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日下午,兩位矇著面的旅客突然出現在查夏那座金頂教堂旁邊的針線街上。他們騎着馬無聲而快速地穿過街口,轉向右邊那排背向著主路的暗鋪。兩三個衛兵醉醺醺地躺在街角的酒吧門口,巡邏時拿着的銅鑼和被解下的頭盔一起草草地擺在沾滿酒漬的露天長桌上。其中一個衛兵克服着昏沉的醉意吃力地抬起眼皮瞟了幾眼這兩個裝束明顯不合規定的路人,最終還是眨了眨眼睛便骨碌一下滾下了桌子。

兩人由那幾名衛兵面前抹過,停在一間招牌黯淡的裁縫鋪前。身形較為矮小的那人先行下馬,敲了敲已經有些朽壞的木門。十幾秒的等待之後,一位穿着黑色連身裙的中年女人出現在門后,用食指推推鼻樑上架着的眼睛,仔細打量着門口這兩位看不出任何有效特徵的客人。

“啊。”

女人突然開口了。尖細的聲音在狹窄的小巷裡顯得非常刺耳。

“是你。”

女人說著,側身拉開大門。兩位客人一前一後地鑽進那條張開的縫隙,進入昏暗的店內。打頭的那位突然取下了自己的兜帽——還有面罩。那串用穿了線的骰子束好的髮辮以及髮辮下方那張笑嘻嘻的臉瞬間展露出來。

“下午好。”

男孩笑着問候了女店主一句,隨後自如地伸了個懶腰。女人回到櫃檯後方,拿起插在瓶子里的羽毛筆,重新打開合上的賬本。

“這次又想要點什麼?還和上次一樣?”

“不,不。這次不買東西。”

“那是怎麼?”

女人低着頭,手裡依舊筆耕不輟。男孩環顧了一下四周,不自覺地揉搓着手心。

“我想帶個人進去。”

有那麼一段時間沒人說話。

就像被牆壁和貨架上掛着的厚帳帷吸去了聲音一樣,屋子裡的三個人都不太能聽清自己呼吸的聲音。

“……是敵是友?”

先開口的是那個女店主。她將沾着墨水的筆尖隨手擱在纖塵不染的櫃檯上,拈下臉上的夾鼻眼鏡,兩道不再受到遮擋的目光徑直刺向男孩的臉龐。

“還不知道。”男孩的語氣沒有絲毫動搖,“不過如果她能成為朋友的話,那估計能幫上大忙。”

女人的視線越過他的肩膀。

“她不是個非人。她足夠強。”

強到不只能保護自己,甚至會威脅到其他人的安全。

男孩一笑:“我需要她來幫我完成那個計劃——我們之前說過的那個計劃。”

說著,男孩衝著女人努了努嘴,就像在談論某件心照不宣的事情。女人低頭望着桌上那塊墨水洇漬出來的斑點,嘴唇抿成了一條線。突然,她轉身把手伸進貨櫃里那堆布料中間,用力地拽了一下什麼。右側矇著帷幔的牆壁後方瞬間傳出幾段機械式的噪音,一個黑漆漆的入口無中生有地出現在牆角。

“等等。”

在男孩和另一位客人正準備鑽進入口的時候,女人突然叫住了他們。

“別忘了你之前的承諾,迪卡。”

男孩舉起右手。從店主的方向看不到他臉上的表情,但他的確咧開了嘴。

“那當然。你的願望會被實現,我保證。”

女店主沒再說話,重新拾起桌上的筆。

兩人低頭鑽進洞口後方那條長長的走廊。他們剛一進來,身後那扇滑門便悄無聲息地合上了,彷彿那個入口只是某種不真實的幻象。跟在男孩身後的陌生人伸手解開胸前的掛繩,脫掉了那件厚實的女用披肩。黑色的長發由那人的頭頂披散而下,銀灰色的貓頭也在其後出現在了她的肩膀上。

“請跟我來。”

男孩說了句沒有太大實際意義的話。這是條沒有岔路的廊道,兩側都是約有兩人高的石牆。陰冷的濕氣從石塊的縫隙間滲透進來,令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這是什麼地方?”

