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朧月在皮膚的接縫處抹上藥膏,將衣服匆匆一披,再往嘴裡拍一顆丹藥,便盤坐下來開始療傷。

自從進了此地,她屢次受傷,這次是傷得最重的。雖然這最重的一次是她自己造成的,但在這種地方能生還已是不易,她也不想抱怨。

一間書房兼卧室被藏在了青銅棺上方的光輝中,利用大多數增強視力的神通都忌諱強光的缺點,使人難以發現。對乘龍氣而上的人來說,這個問題卻不會成為阻礙,因為即使閉着眼睛,龍氣也會自動將御風的人帶至此處。

這是一個在岩山中掏出來的石室,中間是連通龍氣的地洞和一張石桌,石桌上放着一盞油燈,燈火照亮了桌前的木椅,和一件掛在椅背上的灰濛濛披風。牆角放着一張床,床邊和床對面的岩壁上都掏出了書架,可惜書架上的古籍全都朽壞了,連一片帶字的碎紙都難找。

這間石室確實像是一處隱秘洞府,恐怕常素道人是在臨終前才將洞府改造成了現在的樣子。但同時,這間石室也是常素道人的埋骨之處。因為,“他”就坐在床上呢。

石室里的靈氣不再收到壓制,夏朧月很快便吸收完丹藥的藥效。她將衣服穿好,拖着隱隱作痛的身體走到床邊。

一具乾枯的屍體背靠岩壁坐在床上,將兩條腿折起,兩條手臂放鬆地搭在膝蓋上。他用右手抓着一本書,低垂着頭顱,好像要在入睡前隨意翻閱兩頁。

《渾沌小術》,這是書的名字,但夏朧月已經不會被騙了。常素道人,從自稱便可看出其謙虛之處,以他的性子,絕不會給自己的學問取一個高調的名字。所以,這本“小術”便是常素道人留下的傳承。

夏朧月沒有立刻動手取書,而是望着乾枯的屍骸,嘆了口氣。常素道人並沒有如她想象的那樣受成仙執念所困,相反,此地的種種設置都是出於對一種弱小生靈的幫扶之心。而在這幫扶之心外,常素道人又不忍令其他後輩走投無路,處處留下一線生機。

堅持修行、斬去執念,是為大聖;幫扶弱小、愛護後輩,是為大慈。如此大聖大慈之前輩,竟也在此獨自面對天人五衰,普天下的修行者還有能飛升成仙的么?

“你要拿這本書嗎?”殘飛子問。

“是啊。”夏朧月剛說完,便看到殘飛子伸手把書從屍體手中抽走了。

“現在給你還太早,我先幫你保管。”殘飛子面不改色地將《渾沌小術》塞進了自己的懷裡。

夏朧月目瞪口呆,隨即反應過來這跟爹娘保管壓歲錢是一個套路,氣得差點咬碎銀牙:“你……你這個無賴!說好只要你不幫我,這裡的機緣就歸我的呢?”

她一扭頭走向書桌,身子搖搖晃晃,步伐卻不小。她的目標是掛在椅背上的披風,雖然灰濛濛的十分不起眼,可在場這麼多東西里,只有《渾沌小術》和那件披風沒有被時間磨滅,足以證明其材質不凡。

“等一下!你不能拿那件衣服!”殘飛子高聲喝止。

可夏朧月根本不聽。她剛被深深地辜負,此刻對殘飛子失望透頂。

“這裡的東西只能拿一樣!此地主人討厭貪婪!”殘飛子匆匆解釋。

果然你什麼都知道,這一切都是你設計的吧?雖然這麼想,但夏朧月還是停下了,手掌離披風只剩三寸。她回頭望向床上的屍體,屍體的左手好像確實遙指着這邊,難道常素道人真的是在表示只能二選一?

“你若是想要那件披風,我可以下次獨自幫你來取,但現在……”

殘飛子話說一半,夏朧月還沒動,掛在椅背上的披風動了!

明明沒有風,這衣物卻憑空騰起,抖落一地灰塵。它活了,眨眼間便攀上夏朧月肩頭。此時它的原貌才顯現出來,上墨綠下灰白,最底下的月牙狀紋飾金光燦燦,彰顯着它的身份。

夢蝶仙子用自己的翅膀煉製的法器。

殘飛子從原地消失,再次出現時,已經攔腰抱着夏朧月。夏朧月剛剛癒合的皮膚差點再次撕裂,疼得她想破口大罵,卻被眼前的景象堵住了嘴。

活了,都活了。石頭做的書桌、硬木做的椅子,全都像雜技團里的猴子一樣跳起了舞。地板上泛起波瀾,好像風中的水面,又像一條遊動大魚的身體側面。

導致這一切的是從地洞里衝上來的龍氣,但又不僅是龍氣。下方淵洞中強加形與質的法陣之力不知怎麼和龍氣結合在了一起,竟生出一條“龍氣之龍”,在石室內橫衝直撞。

殘飛子抬手朝着對面的牆壁虛斬數下,牆壁立刻裂成無數碎石,露出後面的一個溶洞來。然後他們再次移動,氣龍隨即從他們待過的地方掃過。

夏朧月看到常素道人的床和屍體被氣龍觸碰,床腳立刻變長、分節,像螃蟹腿一樣活動起來,床上的屍骸甚至長出了血肉,搖搖晃晃好像要站起……

常素道人不會活過來吧?夏朧月想。可惜殘飛子沒有給她驗證的機會,抱着她一頭扎進了溶洞里。散落在地的碎石翻滾着爬上牆,想要恢復原狀,可氣龍緊跟着兩人衝出,又將碎石吹得七零八落。

溶洞里十分狹窄,幾乎是一條彎彎扭扭的管道,發光的礦物和蟲子為這裡提供了僅有的照明。夏朧月看到眼前不斷掠過的鐘乳石和石筍,前路時而被左邊的岩壁擋住,時而被右邊的岩壁擋住,便知道這裡不方便祭出飛行法器,殘飛子只能抱着她用御風之術飛行。氣龍在他們身後窮追不捨,那些石筍和鐘乳石一被它蹭到便活過來,紛紛長出獸眼尖牙、鱗片利刺,駭人無比。

“夢蝶仙子的後代是嫁進了你們家。”殘飛子像是在提問,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是啊!”夏朧月在罡風中喊道,“我是不是犯錯了?”

