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抱着胳膊,目光在以兩側包廂窗檯圍成的弧形上來回巡梭。兩個身材高大的衛士站在他身邊,手裡的火槍早就上好了膛,只等他一聲令下。

領主手底下的那些探子說的最好是真的。

這位不願浪費時間的守衛隊長這樣想着,右手習慣性地握住佩劍的劍柄。被派到樓上的衛士們一間接一間地踹開包廂的門,舉高手裡的火把,將明晃晃的火光打在客人們驚慌失措的臉上。

大廳里的人已經走光了。禮帽、手杖,甚至還有包着蕾絲的高跟鞋都被丟棄在座椅和地毯上,如同退潮后留在沙灘上的殘骸。幾個手持長矛的衛士用手裡的武器捅戳着座椅之間的過道,來回確認下方那塊狹小的陰影。幕布被理所當然地拉開,所有的演職人員在衛士的驅趕下排成一列,舉着雙手緩緩從後台走出,姿勢和馬戲團里剛剛學會直立行走的四足動物一樣。那名一刻鐘前還在台上引吭高歌的女演員踉蹌着走在隊列的最前方,臉上還沒來得及卸掉的妝被汗水和淚水糊成了花臉,看起來像是某個不知名的鬼魅。

男人走到眾人前方,衝著縮在舞台下方的他們微微點了點頭。

“如你們所見,現在出了一點突發的情況。不過呢,我們,嗯,我們只是奉領主之命捉拿一位特定的人物,和在場的各位關係都不大。所以,各位只要配合我們的行動,不去做一些無謂的事情,安全自然也就能得到保障。我這樣說大家應該能明白吧?”

沒人開口應答。十幾雙無神的眼睛愣愣地望着他,就好像他並不存在,或者作為存在本身太過遙遠一樣。男人回到門邊,不自覺地抱起臂膀。

過不多久,被派到左側走廊上的衛士們就沿着樓梯走了下來——一無所獲地走了下來。打頭的士兵快步跑到隊長面前,舉手行了個簡略的軍禮。

“報告!沒有發現目標。”

男人朝後抬抬手掌,示意衛士們站到他的身後。衛士們旋即按照原有的陣型井然有序地排好位置,取下背在身後的長槍,將包着油布的子彈壓進槍管,隨後便像站在前面的那兩名槍手那樣用槍托抵住肩膀。

隊長將舉起的手插回胸前,目光轉到另一側的走廊陽台上。

廳內陷入一種難堪的寂靜。舞台上方那盞大功率的射燈將整個空間照得亮如白晝,炙烤着每個人的額頭。男人屢次低頭看着胸前甲胄上貼着的獅頭紋,發現自己正一點點地失去耐心。

“還沒找到嗎?”

他衝著樓上大吼。吼聲在本就為了凸顯聲音效果而設計的劇院中回蕩,顯得更加低沉,也更加清晰。但,無論是他的問話還是包含在話語里的憤怒情緒都像是被扔進了海里的石頭一般毫無回應。

不過這樣的情況也只維持了短暫的一小段時間而已。沒過多久,衛士的呼喊聲就透過那些沖向內側的窗檯傳了出來,句尾還帶着一截不利落的回聲。

“報告!我們發現了一具屍體——”

男人皺皺眉:“是你發現的,還是你做掉的?”

“是……是我發現的。”

哼。

隊長不自覺地摩挲着沒剃乾淨的髭鬚,仰頭朝着樓上的部下們發號施令:“把屍體抬過來!”

