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風不知道什麼時候颳了起來。

本來還只是陰陰的天,不見有什麼風。因為沒有什麼農活可以干,村裡的大家就都早早地回了家。等大家都回了各自家,等着到了更晚的時候燒火做飯,這卻忽然颳起了大風。

大風捶打着各家的門和窗,門和窗則不斷地拍打着房子,發出腰鼓般的吵鬧聲。土房子則隨着這些鼓點,一副在跟着搖擺晃動的樣子。

丫丫藉著窗戶縫兒,向外頭瞅了眼,接着嘟嘟嘴,不再看了。

“這風,颳得還挺大。”春燕把丫丫抱到懷裡,又抬頭看看屋頂,咂咂嘴,“爸爸,我看我們也是時候……”

春燕看向坐在一旁的土根。土根靜坐着,微微睜着眼,瞥了眼自己的女兒,沒有回答。

春燕知道了父親的意思,便暗自嘆了口氣,不再多說,只是哄着懷裡的丫丫入睡。

突然,房子的一頭傳來了“吱呀”一聲。聽到這聲,春燕趕緊抬起頭。

這不是風把門給吹開了。要是是風給吹開了,她聽到的當是“吱——砰”的聲響,可她剛剛分明只聽見了“吱呀”一聲。這是有人進來,給輕輕推開的。

藉著從窗戶進來的些許光亮,春燕隱約見到兩個人影,單看那身形,春燕就知道這是誰來了。

“大姐,爺爺,你們好。”帶頭的那位像是見到了已經入睡的丫丫,壓低聲音開口說道。春燕更加確信這人的身份了。

進屋的兩人重新關上屋門,小步往裡頭走了進來。屋裡早已經點上了燈,他們一進屋,各自的臉便被看得清清楚楚——一張三十歲多的女人的面孔,上面爬了些許皺紋;一張青年男性的面孔,年齡估摸着是二十齣頭。

春燕朝他們倆笑笑,從屋角搬來了兩把小竹椅,放到了二人的身邊。那二人也朝春燕他們笑笑,欠欠身,便坐在了椅子裡頭。

土根稍稍睜大了些眼睛。他看了看那兩張面孔,便又把眼睛眯了起來。

“你們又來了。”土根緩緩地說。他的普通話並不標準,聽着帶些口音,但他並沒有改用土話。

“爺爺,我們這次來……”帶頭的那個女性這麼說著,抬起了自己的一隻手——她的手裡頭抓着幾張印了密密麻麻黑字的紙。

“房子?”土根像是知道了對方的話似的。

“是的,房子……”

土根笑笑,接着朝對方擺擺手:“請你們回去吧,我不會搬走的。”

對面那兩人互相擺出一個苦笑。

女性不打算放棄,她繼續說:“爺爺,我們知道你對這裡有感情。住了幾代的地方,說要走就走,確實是不那麼容易接受……”

“既然你們知道,就請你們回去。祖宗傳下來的地,要在我這兒斷了,說不過去。”

“爸爸,村裡那個雷公不是之前就搬走了嗎?聽說現在過得不錯的。”春燕重新抱起丫丫,裝作很不經意地說起話來,“村裡現在該搬走的也都搬走了,留下的也就個把……”

春燕意識到自己如果再說下去,可能要惹老人家不開心,便不再繼續講了。

大雨不知道什麼時候下了起來。

原先只是大風,不見一點雨的影子,這時候卻像是有個水盆從天上往下扣似的,“嘩啦嘩啦”響成一片。

“開始下雨了。我把窗戶給關上。”

春燕剛要起身去關窗子,卻被那個來訪的男年青搶先了。

“我來好了。”他關上了窗,使勁往裡頭扣了扣,確保窗戶能關得足夠嚴實。

關上了窗,雨聲被隔在了窗外,房間里安靜了許多。

那個女性接着開始說:“爺爺,農業專家來這兒看過了,今天出了報告——這兒的土地鹽鹼化太嚴重,現在不適合種東西,需要建設新的設施來進行改善,而且田地分布也不大合理,需要重新規劃。”

土根聽到這兒,睜開了眼。他看向牆上的那面窗子。窗子外是土根家的田,但這時候窗子被關上,他看不到自己的田了。他心裡倒是還清楚地記得那片田的模樣,也知道它究竟幾年沒有收穫過大豐收了。

“爺爺,新房已經全都安置好了。水泥房,結實,裡面也給裝飾好了,也裝了電器。”

“今天剛做了個空氣質量檢測,已經合格了。”男年青補充道。

女性緊接着拿出了自己的手機,把它遞到了土根面前。

土根雖然有了點歲數,但力氣還很足,眼睛也亮。他看見手機上亮着一張圖,上面印着是一座房子,房子談不上豪華,但確實看着寬敞又大氣

“這是村裡建的安置房,每家每戶都是同樣的類型。如果您同意入住的話,就請您在這份文件上籤個字。”

女性把手裡的文件拿了上來。土根的目光移到了文件上。他雖然不識很多字,但也知道自己的名字,同樣,他也知道名字這東西是不能亂寫的,尤其是要寫在白紙黑字的文件上。

春燕看看自己的父親,自以為知道了父親心裡的顧慮。

“爸爸,村裡有補貼,用不了多少錢。你要是擔心錢……”

