又一個不熟悉的轉角,但那群追兵似乎沒受到任何影響。他們持續地蠶食着所剩無幾的距離,最前排士兵手中的長槍甚至能擦到她披風揚起的邊角。

馬的腳步已經有些踉蹌了。它衝著兩側拚命擺動脖頸,嘴角浮着大片的白沫,如同被潮水衝上岸的貝殼。她聽着馬急促而空洞的喘息聲,知道這場追逐用不了多久就要結束了。

就在這時,前方近在咫尺的路口處突然出現了架設好的路障。頭上戴着三角帽的槍手們出現在那些削成尖刺的木頭的後方,悠閑地嚼着煙草。差點在尖刺上捅了個對穿的她急忙勒住韁繩,將馬頭扯向另一側;迎面迎接她的是由黑色盔甲形成的無邊無際的海洋。這時她才發現,所有的通路早已被這群胸前印着獅頭的士兵牢牢堵上。

她撥過馬頭,轉回自己的來向。那群鍥而不捨的騎兵排着整齊的軍陣,停在離她不足五步遠的地方,緊握着手中的長矛。槍手們抬起槍口,眯縫着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攥着韁繩的雙手,一但她輕舉妄動便會扣下扳機。

銳利的矛尖逼得馬不自覺地朝後縮了半步。手持劍盾的步軍由兩側推到前方,補足了正方形圍籠的最後兩邊。沒人輕舉妄動,所有人都像是在等待一個似乎並不存在的訊號。

她不知道這裡有多少人。

幾百人,甚至上千人。目之所及無不是披盔戴甲的士兵,即便延伸到視野盡頭也一直都是黑壓壓的一片。

在洛薩的那所競技場里的時候,她曾經屢次從四五十人的死斗中勝出。但那隻不過是一群赤裸着上身的人在半英里長的場地上毫無顧忌地亂戰,和面對整隻衛隊的威脅無法相比。

她很清楚自己沒有勝算。

然而,即便四周這些把她圍得插翅難逃的士兵肯定也明白這一點,卻遲遲沒人打算採取下一步的行動。直到所有人都無法忍耐時間的流逝,那群站在路障後方的槍手才小心翼翼地挪步走到她面前,側側指着她腦袋的槍口,想讓她下馬。

她一動不動。腦內雜亂無章的思緒開始飛速轉動,卻理所當然地想不出脫逃的伎倆。藏在她懷裡的希瑞歐司蜷成了球,用爪子扣住耳朵。

就在這時,一個曾經聽到過的聲音突然從頭頂上傳來。

“啊哈。這不是斥候大人嗎。”

不少人都不約而同地抬起頭——儘管視線很快回落到她身上。那個系著髮辮的男孩出現在臨街房屋的屋頂上,身上依舊穿着那件白色的長袍。自然地,臉上仍是那副悠然自得的微笑。

“該說是運氣還是怎麼樣……您好像把自己惹進了更大的麻煩,而我恰巧又一次在您身旁。用那些占卜師的話說,這也算是‘緣分’吧。”

哼。

誰知道呢。

男孩踩在瓦片上旁若無人地踱步,沿着傾斜的屋頂走到臨街的邊緣,朝前輕輕俯下上身。四周過於安靜,雖然聲音不大,但幾乎所有士兵都聽清了他說的話。

“對不起了。各位兄弟,我知道你們得把斥候大人抓回去交差,但——這不行。我可還有點事情要和她談呢。所以……”

男孩輕巧地打了個響指。

“把路讓開吧。”

話音剛落,一陣悶重的踩踏聲便由士兵列成的軍陣後方傳來。兩頭粗壯的公牛拉着一輛裝滿木桶的馬車,卯足了勁衝著路口直衝而來。牛頭上方頂着的兩對尖角纏着點着了的油布,像鐵犁翻開泥塊一樣掀翻了路上那些套着鐵皮的稻草人。火焰迅速沿着盔甲縫隙處的皮革鑽了進去,一時掙脫不開盔甲的士兵倒在地上歇斯底里地滾來滾去,嘴裡發出痛苦的嚎叫。在踩斷了幾十根骨頭之後,這兩頭失控的怪物才終於衝破了阻礙來到路口,徑直擦過她身旁,撞上了正對面的路障。牛身後拖着的半掛貨車瞬間側翻,裡面的木桶滾落一地。道路左右沒有受到影響的部隊立刻朝後退了兩步,茫然地觀察着眼前的情況。

但退兩步遠遠不夠。

那兩頭牛拉着車衝過來的時候她就看到車廂裡面的木桶上插着麻繩做的引線。

她抬起頭,隨後毫不意外地在男孩的右手上發現了一把火槍。男孩挑了下眉毛,像給觀眾交底的魔術師一樣平攤開空閑的左手,同時扣下了右手上的扳機。

第一聲巨響擊破了四周冰塊般凝結着的空氣,隨後便是不受控制的連環爆炸。氣浪和火焰順着街口向後蔓延,被吹成齏粉的窗玻璃大片大片地灑落,給所有像麥子一樣被刈倒的衛兵上了層白色的銀裝。街角的那幾幢房屋轟然倒塌,被油浸透的火舌舔着廢墟里的木板和房梁順勢而上,高高地躥向天空。

過了不知多長時間,少部分人才艱難地頂開壓在身上的同伴屍體,掙扎着從人類四肢組成的泥沼中站起來。路口處的地面已經塌陷,地表也被火焰烤成了黑色,如同一個巨大的隕石坑。衛兵們試探性地直起弓着的後背,伸長脖子擠着眼睛望向黑煙瀰漫的街口。

爆炸的中心空無一人。

街道兩旁的建築早已垮塌,原先的屋頂也只剩下了不連貫的殘磚亂瓦。

那名男孩也隨着他曾經站過的位置一起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