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旺是老家的一條狗。它是鄰居家的狗。它不像是寵物,但養它也不用來看門,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想到要去養它。

老家人都操着一口吳越音,喊阿旺名字的時候,都喊”阿汪”。興許“阿汪”才是它的本名,而它之所以叫這個名,也不過是懶得給它起名字,乾脆用它的叫聲當了它的名字。但我認為,還是“阿旺”這個名字適合它,喜慶,顯得它的存在不是那麼的隨意。

農村的狗因為都養來看門、防賊的,所以一般都生着兇相,見到人,也不管是見沒見過,先要吼上兩聲,吼了,沒反應,繼續吼;怕了,就氣勢洶洶地繼續吼;不怕,也要裝模作樣地吼幾聲。小時候的我就是那種會怕的人。狗見了我,就吼,我見狗吼,就跑,狗見我跑,就追,就繼續吼。我於是相當怕狗,又相當不喜歡狗。

但是,阿旺不一樣。它本就不是養來看門的,“見人就得喊”的這條規矩,它同樣是不知道的。我靠近它,它只是抬頭看看我,我走近了,它就往一邊走幾步,再走近,它就乾脆不再動了。它確實溫順得同寵物一般,我於是特別喜歡它。

阿旺雖說是隔壁家的狗,但因為村裡的大家本就多是同姓,同屬一族,互相都熟識,鄰居就更是如此,隔壁的阿旺就經常來我們家這兒閑逛。

阿旺來我家時,通常會選飯點。爺爺奶奶疼我這個孫兒,又知道我喜歡吃肉,幾乎頓頓都要備上些肉給我吃。阿旺大概也是注意到了這點,便經常來這兒找吃的。來我們這兒時,總是往桌子底下一鑽,接着就開始等待着可能到來的事物。沒到這個時候,爺爺奶奶就會不高興。他們用腳去踢阿旺,想要把它趕出去。他們不喜歡阿旺。但我是喜歡阿旺的,每到這個時候,我就會丟些吃剩的骨頭到地上,它也很快會去吃。爺爺奶奶見我這麼做,便趕緊打打我的手,叫我別喂它。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這麼做,但也還是停手了。阿旺沒有了吃的,又挨着踢,就也走了。

但偶爾,阿旺也會選在不是飯點的時候來。天氣好的時候,中午或是下午,它總要來我們家的院子逛逛;天氣不好的時候,它偶爾也會來我們這兒走走。鄰居家雖然也有院子,但不大,總是用來曬被褥、曬穀子用。它大概是想找個地方睡覺,但又沒有什麼寬敞的地方,所以就來我們這兒了。我每次在院子里見到它,它都是眯着眼躺着,或是在院子裡頭踱着步子。有時,村裡人來我家找人聊天,各自家的狗也跟過來。那些狗看見了阿旺,先是要叫幾聲,但阿旺總沒有回過一聲,只是朝它們看一眼,便不慌不忙地走開,其他狗見它這樣,也總不再去刁難它,不知道這是出於理解還是輕視。

記得某天,大概是下午的時候,它照常來我們院里遊盪了。我那時身邊沒有玩伴,爺爺奶奶也都在忙各自的事,就只能坐在門口,看着阿旺在院子里盪。孩子的想法總是奇妙且無端的,而這時的我,則突然有了這麼一個想法——我想要陪它“玩”。

我並非出生於什麼富裕人家。家裡人要撫養我和同歲的哥哥,這是相當費錢財和費精力的,如果要再分出些多餘的精力與錢財去照料其他玩意兒,恐怕是完全支撐不住的,更何況是不如人的狗。於是,我家裡一直沒有養寵物,不論老家還是城市,過去是這樣,到現在也還是這樣。阿旺的出現,倒是讓我想到了這件事。它是那麼的溫順,和那些寵物狗似乎沒有什麼兩樣的樣子,那麼它能不能充當“寵物”的角色呢?

於是,我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向阿旺。它見我來了,也不躲我,就這麼站着。我伸手去摸它的毛髮——它的毛很短,又沒有長什麼肉,只是血液還是熱的。撫摸上去的手感並不是那麼的舒服,但我還是這麼撫摸着,彷彿它就是我的寵物似的。它也不反抗,就這麼安靜地讓我撫摸。摸了一會兒,我開始覺得有些不滿足了,於是,我又萌生了又一個想法:我要坐在它的背上。我的個子那時候是那麼的小,它在我面前和一匹馬無異,而我那時有關騎士的不切實際的夢又促使我做出了這個決定。我整個人坐在了它的背上,但它這時警覺過來,趕緊向前面跑去,我就差點坐在了地上。

這時,恰好逢奶奶出來剝豆子,她見到阿旺,又看到我,就趕緊小跑着到阿旺前頭,菜籃子還沒有來得及放下。她伸出腳,往阿旺的肚子上踢了幾腳,朝它叫罵似的喊了幾句:“走!走!狗!狗!”等阿旺因為她的這幾腳被趕跑了,她就過來教訓我了。“狗身上有虱子的!不要亂碰!”這麼說完,就又去剝豆子了。

這樣的記憶,隨着我的長大,便逐漸消失不見了。這些經歷彷彿是溶於時間一樣,隨着時間的消逝永遠地消失了。

等我長到高中年紀的時候,我回老家,還沒有進家門,就看見隔壁家的門口蹲着一隻狗。我知道,它就是阿旺,只不過,我沒有想到狗居然能有這麼長的壽命。它應該是要在幾年前就死掉了的。

村裡人對它的話,總是很零碎的。我知道它生了孩子,兩隻,都送給了其他人。和它同齡的那些狗,要不就是老死了,要不就是被殺了吃了。它太瘦,又太老,早沒有了作為食品的價值。它的兩個孩子,現在還壯,已經不知道它是自己的母親。它太特別了,特別到成了村裡最孤獨的一條狗。

現在,它也不會來我們家的桌下找骨頭吃,也不會來我們家的院子里休息。它總是這麼安靜地坐在鄰居家的門前,看着不知什麼地方。我偶爾也會覺得無聊,就到鄰居家門前去看它。我有時在一旁靜靜地觀察它,有時則乾脆坐在了它的身邊。但它從沒有看過我一次。

我有時想要去摸摸它,但又怕它那衰老的心突然煥發出生機,冷不丁反咬我一口,而它又是那麼的瘦、那麼的臟……阿旺不是寵物狗啊!那麼它是什麼?它又不是看家狗,又不是食用狗。它是那麼的自由,可它又是那麼的不自由。

我突然覺得愧疚。我曾今丟骨頭給它吃,又那樣地陪同它玩耍,現在想來,我是做了多麼不應該的錯事!

我看着它的那雙眼,但又不敢直視它,就又把眼睛移開。阿旺則沒有看着我。它依舊看着那不知什麼面目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