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門開了。

一輛藍色的篷車緩緩駛出,停在門口架着的柵欄之前。站在門邊的兩名衛士立刻湊到車邊,衝著駕駛位上的軍士行了個禮。套着綠色制服的軍士不耐煩地打了個哈欠,朝下稍微探了探上身,將手裡的文件遞了出去。靠右側的那名守衛掀開面甲,露出一張稚氣未脫的年輕臉龐。他舉着那張通行證前前後後看了兩遍,這才從一旁的小桌上拿起印戳,在頁腳上扣了個章。

“您可以過去了。”

守衛一邊說著,一邊示意另一個人搬開門前的路障。靠在椅子上的軍士哼了一聲,輕輕抖了抖手裡的韁繩,那兩匹雜色的駑馬就拉着篷車軋上了門口那條崎嶇不平的石磚路。

這些新兵……

進門前的確得查驗手續,可這是出門的馬車。不知道還查個什麼勁。

軍士撇撇嘴,從身側的口袋裡掏出煙捲和火石。一陣艱澀的摩擦聲響過之後,飄着青色煙霧的紙卷已經塞進了他的唇間。他翹起腿,腦袋舒舒服服地陷進車座頂端和車棚之間那塊柔軟的凹陷里。

乏了。

以往這個點兒他不是歪斜着身子躺在街口那家小酒館的沙發上自斟自飲,就是睡在橋下面那些個窯姐兒的床上。天色完全沉下來之後他才會回到營區,不緊不慢趕着那輛黑色的篷車穿過下城水管般窄小的街道,將車裡那些非人送進那座宏偉的競技場。

至少在昨天那個大鬧一場的斥候出現之前是這樣。

啐。

他側過臉熟練地吐了口痰,食指不自覺地抓抓油膩的前額。

自從那個叫什麼埃林斯的將軍上台之後就沒消停過。前幾年沒開戰的時候還好,打四五年前和對面那倫察聯盟開戰之後,三天兩頭就要把城裡的守軍抽調一部分派到前線。他的運氣算好的,到目前為止還留在城裡保了條命,和他同期的戰友可就沒這麼幸運了。一想就知道,那個將軍才不會捨得讓自己的直系軍隊衝鋒陷陣,肯定要讓他們這種領國所屬的、非直系的軍隊頂前面當炮灰。就算有幸撿了條命,回來也是缺胳膊少腿,剩不了個囫圇人了。

他狠狠地吸了口煙。

昨天路過酒館門口時,他看見新兵時曾經訓練自己的中士正拖着一條還剩半截的腿跪在街上乞討。他在不遠處站了一會,從口袋裡摸出喝酒剩下的銅板,丟進那人面前破舊的軍帽里。那個瘦骨嶙峋的乞丐抬起頭扯着沙啞的喉嚨想要道謝,他卻刻意別過了臉。

——要怪就怪這破地方里前線太近了。

他掐滅手裡的煙,將煙頭丟在地上。燃着火星的棉紙被飛馳的車輪碾過,一瞬便熄滅了。

……哼,皇家斥候。不愧是從大地方來的正規軍,頂着的頭銜也是稀奇古怪。不過那傢伙還真不是蓋的,三下五除二就把那小山一樣的戈拉爾給揍了。從皇家競技場里出來的就是有兩下子,好歹蟬聯了幾個月的戈拉爾在那女人面前不堪一擊。現在看來,本地的那些鬥士也不過如此,不過是看起來唬人罷了。

和其他的軍士一樣,他閑了也愛去看上幾場角斗,順便再在場外下點小注。被稱為“凈化者”的戈拉爾屠殺非人的環節是在查夏競技場持續了半年多的保留節目,各家賭場也相應地開有與人頭數相關的盤口。興趣使然的他開始也去下了幾次,卻總是輸少贏多。之後不久他才發現戈拉爾和賭場早就串通好了,在開場前就得知了外圍的盤口,進場之後便會刻意控制手下殞命的非人數目,取得對莊家有利的結果。有了這麼個前因後果,他對於戈拉爾的遭遇不說樂見其成,起碼也覺得罪有應得。

哼,這下倒好。經了那個斥候一鬧,現在別說是外面飛的蒼蠅,就連場里的主戲都被上面叫停了。不過也的確,把這些非人抓起來是一回事,在公眾面前屠殺取樂就是另一回事了。即便記不得幾條帝國法的他也知道後者肯定沒法歸在被允許的範圍里。

身後的車篷里傳來細微的響動。他眯起眼睛仔細聆聽,卻不能分辨那是這些非人的啜泣,還是說僅僅只是一掠而過的風聲。

……最近抓來的非人還真是越來越多了。

作為一名服役十來年的軍士,他幾乎是在幾年前設立集中營的同時就成為了營區內的押運員。幾年前查夏配合著帝國推行了驅逐法令將大部分非人趕出城外,之後城裡就根本沒剩多少非人,有時候幾個星期都抓不到一個。可自從老領主去世之後的那個月開始,一天抓到的非人都要用上三四輛囚車。他知道教會都提高了給舉報者提供的獎賞,但也不至於會多出這麼多。

