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个无赖!禽兽!流氓!”夏胧月逮着残飞子一阵乱掐乱挠。石门前的法阵强度和甬道前的差不多,她解开对己身的压制后,立刻打坐调息,身上的裂痕很快愈合了。

残飞子不躲不闪:“这不是过来了嘛,你已经比当初连门都没摸到的废物们强多了。”

“不许你这么说我爷爷和师叔师伯!但是……”夏胧月嘴上抗议,心里还是美滋滋的,“既然我这么厉害,以后能成仙吗?”

“不能。”残飞子答得比眨眼都快。

“为什么啊?”

“只要你还想成仙,你就成不了仙。”残飞子一脸冷漠。

“我懂我懂!到了你们那种境界,这些执念都要被斩去,”夏胧月不耐烦地走向石门的门缝,想去看看门后有什么,“但我离那种境界还远得很,就不能给聪明可爱的晚辈留些做梦的……啊!”

夏胧月的尖叫声响彻地下空间,整条山脉的坟头都要被她惊得诈尸了。她死死地抓住残飞子的道袍,全身僵硬,眼泪几乎要夺眶而出。把她吓成这样的是一个挂在石门内侧的小人,整体灰暗干枯,身体已经拧成一团,像浆糊一样糊在门上,头部肿胀变形,两个眼眶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表情却定格在了最绝望与恐惧的瞬间。在昏暗的油灯照明下,这样一个小人显得格外诡异骇人。

残飞子拍打夏胧月的肩膀:“别怕,只是个死去的元婴而已。”

夏胧月依旧不敢看:“可是……元婴怎么会这样?跟我以前听说的……他到底……”

“到底怎么回事,要靠你自己观察。”残飞子丝毫没有帮夏胧月的意思。

夏胧月放开残飞子的道袍,抹掉眼角的泪水。残飞子说得对,她靠观察和思考,真的通过了危险的甬道,若是想要更进一步,就必须鼓起勇气,保持观察和思考才行。

“已经只剩一个空壳了,”夏胧月强忍恐惧,仔细观察粘在门上的元婴,“但元婴应该是有形无质的呀,哪来的壳呢?看他的样子,应该是在遇到某种危险的时候,肉身被毁,元婴出逃,但在穿过这扇门前元婴也死了。元婴的形状变得很奇怪,身体好像烂成了一团,头部也跟要炸开似的……我不太懂元婴,不知道什么情况下会这样,只能瞎猜了。

“假设一,这个人用了某种秘术,让元婴短暂地获得肉身……有这种秘术吧?我听说是有的,毕竟元婴离体很难长存于世。那个人使出这种秘法后,被背后的敌人追上,拍死在了门板上。

“假设二,这层壳是杀死这个人的某种东西制造的。这个人的元婴逃到门口,背后的敌人突然放出什么东西,包裹住了元婴。最后元婴消散了,杀死元婴的东西却变成壳留了下来。

“假设三……我猜不出来了,”夏胧月摊手,“唉,只恨修为不足……”

“那就进门吧。”残飞子说。

夏胧月面露难色:“认真的?不会进去就死吧?”

“能不能走到最后取决于你,但我不会让你死的。”残飞子说。

石门十分沉重,夏胧月推不动,好在她身形娇小,可以从打开的缝隙中挤过去。她战战兢兢地蹲下来,一边盯着头顶的元婴死壳,一边穿过门。然后残飞子把门推开,大步跨入门中。

门后是一段短而窄的天然洞穴,洞穴尽头竟有光芒射入,像是在告诉他们即将离开地下世界。可当他们站到洞穴尽头时,却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眼前是一个巨大的圆柱形地下空洞,穹顶是球形的,不知被施了什么法,如月夜的天空般洒下淡淡光辉,而下方是一片漆黑的无底深渊,幽邃得仿佛直通冥府。就在这柱形空洞的正中央,有一副造型古朴的青铜巨棺,五条粗大足以跑马的锁链从五个方向各自拉紧,使其悬在半空中。

怪不得能肯定这里是坟冢。夏胧月看了一眼残飞子一直背着的棺材:“你为什么要背着个棺材?你不会是那种挖坟掘墓、辱人尸骨的邪修吧?”

