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夜中無事,倒也無事。

自從庭師走後,那略微有些詭異的夜,便重新回歸了平靜,連帶着夏夜蟬鳴,也變得溫和了起來。

夜雖平靜,人卻無論如何無法平靜。但八木進此時所思所想的,並非是被誤認為殺人兇手一事,而是比起此時更加久遠的,也沒有那麼久遠的事情。

換句話說,那就是不久之前,驅使他走上九十九遍路頂禮的事情。行者行九十九遍路,雖不新奇,但也並不常見,這條為僧侶而設的朝拜路線,並非是為八木進這樣的俗家行者準備的東西,像八木進這樣的行者,在白虎野被稱作“徒然行者”;所謂徒然行者,便是無緣剃度,無緣仏法的求佛行者。他們要麼為俗世所累,要麼有心愿未了,因此,也無法成為真正的僧人。

而所謂九十九遍路,便是百年前,善則禪師西渡歸來,弘揚仏法,建九十九間寺后所留下的朝拜路線。善則禪師可謂百年來第一大僧人,所以這九十九遍路,也自然成為了僧家人人嚮往的頂禮之路。

八木也不例外。即便身為徒然行者,但只要是修仏之人,便都對這九十九遍路有着異樣的執着。

但促使他走上這九十九遍路的,並不是這執着,而是另有其他原因。

一個令他羞於啟齒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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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來起來,妖怪還要睡覺,真是聞所未聞。”

八木被人搖醒。

原來天已經亮了。

昨夜自庭師走後,八木便疲累無法自持地睡了,但是何時入眠的,卻毫無印象。彷彿被敲昏一樣,他便如此睡了。

被村民推搡起來,繩索依然緊緊縛着兩臂和雙手,似乎已經快失去了知覺。八木被天光刺痛雙眼,轉眼間便又站在了院內迎接村民。似乎是為了防備他這“妖怪”作祟,今早的陣仗完全不輸昨夜,似乎這村中每一個能走動的人,此時都聚集在院內,而將要承受這百來號人怒火的,正是他,八木進。

但掃遍人群,他也沒有看到那個本應出現的人。

市八老爺。

也許是由於年事已高,還在休息,也許是悲痛過度,無法起身。八木進覺得那老人異常虛弱,昨夜僅僅是對話便似乎耗盡了他所有精力。

但如此說來,不僅是市八老爺,另外兩人---少女阿檎,和庭師---也都沒有出現。八木進又用雙眼確認了一番---的確不在。

這兩人既然都住在市八老爺家中,此刻又身處何處呢?八木心生疑惑,但眾人的喧鬧叫喊很快便將他拉回了現實。充耳所聞的,儘是什麼“妖怪去死”,“殺人償命”之類的話。雖然刺耳,但八木已經聽的習慣了。

真是諷刺------

------真是奇恥大辱。

但他並沒有反抗,八木似乎已經接受了自己的命運,即便被如此對待,他依舊沒有反應,而這讓憤怒的村民更加憤怒------在他們看來,這正是一個對自己所做之事毫無悔恨的冷血殺手或妖怪的態度。而這恰是最不可原諒的。在看客眼中,這些大奸大惡之徒都應該有個大奸大惡的樣子,否則便勾不起他們的正義感,而這正是他們之所以群集的根本。

毫無疑問,不是其他什麼人。如果說昨夜的八木還將自己當成是一個受害者,那麼如今的他便已經完全沒有類似的表現了。八木令他們失望了。他並未像昨夜一般大喊冤枉,也沒有低聲唾罵推搡他的村民,似乎作為一個行者的他,如今僅僅是一個行者,而非那殺人魔般的妖怪------如果真有妖怪。這一切是歸功於那僧人心,還是那少女------不,也許是那庭師也說不定。既然不能解開誤會,那便順其自然。說八木沒有寄希望於那少女二人是騙人的話,但他同樣默默接納了自己即將喪命的事實,悄悄地。

但村民們似乎並沒有馬上將八木押到城中的想法,人群反而慢慢安靜了下來。八木側耳去聽他們的話,似乎是因為市八老爺不在,無人能做得了主,所以一切,還是要等他來定奪,在此之前,八木還是安全的。

安全——八木險些笑出聲來。眼前的景象要說是正義,未免也太滑稽了些。看着他們嘰嘰喳喳地亂轉,甚至讓八木也跟着操起心來——市八老爺究竟人在何處?也許他和那少女,或是庭師在一起?八木不由得向那裡想去。如果是,那便再好不過。只是那市八老爺已經拒絕採信阿檎了,區區一個庭師,又能怎樣說服他呢?那醉漢能有這心已算是好的,或者說,昨夜都只是他酒後的戲言,一時興起而已。

又或者,並不是這樣?

那庭師看上去,雖然不像個可靠的樣子,但言辭談吐,又並非像是尋常園丁一般粗俗。八木絞盡腦汁,也想不出這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

若是那庭師要幫他,又要怎樣幫呢?難不成他們現在就正圍着市八老爺求情?講述阿檎親眼所見之事?又或者市八老爺已經改了心意,此時正在猶豫不決?八木很想知道自己將要面對何種境況,是生還是死。似乎是從空中抓住了一絲絲轉機,但又並未牢牢握在手中一樣。八木被綁縛在人群中,此時突然湧現出了對生的渴望,。

“市八老爺在哪?”