是不是他們那個壞脾氣的聖女越來越敏感了?真是,那些穿袍子的人可算抱住了一個可靠的好借口,得着機會就非要拿來壓人不可。

他打了個哈欠,伸手打着一支新的煙捲。

不過他也並不關心。只要每月的俸祿按時進入口袋,他就沒什麼抱怨的。再說了,不少抓來的非人女孩長得還真不錯。可惜了,能享福的都是那些監管班的的小子,他這樣跑外勤的想下手也沒什麼機會。要是把他給調過去,那可就……太不一樣了。

天色逐漸暗了,背向著落日前行的車影也變得越來越長。軍士活動了一下臂膀,抬起兩隻沾着泥巴的膠靴,懶洋洋地壓在搭着韁繩的前樑上。他已經看見了那座拱形的水道橋,冒着黑煙的工廠就坐落在橋對岸不遠處的街道上。就在他腦里已經浮現出裝着松子酒的玻璃杯和櫃檯后的老闆娘的時候,一個騎着馬的不速之客突然從他視野右側的陰影里迅速滑出,停在拱橋前那條橫穿而過的小路上。來人刻意挪了挪位置,停在了馬車前行的必經之路上。他忙不迭地探身去抓滑落的韁繩,卻發現被腳踩住的韁繩不知何時已經纏住了腳踝。

完了。

軍士滿頭大汗地扯着打成死結的繩子,那兩匹駑馬像是被混亂的信號搞懵了,竟然越跑越快。停在前面的那名騎手一動不動,就好像根本沒聽到他越來越急促、越來越聲嘶力竭的吆喝一樣。正當他閉上眼睛為不可避免的撞擊做好準備的時候,馬突然膝蓋一軟,撲地朝前摔在地上。突如其來的慣性將他從椅子上推了出來,伴隨着身後非人們此起彼伏的驚叫聲重重地摔在馬車的轅架上。

鑽心的疼痛瞬間由胸前擴散開來。

軍士咳了兩聲,用唯一一隻能動的手臂撐起身體,勉強抬起頭。

一支銀色的手槍正對着他的腦袋。

他本能地朝後蹭了兩步,脖子仰得更高了。他剛才還在念叨的那個皇家斥候從馬上跳了下來,用槍指着他走到跟前,面無表情地望着他。

他毫不驚訝地發現自己早已說不出話了。

時間經過了無比艱澀的幾秒,就像播放一張磨損嚴重的唱片。他望着黑洞洞的槍口,訝異於自己還保持着正常的呼吸,就和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他聽見槍機張開時那近似繃緊弓弦的聲音。

——下一秒鐘,伴隨着一聲短促的爆響,燦爛的煙花在他眼前綻開,散射出刺眼的光芒。

她放下槍,空出來的手扶在腰帶上。

男人半張着嘴,空洞的雙眼直直地看向前方,宛如一尊由拙劣的學徒雕刻而成的木雕像。那兩條綳得像棍子一樣的雙腿之間出現了一塊深色的污跡,隨着時間的推移越擴越大。

街上的行人尖叫着跑遠了。車篷里傳來惶恐不安的哭泣和間歇性的號叫。

她偏過臉,從男人的身旁跨過,來到車廂的前方。那顆從男人耳邊擦過的子彈射斷了門鎖,深深地嵌進了鋼鐵鑄成的門板之中。她用槍管挑開門閂,拉開了這扇又窄又小的囚門。

車篷內一片黑暗。不少人紛紛舉起瘦弱的胳膊,下意識地遮擋着由門口灌入車廂內的光芒。一個正在啼哭的孩童像是被她開門的動作嚇到而暫時止住了哭聲,在襁褓中胡亂踢動着自己的雙腳。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瞅着她。不止是瞳孔,他們身上那些銀色的皮膚也在黑暗的車篷里發著微弱的亮光。兩個像是被剛才的事故撞得暈頭轉向的孩子從地上爬了起來,仰着兩張小猴子一樣的臉獃獃地看着她手上那隻閃着光的槍。

她無法在這些人臉上看到任何東西。甚至都沒有絕望。

“快走。”

她衝著這群無動於衷的非人做了個手勢,抬腳撥開另外那半扇門。

“巡邏隊用不了多久就會發現的。趁現在快跑。”

最先開始行動的是抱着孩子的女人。跟在她們身後的則是那些上了年紀的老太太,一個接一個地用那種自以為靈巧的笨拙動作鑽出車廂前端狹窄的出口,扭着寬大的胯骨鑽進街道下方的巷子里。這之後,兩對瘦骨嶙峋的男女才由車廂內魚貫而出。他們將寬大的袖口托在懷裡,撕下臟污的衣衫下擺草草遮蓋住銀色的皮膚,沿着坡道兩側的小徑朝橋洞下方走去。不同於其他或是驚慌或是茫然的非人,這幾個人的動作就像是知道什麼事要發生那樣平靜而富有條理。在走進小徑盡頭那條一端通向橋下的死胡同之後,這群非人的身影一下子從她的視野中消失了。

也就是在這過程中發生的事情。

一個約有四十多歲的婦人剛從車上下來就跪到了地面上,銀白色的雙手緊緊地攥着掛在胸前的聖女像,一邊磕頭一邊念叨:“感謝聖女保佑!感謝聖女保佑!”

