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瞧見那人了嗎?”

“嗯,就是那個從進門起就一直喝酒的傢伙吧,怎麼了?”

“誒,你看他盾牌上的花紋,感覺很厲害的樣子啊,你認識這紋章嗎,是哪個家族啊?”

“唔......整個畫面平均地分成四塊,左上是金赤背景上的黑色雙頭鷹,右上是刀劍交叉下的城堡,

左下是純白上的水藍色百合花,右下是純黑下的金色鳶尾花。這家紋的確挺華麗的......但我還真不認識,是外地貴族吧?”

“哈哈哈,你之前不是還自封紋章學大師,說自己周遊各國各地,大家族的家紋只要一見到就能說出它的出處嗎?怎麼現在不行了?”

“大家族的當然行,但......”

“嘖,找借口!你總不能告訴我那人其實就是某個地方的小貴族吧?哪個小貴族敢用這麼囂張的家紋?”

“你他娘的......”他被酒友懟地啞口無言,惱怒地悶了一口酒後,“好吧好吧!你說的也是!說不定是什麼新晉大貴族,就像泰凱斯家族那樣在一兩代人內猛然崛起的。那也難怪我不認識。”

“臭不要臉的傢伙,不認識就是不認識,還扯什麼其他理由。”

“你找打是吧?!”

“哈哈哈哈~”

“誒,不過說實話,也可能是什麼落魄的家族,畢竟你看他穿着未免太普通些了。”

“在外旅遊也不必穿得多華麗吧,又不是在宮廷開舞會。”

......

他們口中的男人剛好喝完了一杯酒,正朝老闆喊道:“老闆,再來一杯。”他穿着平凡的亞麻制灰色衣物,包裹放在自己的手邊,盾牌靠在椅角上,一副遠遊客的打扮。他顯得很是疲憊和頹喪,半趴在了桌子上。

“來了客人!”

大鬍子的酒館老闆熱情應了一聲,來到這客人身邊給他倒了一杯酒,眼睛偷偷地往他身上瞄,看他家紋看得尤其地多。這沒有瞞過他的眼睛,但他不想管,濃厚的疲倦正纏繞着他,他現在什麼也不想做,只想一口一口地灌着酒。

(如今還有人認識這家紋嗎?)

他當然清楚答案,答案是“沒有”。

“夏爾”家族的輝煌,早已是過去時。它的故事在歷史的書架上,是被壓在最底下的老舊紙張。

家紋上黑色的鷹、刀劍下的城堡,都以古老的意義代表着某片廣袤的土地,那些都曾是夏爾家族王冠上的桂寶。鳶尾與百合花代表着高貴與品行的純潔,那是家族騎士們引以為傲的品德之證。

他,達多·夏爾來,自某個歷史悠久的家族家族。他的家譜可以追溯至很遠,遠到任何一位皇帝、國王、貴族看到后都會生出嫉妒之心。“古老即高貴”,這在很多地方都是適用的,並非邏輯上的適用,只是人們心中的適用。家族源遠流長雖不一定能得到世俗上的利益,但一定能給某些貴族帶去無比的虛榮感,某些新興貴族即使造假,也必然要讓自己的家族與某個古代人物扯上關係,以示他們從始至終都帶有好的血統,絕不同於天生卑賤的平民。

達多·夏爾現在很煩惱,卻並非在哀愁自己的家族今不如昔,並非哀愁自己無法享有祖先享有的榮華富貴。夏爾家族早已衰落多年,連他的家紋——除非是精研紋章學的老博士才可能看出這是某個古代貴族的家徽,否則幾乎沒人認得,所以達多也早已放下這方面的執着,只是偶爾有感才會興嘆兩句。而且從很久以前開始,出於某種驕傲與自矜,夏爾家族的人就已經很少拿家族歷史說事了。

此時達多·夏爾正煩惱的,另有其事。他趴在桌上一口一口地喝着酒,動作漸漸緩慢下來,像是喝撐了,不怎麼想繼續吃酒了。他的臉漲得通紅,一隻手抓着酒杯的木柄,無聊地搖動着。

過了一會兒,帶着獨自氣悶的心情,他百無聊賴地觀察起了四周。

明明都已經是深夜了,居然還有那麼多人在這裡喝酒。不過看這群人似乎是一夥的,估計是有什麼事在慶祝吧。

(不過,大國首都的氣象就是不一樣啊......但當年我們家族也......)