衛士們照辦了。那具摸起來還算溫熱的屍首艱難地轉過樓梯間狹小的拐角,被兩個魁梧的壯漢放平在隊長腳邊的地面上。

“這人應該就是酒廠的那位……”

打頭的那名衛士湊到隊長耳邊剛說到一半,話語就被上司冰冷的視線給截斷了。自知有些莽撞的他連忙退了幾步,給隊長讓出位置。男人背着手,漫不經心地瞟了地上的屍體一眼。

偏偏死了個有頭有臉的人。

他蹲下身,抽出別在裙甲外側的匕首。在盯着屍體那張鐵灰色的臉看了一會兒之後,他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將刀尖插入男人胸前的彈孔之中。

噴泉一樣的血從海綿般的斷截面中汩汩流出。士兵們圍成一圈,靜靜地望着男人用那塊薄薄的鐵片摳挖死者胸前狹小的傷口,刮出一灘又一灘混着血液的爛肉。

隨後他突然停了下來。

那隻已經被染紅的鐵手套指間夾着一個細小的東西。男人起身舉高右手,將手指迎向舞台方向打來的燈光。他冷笑了兩聲,隨手將那粒小東西丟在地上。

“哈。我就知道。”

幾名好奇的士兵紛紛俯下身觀察被隊長扔下來的物件。那是一枚鉛彈,表面已經被血這種粘稠的顏料塗滿了。可也正因為如此,彈丸上方細小的雕刻清晰地由底色中浮現而出。

——那是一尊小小的聖女像。

衛士們一片嘩然。一位副官打扮的衛士湊到隊長身邊,有些急切地詢問道:“難道他們是想——”

“嗯。差不多。他們估計一早就知道晚上我們要來這裡抓人,想好了讓我們背鍋。類似的事情那些傢伙們幹得還少嗎。”

“可,”副官白凈的臉皮被氣血沖得通紅,“那我們現在該怎麼辦?又不能在領主面前指控那些人。科文頓先生死了……領主肯定要大發雷霆的。”

副官的話引起了新一輪的騷動。士兵們交頭接耳,臉上的表情多少也有些動搖。這種情況並未持續太久。男人清了清嗓子,抬高懸在空中的右手。眾人瞬間安靜下來,睜大眼睛望着他們的領袖。

“都慌什麼。反正我們是來這兒抓那個斥候的,把這事兒也推到她身上不就結了。只要說是她打死了這個倒霉蛋——無意還是蓄意都行,領主那邊也挑不出毛病吧。”

這是個極其顯而易見的處理方法——顯而易見到了有些愚蠢的程度。沒能預先想到這個傻瓜式辦法的眾人先是一愣,隨後便不由得讚歎起他們頭兒的英明。隊長挺起胸脯,端在胸前的手朝着肩膀後方不耐煩地揮了幾下。

“快抬走,扔到外面的車上去。”

衛士們重新排好陣列,面衝著隊長站成一排。末尾的兩名衛士走到屍體身旁,彎腰抬起屍身的頭尾,慢吞吞地朝着門外走去。可他們還沒從前門上方那兩條被挑開的門帘下方經過,隊長就開口打斷了自己幾秒之前剛剛下達的命令。

“等等。”

他的目光掃過站在面前的這一隊士兵。面對着他的那名衛士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顫。

“那兩個人去哪兒了?”

衛士們面面相覷。知道自己這時必須接下問話的副官硬着頭皮向前邁了一步,迎向隊長冰冷的視線。

“您問的是……”

“我派你們這一隊上去的時候一共十四個人,現在只有十二個了。少了的那兩個人怎麼了?”

副官聞言趕忙回過頭。男人指出的這件事明顯到不需要特意計數就能看出來。他在心裡暗暗咒罵了幾句,抬頭卻沖對面的男人陪了個笑臉:“可能是……可能是您記錯了。”

“我記錯了?”

