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來晚了。

而八木,八木來的更晚。

尖叫過後,守在八木身後的村民們紛紛舞動農具,並以你死我活的氣勢衝進荒船寺,人擠人,人推人。被綁縛的八木,先是被推倒在地,而後險些被村民活活踩死。

沒有人在乎八木是否會逃跑,甚至沒有人在乎他在何處。瞬間而來的解放令八木有些手足無措。他睜開被塵土遮住的眼睛,掙扎着從地上拱了起來。

自然,常人會認為此時最好的做法是快快逃走,離開這片是非之地,走得越遠越好。八木自然也是這樣想的,在腦海中,八木自然也是這樣想的---但他的腳似乎被牽住了,着了魔一樣,跌跌撞撞,向那荒船寺,直直走去。

但人群卻突然安靜了下來。

八木側身於人群之中,一步步擠了過去,在村民間費力地行走着,人群擠在廟中,更有些被堵於門外。但眾人之中,八木顯然擁有某種令人唾棄的特權,他只消借過借過地說上兩句,人人側目,紛紛讓出一條路來,再沒有人喊什麼殺人兇手,也沒有人對着他說什麼殺業僧,人群只是讓開,八木只管向前。

向前了。八木便看到眾人的視線,沒有人關注他,而是全部都投向那地藏座下,拜墊之處。再向前,擠開最前面的人,八木便看到那他最不想看,卻也是最想看的一幕---一瞬間,他喉嚨緊縮,陣陣作嘔,頭重腳輕,幾乎暈倒。在佛寺中......在佛像前......竟然有此等事......

---罪過。

“南無大願地藏王菩薩……”八木念。

八木看到的東西,並不難理解。甚至可以說,是最容易理解不過的一件事。

死。

並且不是尋常的死。

是謀殺。

是一個人絕無法自己所為的死法。

腰斬,破腹,身首異處,肚破腸流,鮮血遍地。

依稀能看清那沾滿鮮血的頭顱,眼神無光,瞳孔發散,大張開嘴,斷口處異常整齊,簡直像是雕塑的切口。

那正是市八老爺的頭顱。

被擱置在拜墊之上。

鮮血已經乾涸,呈暗紅色,凝結成塊,反射出微微光芒。屍體四散在佛像之下,死狀慘不忍睹。

當然,阿檎也在。她正伏在屍首之前,微微啜泣,似乎已經筋疲力竭,無法再發出任何更大的聲音了。看樣子,她甚至都沒有發覺站在身邊的村民。

但若僅僅如此,八木在村民心中的嫌疑,是遠不足以洗清的。

之所以無人再顧及八木,是有着更加確鑿的原因。

人群的視線,也並非是在看被分屍的市八老爺,或是伏地啜泣的阿檎。

而是看向第三個人。

背對着佛像,面對拜墊上頭顱跪坐着的,滿浴鮮血的,第三人。

但縱然滿是鮮血,仍能看出那人的裝束是一位僧兵。看樣子,僅是位二十齣頭的男性,雙手置於膝上,右手邊橫置着一柄折斷的薙刀,也同樣被鮮血所染。

朗朗青天,證據確鑿。市八老爺正是被這僧兵所殺。

不會有假。

八木既震驚,又噁心。甚至於自己已經不知道該先處理哪一種情緒為好。他張開嘴來乾嘔,又搖頭憋了回去。兩臂用力撐緊捆綁着自己的粗繩,疼痛,刺痛。他試圖平靜自己,但無論如何都無法做到。

在佛寺......行兇殺?

犯人......是僧兵?

八木的腦袋就快要轉不過來了。

很顯然,村民們也和八木一樣驚訝,一樣不解。

這僧兵是誰?又為何要殺市八?

若真是他殺了市八,是否也是他殺了市七和市九?

沒有人站出來講一句話,八木也一樣。

最後,是僧兵先開了口。

“父老鄉親們。”

那僧兵說。

“市八兄弟三人,乃是我親手所殺。”

人群登時炸開了鍋:驚嘆,咒罵,疑惑,厭惡,憎恨。又慢慢平息了下來。

很顯然,僧兵要說的,並不僅這一句。

“我的名字……是鬼助。”

村民之間又響起一陣不小的議論,不過這一次,似乎年齡稍長的人才明白僧兵的用意。

“大哥……大哥……你為什麼……?”

是阿檎在說話。

大哥?

八木稍加思索,便想起昨夜在柴房中,阿檎對他說的那番話:

“……市八老爺好心,便收留了我跟我哥哥,但他後來當兵去,做了僧兵,聽說戰死了……”

——那麼面前這自稱鬼助的僧兵,應當就是阿檎所說的那位戰死的大哥了。

本應是感人的重逢,但卻成了如今這個樣子。

八木眼眶微微有些濕潤,但他卻不知道這淚是為誰而流。

“你……沒死?”