聽到這話,她咬住牙齒,不自覺地吸了口氣。還沒等到那婦人從地上爬起來,她便上前劈手揪住婦人的衣領,將她的上半身拽了起來。

“你剛才說什麼?再說一遍。”

婦人瞪着驚恐的雙眼,嘴唇哆嗦個不停。

“我……我一路上一直在祈求聖女大人的保佑,讓我能脫離此難。沒……沒想到真的在半路上得救了。這一定是聖女大人顯靈了,回應了我的祈求,所以才……”

婦人話還沒說完就被她一把推到了地上。她伸手摘下女人胸前掛着的小雕像,丟在地上踩得粉碎。女人紅着眼睛注視着她的一舉一動,張着嘴卻不敢說話。

直到那顆棗核大小的銅腦袋從它的身子上掉下來,她才停下腳開口說話。

“……聽着。”

一股衝上翻湧的熱流差點把她的喉嚨堵住。她咽了兩下唾沫,這才讓自己重新發出聲音。

“救你的人是我,不是那塊破銅爛鐵。”

沒有那個該死的聖女,你也不會坐進這輛囚車,被人當成奴隸。

“可那是因為我觸犯了戒律才會被聖女大人所懲罰……”

女人看着她的眼睛,識趣地住了嘴。她冷冷地盯着女人,視線卻好像看穿了她,就如同看穿一片玻璃。

哼。

什麼破戒、懲罰……變成非人和這些編出來嚇人用的說法沒一點關係。甚至,連非人這個概念本身都是被人刻意創造出來的東西。

“……快滾。”

癱坐在地上的女人把手舉到耳邊。

“……啊?”

“快滾。別讓我後悔自己救了你。”

女人連滾帶爬地逃開了。她吸了吸鼻子,攥緊的拳頭頂在下巴上,雙眼死死地盯着不遠處的拴馬柱,就好像那截木樁是多麼了不得的東西。

真的只是無意之間,她眼角的餘光掃到了車內。

車廂的角落裡還縮着一個女孩。她披散開的頭髮完全遮住了那隻銀色的手臂,在車內昏暗的光線下幾乎看不出身上的缺陷。女孩縮着肩膀,臉埋在雙膝之間。

甚至都沒去確認女孩小臂上那塊觸目驚心的黑色傷疤,她就認出這就是懲戒會上的那個女孩。

她鑽進車廂,單膝跪在女孩面前。聽到響動的女孩戰戰兢兢地抬起腦袋,身子像發了瘧疾一樣抖個不停。

她朝女孩伸出手,把語調儘可能地放輕。

“你可以走了。我帶你出去。”

女孩睜着布滿血絲的雙眼,腦袋歪向一邊,像是無法理解她說的話。她又重複了一遍。

“快逃。其他人很快就要來了。”

女孩獃獃地看着她,乾裂的嘴唇一張一合,從中吐出的卻不是成句的話語,而是黏糊糊的泡泡。她試着去抓女孩的手臂,可手指剛接觸到那冰涼的皮膚,女孩就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哭叫。

束手無策的她退到車外,無奈地嘆了口氣。這時她才發現,幾道銀色的血跡正從女孩罩衣下擺的深處滲出,順着髒兮兮的腳踝流到車篷的地板上。

她花了兩秒鐘去理解自己看到的這副景象。

——隨後,她轉過身迅速跨過斷掉的車轅,回到半躺在地上的軍士面前。由於斷了肋骨而只能靠在斷掉的車架上有一下沒一下地喘氣的軍士直勾勾地盯着眼前的死神,不知有怎樣的命運等待着自己。他腿間的那片濕漬已經從布料蔓延到了地面,在石磚路上蓄起一小汪行將乾涸的水窪。

她一聲不吭地拔出插在腰間的手槍,將槍管戳在男人被汗和泥土雜混得髒兮兮的額頭上,用拇指拉開槍機。

男人的喉嚨上下滑動了幾次,肩膀抑制不住地顫抖着。他用手拖行着身子想往後躲,可沒退幾步後背就撞到了被繩子絆倒的馬匹。無處可逃的他將兩隻髒兮兮的手掌舉到耳邊,像是試圖做一些無意義的遮擋,也像是在乞求憐憫。