“不會讓您被街上的那些衛兵給抓去的地方。”

在不假思索地回答了她的問話之後,男孩像是又想跟着說些什麼一樣停住腳步,轉過頭望着她。

“說真的,如果我是您的話,我可不會問這種問題。您也許還不知道,但過去這幾個小時里畫著您頭像的懸賞布告早就貼遍了這裡的大街小巷。您現在已經成了全查夏最不受歡迎的人,而至少我現在要帶您去的還算是個能讓人放心的地方。”

“既然明知如此,你為什麼還要趟這趟渾水?”

半小時前男孩的舉動像是一場盛大的表演。也正因為如此,被人記住相貌的他現在也沒法抽身事外了才對。

男孩乾笑了兩聲:“按您的話說,那是因為把您救下來更符合我的利益。不過您大可不必擔心,就算我當著他們的面大鬧了一場,還把您給救了出來,我也不會因此而受到什麼影響。我和那些人——宮廷里的那些人——多少還有點交情。”

她皺起眉頭:“你為他們做事?”

“不只是。我為任何人做事,只要價錢正確。您應該知道這一點……我想我那位已故的合作夥伴應該向您透露了很多訊息。”

“他只告訴了我你叫什麼名字。”

絕對說不上多麼有用的訊息。

“啊哈。”男孩揚起一隻手,“的確。不過可憐的科文頓先生並不知道——其實很多人也和他一樣不清楚——那並不是我的本名。和您那個相當具有威懾力的綽號一樣,那只是個稱呼。‘迪卡’在賽邦語里是骰子的意思。看看,我對您多麼開誠布公。您剛認識我不到兩天,就已經比城裡的大多數人更了解我了。”

哼。

她根本不感興趣。無論真假,只要有個能用做稱呼的代號就可以。至於他之前叫什麼、又是因為什麼要隱瞞自己的本名,這些都是和她毫無關聯的事情。

她跟隨迪卡向前,進入廊道盡頭的鐵籠。男孩伸手扳下左側的拉杆,籠門哐啷一聲合上了。先前的機械聲再度響起,不穩定的顛簸感隨着一種奇異的暈眩爬上了她的前額。身體似乎失去了重量,血液湧上大腦。直到機械摩擦產生的噪音完全止息,她才重新收穫了那種堅實的地面帶來的支持感。

籠門緩緩打開。迪卡搶先一步離開了鐵籠,來到籠門對着的那扇、也是唯一的那扇鐵門門前,把手伸進門框旁邊的牆洞。門楣上方那排髒兮兮的燈泡陡然亮起,緊張而疲憊地閃動着橘黃色的光芒。

男孩沖她伸出右手。幾乎是同時,身旁的大門隨着他的動作向兩側滑開。

“請。歡迎來到盲井。”

眼前的景象足以讓人望而卻步。

那扇不足一米寬的門后竟掩藏着一個巨大的洞穴。洞穴上方是如同蛋殼一般的弧形穹頂,不間斷地延伸到視線觸及不到的另一端。如山坡般的石壁像融化后再度凍結的冰塊一樣由兩側緩衝到中央,最終停留在中間那條細長的河流岸邊。無數個人為開鑿出來的洞窟緊密地嵌在階段式的石坡上,宛如青黑色的蜂巢。

洞穴里很暗。兩岸的洞窟里都燃着星星點點的燈火,就連河裡船隻的船頭也點着一柱搖曳的燭光。一道青白色的光柱由穹頂最高點處的圓形孔洞豎直而下,照在暗黑色的水面上。

她舉起手,發現已經適應了好一會兒的眼睛還是無法從黑暗中辨認出手背的輪廓。

她幾乎是即刻就明白了這地方名字的意思。

男孩帶着她沿着之字形的坡道向下前行,走向岸邊那排亮着燈的小木屋。靴底踏在石階上的腳步聲像投進潭水裡的石頭一樣激起了道路左右成團的陰影,無數雙不知所措的眼睛陸陸續續地伴隨着遲鈍的窸窣聲出現在兩旁的黑暗之中。她望着那些人身上銀白色的、如同被烤乾水分的枯枝一樣疲倦地堆疊着的四肢,忽然從這些血肉之軀中感受到某種雕塑特有的疏離感。所有的非人都瞪大了雙眼,那些黑白相間的玻璃珠深深地陷進像是被人用刻刀剜出的眼窩裡。