有人問道。

鬼助搖了搖頭。

“因為幸運,得以偷生。”

阿檎的哥哥,同時也是市八的養子鬼助。數年前便被認定戰死沙場,如今卻好端端的出現在荒船寺中,並親口承認是自己殺害了市八三兄弟。如果這都不能叫人困惑,那麼便沒有其他事能了。

“為什麼……大哥……為什麼……”

鬼助笑出了聲,着實令人不寒而慄。

“難道妹妹你到今天還以為市八是我們兄妹二人的大恩人嗎?”

人群一片嘩然。

“可是母親消失后,正是他收留了我們啊……大哥……你為什麼要殺了他們……”

“呸!什麼收留,我看是良心不安……”

鬼助又咯咯地笑了,一邊說,一邊看向市八那空洞無神的雙目。

“市八不是我們的恩人,恰恰相反,就是他們兄弟三人,為了田地,殺掉了我們的母親。”

“什麼……你說什麼……”

阿檎搖着頭。

“我是說,我們的母親,並不是失蹤,而是被他們殺了。被市八用棍子,活活打死……”

人群騷然。

“我親眼所見。”

鬼助淡淡地說。

“市八如何將母親騙至荒船寺中。如何夥同他兄弟將母親活活打死,都是我親眼所見。”

“甚至母親的屍體,現在也藏在荒船寺中。”

“若是你們不信,可以照我說的去做。我母親的屍骨,若不出意外,如今應該就藏在地藏菩薩像里。”

沒有人動。

“你問市八為什麼要殺掉我母親?理由很簡單:田地。僅此而已。”

鬼助冷靜地像是在說他人的事。

“各位可能有所不知,但這村裡的大善人市八老爺,實則是個殺人兇手。”

“若不是我了結了他的性命,恐怕就連佛祖也不會放過他吧。”

“等等,你說市八為了田地,殺了你母親?”

“好像是......你還記得阿梅家的田地嗎?就在村田中間。”

“沒錯。”鬼助看了看說話的老爺子,“我家的田,就在村田正中。”

“就算是為了收購田地,可這也......”

“那種人,做出什麼事,都不奇怪。”鬼助鄙夷地看了看市八的頭顱,“呸。”

“十年前,僅僅為了那半畝田地的歸屬,市八便騙我母親將田地賣給他,母親不肯。我現在還記得,她當初是如何跟我複述市八的鬼話,又是如何嚴詞拒絕,我都記得。將田賣給他?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可對市八來說,那半畝田又算什麼?根本什麼都算不得,他已經什麼都不缺了,卻又什麼都想要,就為了那面子,就因為我母親激怒了他——真是笑死人了。”

鬼助的身體微微顫抖,放在膝上的雙拳緊握,青筋畢露。

“鄉親們,如果就為了這種事,如果就為了面子,可以行兇殺人,在佛寺行兇殺人,那麼我,為母報仇,在佛堂行兇,又有何不可?你們說說,到底有何不可?我是不知道——不知道......”

沒有人回答。

“我不後悔,只是有一點讓我悲傷的是,我只能把阿檎——我的親妹——留在殺母兇手家中,只能讓她在仇家懷裡長大,而我——我去做了兵,在戰場上殺人。我殺了不少人,有些甚至比我還要小,我都還記得——但是我無論如何都沒法忘記當夜,市八是如何夥同他兄弟打死我母親,無論如何都沒法忘記,媽媽死前是如何盯着藏在仏像后的我。而那天,菩薩不可憐她,仏不可憐她,上天不可憐她。我是個膽小的孩子 ,我......”

他的雙眼就如同背後斑駁的仏眼,空空洞洞。

“......我希望那神跡發生在母親身上,雷神也好,仏也好,果報天罰也好。但回過神來,母親已經不再看着我了。”

“我從仏像后逃掉,是在他們三人殺死母親后閑談的時候。”

“我忘記自己怎麼回到家,也忘記那時我如何狼狽,我只記得逃,但不管逃到哪裡,母親染血的眼睛就在我面前,我只記得那雙眼睛,阿檎,你的眼睛和母親很像。”

但他並未抬頭。

“接着便是那三個畜牲惺惺作態,收養我們兄妹二人。恨只恨,”八木凝視着垂頭的鬼助,他感覺後者邊笑邊說:“只恨當初我沒有提刀的勇氣。”

“我時常見到母親叫我報仇,但我沒有膽量;有時想過自己前去鎮中報案,但......”