她舉槍對着他看了很久。

幾乎是在巡邏隊的哨聲響起的同時,她朝天開了一槍,隨後迅速將滾燙的槍管貼在男人的額頭上。

燒焦皮肉的糊味很快在空氣中飄散開來。男人上氣不接下氣地嚎叫着,如同一條奄奄一息的狗。他額頭上的壓痕由紅轉黑,最後轉成黃色。

她終於移開了槍口。

她反手把槍插進腰間的皮套里,翻身上馬,越過前面不遠處的拱橋。

直到被趕來的衛士從地上扶起,這個癱在地上的男人才發現自己濕透的褲襠冷得像冰。

她策馬穿過穿過路燈投下的一個個圓錐形的光影,在華燈初上的街道上飛馳而過,最終停在上城劇院的大理石台階下方。

天完全黑了。穿着綢料禮服的貴族老爺們扶着差役的肩膀走下馬車,大搖大擺地走上台階,示意隨從為自己掀開門帘。通明的燈火透過大門上方扇形的貼花玻璃投了下來,在地面上形成一段又一段被切割過的光影。蹲在她肩膀上的希瑞歐司不住地回頭眺望,掃視着街道上三三兩兩的人群。

“總感覺有人在跟蹤我們。”

貓突然開口說道。

她回過頭。行人不少,但大多都仰着臉有說有笑地聚在一起。

“沒看見。”

“能讓你們人類覺察到還得了。”貓輕蔑地說,“你們的感官未免太遲鈍了。”

貓的話語一如既往地讓她無法反駁。

她們跟在那些裙裾和燕尾服下擺的後面爬上台階,穿過那排豪華的廊柱。大門敞開着,兩側的侍者一邊行禮,一邊從差役手裡接過客人的手杖和外衣。知道自己不能在裡面露頭的希瑞歐司迅速滑下她的肩頭,藏進披風的下擺。這時,候在旁邊的一名侍者大概是因為覺得她的臉龐太過陌生,連忙湊了過來。

“不好意思,請問您……”

他的話沒說完,意思卻顯而易見。她嘆了口氣,摸出腰間那隻白色的信封,將裡面那隻棕黃色的票據遞給侍從。侍者瞟了一眼上面的編號,旋即便衝著她規規矩矩地鞠了一躬。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您是科文頓先生的客人。請讓我為您帶路。這邊請。”

侍者說著,領着她穿過鋪着地毯的走廊,來到擠滿人的前廳。悶熱而聒噪的空氣瞬間將她吞沒,裡面還混着幾股濃烈的脂粉氣。她跟在那個禿頂的侍者身後艱難地穿過蕾絲裙和熨燙過的硬領組成的森林,爬上大廳右側的旋梯。

“科文頓?科文頓又是誰?”

不知何時又爬上她肩頭的貓小聲問道。

“誰知道。”

她也只是按照指示來了這裡。

劫了那輛運輸非人的囚車之後,她和貓躲在附近的小巷避了一會兒風頭。直到巡邏隊刺耳的哨聲漸漸平息,她才重新回到了主路,向著廣場的方向前進。

雖然就算被那些烏合之眾發現了也不是多難處理的情況——但她已經不想再和這些守衛起衝突了。她這兩天做過的事已經足夠惹得那位古怪的領主很不高興。

也就是在剛剛經過修道院門口、還沒拐進聖女廣場前面那個三角形路口的時候,一個矇著臉的小孩子突然衝到她身邊,將一封信塞進了她的手裡。信封上並沒有署名,上面只簡單地寫了‘報酬’兩個大字。她來回盤問了那孩子幾遍,卻並沒得到任何額外的信息。男孩只是說有人讓他在這裡等一個腰間佩着銀色劍鞘的女騎士,並將信交出去。

而信封里裝着的就是這家劇院的門票。不消說,門票本身並不是她能拿去質證的東西。

所以她就趕在天黑之前來了這裡。

旋梯上方連着一條弧形的走廊,右手邊那些成排的木門背後應該就是劇院的包廂。儘管門框上的編號被壁燈照得一清二楚,侍者卻並沒有抬頭核對。他自信地邁着大步,一直走到最深處的那扇門前才停了下來。

“請進。”

侍者說著,單手推開房門。門后是個約有十平方大小的房間,中間擺着六把面衝著舞台的座椅。她走到陽台前,隨意地瞥了一眼下方的人群。

“您還有什麼其他的需求嗎?”

她搖了搖頭,隨後又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叫住了侍者。

“你剛才說的那什麼先生,他人呢?”

侍者愣住了:“科文頓先生一般在第三幕開始的時候才會過來,您不知道嗎?您不是他的朋友嗎?”

她知道自己問了個蠢問題,擺手示意侍者離開。這位綁着領結的年輕人朝後退了一步,拽過牆邊的門把手。

“那請您就坐。演出馬上就要開始了。”

話音剛落,房門便悄無聲息地合上了。希瑞歐司忙不迭地從披風裡爬了出來,跳到其中一把圈椅里。

“呼。總算進來了。這間包廂也太大了吧。”

“是嗎。”

她對這種東西沒什麼概念。

貓狐疑地皺起眉頭:“你不會是第一次來劇院吧?”

“很久之前來過。但那時候的劇院和現在的不太一樣。”

貓將信將疑地撇撇嘴。

“這種包廂可是很貴的。位置又好、空間又大,只有那些貴族老爺或者富翁才能租得起。我以前的主人一直想擁有一個這樣的包廂。”

“你不是說他是個窮光蛋嗎。”

“他肯在這種事上花錢的呀。雖然還是買不起。”貓嘆了口氣,“嗨。沒想到那個男孩這麼有錢。”

“這地方又不是他的。”

希瑞歐司有些驚訝,“那封信難道不是他發出來的嗎?”