男人將這句話玩弄在自己的舌尖,就像玩弄一顆糖果。

“我記錯了?哼,好,就算是我記錯了。但讓我告訴你,我……”

這句從語氣就能判斷出出口之後會相當不妙的話被大廳前方傳來的聲響給截斷了。所有人的視線都被這聲悶重的撞擊吸引到了左側包廂的陽台上,包括正在說話的男人自身。那兩個失蹤了的衛士突然出現在陽台下方,四肢全被一頭綁在欄杆上的窗帘吊繩結結實實地捆在背後,像是吊進烤爐里的乳豬。不只是盔甲,他們身上的底衣也被剝了個乾淨,嘴也被塞緊了。兩人拚命掙扎,身體卻只能在半空中不停打轉。

度過了最初的震驚后,幾個手腳麻利的衛士走上前想拯救自己的同伴,但即使踮起腳用長矛的尖端去挑也夠不到懸在空中的這兩坨臘肉,更不要說是上方系著他們的繩子。男人看了一會兒那幾人徒勞無益的努力,走上前將手放在副官的肩膀上。

“去。上樓把繩子解了。”

副官回過頭:“隊長,這……”

那副兔子一樣的祈求眼神並不足以讓男人改變主意。

“快去!”

副官屈服了。也許是因為嚴厲的語氣,也許是因為壓在他肩上的那隻右手的手勁。出於保險起見,他叫上了隊列最前面的衛士跟在自己身後,勉強算是有個照應。儘管他自己一清二楚憑着自己和部下這點能耐碰上那個斥候毫無還手的機會。

但這位二十七歲才靠着叔父的關係遞補資格進入查夏衛隊的副官實在沒什麼反抗命令的底氣。

兩人一前一後地上了樓,抽出腰間的武器盯着敞開的包廂門疑神疑鬼地瞅了好一會兒,這才小心翼翼地進入屋內。將不過幾平方大的包廂仔細搜查過整整兩遍之後,這名副官才終於走到陽台前方,舉高劍刃準備砍斷捆在陽台扶手上的繩結。

劍沒能砍下來。

一道猝不及防的踢擊突然撞上了他的後背,讓剛剛舉高佩劍的他折了個個從欄杆上方翻了下來。站在他身旁的衛士還沒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就遭受到了同樣的命運,按照上樓時的前後順序以最短的距離撞向樓下的觀眾席。他們身上的鐵皮盔甲輕而易舉地壓碎了那些典雅的聯排座椅——就像小孩咬碎糖塊那樣輕易。

有什麼東西斷掉了。

他知道,他很清楚他身旁的部下也知道。但誰都沒法爬起來確認自己的身體。也就是這時,在一旁目睹了全程的衛兵隊長舉起了手臂。

“警戒!”

所有的士兵立刻匯聚到他身邊,排成一個向內收斂的扇形。蹲在後排的槍手已經湊了上來,槍口對準側前方的陽台。

男人拔出了腰間的指揮刀。

“開火!”

一輪槍聲響過。陽台上那排花崗岩欄杆被接連不斷的流彈撞得火星四濺,發出刺耳的摩擦聲。男人打了個手勢,後排那些同樣荷槍實彈的士兵立刻與前排那些剛完成發射、正在填充子彈的槍手交換了位置,再度做好了射擊的準備。灰色的鉛彈間不容髮地再度射出,穿透了窗檯兩側的掛帘,嵌進包着綢緞的牆壁里。

除了物和物之間的摩擦之外,這些人再沒聽到任何能稱之為反應的聲響。

“隊……隊長。”

一名年輕的衛士開了口。語氣不穩,但還算不上驚慌。

“我們是不是……應該先把他們給抬回來啊。”

他剛想伸手指指不遠處躺着的兩人,男人卻劈手將他的胳膊給揪住了。

“別動。”

儘管從入隊開始這位新兵就被告知上司的命令大於一切,但一種沒來由的熱情在這時悄然控制了他,甚至讓他忘卻了這一鐵律。

“可也不能放着他們不管吧。他們好像都受傷了。要是……”

“想活命就把嘴閉上。”

男人冷冷地從唇間擠出這句話,看都沒看身旁的衛士一眼。年輕人垂下腦袋,不再說話。

你們這些人可不知道那傢伙的能耐有多大。

男人抬起頭,視線一次次停留在那些個燈光照不到的陰影里,像是要從中攫取一個特定的形狀。

他昨天在競技場親眼目睹了那個斥候的表現。那時他就清楚,不論是他自己,抑或是查夏衛隊中任何一名軍士,所有人都不是她的對手。

——但那不過是在單打獨鬥的情況下罷了。

他咬緊牙關。

即便是壓倒性地強大,那名斥候終究也是個人類。哪怕是真正的死神,面對他麾下這三十個訓練有素的精英衛士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

