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黑袍的男人匆忙撞開供演員出入的後台小門,手上還攥着那把冒着青煙的火槍。他沿着空無一人的小巷飛奔,徑直穿過街道,進入執政院對面那條沒有路燈照射的小徑。

嘈雜的人聲影影綽綽地從男人身後傳來。他什麼都不管,只顧向前逃奔。直到穿過第二條主路、來到那個黑漆漆的街角之後,黑衣人才停下腳步,靠在旁邊那根壞掉的路燈上喘着粗氣。

鐘聲突然從兩個街區外的教堂傳了過來。

幾乎是同時,一輛黑色的無篷輕便馬車無聲無息地抹過路口,停在男人面前。長舒了一口氣的男人忙不迭地跳進車內,取下悶熱的頭套。

“他媽的,老子差點栽到他們手裡。快走快走!那些狗腿子等會估計就要追出來了。”

車夫聞言卻並沒有發動馬車,反而伸手點亮了掛在車轅上的提燈。白髮老人的臉瞬間由黑暗中浮現出來——還包括他胸前那尊青色的聖女像。儘管光線很暗,男人仍是認出了那對禿鷲般銳利的眼神。原本靠在車座椅背上的他猛地直起身子,驚慌失措地舉起雙手。

“布……布安大人!對不起,我不知道您竟然親自……”

老人擺了擺手,將手裡的提燈挑在車架上方延伸出的木棍上。男人不安地望着他,雙手緊張地絞在一起。

“事情辦得怎麼樣?”

“解決了,都解決了。只是……”

“只是什麼?”

老人沒放過他軟弱的語氣。

“是……是我當時一開槍,領主手底下那些人立馬就從門口沖了進來,就好像他們提前知道我們要做什麼似的。但我沒被發現,真的沒有。我趕在他們上來之前就逃掉了。槍……槍也被我拿回來了,您看。”

男人抓起扔在一旁的火槍,極力證明自己幹了件利索的活計。但老人看都沒看那把槍一眼,視線仍舊緊緊地鎖在他的臉上。

“你確定人已經了結了嗎?”

“確定,這肯定確定。我直接把他的心臟給穿了。您想想,就那麼點距離……我還是有把握的。”

“……那就好。”

他的這番話似乎還讓老人略微滿意。老人舉起右手撫摸着白色的鬍鬚,像是在和他交談,也像是在自言自語。

“越早斷掉他們的生產就越好。那些衛士並不是去抓你。他們是去抓那個斥候,碰巧撞見了而已。但……那個斥候現在還不能出問題,暫時還不行。還需要她幫我做一件事情。其餘的話……”

老人突然抬起頭,直視着男人汗岑岑的臉。男人用袖口抹了把額頭,戰戰兢兢地迎上投來的視線。

有那麼一瞬間,他好像明白了自己接下來的命運。

“布安大人,我……”

“你知道得太多了。對此我也無能為力。”

話音剛落,老人便抬起一直藏在陰影里的左手。那隻銀色的短杖突然爆發出刺眼的白光,光線以閃電般的速度穿透了男人的胸膛。男人瞬間抽搐了幾下,一股蛋白質燒焦發出的臭味在空氣中飄散開來。老人用手杖推了推他的肩膀,這具僵硬的軀體就從車上滾了下來,撲地一聲摔在地上。

老人沉默地望着男人的屍首,將右手放在胸前的聖女像上。那張因為衰老而變得異常醜陋的臉上依舊看不出任何錶情,如同某個門外漢草草製作的石膏像。

十幾秒后,車上的提燈熄滅了。

這輛黑色的馬車無聲無息地穿過空曠的街道,最終消失在路燈照不到的陰影里。

她騎在那個男孩身上,高舉的拳頭雨點般落向男孩的臉龐。

一開始對方還會支起雙手來招架,慢慢就只能將小臂並在臉前抵擋。再到後來,男孩只能將腦袋歪到一邊大喘粗氣,連扭動身體躲避都做不到。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所有人都站在一旁遠遠地看着,沒人上前阻攔。