“沒人會管一個十幾歲的孩子叫‘先生’啊。”

從侍者恭敬的態度就可以推斷出他口中的那位先生和她們熟悉的男孩並不是同一個人。看來那名少年雖然聯絡了她,但來接頭的卻是自己的委託人。

“那……”

貓剛想開口說些什麼,話語卻被門外傳來的爭吵聲給打斷了。起身拉開大門的她還沒從門口邁出去,剛才那個侍從就尖叫着飛越了半個走廊,重重地撞在她身旁的牆壁上。牆上那副不知出自哪位藝術家手筆的木槿花也被撞到了地上,畫框碎成了兩半。一個虎背熊腰的男人怒氣沖沖地衝到趴在地上的侍者身前,揪着頭髮將他從地上提了起來,就像提起一盞燈籠。

“‘有其他客人在用’是什麼意思?說!那是我的包廂,我可從來沒把它借給過其他人!”

“請,請您息怒……”

“息怒?你看看我這副模樣。難道我在你眼裡看起來像是能息怒的人嗎?啊?看着我!”

男人憤怒地張開雙手。對比之下顯得有些弱不禁風的侍者把視線偏向一側,嘴上爭辯的聲音也越來越小。

“可您已經好幾個月沒有交過租金了……”

這句不合時宜的話一下子把男人點着了。本來已經轉過身去的他猛地回過頭,惡狠狠地盯着縮在角落裡的侍者。還沒等侍者反應過來,男人碗口大小的拳頭就捅到了他的鼻樑上。

“租金?哼。你們這些陰險的臭蟲除了吸血還會什麼?一個一個都只知道要錢,根本就不懂得什麼是尊重。你知道我是誰嗎?說啊!我是誰?”

男人扯着嗓子嘶吼,身上那件舊燕尾服領口處的破損好像被他激動的肢體動作越撐越大了。侍者用手揩去上唇的血跡,過了好一會兒才吞吞吐吐地開了口。

“您……您是斯卡萊爾爵士。”

“然後呢?”男人大吼,“這個姓氏代表着什麼意思?說!”

“斯卡萊爾……是查夏最有名的四家貴族之一。”

“是‘歷史最悠久’的。”男人更正到,“從這個領國建立開始,我們家族就已經是貴族了。記住了嗎?”

侍者微弱地點點頭。斯卡萊爾爵士攥緊拳頭,像個瘋子似的來回踱步,頭上那好像幾個月都沒修剪過的頭髮隨着步幅上下浮動,像是被風吹散的茅草。隨後他像是終於平靜下來,深吸了一口氣,踱步來到靠在牆角的侍者面前。

“聽着,既然你知道我的身份,那我現在要求獲得一點小小的尊敬。真的只是一點點。我需要那個包廂,——我的那個包廂。它對我很重要。噓,噓,別說話。我只是想討回屬於我的東西。”

爵士的要求顯然讓侍者左右為難。他哭喪着臉盯着自己鋥光瓦亮的皮鞋看了半天,腦子裡卻根本想不出合適的回應。斯卡萊爾緊繃著那張熊一樣寬大的胖臉,死死地盯着牆角的年輕人,目光像是要在他身上挖出個洞似的。沒過多久,承受不住壓力的侍者就主動開口了。

“可因為您太久沒有交過租金,您的包廂已經租給酒廠的科文頓先生了。這我剛才在門口就和您說過了——”

侍者的聲音到這裡戛然而止。爵士掐着他的脖子將他高高舉起,把臉貼到他的臉上。

“我只想得到一點尊敬。”

在從牙縫裡一字一頓地擠出這句話之後,男人便揮拳砸向侍者的臉。正當侍者那兩片薄薄的顴骨行將骨折之時,她上前劈手抓住了男人的手腕。

“停手。”

覺察到阻礙的男人徒勞地掙扎了幾下,轉過頭惡狠狠地瞥了她一眼。

“你又是誰?別多管閑事!”

她聳聳肩:“只是想給你缺乏效率的辦事方式提點建議。你明知道他什麼都決定不了,還在這裡浪費時間。還是說,你根本就惹不起那些管事的人,只能在這無名小卒身上撒氣?”

她聽到男人牙齒之間的摩擦聲。那對藏在粗眉毛下方的小眼睛又黑又亮,看起來十分兇狠。

“你要再敢胡說八道我就撕爛你的臭嘴,女人。”

男人嘴裡散發著濃重的酒氣。

她撇撇嘴。正在這時,好不容易從那對熊爪中解脫開來的侍者突然開了口,手指着她所在的方向。

“咳咳……就是她!就是她!”

男人沒回頭,只是冷冷地問:“你說什麼?”

“咳……我剛才和你說的在用包廂的人就是她。她就是那個該死的科文頓先生的客人……這件事和我一點關係也沒有啊!”