適時的解釋由前方傳來。

“這地方,”男孩舉起手指,“算是個地下的藏身處。或者庇護所,您想怎麼說都行。不論是像這些可憐的非人異類,還是像您一樣因為犯了事兒暫時沒法出現在地面上的人,都能在這裡找到一席之地。——當然,後面那類人基本都是我介紹進來的。”

她哼了一聲。然而男孩顯然不想輕鬆地放過這個話題,走下木梯后便再度開口:“不過既然提到這件事,我倒是很想問問您決定與領主當面對質的原因。老實講,您也應該承認,這種舉動從任何角度而言多少都有些欠考慮。”

“明明是你說要我和他當面對質的。再說,我這麼做不是正中你的下懷嗎?”

男孩聞言驚訝地朝後縮了下脖子,但很快那副僵硬的笑容便重新活泛起來了。

“……的確,的確如此。您比我想象的要聰明很多。但,且讓我們就這麼假設吧。假設您說的是對的,引發您與領主的衝突的確是我的目的,但您也完全沒必要滿足我的需求啊。您做事的第一準則不該是滿足您自身的利益嗎?”

“……你明知道我必須得找到那個女術士。除了單刀直入當面質問我沒有其他選擇。”

男孩聳聳肩:“有的是,斥候大人,有的是。讓一位曾經屬於貓頭鷹協會的女術士人間蒸發可不是抬抬手就能辦到的事情——誠然那位發號施令的大人要負全部的責任,但倘若沒有為他辦事的屬下他也不可能實現自己的意願。除了領主之外肯定還有不少人知道這件事的細節,就比如當夜圍住女術士宅邸縱火的那些人,那些衛兵。真的,您就不好奇我是從哪裡獲得那塊被強行取下來的徽章的嗎?”

看到她臉上一閃而過的遲疑,男孩露出滿意的微笑,轉身準備繼續向前。她連忙開口攔住了他。

“你對這件事究竟知道多少?”

男孩並沒有用回答釋清她的疑問,只是將食指舉到唇邊輕輕搖了搖頭。

她隨着男孩走下爛木板鋪成的階梯,沿着狹窄的小徑走向岸邊。青色的石徑逐漸拓寬成一片不算大的空地,一座堆疊得不怎麼規矩的篝火歪歪斜斜地坐在空地中央那個不精確的圓心。幾十個非人向著火席地而坐,由那排木屋窗口流瀉而出的燈光和着篝火跳動的節律映在他們斑駁的銀色皮膚上,宛如擦過金屬的流光。大多數人都摟着樹節那般乾枯的膝蓋,視線的焦點落在腳尖前方不遠處的地面上,手指緊緊地扣在一起。

她看到了不少曾被關在那輛囚車上的非人。那幾個形跡可疑的非人湊在木板鋪成的碼頭下方竊竊私語。還有那個女孩。他們還沒走近,女孩便把裹着紗布的右臂收到胸前,哆嗦着垂下腦袋。

遮蓋不住的燒痕由紗布的縫隙中顯露出來。

“我們做不了什麼。”迪卡的語調裡帶着惋惜,“那胳膊已經被完全燒穿了。說實話我不太理解為什麼已經異化的軀幹還保有知覺。完全是讓這些可憐人受罪。”

她移開了視線。

男孩帶着她由人群中穿過,走向靠在岩壁下方的那排兩三層高的木屋。一個下巴上掛滿胡茬的醉漢弓着身子堆在門前的石頭台階上,胳膊彎里摟着個半空的酒瓶。還沒等她和男孩邁上門前的台階,男人便突然屈起盤在身下的右腿,擋住了兩人的腳步。他仰起腦袋,那張紅得像熟李子一樣的臉倏地一下便朝着她的腰間湊了過來,視線在那塊劍鞘上掃來掃去。

“啐。”

男人張着嘴費勁地吐了好幾口氣,隨後衝著旁邊吐了口痰。

“你還真是什麼人都敢往裡領啊,迪卡。這傢伙可是個只知道殺人的怪物。”