周圍很是吵鬧,混在這聲浪中,彷彿自身的存在也要消失了。這群酒客肆無忌憚地呼喊着,顯得興緻高漲:“老闆,有濃湯嗎?記得加點肉,料子搗爛些,搞快點!”

“好的,沒問題。”

......

達多忽然覺得自己真是丟人。

如果此時以別人的視角看自己,看見的必然是一個頹喪的醉鬼。

(只不過是父親的忌日而已,又不是小孩了,用得着這樣難受嗎?)

他在心裡嘲笑着自己。

不過自從父親去世,世界上就真的只剩下了他一個“夏爾”家族的成員了。父系的血脈單傳,而母親本是獨居的寡婦,沒有任何直系或支系的親戚,只有他一個人。

而他又因為從小跟着父親遊歷,基本沒有熟識的好友,如今也只是一個人到處流浪,這不僅讓他在某些時刻會被一種巨大的孤獨感擊中,也常常讓他記起“自己是最後一個家族成員”這件事。

(所以偶爾這樣也是可以的吧)

他又在心中安慰起了自己。

酒館的門突然被推開,外面的雨也趁機飄了進來,來了兩個稍微有些惹眼的人。

一個邋裡邋遢,一個身材巨大——達多還是頭一次覺得用“巨大”形容一個人的身材能夠這麼貼切。那兩人找了張桌子坐下,交談了起來。

因為一時也無事可做,達多靠着過人的聽力,姑且聽起那兩人的對話。

巨人:“我的傭兵團現在不在這兒,最近有一名老朋友聯繫我,說有一單生意。他讓我們幫一名公爵的兒子打繼承戰爭,從他哥手裡搶地盤。”

邋遢人:“嗯。”

巨人:“武器鎧甲都有備用的,弓箭你要多少磅的?”

邋遢人:“布列式長弓,最高磅數的就行,最粗的箭是什麼樣的?”

巨人:“最粗半英寸,從尾往首漸細,箭頭只有生鐵的硬化箭頭。”

邋遢人:“就這種,有多少來多少。”

巨人:“你還真不客氣。”

邋遢人:“你給我多少支箭,我就能給你射殺多少人。”

(達多心想:“唔,這人還真是自信。”)

巨人沉默了一會兒,然後他聽到巨人壓低了聲音說:“我無法左右你的行為,但至少能請求你,不要讓我屈辱地死掉。”

邋遢人:“真麻煩。”

......

達多很快失去了偷聽的意願,雖然那兩人不像常人,但也沒能引起他此時的興趣。

因為即使達多短暫地轉移自己的注意力,最終也會回到自己心頭的煩惱來:作為家族的最後一個成員,他本該去傳宗接代,但誰會看得起自己這落魄騎士呢?

他常常懊惱自己為何生在這樣一個時代。如果生在家族輝煌的時刻,他將披上嚴整的戰甲,在廣袤的戰場上與敵縱情廝殺,而不是像現在,為種種生活瑣事煩惱着。

況且,除了傳宗接代......也許並不能用“除了”這個詞,因為接下來的這個問題跟它依舊有一定的聯繫。這個問題,對達多來說比一切都重要,比自己的生命都重要,那事關自己身為騎士——哪怕是落魄的——最後的信仰,也是支持他孤獨地活到現在的理由之一,是從他祖先開始便流傳至今的訓誡。

如果去做的話,我大概會失敗,然後死掉吧。

我是我們家族在世的最後一人,千年的傳承就將在我這裡斷絕嗎?

但,難道就這麼眼睜睜地看着罪者逃走,而我卻在這邊以家族為盾牌逃避?

啊...神啊,我該怎麼辦?