“绝无此事,”残飞子否认,“我手中的尸体都来得光明磊落。至于这个棺材,因为不便送去空阁,所以只好随身携带。”

“那不就是吗?”夏胧月露出嫌弃的表情,“还光明磊落呢,邪修都这么说!我看是棺材里的尸体见不得人,才不敢送过去的吧?”

残飞子摇头:“此事牵扯太多,不便明说。我只能以道德作担保,保证绝对没做过挖坟掘墓、辱人尸骨的事。”停顿一下,他又补上一句:“就算挖了,也不会辱人尸骨的。”

都心虚成这样了!下一句是不是“就算辱人尸骨也不会辱得很严重”?在夏胧月对残飞子的印象天平上,坏印象的那一侧又加了几个砝码。但腹诽归腹诽,她的眼睛可没闲着,已经把此地布置观察了个仔细:“我看常素道人修为那么惊人,也没能把执念都斩尽了嘛,说不定他对成仙的执念还比一般修行者深呢。”

“何以见得?”残飞子问。

见差了几个境界的前辈向自己请教,夏胧月不由地得意起来:“有修行者在悬崖上凿出洞穴,将自己的棺木置于其中,称作悬棺。此举意图无非是远离地府,接近天庭,求一个尸解成仙。可这不过是道行短浅者的虚妄而已。生时尚且阻止不了肉身衰败、形体朽灭,还指望死后能逃离阴间地府?常素道人都不满足于寻常的悬棺,要如此大费周章地使自己的棺椁悬浮,以他的修为不可能看不破虚妄,只能认为是执念太深,深到晚年昏了头。让我看看……咦,这棺材怎么没盖?”

悬于中央的铜棺确实没有盖,是直接敞开的,但悬吊的高度与入口几乎在同一平面上,令人难以窥视棺中景象。夏胧月又运起增强视力的秘法,努力捕获分散在空间中的光线,通过凌乱的光路追溯棺中的起伏。她的修为不足以发挥秘法的全部威力,加上此处光线微弱,这个过程非常艰难,但时间一长,终究让她看出了一些东西。

“棺材里面没尸体,倒是刻着几个字。我看看,什么元什么经……”夏胧月勉强辨认,“不会是常素道人生前使用的功法吧?这里莫非类似于衣冠冢,常素道人没有将自己的真身葬在此处,而是用成名功法代替下葬?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吗?”

虽然想保持思考,但夏胧月的注意力已经离不开那副巨大的青铜棺了。常素道人于数千前无敌于天下,最为人传颂的就是那一身神秘莫测的功法。若是能得其传承,说不定可以让数千年前的无敌景象再现世间。而这次无敌于天下的,说不定就是她,仙人预备役夏胧月。可当她的目光游走到残飞子脸上时,她的心里立刻凉了半截。残飞子一如既往地板着脸,站在原地没有任何表态。适才一时口快念出棺中刻字,她还考虑过残飞子和她争夺功法的可能性,可看样子,不是靠近棺椁无比凶险,就是提取经文难如登天。

“嗯……这里的天地灵气更加死气沉沉了,连空气都有点粘稠。”夏胧月用手指在头发里梳了好几下,带下来几根脱落的发丝,松手任发丝滑落。发丝在空气中飘荡着,入水般缓慢下沉。“但空气终究是空气,不可能托起我们或者让我们用飞行法器。”

见头发只是下坠而没有被毁灭,夏胧月胆子大了起来,干脆从通道中探头出去观察:“沿着边缘有一圈路耶,我们可以走到锁链上去,顺着锁链到达铜棺!”

他们从通道内转移到环形道路上,绕了两圈却不敢付诸行动。这五条锁链从外观上完全看不出区别,不知该通过哪条去往铜棺之上。

“要说‘五’这个数,最先想到的肯定是五行。但这五条锁链与五行如何对应呢?方位吗?可五行对应的方位是东南西北中,这五条锁链完全是平均分配在一个平面上的……难道是对应五脏?可五脏对常素道人来说又有什么含义呢?他天生有脏器缺陷吗?”夏胧月愁得两条眉毛都快打结了。

残飞子抚平夏胧月的眉心:“干脆随便选一条吧。”

夏胧月拍掉残飞子的手:“开什么玩笑?没看到粘在门上那家伙是什么下场吗?在这种地方怎么可能随便选啊!投石问路的办法也不能随便用,那个人的元婴可是被追上杀死的!要是乱试引出什么奇怪的东西来怎么办!”