就像在等水燒開一樣。

由男孩傷口噴出的血液濺到了她的臉上。她停下手,撐着身子站了起來。已經看不清東西的男孩抬起右手蓋住裂開的眼眶,試圖遮擋正午直射而下的陽光。

她深吸一口氣,拔出腰間那把對她的身高而言太過誇張的長劍。人群發出一陣驚呼——不是驚慌,也不是讚賞。也許更接近條件反射那種情況。眾目睽睽之下,她走到男孩身前,雙手倒握住劍柄,劍尖對準男孩的胸膛。

——去死吧。

所有人都一樣。包括她在內。這世上的所有人都是不配活着的混賬。

她閉上眼睛,用盡全身力氣將平舉着的手臂朝下揮去。腦內團成球狀的厭惡即將破碎,裂隙中發散出無數道青色的光芒。

在劍還沒捅穿地上那個孩子的心臟之前,一隻熟悉的手就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抬起頭。清就站在她的身後,兜帽下方仍舊是那張沒有五官的銀色面具。

“放了他。”

他的語調一如往常那般溫暖而富有力量。她咬緊嘴唇,不肯鬆開劍柄的雙手仍固執地和清角力。男人嘆了口氣,輕輕扣了一下手指就將她手中的長劍敲到了地上。

幾個路人連忙跑過來將男孩抬走。她吸了吸鼻子,梗着脖子死死地盯着地上的陰影,一言不發。

她覺得自己快哭出來了。

四周傳來似是而非的竊竊私語,隨之而來的還有巡邏衛兵悠長的銅鑼聲。清牽起她的手,拉着她離開人群,轉到店鋪前面的那條街道上。

她覺得有些難堪——也並不僅僅是因為周圍人的視線。她的兩隻小手因為剛才的打鬥糊滿了泥土和血液,十分骯髒。但清卻滿不在乎地用那隻乾燥溫暖的大手包住了她的拳頭,就好像完全感受不到那些黏糊糊的泥巴一樣。

他們一前一後地進了鐵匠鋪。爐子里的火已經熄了,爐膛里那塊將要成型的好鐵也成了過燒后的廢料。清從鐵砧旁邊的木桶里舀了些水,幫她洗凈手和小花貓一樣的臉龐。用手巾把臉擦凈之後,清忽然笑出了聲。

“幹活的時候都沒見你蹭得這麼臟。”

她束手站在原地,嘴唇依舊翹得老高。清帶着她來到店鋪後面的廚房,從爐子里端出還帶着熱氣的烤餅和肉湯。

“快吃吧。”

清說著,將裝着食物的托盤擺在她常坐的那個位置上。她別開視線,臉皺得更難看了,喉嚨卻不自覺地吞咽了幾下。

——反正惹她生氣的又不是他。

經過了幾分鐘的思想鬥爭后,她終於接受了自己想出的這個邏輯,慢吞吞地移到那把調整過高度的椅子上。開始她還想保持一副有條不紊的樣子,但腹內的飢餓很快催得她不由自主地大快朵頤起來。站在爐灶前的清刻意不去看她,而是望着窗外的街道。

“你沒必要去找我的。”

幾分鐘后,正往嘴裡塞着食物的她突然開了口。

“那個是明天要交貨的斧頭吧。都燒斷了。”

“嗯。我知道。”

“……你不是常說做生意應該誠信嗎。”

聽到這句話,清忽然轉過身望着她。

“比誠信還重要的東西還是存在的。”

她低下頭:“哦。”

碗柜上的鬧鐘輕快地轉動着。她停下手中的勺子,將餐盤推到一邊。

“……他罵人。”

還罵了很難聽的話。難聽到她不想複述,甚至不願回想。

她聽見清嘆了口氣。

“又是……跟你的母親有關係嗎。”

“不是。”她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不只是那樣。”

如果只是那樣的嘲諷,那她早已習慣了。何況那些人說的也是事實。她太早就失去了母親,早到無法被這件事情刺傷。

讓她不能接受的是那個莫須有的污衊。關於他。

“……他們說,說你把我給……我還被當成……你的……”

僅僅從喉嚨里擠出了不連貫的幾個字,她就發現自己說不下去了。抑制了許久的淚水由眼眶中決堤而出,落在斑駁的桌面上。清見狀連忙走到她身邊,舉起手輕輕按住她的額頭。

“沒關係的。你知道事情不是他們說的那樣。”