雖然現在只剩下二十六個了。

隨着目標消失時間的加長,廳內的氣氛也越來越壓抑。大多數人都像無頭蒼蠅一樣四處環顧,把槍草率地扛在肩上,如同某種制式奇怪的望遠鏡。突然,蹲在隊列末尾的士兵一下子吼了出來,聲音因為激動而變了形。

“我看到了!在西南角那個窗子那裡!”

眾人紛紛抬起頭,還真就在他說的角落裡發現了一個正在移動的陰影。此起彼伏的槍林彈雨立刻灑向那一側的走廊,卻沒有一發擊中了那枚像流星一樣滑行而過的靶心。在這些衛士忙着低頭裝填子彈的當口,那道陰影已經迅速跳到了舞台上方的布景樓梯上,衝著下方縱身一躍。

——是那名斥候。

她直起身子,靜靜地望着觀眾席後方的這一小撮軍隊。兩側的射燈將她全身照得近乎透明,那塊銀色的劍鞘儼然已經成了某種發光的流體。突然的登場顯然讓衛士們有些慌亂。他們手忙腳亂地塞好子彈、壓實槍膛,這才舉起火槍,將準星鎖在她身上。

由二十六支蓄勢待發的火槍組成的灌木叢讓男人體會到了些許的安全感。他衝著台上的斥候笑了笑,伸手掏出那份油墨還沒幹透的逮捕令。

“晚上好,斥候大人。雖然不想佔用您的時間,但——您好像惹了件不小的麻煩事。”

男人說著,抬起下巴衝著躺在一旁的屍體點了點。

台上的斥候動都沒動一下。

“他的死和我無關。”

“哦,真的嗎?也許您說的是真的,也許是假的。但比起我來說,領主殿下可能更需要您作出解釋。何況他正好也有事情要找您。”

“有事?什麼事。”

“我不知道。”男人聳聳肩,“這是您和殿下之間的事情。我的職責是確保把您給帶回去。”

斥候輕蔑地哼了一聲。

“就憑你們這些人嗎?”

男人笑了。

“的確,我也不覺得我們能把您給安全無虞地押送到領主面前,我們沒那麼大的能耐。不過還好,這次領主殿下在他簽發的逮捕令下面又附了一條補充條款。”

“怎麼。”

衛兵隊長舉起右手,臉上的笑容逐漸猙獰起來。

“——不論死活。”

話音剛落,排在他身旁的槍手們一齊扣動了扳機。並排的槍彈越過舞台下方瑟瑟發抖的人群頭頂,射向一動不動的斥候。幾乎就是同時,舞台上方突然傳來兩聲幾乎分不清先後的槍響,高架上的射燈瞬間熄滅,整個大廳一下子陷入黑暗之中。

那名女演員拖着尖細的嗓子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男人朝前探着身子,睜大眼睛想看清舞台上方的狀況。火藥形成的迷霧早已散去,他卻依然無法從那一團漆黑里分離出任何可供辨識的形狀。

他咬了咬嘴唇。

“收槍!把你們的劍拔出來!所有人都和我靠在一起!快!”