這句如同雷管的話拋出之後,室內反而異常安靜。侍者連滾帶爬地逃到牆角,目光在她和男人之間惶恐不安地掃來掃去。斯卡萊爾爵士垂下眼睛,鼻翼微微翕動。大約過了兩秒鐘,他突然抬起頭直視着她,臉上露出微笑。

——她本以為這人在動手之前至少會說句話的。畢竟,所謂的貴族在她的印象里都是這類裝模作樣的東西。

但今天她遇到了特例。

這位落魄的爵士毫無徵兆地大吼了兩聲,旋即便俯下身子像河馬一樣衝著她氣勢洶洶地撞了過來。可惜還沒等到那兩隻又粗又短的胳膊碰到她的身體,她揚起的靴尖已經搶先一步踢在了男人的太陽穴上。

衝突戛然而止。

斯卡萊爾笨重的身軀誇地一聲倒下,如同被連根截斷的樹榦。她蹲下身,有些無奈地望着這具小山一般堵在門口的軀體。

那名嚇破膽的侍者早就不知逃到哪裡去了。她一個人可抬不動這麼重的東西。

正當她準備跨過這條厚實的門檻回到包廂里的時候,身後卻突然傳來了斷斷續續的掌聲。一個約摸有五十歲左右的男人出現在不遠處的樓梯口,手裡捏着一根結實的手杖。兩名僕役打扮的年輕人垂着頭跟在他身後,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不愧是斥候大人,出手真是乾脆利落。現在,先生們——”

他拍了拍手。身邊的僕役立刻挺起胸脯。

“幫我個忙。請你們將尊敬的斯卡萊爾爵士送回家,他現在的狀態似乎有些不佳。哦,不對,瞧我這記性。我差點給忘了,斯卡萊爾爵士的住宅昨天就被銀行給收走了。對不起,先生們,隨便找個地方把他丟出去吧。酒吧、賭場、甚至大街上都可以。”

男人說著,用眼角瞟了躺在地上的爵士一眼。

“只要別在讓我看到這張豪豬一樣的臭臉就行。”

侍從們上前將不省人事的老爵士抬下了樓。男人望着遠去的僕役們,有些無奈地聳了聳肩。

“‘貴族’。哼。”

她皺起眉頭。

“我想你能為我解釋一下現在的情況,是這樣吧。”

聽到這句話,男人連忙轉過頭,衝著她行了個禮。

“當然,斥候大人,當然。先從自我介紹開始吧。在下科文頓,一名小小的酒水商人——偶爾也做一點投機。而剛才多少有些失態的那位,就是斯卡萊爾爵士。您也聽到他剛才說的話了,他是查夏歷史最悠久的貴族頭銜的繼承人。但是……”

男人停頓了一下。

“斯卡萊爾爵士他……是個比較豪放的人。或者說比較隨意,您怎麼說都可以。大多數的事情他都喜歡,賭馬、賽船,還有酗酒的毛病。本來這些老貴族就是靠着祖上傳下來的家底,到他這一帶本身就剩不下多少,還幾乎被他敗光了。到了最後,爵士不得不典當了馬車和房子,也放棄了他在賽馬場和競技場的專座。可唯獨在劇院的這個包廂他一直都沒鬆口,卻又掏不出續租的錢。即便如此,劇場經理迫於他的威脅也是等了足足六個月才敢將這間包廂租給了我。從那之後每到晚間劇院開場,喝醉了的老爵士總要來包廂門口鬧上一通,直到酒完全消了才回去。我也嘗試過讓僕人驅趕他,結果反而被他揍了一頓,從此只好等到後面幾幕再過來看戲。不過經了今天您這麼一收拾,想必他也能漲漲記性,不再找我的麻煩了。”

她哼了一聲。

“我不相信你雇不到足以教訓這人一頓的打手。”

一望便知這位老爵士根本就沒經過正式的訓練,靠得完全是那副熊一樣的骨架。撂倒幾個門外漢自然輕而易舉,但根本不可能打得過街上那些收錢辦事的雇傭兵。

男人笑笑:“的確如此。但您要知道,一位授勛貴族可不是誰都能隨便攻擊的。要是我雇了那些人教訓了爵士一頓,回頭又把我給供出去,那我可就完蛋了。按照法律,如果我和斯卡萊爾爵士發生了衝突——哪怕只是有一絲一毫謀害他的想法,他就擁有把我的腦袋揪下來的權利。但您不一樣。您是皇家斥候。沒有任何事情……任何法律都不能限制您。”

她吐了口氣:“所以那封信是你發的?只是為了把我引到這裡?”

“某種程度上來說是的……但也不完全。”男人解釋道,“是迪卡發的。我委託他幫忙解決關於爵士的麻煩,他就從我這裡要了一張包廂的門票。至於後續的事情我並不清楚,我也沒想到他竟然能找到您來幫忙。說到底這也只是一件小事。不過他的確給了我一樣東西,說是給您的報酬。就在我的口袋裡。”

迪卡?