一股熱流從嗓子眼裡涌了上來。她哭得更厲害了。

正是因為那是完全的誹謗,他們的話語才會讓她更難以接受。她比誰都了解清是個怎樣的人——再清楚不過。那些混蛋根本就沒有污衊他的立場和資格。

清攬住她的肩頭。她把臉埋進男人長袍寬大的前襟里,吮吸着上面令人平靜的煙火氣。清想開口說什麼卻欲言又止,只是一下一下地撫摸着她的頭髮。

“但,不論什麼原因,最後都不該做那種事。如果我不在的話……那只是個孩子,和你差不多大。”

末了清突然說道。

她哼了一聲:“街上的那些守衛會因為更小的理由要了別人的命。”

偷了幾個蘋果或者一兩塊麵包,有些時候甚至只是因為言語或者眼神。反正死掉的那些傢伙也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她一直都這麼想。

“那你覺得那是正確的嗎。”

清淡淡地說道。她仰起頭,望着那張銀色的面具。她覺得自己的視線彷彿穿透了面具,看到了其下被它掩藏住的男人的臉。

“……那又怎麼樣呢。做你所說的那些‘正確’的事,就能得到多麼有價值的回報嗎?”

“不能。”清直率地承認了,“我沒法證明。”

——所以我也並不想將自己的觀念強加給你。

男人說著,從她的懷抱里掙脫出來,徑直走到窗前。他抬起藏在身後的右臂,由袖口抽出她自己鑄造的那把長劍。刀刃被磨得鋥亮,隨着清的動作一閃一閃地映着由窗外射來的光芒。

她望着他。

她不知道讓他欲言又止的是什麼樣的事情。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教你劍術嗎。”

她把臉瞥到一邊:“……我之前問過你。”

沒能收到回答。顯然地。

她好歹也見過同齡的女孩子——和她幾乎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東西。她並不是羨慕別人,也不是埋怨清給她的教育,她只是不理解為什麼一個如此反感褫奪他人生命的人會花那麼長時間向她傳授這種純粹用來殺人的技藝。

清微微低着頭,視線落在明晃晃的劍刃上。由於那張面具的關係,她不知道他是在思索解釋的詞句,還是在醞釀某些難於表達的感情。

突然,男人抬起了眼睛。

“我……不是想讓你去和人爭鬥,不是那樣。你是個明辨是非的好孩子,對事情有自己的判斷能力。我也沒想過用自己的善惡標準去影響你,畢竟道德評判更接近一種個人體驗,而不該只是從他人口中聽來的經歷。但……”

清直直地望着她。

“我不可能永遠都陪在你身邊。”

——就和任何普通的父親一樣。我能保護你的也只有很短的一段時間而已。

——總有一天你要自己去面對一切。這世上的自由太昂貴了,大多數情況下的不順從都代表着要失去性命。

——我只是希望在你能足夠強大,在遇到不能接受的情況時可以不必忍耐。我希望你在面對任何威脅的情況下都擁有說“不”的權力,做出的選擇更符合自己的內心。

——我希望你有能力去做你自己以為的正確的事情。

清的聲音越來越遠,迴音像是擴散在水面的漣漪。乳白色的光暈從他身後浮現而出,逐漸將整個空間填滿。她伸出手想抓住清的衣袖,指尖卻遠遠不能觸及。

別……

她站起身,張開嘴卻不能發出聲音。

不要。不要再來一次……

鐘聲突然響了,像是在宣布離別的來臨。視野開始天旋地轉,她甚至控制不了自己的身體。透明的地板突然碎裂,無數道光芒隨着她一起下墜,落進越來越黑、卻好像也越來越明亮的深淵裡。

直到汗水打濕了罩衫,她才終於睜開眼睛。

昨晚睡前關上的窗不知何時被人打開了。光線從窗口鑽進來,在寫字檯紅褐色的桌面上切割出一個不規則的三角形。廣場附近的鐘塔敲過了最後一下,四周瞬間又恢復到那種像被玻璃罩子扣起來一樣的寂靜之中。