他這句扯着嗓子發出的吶喊對正因為突如其來的黑暗而顯得有些迷茫的衛隊而言無疑是一針急需的強心劑。衛士們扔下在黑暗中已經變成燒火棍的燧發槍,拔出身側的佩劍,摸索着在男人身邊包成一個圓形。所有人都豎起耳朵留心着周圍的響動,盡量提防可能的突然襲擊。

但那幾乎是不成立的事情。

就在男人準備用隨身攜帶的火石打亮火把的時候,近在咫尺的地方忽然傳來清脆的破裂聲,隨之而來便是悶在護面下方模糊的慘叫。一名衛士痛苦地倒在地上,握着劍的左臂已經被扭成了麵條,而站在他身旁的同伴甚至不知道他是何時遭到了攻擊。當他還沒來得及下令讓旁邊的衛士補上空出來的缺口時,又一聲差不多的呻吟從他身後傳來。他轉過頭,看着那個被踢斷脛骨的衛士趴在地上撕心裂肺地呼喊,拼盡全力想要爬回陣型的中心。原本站在他身側的同伴立刻堵住了他爬行的線路,就像合上一道閘門一樣將不能戰鬥的衛士擋了出去。

男人逐漸開始意識到自己究竟面對着什麼樣的東西。

一切都尚未平息。隨着接連不斷的慘叫,圍在男人周圍的衛士越來越少,陣型也越縮越小。恐懼逐漸開始縈繞在剩餘倖存者們的心頭。他們沿着順時針小心地旋轉,互相握着同伴的手。即便如此,止不住的汗水仍舊從鋼盔下方的縫隙滲了出來,浸透了底衣的領口。男人望着那像膠塊一樣的黑暗,發現自己已經抑制不住內心不斷上涌的焦躁感。

“出來!”這位資歷深厚的衛兵隊長叫囂着,“別像個懦夫似的躲起來搞偷襲!”

回答他的只有從窗口吹進來的風聲。

無形的攻擊仍然沒有結束,很快男人身旁就只剩下了從開始就守在他身邊的那兩名槍手。三個人哆嗦着身子緊緊地縮在一起,把手上的佩劍死死地攥在手心,就像那是某種了不得的救命稻草。男人掀開護面,用縫在手套掌心的皮革抹去鼻尖上掛着的汗珠,瞪大眼睛監視着視野里每一個虛無縹緲的暗影。

就在這時,他們頭頂上那盞開幕時就被熄滅的吊燈突然亮起,空曠的大廳瞬間沐浴在刺眼的強光之中。男人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掌擋住眼睛,低下頭避開直刺而來的光芒。還沒等他抬起腦袋,身後就傳來了兩聲從中斷裂開來的尖叫,隨後便是軀幹摔在地板上發出的窸窣聲。男人連忙轉過身,將那柄紋飾華麗的指揮刀橫到胸前,充當成心理層面上的屏障。

那名斥候由吊燈上方跳了下來,穩穩地落在地上。

——那把劍依舊好好地插在劍鞘里,好像從一開始就沒動過一樣。

男人後撤了一步,壓低姿勢。擠在兩隻鐵手套之間的劍柄發出刺耳的聲響。沿着額頭滑下的汗水刺激着他的眼角,他卻連肌肉都不敢抽動一下。

這場無聲的對峙持續了很久,直到男人突然挺起腰桿。一種不知是勇敢還是莽撞的情緒充盈着他的胸膛,讓他產生了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

他舉高手裡的指揮刀,大喊一聲便朝着對面的斥候猛撲而去。

就當刀刃即將接觸到那如紡紗般披散開的長發之時,一直如人偶般一動不動的斥候突然抬手架住他的手臂,只輕輕一敲就將他手中的長刀擊飛,撞在他身後的廊柱上。他下意識地舉拳砸向女人的前額,但拳頭剛揮到半空中胸脯就挨了結實的一腳。

守衛隊長朝後踉蹌了兩步,終於支撐不住身子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原本就已經有些鬆脫的頭盔被撞擊甩到了牆邊,露出了男人印着傷疤的額角。他眼睜睜地看着那名斥候一步步走到身前,用那把套着鞘的劍抵住他的喉嚨。

口腔里分泌出的粘液粘住了他的舌頭。男人歪着腦袋沖旁邊啐了一口,抬起手背抹抹嘴唇。

他看到自己的手在顫抖。

“……只會偷襲的懦夫。”