男孩朝後退了一步,臉上依舊帶着微笑。

“您比起她好像也差不出多少吧,薩瓦大人。”

“哼。也是,我也的確不是什麼善類。”

男人說著,仰脖喝了口酒,抬起手腕用髒兮兮的袖口抹了把嘴角。他用手撐着身子晃晃悠悠地從地上站起來,草草拍了拍身上的土,磨蹭着伸了個懶腰。

——那些潛藏在破衣爛衫下的肌肉曲線在門口燈光的照射下顯露了出來。

“但那不一樣。我不過是為了混口飯吃,那些人要怨也只能怨給我發餉錢的老爺們。不怕你笑話,直到現在我做事的時候心裡都有負罪感,我真有。可他們這些人,”男人斜睨了一眼站在門口的她,“這些人心裡屁都沒有。他們不為錢、不為名也不為利,割開別人的喉嚨就僅僅是因為這種動作能帶來快感。你可能不知道,但我清楚的很,那座競技場磨練的唯一技藝就是殺人。”

說完,男人晃晃悠悠地從她和男孩之間的縫隙中穿過,走向小徑盡頭黑漆漆的後巷。他緩緩舉起右手,從后望去手掌就像從肩頭上方直接長出來的一樣。

開口之前他笨拙地咳嗽了兩聲。

“咳咳……算了。換地方睡了。這人身上血腥味太重,離她太近保不齊得噩夢。”

雖然嘴上這麼說著,男人卻並未急着邁步,而是歪着腦袋立在原地,看不出在思考些什麼。隨後他縮了下肩膀,頭像機器那樣一板一眼地扭了回來。

“……等會兒。不對啊。不對。我才想起來,我那個徽章還在你手裡。你小子,不會把我的徽章給了旁邊那個怪物吧?”

即便迎着男人的目光,迪卡依舊擺着那副雷打不動的笑臉:“我之前說過,那東西是您進門來的門票。從等價交換的角度來講,那枚徽章已經是我的東西了。不論我怎麼使用,似乎都沒有特意申請原物主允許的必要。您說對吧?”

儘管在回應之前保持了短暫的沉默,但男人的反應出奇的平靜。他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身子又轉了回去。

“隨你便吧。反正那東西也就是塊破鐵片。不過要是這樣,我大概知道這怪物為什麼到這下面來了。”男人一陣冷笑,“喂,那邊那個。好好適應這下面的環境吧。估計好一會兒你都沒機會再上去了。走了。”

男人左右晃晃舉高的手臂,身影漸漸消失在燈光照不到的黑暗裡。迪卡做了個有些無奈的手勢,重新踏上木屋門口的台階。

“那人是誰?”

男孩的回答很籠統:“一位客人。和您一樣遇上了麻煩。”

兩人一前一後地進入屋子的前廳。迪卡從櫃檯旁邊的牆上取下鑰匙,走上一旁看起來有些驚險的樓梯。用鋼絲拴在房頂上的煤油燈隨着穿堂風左右搖曳,少年的臉被映得忽明忽暗,難以看清他臉上的表情。

“我沒想到您會這麼平靜。”

末了他說。

“怎麼。你還期望我和他打一架嗎。”

迪卡沒有立刻回答,而是頓了一會才說:“看來我對您有着錯誤的估計。”

估計。

拳頭最多只能讓人閉嘴,永遠不可能改變別人對你的看法,這是清老早之前就教過她的道理。而且那人說的也沒錯,她、包括她在內的前任皇家斥候們,不過都是一群拿着殺人執照的殺人犯罷了。

她不會被沖自己而來的話語所刺傷。

二樓的走廊又窄又暗,就這點來說好像並沒破壞這幢建築給人的整體印象。男孩在其中一扇門前停下腳步,用手上那串一路叮噹作響的鑰匙打開了門鎖。這是個看起來很像旅館客房的房間,只是屋子裡的陳設少到連最虔誠的苦行僧都難以忍受。貓搶先跳到了牆邊的光板床上,她則是踱步走到窗邊,望着外面河流上方漂浮的燈火。這時,男孩關上了門,搬了把椅子坐下。

“終於到了能聊天的地方了。請吧,您一定有很多的問題想問我吧?”