她揉了揉眼睛,爬到床邊抓起掛在椅背上的夾克。與此同時,希瑞歐司倏地從敞開的窗外跳了進來——像一隻被人丟進來的毛線團——穩穩地落在了窗前那把圈椅上。與以往的早晨不同的是,這次灰貓先是蹲在原處盯着她看了一會兒,這才開口說話。

“今天睡得很好吧。”

“怎麼。這次不是問話了嗎。”

詢問她的睡眠狀況是這隻貓每天早上打開話匣子的方式,明明她自己都不太在意這件事情。她現在需要的是遠比一時的舒適和安逸更難以獲得的東西。

“因為能從表情看出來啊。之前你睡着之後的表情都太嚇人了,整張臉都擰在一起,就跟做了什麼了不得的噩夢似的,所以才會那麼問啊。”貓舉起爪子,在寫字檯上煞有介事地走來走去,“不好好吃飯睡覺的話,人會垮掉的。”

“……今天我沒露出那種表情嗎。”

貓上下動了動腦袋:“嗯,看起來挺平靜的。怎麼啦,今天沒做夢嗎?”

——應該說是終於做了個好夢吧。雖然結尾還是受到了不小的驚嚇,但她沒法奢求更多了。

她早已失去了生命中唯一美好的那部分。對她而言,只是做做噩夢算是最為輕微的後遺症了。

幾乎是和昨天差不多的時間,門外再度響起了敲門聲。年邁的店主縮着肩膀鑽進屋內,手裡依舊端着兩個托盤。其中那個裝着燃料的托盤半邊盛着亮閃閃的白焰,另一側卻也放着幾疊長短不一的劈柴。

“雖然您說要用柴火,但是我覺得您說不定也會用到,所以就……”

老人搓着手,有些不自然地沖她解釋。她嘖了一聲,示意店主將那些白焰端回去。

但那個數量被她注意到了。

就在店主捧着那些銀色的方塊準備出門的時候,她忽然叫住了他。

“等等。你這些白焰都是從哪兒來的?”

店主有些驚訝:“是……是從教會的供應所那裡買的。只要先交了整個月的定錢,每天都會有人專門送貨過來。請,請問……”

“給一個客人用的量就有這麼多嗎?這足足有兩磅以上吧。”

“也不是一直都有這麼多的……半年前我們還完全用不上呢。”店主搔掻腦袋,“畢竟,您估計也知道,我們這兒……沒有白焰的礦場,不產這個東西。整座城裡就那麼幾個商人從丹臣那邊往這裡倒騰這東西,貨怎麼樣先不說,到每個人手裡還限量。這麼一想,也就是老領主去世之後兩周左右,教會突然開了個供應所,說是能不間斷地供應白焰。一開始沒人相信,可沒想到這東西還真就被他們給續上了。”

“教會?”

“沒錯兒。他們賣的白焰不僅質量好,價格還便宜,我一直都納悶兒他們是怎麼做到的。那個……您沒別的事了吧?”

她搖搖頭。店主這才將那堆銀色的礦石收進懷裡,小心地合上了房門。

希瑞歐司一下子跳到了寫字檯上,伸手揭開餐盤的蓋子。

“那些白焰怎麼了?看着不是挺好的嘛,那麼亮。”

“那就是問題所在。那些白焰太‘好’了。”

顏色越亮,純度就越高。她甚至都不確定洛薩有沒有普及使用純度那麼高的白焰。即便有,估計也不會多到能給普通旅館分配這麼多的用量。

“那不是更好嗎。”貓想當然地說道,“質量好賣得又便宜,看來那些教會的人偶爾也知道做點好事啊。”

“你就不好奇那些白焰是從哪裡來的嗎。”

儘管過了十來年,白焰的產量依舊不高,很多地方現在都還在用盎司作為交易時的計量單位。即便是周圍布滿了大小礦場的舊皇城和洛薩,她也沒聽說過幾個供應商手筆大到可以維持不間斷的每日供應。境內一處礦脈都沒有的查夏又怎麼能做得到呢。

“嗯……那就是從別人手裡買的唄。那人剛才不是說也有人從丹臣進貨嘛。教會的實力肯定比那些零散的商人雄厚得多,只要多出錢不就能弄得到了嗎。”

“……白焰可不是你用錢就能買得到的東西。”

