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是不要動偷偷進去的念頭為好。”殘飛子盤腿閉目,卻在夏朧月準備往甬道里走的時候叫住了她。

夏朧月被嚇得不輕,做了個深呼吸然後發牢騷:“你一坐就是一個時辰,難道是想等我餓死了吃我充饑嗎?”

殘飛子睜開眼睛:“我要送你回家的,怎麼可能會吃你?”

夏朧月更氣了,跟這個傢伙真是沒法開玩笑。“那我等也等了,你想出辦法沒有?”

殘飛子扭頭看向甬道盡頭的石門:“當然。你先想想關於常素道人你還知道些什麼。”

進山洞之後,他們很快見到了一條狹長的豎井。在順豎井爬下時,夏朧月一直在跟殘飛子講述此地主人的事迹。根據夏朧月的回憶,常素道人橫空出世的年代距今已有數千年了。當年常素道人自西向東拜訪各大門派,和遇到的每一個高手鬥法,而未嘗一敗,與其比斗過的修行者都稱其功法玄妙異常,舉手抬足間演化萬物,諸法不沾身。後來不再有人敢與其攖鋒了,世人甚至認為他是在世仙人,尊稱其為混元真君,而本人則自始至終以道人自居。最後常素道人難覓敵手,便遁世隱居,銷聲匿跡了,直到有人在一面斷崖上看到“常素”兩個刻字。

“還知道什麼……”夏朧月愁眉苦臉,“我能認出這裡來,也是因為以前攻打地仙冢的時候,有個師叔跟着我爺爺經歷了全過程,所以他對我講得特別詳細……”

殘飛子問:“他們為什麼會認為這裡是墳冢,而不是常素道人以前使用過的洞府呢?”

夏朧月一愣,好像此地確實沒有能證明自己是墳冢的明顯特徵:“我哪知道為什麼呀,師叔就是這麼說的。”

“說說看他們是怎麼攻打的。”

夏朧月開始回憶:“據說是聯合了許多大門派,用仙靈器轟開洞口的禁制才進來的,但是最終也沒有進入深處,各門派還都死傷慘重。”

“不對,”殘飛子又看了一眼甬道盡頭的石門。“其實是有人進去的,至少有人進了那道石門,否則沒人能一口咬定這裡是墳冢。”

夏朧月蹙眉,猶豫不決。

“走吧。”殘飛子站起來了。

“走?走去哪?”夏朧月詫異。

“當然是往裡走,你走前面。”

夏朧月瞪大了眼睛,下一秒掏出巴掌長的小劍,張牙舞爪地要跟殘飛子拚命:“好啊!你說想出辦法了,就是讓我在前面當替死鬼?”

“怎麼會呢?”殘飛子笑盈盈地捏住小劍,只是這笑在夏朧月的眼中看起來無比陰險。“這可是地仙冢,其中說不定留下了地仙使用過的功法和仙器。這是你的大機緣啊。”

“機緣你個大頭鬼!那麼多絕頂高手都沒打進去,我一個剛剛結丹的小修士哪有命往裡進啊!”夏朧月害怕得都快哭了,可她實力不如殘飛子,根本違抗不了。

“你不是說你天資聰穎嗎?靠修為進不去,你可以靠頭腦進去。”殘飛子掏出手絹給夏朧月擦眼淚。

“少假惺惺了!”果然這個吹簫的殘忍又惡毒!夏朧月這時哪還聽得進話,一把推開殘飛子的手絹,提腳就要往石門的方向走,一邊走一邊說遺言:“爹!娘!你們聰明可愛,乖巧伶俐的女兒就要死了,死在追隨地仙腳步的路上!”

殘飛子拉住了夏朧月的手腕:“我說過要靠頭腦,你這樣過去必死無疑。”

夏朧月看向殘飛子,兩隻水汪汪的大眼睛裡寫滿了疑惑。這傢伙……莫非是說真的?真能靠想辦法進地仙冢?從他們面對面開始,這傢伙的言行時真時假,搞得她都不知道該不該信了。“那……我該怎麼想辦法呢?”最終,她還是決定向殘飛子請教。

殘飛子只說出兩個詞:“觀察,思考。”

夏朧月學殘飛子捏住下巴:“當年各大門派攻打地仙冢的時候,是用仙靈器強行擊破洞口的禁制的。其實在那之前,洞口是被禁制隱藏起來的……那為什麼會有人看到洞口刻的常素二字呢?”