话虽如此,在又沿着环形道路转了两圈后,夏胧月实在别无他法,还是决定靠投石问路来寻找突破口。此处没有植物让她折枝,可她又想用带灵气的东西做试验,犹豫片刻后掏出了金纹黑色小剑。她扒了残飞子的大氅,撕成布条,连结起来绑住法剑,打算在试验后及时回收。安全起见,她选了一条离入口最近的锁链,将金纹黑色小剑朝青铜棺抛去。她抛得很准,金纹黑色小剑从锁链上空飞过,当啷一声落在青铜棺前的一节锁链上。

无事发生。

难道运气这么好,第一次试就蒙中了正确答案?可常素道人会把正确答案放在离入口最近的位置吗?是为了坑疑心病患者而故意为之?夏胧月思索着,拉了一把布条结成的长绳。

金纹黑色小剑在锁链上挪动了一下,从锁链圆滑的表面上掉了下去。布条的中段挂在一节锁链上,法剑就悬在那下面摇摆旋转。这不要紧,毕竟系着布条,只要一拉就可以……

事情的发展与夏胧月的预想完全不符——那法剑活了,字面意义上地活了。原本巴掌大的法剑像是被灌注了灵力,涨到正常剑一般大小。接着剑尖开了一朵花,却不是开了真正的花,而是有一个巨大的肉块猛地爆开,血落如雨。然后是剑身断成了几节,却藕断丝连,起连接作用的又不是丝,而是白生生的肌腱。剑格两面各裂开一道口子,在整把“剑”旋转到某一圈的时候突然张开,露出滴溜溜乱转的眼球。剑柄也活了,整个变成一只手,干瘦僵硬,用长着尖利指甲的手指抓住掌心的布条,好像要顺着布条爬上来……

夏胧月惊得浑身僵硬,连叫都叫不出来。那“剑”在活的过程中变大了许多,像条大肉虫一样在半空中扭动。旋转到某一圈的时候,剑格上的眼睛稳定了,而又一翻转,那眼珠子正好与她对视!

“啊!”夏胧月手一抖,布条结成的长绳便飞快地从她手中溜走,不一会儿就和“剑”一起消失在了深不见底的渊洞中。她怔在原地,目不转睛地望着“剑”消失的方向。

“你还好吗?”残飞子问。

夏胧月不答,盯着渊洞失魂落魄,直到残飞子拍她肩膀,才不甘地咬住嘴唇:“我没想到会这样的,实在没东西可以试……那是别人送的礼物……虽然只是一件制式法器……”

残飞子又拍了拍夏胧月的肩膀:“我明白。我小时候也丢过一支笔,那是我……义父送给我的礼物,但是我在一场考试后将其遗失了。我发疯一样地跑回考场寻找,却终究无法寻回。有些东西,仅是因为寄托着他人的心意便与众不同。”

夏胧月依偎向残飞子,眼角溢出一丝泪水:“你真怪……说着白话,却像去考过凡人的科举……”

残飞子没有解释,任由夏胧月靠在她身上。片刻后,他推开夏胧月:“熬过去了吗?我得告诉你,执著于过去是没有办法前进的,你若是想要有所收获,就必须把注定的结果抛在身后。当然,要是你还没缓过来,再让你靠一会儿也无碍。”

夏胧月抹抹眼泪,站直身子:“不用了,我还没那么脆弱。我想明白了,这里是常素道人留下的试炼之地。从洞口到这里,禁制的力量层层递进。洞口我不知道,但甬道里的法阵作用是破坏形与质,而这里的法阵是强加形与质,与常素道人的功法相合。那个粘在门上的元婴就是在逃跑的时候被赋予肉体,一头撞死在了门板上。常素道人想让能通过这些困境的人来继承他的衣钵,所以在洞口留下名号作为指引。你一开始就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才让我进来试试,对不对?”

“不,只是有缘而已。”残飞子死守自己最初的言论。

夏胧月没有在意,她知道这死脑筋的家伙为了保证试炼的纯洁性,一定不会向她透露真相。经过这么多次的反复,她对残飞子已经大大地改观了,知道对方绝不是斩尽了大部分情感,而是本就外冷内热——不破格帮她通过试炼是原则,最后关头救她一命是温柔——这个不折不扣的闷骚男!