“前來徵兵的部隊,給了我最後的機會。”

鬼助微微笑着,沒人看見。

“對,我找到了出路。”

“有些事,不管你殺了再多人,都沒法用鮮血洗凈,你們明白嗎。我殺人,不是為了其他,而是為了讓自己飲下仇恨。我殺的越多,他們便越像是市八——我一刀一刀地砍下去,母親便慢慢消失,最後......她的聲音也不在了。但抓住繩索的人是我,我被賦予了生命,所以我不能死......至少不能死在戰場上,而是為了押着市八,同我一起去下地獄。”

“他兄弟三人都是我一人所殺,與這位行者並無關係。”

鬼助說。

“煩請取下行者身上的繩索,捆在我的身上吧。”

隔了一會兒,村民們才從迷濛中清醒過來,有人慢慢走向八木,解開了他身上的繩索。八木揉着發痛的手腕,心中還是迷濛。

村民們從兩側慢慢靠近,有人強拉起阿檎,將她帶到一旁,餘下的人小心翼翼避開地上的屍塊,踢走薙刀,捆上了毫不反抗的鬼助。

“行者老爺......請原諒我們吧......”

說話的是之前的老者。

“請離開吧......”

但八木並沒有動。準確地說,是動彈不得。

見行者沒有離開的打算,老者便慢慢隨村民離開。

但人群突然停下。

回頭的人是鬼助。

鬼助看向的是阿檎。

阿檎回望他。

“抱歉。”

鬼助做了個無奈的笑臉。

“那天沒能帶你採花,抱歉。”

說完,鬼助便回過頭去,直到在二人視野中徹底消失。

光天化日,好一場鬧劇。

無人收拾屍首,市八仍舊那樣被棄置在廟中。八木眼中噙滿淚水,他慢慢跪了下來,為已無人狀的市八超度。或許他生前是殺人兇手......或許。

或許他於心不忍,只是一時糊塗。不然,又怎會收養阿檎,又怎會打算修繕荒船寺呢。

八木太累了,他不想再向下思考。

但此時,他又聽到啜泣。阿檎的啜泣。

向身側看去,阿檎仍伏在地上。而那蹲坐在阿檎身邊的人,不正是---

是昨夜那庭師。

“行者老爺,恢復自由身了。”

庭師笑了笑。

“恭喜。”

“不要恭喜——不要——”

八木頭暈目眩。

“你是什麼時候——”

“我是什麼時候到這荒船寺來的?一直都在,當然,一直都在。”

“來,我扶你去寺外。”

庭師扶起阿檎,將她帶到寺外坐下,便又回到寺內。

“還會痛嗎?”

“啊?還好,還好。”

“行者老爺,切不要自責,事已至此,但並非你心中所想,兇手既已伏法,便不要再向下追問。”

“但這寺中,這寺中......”

八木搖晃着,着魔一樣站了起來,慢慢向寺中走去,施禮,繞行至佛像背後。

鬼助說的沒錯。地藏像背後,的確有一缺口。

“行者老爺——”

庭師似乎想要喝止八木。

但為時已晚。

八木的手,已經伸進了那洞中,向里探去,隱隱能夠摸到些堅硬的東西。

不是別的,正是人骨。

八木大駭,向後跌去,重重倒在地上。

“都是真的......都是......”

庭師跑來扶起八木。

“啊————”

這尖叫不是別人,是阿檎的。

兩人向身後看去。

濃厚的紅霧,正從佛像上升起。如同擁有生命一般,慢慢扭動、成型,由煙霧化為大實在,充盈於寺廟之中。

無盡的絕望攝住了八木。

那團紅霧自身,似乎就是世間惡的集合一般,攝取了寺內一切生氣,逐漸擴大,逐漸凝結。

正如阿檎所說。那紅霧,慢慢便化作肉眼可辨的人形。

“殺業僧......”

八木喃喃。

“的確如此。”

庭師說。

殺業僧,高兩人有餘,身披袈裟,頭戴歌舞面,手執薙刀。經文從殺業僧口中吐出,卻彷彿惡法邪咒,如炸雷響鐘,震得八木動彈不得。巨大的噪音,巨大的人形,巨大的殺氣。紅霧如鮮血在殺業僧周身環繞,陰熱邪火從腳下噴涌而出。那樣子不像是妖怪,反倒像是天神下凡——

殺業僧單手立掌,俯視着階下的阿檎,念念有詞。但八木卻聽不懂它究竟在說些什麼......