“您沒聽說過他嗎?一位年輕的商人,為有需求的客人提供各處搜羅來的秘密消息。儘管歲數不大,做起事來卻是踏實穩定。難道……啊。”

男人注意到了她臉上的表情,不由得露出了微笑。

“我明白了。您認識他,只是不知道名字。多麼奇怪的遭遇!總而言之……請進!請進吧。今晚上映的是幕相當不錯的歌劇,我們可以一邊觀賞一邊好好談談事情。”

這位商人說著,伸手推開了包廂虛掩着的門。她跟在男人身後鑽進屋內,大腦飛速運轉,嘗試去串聯起自己聽到的這些隻言片語。

迪卡。

這就是那個男孩的名字。

劫車的交易只是他計劃里的一部分。他刻意沒有約定好讓她獲取報酬的時間和地點,而是用送信的方式將她引到了劇院。他知道處在現場的她肯定會出手阻止那個酒鬼爵士的騷擾,又將之前商量好作為報酬的證物交給了面前的這個商人。於是,她為男孩完成了兩樁生意,而他甚至都不需要露面。

她被利用得很徹底。

而現在需要考慮的,是這裡面還有多少她未知的事情。

貓不知何時溜走了,包廂內的圈椅上空空如也。男人踱步到窗檯前方,略微瞟了一眼下方的舞台。燙着捲髮的女演員正唱着一段相當長的宣敘調,衝著舞台另一側的男演員傾訴衷腸。寂靜的觀眾席里偶爾會傳出幾句絮絮叨叨的低語,但大多數都模糊不清。

她直直地望着窗外,凝視着正對面那個空空如也的包廂。包廂兩側的窗帘都被綁了起來,看起來如同一個上了鎖的盒子。盯着舞台的方向看了許久的男人突然轉過身,抽出綉着金線的手帕裝模作樣地抹了抹眼睛。

“這就是藝術,斥候大人。一種能讓人產生共鳴、讓人在他人塑造的美之中感受到自我的東西。”

他張開雙手。那身精心剪裁過的細毛呢西服看起來依然非常得體。

“但就是這樣一種享受,一種無價值的東西、一種純粹的美,也是可以用金錢買到的。是的,斥候大人。這世上幾乎所有的東西都可以用錢買到。衣服、房子、車,您眼睛裡看過的所有東西都有價碼。甚至是人。如果我願意,我現在就能讓台上的那名女演員陪我共度一晚。只要我想,也許在明天開幕的時候,那個男演員已經被踢走,而我正站在舞台上擔任着曾屬於他的角色。”

“錢幾乎可以買到任何東西。除了一樣。”

男人將手指舉到臉側,前後晃動着手臂。

“錢買不來地位。”

大幕再度拉開。女演員坐在舞台中央的椅子上,用哀切的歌聲敘述着自己被戀人拋棄的經歷。燈光打在她撲了粉的臉頰上,現出一層不健康的陰影。

“愛情難道只是不羈的鳥兒,總有一天要離去?”

這一幕接近尾聲。觀眾席里傳出不算整齊的掌聲,一些母親已經帶着睏倦的孩子離開了。科文頓的手肘支撐在窗台上,漫不經心地掃視着窗下的人群。

“就是這麼一回事,斥候大人。即便是富可敵國的巨賈,只要他沒幸運到擁有祖上傳下來的蔭庇,他就永遠都無法獲得應有的尊敬。相反,那些每個月賺不了幾個子兒的窮貴族、那些靠着祖產苟延殘喘的寄生蟲卻有着比一般人不知高出多少的特權。和您直說了吧,如果不是斯卡萊爾爵士在城裡早已臭名昭著,我連接手這個包廂的資格都得不到。我們支撐着整座城市的運轉,繳納着最多的稅金,到最後卻根本就享受不到應有的權益。更過分的是,宮廷和教會又會搬出各種各樣的理由限制我們的經營,成立直屬的專營工廠,讓我們被迫將本屬於自己的利益割讓給他們。”

“但這就是這個世界的規則。不公平到讓人反胃的規則。要想生存下去也只能全盤接受,僅此而已。”

科文頓攤開雙手。他裹着西裝的上半身完全浸泡在從舞台上方照射過來的燈光里,彷彿某種昆蟲的剪影。她皺起眉頭。

這人有種小丑式的滑稽。

“我以為我們在談論有關那個‘迪卡’的事情。”

男人像螳螂一般揮舞着的前臂突然停在了半空中。

“啊,是的。”他的語氣里多少有點被打斷後的不滿,“的確如此。迪卡,一位年輕的商人,這我之前也說過了。和我們這些人不同,他售賣的並不是什麼有形的東西,而是四處搜羅來的秘密消息。大約兩年前他出現在廣場附近,人們只當他是賣報紙的普通小販。但隨着時間的推移,大家逐漸發現這小孩子手裡總是有着源源不斷的秘密消息。宮廷、教會、城內的大街小巷,甚至是離這裡約有三十多公里的戰場,所有的情況他都了如指掌,任何人都能從他那裡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當然,價格也不便宜。”

“他從哪裡獲得的這些消息?”