“跟甬道里一样,常素道人在这里也留下了一线生机。强加形与质的法阵在锁链附近是最薄弱的,只要不离开锁链周围就不会轻易受害,至于走哪条锁链并不是关键。”夏胧月掏出一只玉瓶,倒出几粒丹药塞进嘴里。然后她朝残飞子举起玉瓶:“你要吗?通过这里大概与前面的甬道相反,需要让体内灵力充盈。”

“不用。”残飞子果断拒绝。

好心当作驴肝肺,夏胧月翻了翻白眼。她收起玉瓶,又拿出存储灵力的玉牌握在手中,踏上了锁链。

这锁链十分巨大,重量自然不必多说,踩踏上去没有一丝晃动,就像一座稳固的大桥。夏胧月刚刚踏上锁链桥,就感受到了熟悉的法阵之力。只是这次的力量不像撕扯肉身的手,而像是无数条蚯蚓,成百上千,成群结队,都想要钻进她这团土壤中!适才吃下的丹药化作澎湃的灵力,正在她体内不断冲撞,可竟然无法与这股力量抗衡,正慢慢地被压缩回她体内深处,好像要重新结成丹药的原状!

她心中惊骇,连忙又拿出玉瓶,往嘴里倒了两粒丹药,然后跳到下一节锁链上。作为西玄洞天的小公主,她身上的丹药品质颇高,按理说这么吃必然爆体而亡。然而眼下顾不得那么多,若是不能保持内外的平衡,法阵之力很快会给她的肉身添上些东西——佛陀的三头六臂也是法相长的,她可不想用自己的肉身来效仿。

按照原本的计划,他们会极尽所能地快速通过锁链桥——毕竟此地和甬道相反,甬道里需要镇压己身、避免分解,而此地需要的是保持充盈、抵御外力。但在来到锁链桥三分之二处的时候,夏胧月就只能用爬的了。储存灵力的玉牌在中途长出一张嘴,咬了她一口。抖手将玉牌丢进深渊后,她只能靠丹药抵御法阵之力,差点自己把自己的金丹折腾到碎裂。她吞了太多丹药,以她的修为又来不及将所有的药力化为己用。多余的药力一冲击她的丹田,她就疼得蜷缩起来,撅着屁股像条煮熟的大虾。

“需要帮助吗?如果不需要,就竖一下大拇指。”残飞子平静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这个流氓……一定在后面饶有兴致地欣赏本小姐的丑态吧,夏胧月羞愤地想。她真不想做多余的动作,可她也明白这是残飞子为了避免她无力求助而设计的,只好撅着屁股竖起了大拇指。然后她继续爬行,翻越几座锁链弯曲处的“山”,扒到青铜棺的边沿,一用力,翻了进去。

咚的一声,夏胧月的肩胛砸在铜板上,她却顾不上疼,第一时间坐起来调息。青铜棺里的空间不受法阵影响,尚未吸收的药力却仍在她的丹田内横冲直撞,若是不及时处理,后果可不是一时的背痛能比的。

一团黑漆漆的烂泥啪嗒一声落在夏胧月面前,溅起星星点点的黏液。这烂泥看不出任何器官特征,却似乎是活的,在原地翻涌了一会儿,打开一张大“嘴”,吐出一个抱着棺材的残飞子。残飞子的衣服依旧干爽,竟没有沾到一丝黏液。他转过身,对着烂泥将棺材打开一条小缝。吐出人后,烂泥迅速缩小,最后呲溜一下钻进了棺材里。

夏胧月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万分惊奇,可因为要忙着打坐调息,无暇发问。残飞子见状也不动作,只是转头环顾棺内。

青铜棺内相当宽敞,与普通的三开间民宅占地差不多大,从这一点来说也不像是用来殓尸的。事实上这里确实没有尸骨,更确切地说是空无一物,只有底板上刻着几个大字——混元真经。

“说起来,你可知在金阳门劫持你的清竹是何人?”残飞子在青铜棺的角落里坐下。

你的老相好。夏胧月不便回答,只是在心里敷衍。

残飞子也没打算等夏胧月开口,直接继续说了下去:“她是本地长仙部族的修行者。”