“行者老爺,你真是放出個了不得的東西。”

在滾滾誦聲之中,庭師的聲音卻依舊嬉笑如常。

“你說——”

“莫要害怕,行者老爺。”

庭師說。

殺業僧踱步,低吼絕望,如巨獸見羔羊。一步步靠近寺外的阿檎,慢慢舞動手中薙刀,紅霧如風颳起,如水四散;彷彿火之水,彷彿惡之源。薙刀舞動,步步威壓異常,鳴叫聲如人凄厲慘死,八木緊緊捂住雙耳,緊閉雙目,縮在地上。

三人之中,庭師並未驚慌,他彷彿見到舊友一般,展開無奈笑顏。

“本以為能趁無人時將你解決。”

殺業僧似乎聽懂了庭師言下之意,叫聲更大,一步迴轉,便面對着庭師與八木,展開真容法相,軀體更加增大,塞滿了整個寺廟。

“也好。”

庭師在滔天業障面前,伸手摘下胸前麥穗,輕輕一彈,便做金光四射,霎時間,殺業僧周身的紅光彷彿都黯淡了下去。八木只覺周身一陣通暢,如同沐浴在六月暖陽之下。

殺業僧被金光逼退一陣,紅霧也消散了許多,但卻依舊保持着攻擊態勢,面對庭師,腳上並未退縮。殺業僧揮動薙刀而來,紅霧如風颳起,如水四散;彷彿火之水,彷彿惡之源。薙刀舞動,步步威壓異常,但在攻擊觸及庭師之前,便被打回紅霧之態,在庭師身周消散開來。

一陣陣刀光飄過,但皆化為無形。雖然如此,庭師也並不輕鬆。殺業僧本質上只是世造的業障,但在荒廢佛寺之中,卻受到庇護,力量大大增強,能化為有形之身,誘罪人前來荒船寺誅殺,便是最好的證明。

何況此時,庭師還要分神保護八木進與寺外的阿檎,心有顧慮,自然略難應對。

庭師抽動手中麥穗,金光化為鞭形,抽在殺業僧軀體之上,鞭撻聲有如龍鳴,但卻並未造成太多傷害,反倒更加激怒了它。殺業僧鳴聲更加凄厲,簡直像能奪人性命。

“若如此,別無他法。”

庭師收住金光,向前邁步,口中大喚一聲,便將殺業僧牢牢喝住。一步,兩步,瀟瀟聲起,如同大雨滂沱。

“吾乃人間箱庭之主,大世點綴庭師,破除恆常,結萬物生長復蘇於繩,世造業障皆應在,此為理,世造業障皆應去,此亦為理。散去,皆散去。”

伴隨庭師念號之時,殺業僧不斷萎縮消退,原本塞滿寺廟的巨大身軀,現已縮至一人多高,痛苦扭動身軀,在寺內瘋狂四竄,哀鳴,如同被點了命門一般慢慢消散而去。

“呼……”

庭師鬆了口氣,轉身看了看暈倒在地的八木。

“真是的,行者老爺……”

庭師話音未落,那股理應消散的殺氣,卻又在一瞬間聚集起來,其勢更盛更猛。庭師心覺不對,回頭看時,便見紅色刀鋒如閃雷一般劈下,直奔八木而去。

——為何?

——啊,是血親。

庭師口吐單字,如撞鐘一般,而自其口中發出的聲音卻無法被世人解讀。

薙刀直直劈下,彷彿要將庭師劈作兩半。

刀尖如同觸到了什麼,阻停在庭師額頭。

隨後,殺業僧發出最後一聲哀鳴,紅霧瞬間收縮至一點,便消失不見。

————————

“寺內冤魂所造業障,不容小覷。“

庭師說著,將麥穗放進胸前口袋。

“......或伽藍內恣行淫慾,或殺或害,如是等輩,當墮無間地獄,千萬億劫,求出無期......”

“原來如此,”庭師望向早已從昏厥中恢復的阿檎,“是託了這孩子的福。”

自嘲一樣揚起了嘴角。

阿檎是阿梅的血親,她的在場,讓殺業僧的怨血與物質界得到了鏈接。這並非尋常妖的道理,但殺業僧的存在在怪異中原本便是特例,此怪並非是為喻指憑托而誕生之物,而是果報與親人血的構成。

但他卻未預料到這一點,若要問為什麼,庭師原本就並沒打算要在此時對付它,因此大意了。

若非如此,那用碎繩所編成的假人,那代罪羔羊,也該恢復原狀了吧……

庭師想道。

“真是不得了啊......”

望着昏迷不醒的八木,庭師蹲下,伸出手去,輕輕按住他的額頭。

“很遺憾,行者老爺,但我們的路途仍將匯合。”

隨後金光一閃,倒在佛像邊的,僅八木一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