“犯錯的是我。我以為你只是有可能學到夢蝶羽化術,沒想到你的祖先里就有夢蝶仙子的後代。化蝶羽衣本不該和人類產生感應的。”

這麼說就是自己的錯,夏朧月深深地自責。先前被殘飛子說中了,她真的不到獲得常素道人傳承的時候,最後關頭沉不住氣急於求成,貿然靠近披風才導致了現在的局面。

“逃得掉嗎?”夏朧月又喊道。雖然她現在穿着化蝶羽衣——最適合施展夢蝶羽化術的法器——但夢蝶羽化術不是以速度見長的御風術,當下派不上用場,只能把希望寄托在殘飛子身上。

“這樣不行。”殘飛子乾脆利落地回答。

“那怎樣才行啊?”夏朧月急了。殘飛子說過絕對不會讓她死,但她不知道此刻的狀況是否超過了殘飛子的能力範疇。

令她慌神的是,殘飛子沒有回答她,只是悶聲飛遁,似乎並沒有後手。她試圖自己想個辦法,可境界遠高於她的殘飛子都沒有辦法,她一個剛剛結丹的小修士能有什麼辦法呢?看來,她這回是真的要死了,不消多時,她便會和殘飛子化作兩團畸形的肉塊,砸在地上等着腐爛……

“是我!是我錯了!”夏朧月哭得梨花帶雨,“你……你把我丟下吧!你獨自一人肯定逃得掉的!”她看出氣龍其實追得並不快,難纏之處在於無需躲避障礙且窮追不捨,而他們是一個死腦筋帶着一個累贅的組合。

經過一個彎道,殘飛子被迫減速,雙方距離頓時縮短。兩邊的岩壁裂開無數縫隙,如鞭炮被點燃般接連睜開一串眼睛。無數的眼球盯着他們,好像野獸鎖定自己的獵物。

就在這形勢極端惡化的最後關頭,殘飛子把夏朧月拉到了自己面前。“最後的辦法,”他說,“需要你配合。”

夏朧月看着殘飛子的眼睛,那對眼睛裡依舊冷漠,令她捉摸不透。“我不明白……”

“你要接受被我殺掉。”說完,殘飛子沒等夏朧月反應,伸手蓋住了她的眼睛。

接受被殺掉?夏朧月完全不理解殘飛子的意思,只要殘飛子丟下她,她不就只能死了嗎?眼前的黑暗在絕境中給了她冷靜的機會。兩人邂逅以來,殘飛子對她說過的話,為她做過的事,全都從她的記憶深處涌了上來。接受就接受吧,她想——雖然完全沒有用“思考”去驗證過這麼做的合理性。

豁然開朗,彷彿是從極狹的通道中鑽出。分不清是對世界打開了自己,還是世界對自己打開了,她的“觸鬚”代替了一切感官,延向四面八方。難道這次她不是割開了一半的皮,而是整個人從皮中脫了出來?

茫然中,她觀察到了夏朧月。夏朧月身批化蝶羽衣,滿臉淚痕,恐懼和絕望還停留在她的臉上。斷了一隻手的吹簫無賴抱着夏朧月的腰,此時卻不再御風。兩人彷彿去勢將盡的箭矢,在風中逐漸停滯。

不行,會被追上的。她這麼想着,便要回去幫兩人。然而有人拉住了她。那是一團巨大且無實體的東西,與她同質,卻比她強大得多,就像一個神明。神明將自身延展開,如用劑子裹住餡料般,將她包了進去。

透過神明無實體的身軀,她觀察到吹簫的一直背負的棺材打開,將夏朧月、吹簫的全都收了進去,只留一隻腕帶緊貼在棺材蓋上。光華一閃,棺材也消失了,孤零零的腕帶翻飛着墜向氣龍。

她還沒理解現狀,便被扯入了此生從未有過的體驗中。

腕帶被氣龍吞噬,不,是一切都被吞噬了。在他們的周圍,好像形成了一個深井,一個以他們為井口,以前後無限遠處為井底的深井。不管是腕帶還是氣龍,或者其他的任何東西,統統墜入了後方井底的黑暗中。

天空和大地出現,卻是以“井壁”的身份。前方無限遠處的井底亮起一輪“太陽”,彷彿竊取了世上所有的光,令真正的太陽也黯然失色。漫天的雲朵都墜向它,卻永遠無法真正墜入其中。

他們也在墜向那輪“太陽”。高山從他們旁邊掠過時扭曲變形,峰與麓向他們彎曲,甚至整座山都為他們轉身,讓他們無需回頭就能看到山的另一面。

整個異象只持續了一瞬間,短暫到當她意識到異象發生時,天地便已恢復原狀。他們停在一場雨中,沒有什麼氣龍,沒有什麼溶洞,甚至連斷崖也不知去向,只有淅淅瀝瀝的雨從他們之中穿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