丹臣並不屬於查夏。說得難聽一點,它和查夏一樣都是過去一同敗在伊蘭王腳下俯首稱臣、現在又不得不朝着將軍獻媚的領國中的一個。即便不像蘭契卡那樣與查夏發生了齟齬,丹臣也不可能將作為珍稀資源的白焰拱手讓人。他們會考慮出口的只會是自身盈餘的那一小部分,而且必然會課以其他領國難以接受的高價。

而且……那些白焰的成色真的太好了。表面的銀色接近透明,看不到一點雜質。

——那真的是從礦場里挖出來的嗎。

她舉起雙手拍了拍臉頰,起身走到梳妝台前用涼水抹了把臉,試着將這些無聊的思緒從大腦里趕出去。

不要再考慮這些與己無關的事情了。

她轉過身,從門后的衣帽架上取下腰帶。貓正蹲在盤子前面胡吃海塞,一仰脖就將瓷杯里的茶喝了個精光。看到她扣好披風,貓也慢吞吞地放下了插在爪子上的蛋餅。

“今天還要出門嗎?”

“怎麼。”

“昨天你剛把那些衛兵好好修理了一頓,今天出去不是正撞到他們槍口上了嗎。”

她聳了聳肩,沒再說話。

貓俯下腦袋,“咻”地一下將癱在盤子上的蛋餅吸進嘴裡,一邊咀嚼一邊抓起擺在盤子上的那捲手巾。細細地擦凈爪子上的油脂之後,它才心滿意足地系好圍巾,像往常那樣跳上了她的肩膀。

“好啦。今天我們去哪兒?”

忘記是誰說的了,上車之前一定要看清票上寫着的目的地是哪裡。看來希瑞歐司肯定沒聽說過這條富有哲理的名言警句。

“查夏王宮。”

“什……”

沒等貓下意識的責問衝出口,她便砰地一聲關上了身後的房門。

在她穿過王城門前那座長得過分的水道橋時,灰白色的太陽剛剛爬到蛇腹般層疊在一起的屋檐上方,了無生氣地縮在天空的一角。斜吹的風飛速掠過水麵,夾帶着湖水特有的那種濕漉漉的土腥氣。

王城的城門大開着,這讓她多少有點始料未及。門口的衛士垂着腦袋退到兩側,將手裡的巨斧豎過來拄在面前。她認出這兩人就是上次那兩個一上來飛揚跋扈過後又卑躬屈膝的傢伙,但這次他們不但沒用言語或者行動表達出通行——或是阻擋——的意思,甚至連頭都沒有抬一下。

她策馬穿過敞開的大門,進入前庭。

與上次完全不同——既沒有馬倌湊上來牽走她的坐騎,也沒有身着紅衣的侍從領着她前往等候覲見的休息室。庭院里空無一人,四周因而陷入一種不正常的安靜。她跳下馬,抓起趴在馬鞍上的希瑞歐司,帶着它一起爬上那條螺旋形的階梯。

先開口的依然是肩膀上那隻貓。

“這氣氛……真是要命。唉,如果說之前你還勉強處在‘莽撞’這個詞的形容範圍內,現在你就是真的不要命了。你這種行為和自投羅網有什麼區別?他們昨天才派了一整隊衛兵去抓你,今天你就來了他們的大本營,還是大搖大擺地從正門晃了進去。實在是——”

“想溜走隨時都可以。我又不會攔你。”

“那是另一回事。再說了,珍惜自己的生命不代表我就不在乎別人的死活,我總不能看着你去送命吧。”

她有些不耐煩:“我還有其他的選擇嗎?”

來的路上她已經把來龍去脈告訴了這隻貓。那根被它發現的木棍是怎麼一回事,上面的缺口又是怎麼一回事。雖然不知道那個男孩從哪裡弄到了那枚被強行撬出來的族徽,但那已經足夠證明那些火把都是屬於查夏宮廷衛士的私人物品。看,代表嫌疑人的箭頭一下子就指到了那位性情怪異的領主身上,多麼容易。