“我哪裡是擔心錢……”土根慢悠悠地說。

“爺爺,要不您和我們去房子那兒看看?沒準你看過了,就有新想法了。”女性說道。

男年青聽了這話,便趕緊小跑出了屋子,不一會兒,又一身濕漉漉地跑了回來,手裡多了兩三把傘。

“爸爸,去看看吧。要你真的不滿意,就……就再說唄。”春燕說道。

土根倒不是說不情願,但像是還有着什麼顧忌。他又看了看那扇關得嚴嚴實實的窗戶。他自然是除了窗戶外,沒有再看到些什麼。

過了一會兒,土根朝屋門邁開腿去,一邊的女性則伴着他走,而春燕抱着丫丫跟着他們,男年青拿着傘,走在了最後面。

出了門,來做工作的一男一女分別拿了把傘,給前頭的土根和春燕撐上,等他們進了車,便收了傘,各自滑進了正副駕駛座。

車子發動,開始在雨中行使。

雨天,平日的土路成了泥路,開不快,而且也開快不得,生怕車子打滑,翻了車。開了一會兒,車輪子地下的路突然平坦起來。這是前些日子村裡給修的。這下,車子開的穩了不少,速度也能稍稍往上提些。

車到了一處住宅區似的地方便停了下來。駕駛座上的男女下了車,給後座的兩位開了門,撐着傘迎着他們出來。

土根下了車,看見眼前的房子——那模樣,和先前手機的那張照片裡頭的一模一樣。而在那房子後面,則立着一排有一排相同模樣的房子,各自的窗子里又亮着燈。

“爺爺,您進去看看?”女性問道。

一行人於是進了屋。

進到了屋裡頭,土根有些發愣。屋子的設計很簡單,但這便顯得很乾凈;各式各樣的傢具擺放整齊,頗有生活的氣息;門和窗穩穩噹噹地嵌在牆裡,雖有聲響,但完全不覺得有什麼吵鬧。這裡的一切,同那個土屋相比,可以說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但是,這裡和土屋相比,似乎還少着些什麼。

“爺爺,我帶您上二樓看看吧?”女性說道。

土根聽道,點點頭,跟着她上了二樓。

到了二樓,對方先是領着他進了房間。房間是間寬敞的卧室,正中央是張大床,看上去舒適的樣子。女性則沒有優先介紹這個,而是走到了牆邊,拉開了窗帘。接着,一個陽台便展現在了他們的面前。

土根走到陽台邊上。他打開陽台的門,走了進去。

陽台上,風吹得他有些發冷,但他硬朗的骨頭還不怕這些。他朝遠處看去,山脈便進了他的眼睛,接着是幾片樹,幾個小丘,然後,他看見了幾處小屋,其中單有一處抓住了他的眼球。

那是他的土屋。世世代代,他的列祖列宗,以及他的親人、他的好友的列祖列宗都生活在這樣的土屋裡。他們這樣世世代代地生活在那片土地上,好像什麼都沒法趕走他們似的。屋子成了紮根在土地上的樹,他們也都是其中的一株。

土根不再去看大地,他抬頭看向天空。他開始想到,無盡的大地,居然又能被無盡天空整個地包住,實在是相當神奇。他在田地里走動,從地的這裡走到地的那裡;坐上車,他從土屋到了這裡;在許久以前,他的祖先或許隨着其他人從別處遷徙到了這裡。但不管他們怎麼走,卻都還在這片天空之下。他老了,不想走了,但他還必須為了還要走的人繼續走。

他又把目光轉向了土地,又扭頭去看了看身後——他能看見門外的樓梯,但似乎又看見了更多。

幾十分鐘后,幾人從屋裡走出來,準備上車。

大風大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下去,而夕陽的餘暉不知道什麼時候從陰雲間透露了些許出來。

車開動起來,平穩地開動着。

丫丫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她揉了揉眼睛,發現自己的處境,很驚訝地叫出了聲。大夥見她醒了過來,也都樂呵呵地笑了。

車裡的電台聲本還很輕,怕吵醒了丫丫,這會兒丫丫醒了,男年青便把電台的聲音調高了一些。電台里傳出了音樂聲,它飄蕩在整個車裡,可惜的是,它已經臨到尾聲部分了。

土根像是起了什麼興緻。他轉頭向丫丫,問她道:“丫丫,唱首歌聽聽?”

“唱歌?”丫丫想了想,接着便開口,“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你來這裡……”

接下來,她便支支吾吾地唱不清了。

“忘記詞了!”她說。大家都笑了起來。

這時,電台里傳出了又一首歌的前奏。音樂一出,土根就都知道了是什麼歌,便默默地等着歌詞的部分。音樂一到,他便開口唱了起來。

“我和我的祖國,一刻也不能分割……”

車裡的人聽他唱起來,不自覺地也都跟着唱起來。

先是春燕跟着唱“無論我走到哪裡,都流出一首讚歌”,後來,男年青又在“裊裊炊煙,小小村落”那兒跟上,最後,那個女性也跟着唱“我永遠緊貼着你的心窩”。

車子緩緩向前駛去,歌聲悠悠地傳出車去,融化在空氣里,只是沒人注意到,在唱第二段時,有個人把“我的祖國和我”,偷偷地唱成了“我的土地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