八木豎起耳朵。

“不在房中啊,老爺的房門是開着的。”

“怪了,到處都不見人。”

“不會是也遭了不測吧......”

“你給我閉嘴。”

----市八不在房中?

或是真的遭了不測?

就八木所知,當時計劃修繕地藏廟的市八三兄弟,如今已僅剩他一人,所以,猜測市八是否遭了不測,也算是在情理之中。

只是市八若真遭了不測,那八木的嫌疑,似乎也可以就此洗清了。

那豈不是最好?

八木緊閉雙目誦經。

洗清嫌疑倒好,只是這憑藉他人性命換來的清白,讓他無法接受。

那豈不是----

是什麼?

八木的額頭滲出汗來,打在他的粗布僧服上。

死,或是不死。

答案是什麼?

但是並沒有答案。看起來,他們已經搜遍了整個宅邸,卻都沒見市八老爺的蹤影。

昨夜那活生生的老人,消失了。

當著滿宅邸守衛的面,消失了。

如果這世上真的有所謂神隱,那麼指的,就正是這樣的情況。

市八老爺,神隱了。

八木搖了搖頭,什麼時候,他也開始相信這怪力亂神之事了?

絕不存在的----

絕不可能。妖怪,神隱,什麼殺業僧,都是不可能存在之事。若是承認了市八老爺神隱,那麼也就是承認了殺業僧之實,八木是這樣想的。

他強壓下這念頭,未做多想。

“市八老爺如果不來,那這妖怪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先押着他。”

“可是他昨夜到現在一直在柴房中啊。”

“說不定是妖怪的伎倆。”

“你說的也沒錯。”

“妖怪,快如實招來,市八老爺究竟被你帶到哪裡去了?!”

八木小腿肚上挨了一腳,不得已跪了下去。

“我看,八成在荒船寺內。”

人群中有人說道。

“是啊。市七老爺,和市九老爺,都是死在荒船寺內。”

“說不準......”

“閉嘴!”

“還是去看看比較好,帶着他一起。”

“說不定他真的是什麼行者。”

“開什麼玩笑?九十九遍路上什麼時候有過鄶彌村了?我看他就是個殺人犯。”

“----不是妖怪嗎?”

“妖怪變成的殺人犯。”

“你說你也要去?”

“不然待着也是待着。”

“----那你陪我走好了,剩下的人就在這裡看守他。”

幾個人慌忙離開了宅院,剩下的人以八木為中心,慢慢站成了一個大圓。

人群看上去手足無措,而八木進也只是低頭閉目誦經而已。

他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誦讀的是什麼了,日頭漸高,曬得他頭昏腦漲。

過了許久,也不見有人回來。原本安靜下的人群,也慢慢騷動起來。似乎已經沒有人再打算押他去見治部丞了,八木鬆了口氣,但心還懸得老高,放不下來。他怕有人回來,又怕無人回來。他想見那庭師,又不想看到他。不管八木怎麼找,都看不到昨夜那兩人。他心中慢慢升起一個可怕的念頭:他們二人,不會也遭了不測吧?

又或者,他們才是兇手?

八木只覺得冰冷從脊背慢慢向上爬,一雙手抖個不停。

對啊,什麼還我公平,什麼技法,什麼一飯之恩;最合理的解釋就是,犯下這罪行的不是別人,正是他二人:養女和庭師。

是覬覦財產,謀財害命。

若不然,也說不通他們為何不在現場。

是畏罪而逃?又或是被抓了現行?

----都有可能,但八木不願多想。

“喂,站起來,就是你,不然是誰?給我走。”

有人將八木拉了起來,似乎他們終於下定了主意,打算到荒船寺一探究竟。

八木也不由得加快了腳步。不為別的,而是要給自己找一個解脫之法。

若市八死了----若市八死了----若市八死了----

胡思亂想!八木呵責自己,豆大的汗滴接二連三地滾落下來,打濕了前襟。

不用人推,八木自己便走的飛快,看上去,簡直是要逃一樣。遠遠看去,更像是八木在領着這一群村民,快快到荒船寺去。

巨大的恐懼催他邁開雙腿,一人死就是另一人生。天上地下,一日之間,萬生萬死,本應如此----不過如此。

他怕什麼?

市八的死,正可謂他想要的結果,可這結果,又恰恰是他所不該期盼的。

作為自己來說,那自然是----

----自然是。

荒船寺距市八宅邸,並沒有多遠。所以留給八木的時間,自然也不多。抬眉轉眼,幾次思量之間,八木便已經能遠遠看到荒船寺的輪廓了。

就在那裡,他想要的結果,不想要的答案,就在那一處,靜靜等待着所有人的到來。

但八木並沒有親眼所見。或者說,根本不需他親眼所見。

只在一瞬間,八木便清楚,自己身上的嫌疑,已經被洗清了。

要說為什麼,那是一聲慘叫。

衝破寺廟和荒竹,直達眾人的一聲慘叫。

那是阿檎的慘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