希瑞歐司長長地嘆了口氣。

“選擇多得是。躺在床上睡一覺、去酒吧里喝上幾杯,甚至隨便找個牆角窩起來曬太陽都比你現在要做的事要合理。我說,現在的形勢已經完全超出預計了,這些人都在背後盤算着我們一無所知的計劃。雖然還不知道那名女術士扮演着什麼角色,但想想都知道調查下去只會讓我們越來越接近那些他們不想讓我們知道的事情。最聰明的做法,就是在趁自己還沒被捲入太深、形勢還沒到無法挽回那時之前撥轉馬頭離開這裡。真的,赫爾達,這座城很不對勁。”

她抬起頭。灰貓睜大眼睛凝視着她,發亮的雙眼像是剛被點燃的火炬。

“我不可能離開。而且你也知道原因。”

她必須完成將軍交付給她的使命。

“怎麼,你做這些事的目的不就是為了讓將軍釋放一個關在平塔爾的囚犯嘛。反正都免不了衝突,又何必繞那麼大的圈子,直接去劫獄不就得了嗎?雖然那也同樣是背離我人生準則的高風險行為,可是那也總要好過與整個領國為敵吧。”

她搖搖頭,視線垂落在自己張開的手心裡。

“那樣不行。”

劫獄本身可能會成功,也可能會失敗。但即便是以最好的可能性作為結束,清也只不過是在物理意義上離開了那座監獄而已。他依然是個逃犯,依然會被追蹤,依然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就會被那些人再一次抓回去。

她想為他換回堂堂正正的自由,那種自如地行走在灑滿陽光的街道上的自由。這世上沒有任何一個人比他更值得擁有這樣的權利。

貓的視線望向前方。它其實沒在確實地看着什麼東西。

“那你覺得那個將軍會信守承諾嗎?”

“不知道。”

那是未來的事情。她現在只是想儘力做好她能做到的那部分而已。

她們沿着階梯爬上平台,穿過那條精緻的露天拱廊。以往立在兩側的守衛全部不見了蹤影,風聲由着廊道兩側來回穿梭,整座內城就像被人搬空了一樣空曠而寂靜。直到沿着甬道走到覲見之間的那扇金紅色的大門前,一名高大魁梧的衛士才伸手攔住了她的去路。

“請留步。”

他舉手示意了一下趴在她肩上的希瑞歐司。

“您不能帶着它。”

“帝國法里好像沒這條規定。”

“我只是照旨辦事。您要麼獨自進去,要麼就帶着這隻貓離開。選擇權在您。”

衛兵公事公辦的語氣裡帶着些許的挑釁意味。覺察到氣氛越來越緊張的貓嘆了口氣,順着披風滑到了她的腳邊。

“沒辦法,那我就先走了。反正過會兒說不定還要找個空隙開溜。盡量快點解決吧,我在外面等你。”

說著,這隻貓便優哉游哉地邁着方步,朝左側那條鋪着紅毯的走廊前行。沒走出幾步,它忽然舉起前爪,頭也不回地沖她搖了搖。

“可別弄出太大動靜。”

她默默地望着希瑞歐司拐進左邊的轉角,蹦跳着下了樓梯。但不知為何,那名衛士依舊擋在她的身前,沒有一絲後退的跡象。

“請您解下武器。”

男人的語調里依舊聽不出情緒。她哼了一聲,右手貼到了劍柄上。

“你不知道我是誰嗎?”

“我很清楚。正因為如此,領主殿下才要求您取下武器。”

“如果我不同意呢?”

她的口氣已經接近威脅了。

“如果您不同意,”衛兵朝後撤了一步,橫過手中的長矛,“那您只能離開。又或者,您也可以殺了我再過去。選擇的權利在您手裡。”

她望着那雙藏在護面下方的眼睛,突然抽出佩劍刺向衛兵的脖頸。衛士舉起長矛匆忙招架,矛桿卻被劍刃劈成了兩半。黔驢技窮的衛兵下意識地抬起雙手遮擋,劍尖卻在離他咽喉不到兩寸的地方停了下來。

她就那麼舉着劍,盯着衛士被護面蓋住的臉龐。衛士的眼睛裡早已失去了剛才那副滿不在乎的冷漠,視線開始游移不定地四處躲閃。最終,他張開擋在胸前的雙臂,緩緩舉過頭頂。

她鬆開手。劍“當”地一聲摔到了地上。

“拿去。”