殘飛子與夏朧月詢問的雙目對視,卻不答,只是提出建議:“你可以試着提出一些假設。”

夏朧月沒有辦法,只好自己嘗試:“假設一,這兩個字是在常素道人死後,封閉洞穴之後才刻上去的。不對,常素道人聲名顯赫,如果有人發現這裡是他的墳冢,肯定不會放着不管……說起來,在看到洞內詳情之前,外人是如何知道這裡是常素道人的墳冢的呢?有沒有可能,是常素道人在生前將自己的屍解地告知好友,由好友來此刻上的呢?

“假設二,常素道人在布下禁制的時候,故意把自己的道號顯露了出來。但是這麼做的理由是什麼呢?他不希望有人打擾自己的安息,又不甘心被人遺忘?不對,從常素道人的事迹來看,他不在乎世人的尊稱,而只以道人自居,應該不是這種貪圖名位的人。那麼還有一種可能,就是他在等什麼人來找他,所以給那個人留下了線索。這麼想的話,常素道人有一個好友與這裡有關,這種可能性更大了。

“還有……還有一種可能性,那就是這個刻字與禁制無關,它本來就在那裡,常素道人布下禁制的時候根本沒有注意它。那這兩個字是為什麼刻上去的呢?有沒有可能常素道人是在這裡師從一位叫常素的世外高人,然後以師父的道號外出顯身呢?可這裡偏東,如果是在這裡出師,應該從東往西打呀……等一下!這麼說的話,這裡還真的有可能是常素道人的洞府,洞府門口有名號再正常不過了。可師叔的確說這裡是他的墳冢,我想不明白……”

殘飛子見夏朧月犯了難,便開口道:“那就想想其他方面的問題吧。作為鼓勵,我可以告訴你,你剛剛想到的可能性里,已經有正確的部分了。”

夏朧月得了鼓勵卻高興不起來:“其他方面?”

“不要讓我來替你想。我來替你想,那這就是我的機緣了。”殘飛子又閉上了嘴。

沒辦法,夏朧月開始嘗試殘飛子提到的另一個方法——觀察。她回頭看了看下來的豎井,豎井是天然的,還長着不少藤蔓草叢,看不出端倪,於是她又將目光投向前方的甬道和石門。這條甬道就很明顯是人工修建的了,寬度夠三人并行,青磚牆石板路,每隔五步一對油燈。油燈上的火苗微弱卻不滅,這讓甬道里看起來非常陰森——要是她哪天死了,黑白無常押她去見閻王時走的無非也就是這種路了。甬道不是筆直的,有一定的彎曲度,這導致盡頭的石門只露出一半,看不真切。

“嗯?很奇怪啊,師叔說當年剛進地仙冢,就在一條空蕩蕩的路上折損了很多人,可是這條路上看不到任何仙靈器留下的傷痕,也沒見到任何屍體,當年攻打的人應該沒餘力收屍才對……”夏朧月靠在弧形甬道的外弧牆壁上,努力看清更多的部分。她的眼睛裡泛起白光,似乎是用了某種暫時增強視力的秘法。“不對!這裡面的牆壁上原本是有傷痕的,但是後來被補上了!”

難道常素道人還活着?

這樣的猜測在夏朧月的腦海里浮現,嚇得她立刻後退,緊張地望向殘飛子。可是殘飛子站在原地,絲毫沒有動作。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將自己的疑問說出了口:“你說,這世上真有仙嗎?”

“有。”殘飛子回答得乾脆利落。

“如果常素道人真是地仙……啊?”夏朧月以為自己聽錯了,呆了一會兒才抓住殘飛子的道袍,急切地追問:“你怎麼知道?你見過嗎?”她其實根本沒認真問,還以為殘飛子會像她的師父師叔師伯那樣,搖搖頭說不知道呢!

“見過,如果你想見,我可以帶你去見他,前提是他也願意見你。”殘飛子語不驚人死不休。

“如果……如果這世上真有仙,如果常素道人真是地仙,那……他應該不會死吧?”夏朧月話都說不利索了。“等一下等一下!如果常素道人是地仙,那就不是他修不修牆壁的問題了。洞口的禁制是用仙靈器強行擊破的,但仙人布下的禁制真的能被人間的修行者擊破嗎?哪怕是用仙靈器……讓我想想讓我想想……”

夏朧月沉思許久,終於開始推論:“首先,甬道里的禁制比洞口的強很多,因為攻打這裡的人曾想在牆上開出一條生路,卻失敗了,所以常素道人是有能力在洞口就擋住不速之客的,但他沒有這麼做。第一種可能,常素道人是地仙,他現在還活着,是他在有人攻打后清理、修繕了這條甬道。那他放人進到此處的原因是什麼呢?也許,他是偽裝成已死,以自己的所謂‘遺物’作誘餌,吸引人來送命?他身上發生了什麼?改練邪功了?第二種可能,常素道人不是地仙,他現在已經死了……那他放人進到此處的原因是什麼呢?清理甬道的又是誰呢?嗯……我能投石問路嗎?”