蛇精。这臭吹箫的。夏胧月恨死了趁她不能说话大聊八卦的残飞子。

“长仙部族在几年前经历首领更替,新首领是在混乱中继位的,也就是百花公主。清竹是她的侍从,这次应该是遵了百花公主的命令来捉你的。”

“你跟那几个蛇精到底是什么关系?”夏胧月结束了打坐。

“你应该问百花公主为什么要捉你去见她。”

“不,我偏要问你跟那几个蛇精的关系!”夏胧月不依不饶,“你在她们那里的面子很大嘛,又是清清又要登门拜访的……吃了主子吃下人?蛇精的腰扭起来好看咯?”

“是啊,”残飞子的脸皮厚如城墙,“但这不关键。我在百花公主继位的时候出手助她,她欠我人情,于是愿意卖我面子。”

“你帮了她什么?”

“当时百花公主一脉在争取其他部族的支持,恰好蝴蝶部族有一个天赋异禀的后代落入人类修行者手中,是我前去相商并将其接引回来的,百花公主也因此得到了蝴蝶部族的支持。”

“又来个蝴蝶精……你为什么不直接把那个蝴蝶精交给蝴蝶部族呢?是不是和蛇精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交易?”

“那只小蝴蝶太年幼,无法保护自己,部族也缺少为其护道的能力……你知道吗,蝴蝶从出生到化蛹,再到羽化,最后死去,若是无法踏上修行道路,不到一年就会死去。以前蝴蝶部族有仙灵器的时候还可以借仙灵器开启灵智,可惜现在仙灵器都丢了不知道多少年了。这导致蝴蝶部族一贯以来的人才凋零,也使他们更加重视有天赋的后辈。所以,在蝴蝶部族的要求下,那只小蝴蝶现在被保护在长仙部族的领地内。”

“哼哼……”夏胧月挑不出刺来了,“那你说说,为什么她要抓我呀?”

“这个问题你该自己想。”残飞子说着站了起来。“要是想明白了,可以告诉我,我去赔礼的时候也许能方便点。”

夏胧月知道无法向残飞子问出更多,便也站起来,将注意力转移到当前最重要的事上。青铜棺里空无一物,除了侧板上的浮雕,就是刻在底板上的四个字了。侧板上的浮雕以日月云雾为景,刻画仙鹤雄鹰、蜻蜓蝴蝶等飞行动物,甚至蝙蝠都有,想来也是作为成仙愿望的寄托。而底板上的四个字——混元真经,很明显代表某种功法,而常素道人的传说又与此契合,获得传承的关键大概就在于此。可她绕着四个字转了两圈,却始终瞧不出端倪。

“一份秘笈,空有标题没有正文有什么用?难道,像一些传说一样,玄机藏在这几个字里?不会要我们坐在这里参悟,直到神功大成吧?”夏胧月有点泄气。这里的天地灵气无法吐纳,他们又没有饮食补给,真要留在这里参悟,怕是八字还没一撇就成饿死鬼了。

左思右想,她还是别无他法,只能硬着头皮尝试参悟。然而两个时辰过去,她就差用眼珠子洗刷棺材板了,一无所获不说,肚子还叫起来了。

“我要饿死了!”夏胧月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干脆把棺材板刨走!”

当然小女孩在作恶之前还是偷瞄了一眼残飞子,见残飞子面不改色,才壮着胆子拿出另一把法剑:“我会很小心的,只把字撬走,不会让我们掉下去的!”

按照他们在锁链另一头看到的景象,这块棺材板的下面就是万丈深渊,一旦这块板碎了,无法御器飞行的他们就会立刻万劫不复。再者,这块棺材板的玄机可能不仅是在字上,也可能是在整块板中。所以她当然要小心,这样发现情况不对说不定还来得及收手。

可惜,要是小心真能驶得万年船,树上的蝉早就被谨慎的人捕绝了。

夏胧月捏着法剑刚刚发力,剑尖陷入铜板之浅要把脑袋贴上去才看得出来,整块底板就好像摔到地上的糖画,瞬间裂成了无数碎片!