“不知道。”科文頓直率地說,“有人調查過他的背景,但最後一無所獲。我也曾懷疑過他和宮廷或是教會的人有所關聯,但一般這樣的人總會維護他那一方的利益。迪卡不是。只要價錢合適,他會平等地出售任何消息。無論是宮廷剛剛簽發的公文,還是教會即將頒布的禁止令。事實上,我和埃黎赫先生合作的新產品將會受到教會抵制的消息也是由迪卡先透露給了我,之後我們才收到了教會寄出的警告信。如果迪卡和教會有所勾結,那他即便知道也不會將這樣的消息說出去。”

商人說出的名字引起了她的警覺。

“埃黎赫?”

科文頓對她有些突然的反應感到驚訝:“是啊。他算是我的……合伙人吧,他授權我生產一種他研發的新型酒。怎麼,您認識他?”

“……他欠我一筆賬。”

商人聳了聳肩。

“要是那樣的話,您運氣不太好。他說要去洛薩推廣這種新型飲品,剛過下午就啟程了。中午他還和我一起吃的飯呢。”

哦。

她真是一點都不覺得驚訝。

演出行將結束。暗紅色的幕屢次收起又拉開,台上站成一排的演員不厭其煩地一遍遍鞠躬,回應着下方傳來的經久不息的掌聲。趴在窗台上眺望的科文頓也收回了探出去的上半身,轉身沖她笑了笑。

“看來今天大概就是這樣了。謝謝您幫了我的忙,我和您這也就算是認識了。以後在下要是遇到什麼麻煩,可能還要仰賴您呢。當然,報酬這一點肯定不會虧待您。”

“去找那些賞金獵人吧。我可不會為了錢替你們做事。”

她之前就說過同樣的話。現在是戰爭時期,任何一座主城街上的酒吧里都癱着四五個醉醺醺的雇傭兵,何況是查夏這種離前線這麼近的地方。比起她而言,那些人顯然有着更強的職業屬性。

“那不一樣,”這位商人意味深長的搖搖頭,“那些人和您完全不一樣。身手只是一部分,您的身份才是最關鍵的。一位皇家斥候……您能做到太多人不敢做的事情。”

“聽着。”

她舉起一隻手,手指頗具威脅意味地點了點。

“我對你們的這些矛盾、想法和爭議根本不感興趣,之所以插手也是被逼無奈。別指望我能一而再再而三地成為你們的工具。”

“關於那一點,”商人拾起桌邊的手杖,“我們很快就能知道了。啊對了,瞧我這記性。您的報酬差點讓我給忘了。這兒,這個就是迪卡囑咐我要交給您的東西。”

科文頓說著,將套着白手套的右手塞進前胸口袋。

觀眾開始離場。那些貴族小姐離開坐席,提着寬大的裙裾穿過鋪着地毯的通道。坐在最靠前那幾排的紳士們取下掛在椅背上的禮帽,衝著對方互相點頭行禮。幕布最後一次合上,後面傳出道具和桌椅笨重的摩擦聲。候在門口的跟班們立刻湊了上來,將手杖和提包塞到先生小姐們的手裡。

一切都有種按部就班式的寧靜。

——也就是這時,一聲毫無徵兆的槍響滿不在乎地打破了劇院內那帶有隔膜的秩序,就像打破一片玻璃。所有人就像被按下了停止鍵一樣僵立在原地,如木偶般面面相覷。儘管他們都很快就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

那顆子彈徑直穿過大廳上方的空氣,射進了她對面那個男人的前胸。這位剛才還在夸夸其談的商人只勉強趔趄了兩步,身子就像被連根鍘斷的麥草一樣直挺挺地摔倒在地上。

她幾乎沒能作出反應。

血液迅速塗上了男人的西裝,沿着那隻口袋擴散成了一個不規則的形狀。她急忙跑到窗邊,望向對面的那排包廂。正對面那個沒有窗帘的包廂里站着一個矇著面的黑衣人,手裡握着一把冒着青煙的火槍。她還沒看清對方的身形,槍手便奪門而出,迅速消失在門后的走廊里。

“殺人了!殺人了!”

在因驚慌而陷入一片死寂的大廳里突然傳出一聲尖利的呼號。與此同時,樓下大廳前方的正門被人一腳踢開,兩排全副武裝的衛士逆着出逃的人流大搖大擺地鑽了進來,迅速把守住兩側的樓梯。

“按計劃進行。給我搜!”

領頭的大個子一聲令下,兩排衛士便迅速爬上樓梯,擺好架勢,對二樓的包廂展開了地毯式的搜尋。而那個隊長則站在出口旁邊,虎視眈眈地掃視着兩側包廂的窗口。

她將頭縮了回來,深深地吸了口氣,讓自己以最快的速度恢復冷靜。隨後她蹲下身,掰開商人的手指,掏弄着他的前胸口袋。

一個三角形的東西掉了出來。外面包裹着的白紙已經被血液浸透,子彈擦破了紙包的邊角,露出裡面鐵制的內容物。

那人難道在瞄準這東西?

她在男人雪白的領口上擦了擦手指,將紙包塞進腰間。而後,她立刻用披風裹住身體,躡手躡腳地縮進門后的陰影里。

走廊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