“請便。我對是否會招來滅頂之災不作任何擔保。”殘飛子依然不置可否。

出於謹慎考慮,夏朧月要求殘飛子和她站到了豎井下方,也就是離甬道最遠的位置,然後隨手從長在豎井裡的植物上掰下一段木質莖,朝甬道里丟進去。枝條啪塔一聲摔在石板上,什麼都沒有發生。但是夏朧月不敢放鬆,凝神屏氣注視遠處的枝條。漸漸地,她看到長在樹枝上的綠葉變得暗淡了,整根枝條都在緩緩地乾癟,最終完全失去生機,變成了一堆黑色的灰燼,而這整個過程沒有消耗一刻鐘。

夏朧月長出一口氣:“果然,不是這裡的屍體被誰清理了,而是划刻在此地的法陣將進入的一切化掉了。牆上的傷也不是誰修繕的,而是破碎所化之物的形質,取其元氣,再重築形質來填補的。可怕,常素道人的道行果然深不可測……不過這樣看來他應該的確是死了,至少我們不是在往一個練邪功的地仙的洞府里自尋死路……等下,你剛才說這是機緣,你是不是一開始就知道常素道人不是地仙,知道他已經死了?“

面對夏朧月的質問,殘飛子沉默了很久,然後說:“是啊,這是你的大機緣,趕緊想辦法進去吧。”

“裝模作樣!”夏朧月一眼識破了殘飛子的算計。要是別人這麼說,她會以為對方是欲擒故縱,可這吹簫的猶豫這麼久,顯然是另有預謀——就是要讓她以為是欲擒故縱,這樣她就不會在接下來的行動中放鬆警惕。她在心裡長嘆一聲,搞不清這吹簫的到底是好是壞。

“既然知道了這一層,那辦法無非就是兩種,一是找到不會被化掉的路徑,另一個就是想辦法改動法陣,創造生路。後者是沒指望了,我再多投幾個石問幾條路試試。”說著,夏朧月又去揪長在豎井裡的植物,可一回頭就愣住了。

剛剛被她折去一枝的植物完好地長在那裡,哪有被折過枝的痕迹?

夏朧月陷入疑惑,歪着頭想了好一會兒,才恍然大悟:“我知道了!此地法陣的作用不是修復甬道,而是鎮住這一片天地,讓法陣影響範圍內的一切都維持在發動的剎那!所以這裡的靈氣不能被吐納,植物磚石會趨於恢復原狀,我們體內的靈力也難以外放!”

她再次折下一段枝條,努力往裡面灌注了一點自身的靈力,然後朝甬道中擲去。灌注了靈力的枝條比尋常拋擲物飛得更快,可進入甬道后的變化也更加劇烈。只見那段枝條在空中崩解成幾片,然後彷彿被一團無形的火燃燒,瞬間灰飛煙滅。

“沒錯沒錯!在進入甬道后法陣的力量大增,連進入的外物都會被分解,越是靈氣充沛的外物被分解得越快!”夏朧月又看向被自己折枝的植物,果然斷口處已經生出綠芽了。“想要通過這條甬道,上策就是散去體內積蓄的靈氣,最好能將肉身也盡量壓制到孱弱的地步!”

說著,她便準備自封金丹。金丹本就是由自身精氣神錘鍊而成,若是不加以封印,怕是片刻間就會被此地的法陣之力撕碎。然後她便意識到了問題所在,將視線投向殘飛子。她突然理解了當年為什麼各大門派的高手會在此死傷慘重,在各懷鬼胎的“道友”間失去法力,那就是人為刀俎我為魚肉,自封修為這種方法是斷然不會被採用的。哪怕是她,本身修為就不如殘飛子,在是否要放棄最終抵抗手段的問題上依然會猶豫。可當她稍一感知殘飛子的現狀,立刻傻了眼——從殘飛子身上已經感受不到一絲靈力波動了。

這吹簫的居然先她一步把自己封了,而且封得嚴嚴實實,嚴實得跟個死人一樣。

夏朧月頓時有種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羞愧感,當即自封了金丹,再拿出一塊玉牌法器將體內靈力暫存其中。做完這些,她便抬腳向甬道中走去,可還沒踏上石板路,她又猶豫了。這一切的辦法都是她推測的,要是她猜錯了呢?會不會踏錯一步萬劫不復?