突然失重的恐惧如此真切,夏胧月的惊叫卡在了喉咙里,手脚在空中乱挥乱舞,可终究无法扭转身体下落的趋势。

残飞子也从棺中掉了下来,却丝毫没有慌乱。他在底板碎裂前的最后关头来到了夏胧月的身旁,此时一把抓住夏胧月的手腕:“别慌!呼吸!你还有时间想办法,如果在失去实践能力前没有想出办法,我就会强行带你走!”

强行带我走?都这样了这吹箫的还能救人?夏胧月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在这时,她看到残飞子的另一只手拈着一物件伸到了她面前。那是她用来刨棺材底板的法剑,在坠出青铜棺时被她失手甩飞,又被残飞子抓了回来。

令她大受震动的,不是差点步上前剑后尘的这第二把法剑,而是残飞子的手。为了抓回法剑,残飞子将手伸得太远,越过了法阵的安全边界。此时这只手上扭动着无数的肉芽,好像要变成一团纠结的剥皮活蛇。

待夏胧月接过法剑,残飞子抬起完好的手,以手为刀,一刀砍断了长满肉芽的手。被砍下的手失去他的压制,很快肿胀成一团看不明白的肉块,被他反手拍飞,而剩下的手臂则得以免受法阵之力侵蚀。

“没事的。我早就说过了,拓跋兄已经死了。”见夏胧月震惊地盯着自己的手臂,残飞子随手用袖子将伤口包住。

夏胧月紧咬嘴唇,心中无比懊悔。除非故意设计,残飞子可能是她见过的最温柔的人了,为了不让她因为二次失去法器而伤二遍心,甚至不惜赔上一只手——而这都是她急功近利、贸然行事而闯的祸。这样的人对她说还能想办法,她有什么理由不信呢?

她努力平复心情,首先抬头望向上方。青铜棺正在飞快地离他们远去,可这“飞快”比她想象得慢多了。似乎有什么正托着他们,减缓他们的下坠速度。

再低头望向下方。渊洞依旧幽暗深邃,什么都看不到,可当她平心静气时,还真感知到了那种托举他们的东西。那是自下而上的气流,从渊洞下持续不断地喷涌上来,中央的位置是风力最强的。

“是龙气!这地下是龙脉的一角,常素道人引来龙气支撑法阵运行!”夏胧月终于看穿此地玄机,然而没有用。他们无法在此御物或者御器,就不可能借龙气喷涌之力返回棺中。

她看到残飞子的脸上长出了肉芽,想必自己也是如此。青铜棺和锁链周围是此地的安全区,在离安全区越来越远的同时,他们越来越受到强加形与质的法阵影响。若是不能尽早想出办法,他们很快就会成为无底洞中不断下落的两团烂肉。

思考!夏胧月,思考!

夏胧月闭上眼睛,摈除无用的感知,全力回忆观察到的一切细节。究竟有什么是她曾纳入眼中,却不曾思虑的线索呢?

石门?石门是素的,什么纹饰都没有,她仔细地检查过很多遍。

元婴外壳?那个谜题已经解开了,是元婴被法阵强加形与质长出来的肉壳干枯形成的。

整个柱形空间?她沿着环形道路走过很多圈,在内侧岩壁和悬崖下都没有发现任何线索。

锁链?锁链也是素的,除了特别巨大沉重以外什么特点都没有……也许可以从内部截取到阻止强加形与质的法阵碎片,但事到如今已经太晚了。

青铜馆?刻着“混元真经”的底板一碰就碎,可以确定就是假……等等!刻在青铜馆里的东西?除了字,还有浮雕!日月云雾、虫鸟蝙蝠,究竟含有什么样的意义?

无数线索在夏胧月的心中编织成一张网,而位于网中心的真相令她认识到了什么叫作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此地之所以凶险,是因为此地不是为继承者准备的,而是为一只只小蝴蝶。

数千年前,蝴蝶部族也有一名女性首领,被称作梦蝶仙子。据传这位梦蝶仙子与常素道人私交甚笃,甚至有两人结为道侣的流言,可终究是人妖殊途。那时蝴蝶部族的仙灵器还没丢,如果这里的洞口不是“被仙灵器强行打开”的,而是“只能被仙灵器”打开,那么这第一关对蝴蝶部族来说就不成门槛。