她沒料到男孩會如此開誠布公。讀到她臉上詫異表情的男孩輕輕地笑了笑。

“您不必想太多,至少現在我還沒在心裡謀划什麼。我只是覺得,讓您了解自己目前的處境對我的利益——對我們共同的利益都大有裨益。如果您不相信我,大可以把我告訴您的情況當成信口開河。”

儘管算是後知後覺,但她逐漸覺察到男孩的談吐和儀態遠遠非一個貧民窟的小混混所能擁有。她舔了舔嘴唇,視線仍舊望着窗外。

“你讓我去救那些非人到底出於什麼目的?”

男孩攤開手:“人道主義啊,我之前說過了。這並不是假話,只是沒能完全地描述事實而已。好比一位關懷之前夫人遺留下來孩子的繼母,其行動本身自然有討好丈夫的嫌疑,但有誰能說她不是真正地喜愛孩子們呢?不過……”

他的語氣陡然一變。

“繼續拐彎抹角對我們之間的溝通確實沒什麼好處。和您直說了吧,有人付了一大筆錢想讓我從集中營里撈出那四個非人藏在城裡。集中營戒備森嚴,能下手的機會也只有劫持他們運送非人用的囚車,而既然要劫車不如索性做件好事,把所有人都放出來。您剛才看到的女店主,也就是這地方的頭兒,可是把拯救非人當成自己的責任。這麼做還能順手賣她個人情。至於想救的到底是哪幾個非人……我想您肯定也已經發現了吧?”

嗯。

她回想起那幾個好像知道事情會發生、極為鎮靜的非人。

“但那輛囚車根本不設防。你根本不需要把我卷進去。”

男孩臉上露出訕笑:“啊,關於這一點,您以後會明白的。現在還不能告訴您。而且,從交易的角度而言,您替我辦事我給您報酬,十分公平。”

不知為何,儘管男孩在她面前永遠是一副和顏悅色的模樣,她卻感覺到強烈的不適。望着被開膛破肚的異化獸都不為所動的斥候不自覺地移開望向男孩的視線。

“那個商人,還有昨晚的衝突,你應該都知道吧。領主突然派人來抓捕我,有什麼理由嗎?”

“啊,這……雖然在本人面前有些不尊敬的意思,但您自己心裡也應該清楚,領主並不喜歡您。他畢竟是個性格乖張的人,從我的角度而言,領主什麼時候與您爆發衝突都不奇怪。不過昨天的情況其實並不是您看到的那樣。該從哪兒說起呢。”

男孩說著,起身走到牆角,從劈柴堆里挑出幾根粗細均勻的木條,點燃旁邊的壁爐。竄起的火光一下子照亮了昏暗的室內,連一直默默地蹲在窗邊的灰貓也在身後的牆上投下了誇張的陰影。

“這座城裡有一點很奇怪,我想您也有所察覺。”

她張開嘴。男孩撥弄着爐火,仍然用不緊不慢的語氣徐徐說到:“在伊蘭大陸上的幾十個主城裡,查夏絕對不算科技最發達、經濟最領先的那個。這麼多年這座城所依靠的不過是城郊這些早已被戰爭毀壞得一塌糊塗的農田,領土境內沒有一處礦脈。然而,就在其他的領國都因為戰爭而縮減生產規模、停運基礎設施的時候,查夏卻在近乎瘋狂地開設新工廠,還在主城裡修建了新的有軌電車,安裝了新式的路燈。斥候大人,您是洛薩來的,對這些您理應比我還清楚:所有的這一切想要運轉,都需要能源作為支撐。”

男孩轉過身。

“倒退十年,所謂的能源指的是煤;可現在不一樣了,提到能源,我們一般談論的是白焰。這就又回到那個老問題了:如此貧瘠的查夏是從哪裡弄來這麼多白焰的?好好想想,斥候大人。”

她望着男孩的臉。

白焰。異化獸。城內在大肆搜捕非人。集中營。店主說的話。不限量。運送……工廠……分配……

“——不。”

這不可能。

男孩覺察到她的表情變化,露出了近似得意的微笑。

“您想的沒有錯。那些人——領主也好,教會裡的那些人也好——他們在用非人的屍體提煉白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