此刻他多希望有另一個人替自己決斷,而自己只需要忠實地執行便可。他的內心深處逃避着,於是又開始不斷地飲着酒。也許他覺得,只要喝醉了,便可以暫時從這煩惱中脫離吧。

......

他喝醉了,睡了過去,做了一個夢。

夢中的他在廣闊的平原之上,太陽升起來了。

金黃色的麥田在風的吹拂下如同波浪般起伏,而他騎着馬,緩緩在其中行進。

走着走着,恍惚間,他看見自己身邊出現了許多騎士的幻影,他們的身上也染上了麥田般金色的光輝。他們的背後都插着一根旗幟,上面紋着“夏爾”家族的家徽。他們籠罩在迷濛的光芒中,沉默地行進着。

麥田,無數的騎士,初升的黎明......這一定就是家族史詩中的坎恩提之戰吧!

啊......這就是我們家族最輝煌的時刻啊!

達多端詳着騎士們的面貌,卻看不真切,但他相信這些人一定有着堅毅的面容。

這些勇敢而強健的騎士,是真正的勇士,是夏爾家族的英雄,也是達多無比渴望成為的人。

忽然間,他聽到遠方的號角傳來,迴響在這片藍天之下。

“衝鋒!”

“衝鋒!”

“......”

騎士們忽然呼喊起來,所有人都縱馬向前馳騁而去,於是夏爾也向前衝鋒。

他看見了遠方敵人黑糊糊的影子,就在那地平線上,太陽升起的地方。

大地開始在鐵蹄下震顫,呼喊聲已經充斥了整個世界。

在古老的傳說中,在那場坎恩提之戰中,“夏爾”家族的騎士戰死過半,但即使是那樣,也沒有一個人後退。他們憑藉悍勇與無畏衝垮了數倍於他們的敵人,創造出一場傳奇的戰役。

然而夢漸漸模糊了,夏爾在巨大的洪流中逐漸找不到自己的身影,周圍的環境如同被打破的水面一樣波動起來。最後的時刻,他看見那些騎士們手持槍與盾,向著太陽升起的地方衝鋒,直至淹沒在金色的光輝中。

......

達多的耳邊傳來幽遠飄渺的馬恩琴(一種樂器)的聲音,然後這聲音漸漸地近了,有了現實感。

達多醒了過來。

他的心因剛才的夢而澎湃,身體卻依舊覺得困頓,他懶散地趴在桌上,勉強支起頭環視着。他默默觀察周圍人的神態,心裡感到異常的平靜。澎湃與平靜——這兩種衝突的情感共同存在着,他的精神就處於這樣矛盾的狀態中。

他看向音樂聲的來源。

不知何時,酒館中來了一個衣着色彩鮮艷的男人,他撥動着馬恩琴,嘴中唱起了古老的騎士歌謠:

“曾經有座要塞”

“就在那古老的坎恩提上”

“如今只剩斷壁殘垣”

“曾經的騎士不見蹤影”

“如今只有農民在土地上耕種”

“他們過着平靜的生活”

“太陽初升之際”

“在那兒”

“無人知曉的地方”

“有一名騎士”

“他秉持古老的信仰”

“月與星護佑他前行”

“向天空傾倒的地方出發”

“他高喊着,在別人眼中顯得可笑的口號”

“接招吧,這充滿着錯誤的世界”

“天空與大地為證”

“我將向你開戰”

“站立在大地上”

“以勇敢與執着為武器”

“白衣的騎士”

“終將尋得他金色的夢鄉”

......

“榮耀並非他人給予,只有自己才能給予自己榮耀。”

他想起死去的父親說過的話。

他的父親是一個貧窮的騎士,一生只娶了一個妻子,生有一個兒子,卻為了心中的正義幫助過無數人。最後他在幫助村民對抗匪徒的戰鬥中死去,平凡地安息於一處無名的墳墓。

於是達多·夏爾,這位古老家族的最後成員,在心中下定了如此決心:

“即使“夏爾”之名已經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中,至少我不能讓它的榮譽在我心中泯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