第二关的甬道是针对强者的,越是强大的修行者越是难以抵挡剥离形与质的法阵。蝴蝶幼虫要成为飞翔的蝴蝶,必须经过化蛹的阶段。虫族化蛹时全身化为浆液,恰好是活力最为低下的状态。蝴蝶部族可以让修为低下的修行者用镇压己身的方法,将蝶蛹带过甬道。

至于这强加形与质的第三关,对大部分种族来说都是龙潭虎穴,可对蝶蛹来说却可能是造化之地。此地的法阵大概是专为蝴蝶设计的,携蝶蛹前来的蝴蝶部族修行者只需将蛹抛入深渊,蛹中浆液便可在法阵之力下快速成型,破茧成蝶,随着龙气扶摇直上。

夏胧月能想明白这一切,得益于她对常素道人的改观。青铜馆浮雕上的动物全都是会飞的,其含义不是追求飞升,而是为了表达“天道无亲,不偏不倚”的思想。

有飞虫掠过枝头,也会有鸟雀追上长空,即使夜幕降临,依旧会有蝙蝠在星空下盘旋。修行者的功法也是如此。一项技艺,绝没有第一个开创者逝去,就再无人能重新开创的道理。

既已领悟这一点,常素道人便不会以自己的功法为傲。青铜馆底板上的字本就是无意义的,常素道人给蝴蝶部族以外的后人留下的一线生机,便是同样领悟这一点,主动摧毁“传承”,发现下方的龙气。而她只是阴差阳错才完成了这一步。

“你还有不到半刻钟的时间。”残飞子提醒。

“足够。”夏胧月解开短袄的盘扣,又去解腰带。

残飞子接过夏胧月递过来的衣服,面不改色地看着。

“臭不要脸,”夏胧月解开内衣的系带,“至少在我脱光之前闭上眼睛吧?”

残飞子闭上眼睛,接过夏胧月塞到他手里的最后一件衣服。

夏胧月已经脱了个精光,唯一的身外之物只有捏在指尖的法剑。她没有时间犹豫,往嘴里拍了一颗续命的丹药,然后直接将法剑对着自己胸前的皮肤切了下去!

这是一场无异于自我行刑的手术。她将自己的皮肤沿身体中线切开,然后用指关节将皮肤钝性分离,一直到身体两侧。血珠如一粒粒石榴籽般飘浮开来,她的性命却被丹药吊住了。法剑划出的伤口又延伸到四肢,那里的皮也被剥开,只留下背后的部分依然与肉体相连。当这一切完成后,她在半空中扭转身体,直面深渊。

“抱住我的脖子!”夏胧月一把抓住残飞子的衣襟,将他拉到背上,然后对着深渊张开了双臂。

一对血腥的翅膀在渊洞中展开,那是被龙气吹得鼓起的皮,却承载住了两个人的重量。夏胧月的喉咙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可她没有惧怕,忍着疼痛调整躯干和四肢的角度。她的动作竟传达出一种自然的神韵,两人仿佛失去了体重,在她舞动双臂的同时,随龙气向上飞去,留下一串血珠。

梦蝶羽化术!

虽然常素道人和梦蝶仙子没能成就一段佳话,但在观念大幅度开放的数百年前,却有梦蝶仙子的后代与西玄洞天中的夏姓一脉结缘。梦蝶羽化术,这一由梦蝶仙子开创的独特御风术与其他开创自种族天赋的法术一样,与天地大道高度相合,不受禁制封印束缚,却依赖于天赋施展。对没有翅膀的人类修行者来说,想施展梦蝶羽化术必须搭配特定的法器,否则就是鸡肋。于是在双方约法三章后,蝴蝶部族放任此术留在了西玄洞天,夏胧月也在避免失传的训诫下啃了这块鸡肋。

然而,夏胧月怎么也没想到此次出门会用到这鸡肋法术,根本没准备施展必备的法器。没有办法,她只好剥开自己的皮,以皮代器,这才施展出了此术。

残飞子抱着夏胧月的脖子——夏胧月浑身上下也就脖子能让人抱了——感受到这具身躯在疼痛中微微颤抖,却什么都没有说。

两人乘着龙气扶摇直上,冲破渊洞深处的黑暗,穿过失去底板的青铜棺,直没入球形穹顶的光辉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