她一邊說著,一邊把腰間的槍套也解了下來。心有餘悸的衛兵哆嗦着喘了口氣,俯下身將那些武器收進懷裡,隨後便立刻退到一旁。

“領主殿下在裡面等您。”

她冷冷地瞟了一眼有些畏縮的衛士,伸手推開大門。

領主正坐在他那高高在上的王位上,臉上仍是那副好整以暇的神情。與前天不同,他身後像翅膀一樣張開的平台上只留着空蕩蕩的座椅,唯一出現在她眼前的黑衣人則是束手站在她身邊。即使不用去確認他臉上那副白色的長須,她也能認出那就是在廣場上打斷她和那個叫福貝爾的教徒之間衝突的人。

她向前幾步,走到大殿的中心。右半身缺少的那部分配重讓她有些不適應。領主瞥了她一眼,注意力卻完全集中在自己那雙纖細白嫩的手上。

“瞧瞧是誰來了。一位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還是一名殺人犯?”

旋即,領主便從座椅上站了起來,背着手俯視着站在台下的她。

“——我手下的衛隊可被你揍得挺慘。”

“是他們先動的手。我只不過去劇院看了場歌劇。”

“一出糟糕到讓您把邀請您來的東道主給殺了的歌劇?”男人探出脖子,活像只陰險的禿鷲,“還不行啊,斥候大人,還不行。您得給我一個更靠譜的說法,不然我只能把您事到如今還敢來覲見我的行為當成一種明顯的挑釁。”

這人的態度一如既往地讓人生厭。

“那人的死和我無關。”

領主歪着腦袋,視線在她的臉上掃來掃去,合十的雙手不自覺地貼到了下巴上。

“也許吧,斥候大人——也許是,也許不是。科文頓先生是一位成功的商人,大多數情況下這樣的人往往樹敵頗多。像我的財政官經常說的,往往這種‘確實地掌握着一些東西’的人就會擋住不少其他人的路。”

說到這裡領主飛快地掃了一眼身邊的老人。老人的面龐依然藏在兜帽下方,無法得知他臉上的表情。

“——不過,您不會真以為您捅出的其他簍子我不知道吧?您早上先是打傷了我派去守門的那兩個衛士,到了下午直接劫了從集中營出來的囚車。底下的人報上來我還不太相信,以為這裡面發生了什麼誤會,還派了一整隊衛兵去把您請來聊聊。萬萬沒想到,我派出去的這隊人也被您給收拾了一頓。除卻您刻意想找我的茬,我可想不出其他的解釋了。”

她嗤之以鼻:“省省吧。那個隊長動手之前可給我看過你簽發的逮捕令。上面可寫着的,‘不論死活’。”

“德·查林漢姆隊長因為肋骨骨折連夜接受了手術,現在正處在麻醉后的昏迷之中。不過,”領主轉身背衝著她,“就算他現在清醒,估計也不會認可您這套罔顧事實的說辭。請注意言辭,斥候大人,不然我會以為您剛才說的話暗含着對我的指控。”

她抬起頭直視着領主。男人回過頭端詳着她臉上的神情,用那種矯揉造作的聲音古怪地笑了兩聲,態度依舊輕佻。

“直說吧,斥候。雖然你我互相都不喜歡對方,但我也沒天真到會覺得你的所作所為都出於私人恩怨。你找我肯定有什麼事情——什麼令人不爽的事情。”

她從腰間摸出那根木棍,朝着鋪有紅地毯的地上一丟。領主煞有介事地湊到平台的邊緣,眯起眼睛仔細觀察,動作像喜劇演員一樣誇張而滑稽。一直站在他身後的黑衣老人也湊了過來,微微揚起下巴。

短暫的沉默過後,一種類似戳破容器的笑聲從男人的鼻子里漏了出來。

“可以請您解釋一下嗎,斥候大人?我不太能理解……我實在不知道您居然把收集垃圾當做自己的癖好。”

“需要作出解釋的人是你。”她抬高下巴,“這是遺落在女術士寓所里的東西。一根被燒焦的火把,上面還嵌着你的族徽。只有宮廷衛隊才能隨身攜帶嵌着王族族徽的物品。你難道真的自信到在那裡沒留下一絲證據?”