“別怕,要是你還差一步就陷入死地,我會拉住你的。”殘飛子跟在夏朧月身後,突然開口。

夏朧月心生感激,想這吹簫的表面冷漠,其實……

“不過那樣就證明你與此地的緣分不足,這裡的寶貝就由我收下了。”殘飛子補充道。

其實內心也冷漠得很!夏朧月把心一橫,直接踏上了石板路。

一瞬間,她感到空氣中似乎出現了無數只手,開始瘋狂地撕扯她的身體,甚至有手插入她的丹田,試圖捏碎她的金丹!她嚇得出了一層冷汗,可在這時候不能緊張,越是緊張越是受法陣影響,只能平心靜氣以求自保。進一步削減肉身的生機后,她繼續往裡走,前方的石門隨之漸漸地轉向她,讓她可以看清了。

石門竟然開着一條縫!

夏朧月心中驚駭,沒想到殘飛子說的是真的,真有人進過那道石門!可她不敢前進了,她的血肉在顫抖,金丹在戰慄,很快她就要無法維持自身的形狀了!怎麼辦?怎麼辦?她急切地掃視甬道內部,希望找出一條生路。此刻她理解了,那個用仙靈器開路失敗的人有多麼絕望。她又想起師叔的描述,有一位高手在驚懼中試圖退出,可剛轉身走了一步,一隻腳就在法陣之力下化為齏粉,隨後整個人倒在地上摔得無影無蹤。她也會這樣人間蒸發嗎?可那吹簫的還沒有來拉她……那吹簫的真會幫她嗎?會不會就算想幫,也因為力不從心而來不及出手呢?

最終,夏朧月決定相信殘飛子。她往前一步,髮髻散開了,因為一部分頭髮在法陣之力下斷裂,無法維持造型。她的皮膚開始龜裂,絲絲鮮血尚未滴下便飄散在空中。她快死了,眼前卻不是黯淡,而是明亮了一下。

明亮了一下?她昏昏沉沉地望向兩側的油燈,發現燈芯上的火苗竟然比先前高了一點,彷彿是將她的生命作為柴鑫燒得更旺了。靈感的閃電劈中了她,讓她勘破了此地最大的破綻。燈油可以得到供給,燈芯也由此不被燃盡,但火焰本身是劇烈反應的產物,將這種東西維持在一瞬間實在太難了,若是不加區別地將整盞油燈鎮於法陣之中,燈火必滅!

她調動僅有的力氣,跳起來抓住油燈的燈臂,將自己的身體往油燈上縮。自封行為令她的肉體和思維都遲鈍了,所以這個過程十分艱難,但她終究成功了。當她用臂彎夾着燈臂,弓起腰背再摺疊雙腿的時候,身體隨時會崩裂的感覺終於消失了。她猜得沒錯,為了讓燈火持續燃燒,油燈所在位置的法陣是最薄弱的,薄弱得足以讓她渡過難關。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像個大蛹一樣在燈臂上縮成一團,十分不雅觀。

總算能喘一口氣了,她回頭尋找殘飛子,卻發現殘飛子在此時朝她伸出了手。她一怔,心想莫非自己犯了什麼錯?自以為尋到了生路其實已經身陷絕地?

殘飛子抓起夏朧月的裙子,把裙擺塞進了夏朧月的腿灣里。

夏朧月氣得差點破開封印被法陣當場化掉。這吹簫的真是冷血無情!剛剛她差點死掉不來管,來管她走不走光?再看這傢伙,站在石板路上泰然自若,莫非隱瞞了什麼訣竅故意不告訴她?

“禽……獸……”夏朧月氣若遊絲地罵道。

殘飛子點點頭,向石門的方向作出“請”的姿勢。

夏朧月更想生氣了,但又不敢。在這裡要是不能壓制己身,可是真的會“氣炸”的。她緩慢地調整姿勢,讓一隻腳踩到燈臂上,手扶磚牆向前傾斜,好像一隻在樹枝上爬行的避役。然後她猛地起跳,驟然增強的法陣之力還沒來得及摧毀她,她便落在了下一盞油燈的燈臂上。經過長時間的休息與平復,她再次起跳,如此重複,直到踏上石門前的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