在這種情形下還選擇激怒對方是只有純粹的傻瓜才會做出來的事情。但男人說這句話並不完全出自那種樂於挑釁對方的自尊,而更多地源自內心的憤怒。

然而,這句話並沒對那個斥候造成什麼影響。至少在表情上看不出。她跨過男人的身體,沿着一片狼藉的地毯走到門前,輕鬆地拉開大門。

“看來我還得告訴你一件事情。”

準備離開的斥候突然開了口。

“明明佔據着多幾十個人的優勢,到頭來卻只敢讓部下守着自己在遠處開槍。這樣的人才是真正的懦夫。”

說完,斥候沿着門外的走廊揚長而去,那件像旗幟一樣飄揚的黑斗篷隨着她纖細的身影一起融進門外通明的燈火之中。

火終於生起來了。

她將寫字檯前的那把圈椅搬到壁爐旁邊,從腰間掏出那個沾着血的紙包。從回到房間開始就一直癱在床上的希瑞歐司立馬跳了起來,鋪到壁爐前的地毯上。

“讓我看看。裡面究竟是什麼東西啊。”

什麼都不是——或者說從外表根本看不出來是什麼東西。包在綿紙下方的是一塊三角形的鐵片,上面糊滿了骯髒的煙灰。扁平的那一面的角落裡露出了一小點凸出的紋路,但大部分都被黑色的異物給遮住了。

她用手指拈起那塊鐵片,將平整的那面迎向爐內的火光。

貓把腦袋湊了過來。

“欸——這不就是塊垃圾嘛。費了大半天勁,結果就是為了這麼個玩意兒啊。”

“聽口氣好像你出了多大力氣似的。”

“我……我又沒辦法的呀!我又不是某位身手矯健的皇家斥候,解決一整隊衛兵也不在話下。”貓眯起眼睛比劃着開槍的動作,“砰!砰!——像這樣。那些人打出來的可都是真正的槍子兒啊!”

她嘆了口氣:“沒人會閑到拿槍去射一隻貓。”

鉛彈也是要錢的。事實上彈藥費在軍隊開支里還算是比重相當大的一部分。

“可他們同樣也不會在乎一隻貓的死活啊——就算知道我停在射擊路徑上也不會刻意避開。那些衛兵連普通人都不當回事,何況是貓呢。要是不多加小心,我才活不到現在咧。”

哦。

她拿起壁爐架上的小刀,放在爐火上烤了烤,隨後用加熱過的刀刃小心地刮除鐵片表面的煙灰。貓盯着她的動作看了一會兒,隨後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一樣跳上椅背,拍拍她的肩膀。

“吶吶。你就不覺得蹊蹺嗎?”

她沒抬頭,仍舊專註地做着手上的活計。

“怎麼。”

“就剛才在劇院的事啊。那個商人先是被人用槍穿了葫蘆,隨後那些衛兵馬上就從門口湧進來了。要說是巧合也未免太詭異了吧?”

“嗯。”

“是不是他們串通好了啊。那些人先候在外面,等聽到槍響就衝進來,再把罪名嫁禍給你……喂!”

看到她的心思完全不在和自己的談話內容上,有些惱怒的希瑞歐司衝著她的臉頰重重地拍了一巴掌。當然這是只懂分寸的貓——它早早地將爪子收進了掌心。所以貓的這一行為在體驗上帶給她的感覺與其說是懲罰,不如說更像某種特別的獎勵。

“怎麼了?”

她漫不經心地歪過頭,視線卻依舊盯着手頭的東西。看到她這幅樣子的貓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

“好像這些事和你沒有關係似的。”

“你這回倒說對了,”她把已經冷卻的刀刃架到火上來回加熱,“這些事還真和我沒有關係。”

不管是領主還是教會,還有那個什麼迪卡——他們盡可以在背後設計各種各樣的計劃。只要她最終能完成將軍交付的使命,她就對這些事情絲毫不感興趣。

“可現在不是你願不願意插手,而是你已經被卷進去了。那男孩說的是對的,他們那些商人想要利用你,而那些教會的人把你當成破壞他們控制的眼中釘。至於那個領主……想不明白。他一開始給了你通行證,現在又派人想去抓你。搞不懂他在想些什麼。”

唔。

也許只是看她不順眼而已。不過……

“商人的死和他估計沒什麼關係。不,對他來說反而應該是糟糕的消息。”

希瑞歐司有些驚訝。

“為什麼?”