聽到她的話,領主張開雙手舉到肩膀上,眉頭微微皺起,眼睛眯成了一條線。

“讓我們……讓我們把事情弄清楚。如果我的理解沒出錯的話,您難不成是懷疑我與那位女術士的失蹤有關?”

“……不。”

她強忍着想要打爛對面那張裝模作樣的臉的衝動,右手緊緊地攥成拳頭。

“……不是懷疑。”

注意到她臉上神情的男人也逐漸收回了那副表演一樣的做派,眼神里重新顯出令人不寒而慄的陰鬱。他無言地盯着佇立在台下的斥候,嘴角漸漸沉了下去。

“我知道她在你手裡。現在,我以帝國皇家斥候和將軍特使的身份命令你交出那名女術士,即刻押送回洛薩。”

這句話讓大殿陷入了一種近似閉鎖的寂靜。陽光從右側的高窗投落下來,淺白色的光柱里漂浮着無數粒金塵般的浮灰。與窗平行的廊柱以縱向的維度重疊在一起,由交錯的縫隙之間穿過剪刀式的折影。

黑衣老人掀開兜帽,露出那頭純白的銀絲。他挺起胸脯像是想說些什麼,最終卻只是再一次將手筒進袖口。

男人先開了口。他臉上的戲謔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乖戾的猙獰。

“聽着,斥候,我可沒說我真的和那名女術士的失蹤有什麼聯繫,但……你現在是在查夏。倒退十年,這兒的人根本就沒聽說過什麼將軍。在你想要命令一個國家的領主之前,最好先掂量一下自己的斤兩。”

“所以呢。”她攤開手,“做,還是不做。這不是一個多麼難回答的問題。”

領主那兩片貝殼一樣的顴骨染上了血色,雙手緊張地交握在一起,手背上爆出了青筋。

“哼。就算我拒絕了你,你又能把我怎麼樣?”

即便相隔甚遠,她依然能從男人的話語里感受到他的怒氣。她嘆了口氣,手不自覺地扶上了腰帶。

“那我就只能採取昨晚那種解決方式了。——多少有些不太文明。”

殿內如此安靜,她甚至清晰地聽見了男人倒抽了一口冷氣。正在這時,一直縮在旁邊的老人連忙湊到領主身前附身行禮,開口打斷了對方即將出口的話語。

“請等等,殿下。雖然斥候大人的態度值得商榷,但她肯定也是調查到了相關的證據才會拿出這一套說辭。請您至少看在這一點上……”

老人的話剛說到一半,男人便抽出了配在腰間的彎刀。他將那把鑲滿寶石的刀刃舉到胸前,刀尖直指老人的鼻樑。

“閉上你的嘴,布安。這地方還輪不到你指指點點。”

老人頓時語塞,青白的臉上湧出一抹難堪的潮紅。他一聲不吭地退到一旁,臉重新縮進寬大的兜帽下方。男人轉過身,臉上的肌肉緊繃到做不出一個像樣的表情。

“至於你。”

他冷冷地盯着台下的斥候,用指節敲了一下嵌在刀柄末尾的搖鈴。清越的鈴聲隨即響起,在空蕩蕩的大殿內激起持續不斷的迴響。就在這段極具辨識性的鈴聲還沒平息之前,她身後的那扇大門突然打開,無數個披甲持盾的宮廷衛士迅速湧入大殿,將她團團圍住。目之所及的走廊甚至是遠處的廊橋末端都排滿了士兵。幾乎是同時,兩對槍手出現在領主身後的平台上,手上的火槍指向不遠處的前方,宛如打開的翅膀。男人來回揮舞着手中的彎刀,刀刃毫無阻礙地劃破了四周的空氣,發出利落的響聲。

“衛隊聽令!”

男人突然吼道。

鐵靴與大理石地面的撞擊聲瞬間傳來。槍手們蹲下身子,槍口對準了她的胸膛。

“給這個手無寸鐵卻又自視甚高的斥候一點教訓。不論死活。”

說完,男人將刀收回刀鞘,消失在了平台盡頭的那扇小門後面。衛隊圍成的包圍圈越縮越小;她幾乎可以聽見那排槍手一個個壓下擊錘的聲音。

——而她手中沒有武器。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隨後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