“那人之前不是說得很清楚了嗎。他是個商人,查夏宮廷能從他身上榨出一大筆稅款。如果他死了,這筆錢自然也就收不上來了。就算是領主也不可能和錢過不去。”

有動機除掉這人的反而是教會。那個名叫埃黎赫的學者之前也說過,本地酒廠正和教會擁有的酒廠進行商業競爭。沒有什麼比在這個時候用一顆子彈解決對方廠長的做法更簡單可行。

“那……”貓的眼珠轉了轉,”也有可能整件事是那個男孩的手筆。先把你引到劇院,然後就給王宮和教會通風報信。那個商人估計也和他有過節,正好順手就給除掉了。最後見到那人的人是你,一旦被守衛抓住你可洗不脫冤屈。”

她聳聳肩:“繞了這麼大一圈就為了陷害我?他明知道這不會給他帶來任何好處,成功的幾率也不高。”

“誰知道。說不定是因為領主在你身上掛了一大筆懸賞金。對了,你下午不是把那個趕車的軍士給放走了嘛。我從那時候就覺得有人跟蹤,搞不好就是他派人跟在我們後面。結果看到你沒按他說的做,他就惱羞成怒地想要報復你。”

這貓講故事應該是一把好手。

“你真以為他的目的是想救下那些非人嗎?”

“……不然呢?”

貓疑惑地望着她。她放下手中的小刀,走到房間另一頭的梳妝台前洗凈手指。

“你覺得一個被他人描述成神通廣大、手眼通天的情報販子會找不到辦法解決那輛不設防的馬車嗎?”

他想要的,是讓“她”去劫持那輛馬車,讓她這名皇家斥候放走非人的事實在查夏宮廷的眼中得到成立。

如果他的目的真如她所想,那他真實的想法不僅不是讓她除掉車上的守衛,相反還必須要留下活口作為目擊的證人。

但說到底這也只是她的猜測而已。

貓愣愣地望着她,藍色的眼珠轉來轉去,像是在消化自己剛剛聽到的東西。隨後,它突然開口問了個和之前的談話內容毫不相關的問題。

“你為什麼不殺了他們?”

“誰?”

“那些人。劇院里的那些衛兵、車上的那個軍士。還有之前我們在馬路上碰到的那個教徒。昨天競技場里的那個壯漢。早上碰見的那兩個畜生。還有再以前,我們在蘭契卡碰到的那個飼料商人。你應該有討厭他們的理由吧。”

有。

但這不意味着她會因為這種理由而殺人。

希瑞歐司蹲在床上靜靜地看着她,她卻不知道自己該給出怎樣的解釋。她走到窗邊,彎腰摩挲着貓的腦袋。

“該睡了。”

她說著,抓過床頭的枕頭。希瑞歐司默默地望着她把圈椅鋪好,一聲不吭地跳了進去,閉上眼睛。她伸了個懶腰,拿起剛才被她放在壁爐架上的鐵片,用毛巾把表面擦凈。

還殘留着紅色油漆的的獅頭雕紋在爐火的映照下浮現出來。

她盯着那個紋章看了一會兒,連忙抓起擺在寫字檯上的褡褳,從裡面抽出那根在女術士寓所發現的木棍。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鐵片背後的凸起對準木棍中央的孔洞。獅頭紋章的邊緣與棍柄上留白部分的輪廓線嚴絲合縫地貼合在一起,就像它們原本就屬於同一件東西。

她吸了口氣,起身推開半掩着的窗戶。

月亮升起來了。薄而細的薄霧織成了灰色的輕紗,淡淡地塗抹在暗沉沉的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