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在做夢了。

身在夢裡,卻清楚地知道這不是現實。會擁有這種分辨能力,完全是因為——同樣的夢境,已在她的漫長生命中出現了無數次。

幾乎能背下場景的每一個細節和人物的每一句台詞。

比如,開場一定是這樣——

“我聽說,神界住着一群二貨。”

用懶洋洋的語氣毫不在意地說出大逆不道的話,這隻能是神弒。

魔法帝國的女王斜倚在王座里,綴滿蕾絲、金線和珍珠的華袍垂下王座,順着紅毯長長地拖曳而下。同樣肆意蜿蜒的還有她瀑布般的雪白長發,與髮絲同色的眼珠帶着幾分訕笑停留於半空中,那個方向上,象徵著王者威嚴的權杖像小孩子的玩具一樣浮在半空中,隨着她指尖懶散的動作轉來轉去。

沒人接話。華美空曠的宮殿中寂靜一片。

神弒不高興地側了側目:“不要不理我嘛。”

“嘩啦”,書頁翻動的聲音響起在宮殿一角,這才讓人發現,原來還有一道纖細的人影坐在立柱陰影下。光線太暗,看不清人影的臉,只隱隱可見稍稍蓬鬆的發梢和在發梢間似隱若現的雪白脖頸。

聽到女王的抱怨,這道人影淡淡開口,清甜嗓音中有着難以複製的微啞音色。

“為什麼這麼說呢?”

“什麼嘛,根本就是在敷衍我。”神弒一針見血地指出事實,卻依然很有興緻地回答了她的問題:“因為他們都活得太久了。一個人有了很多很多的生活經驗后,就會變得自以為是,自私偏狹,把所有跟自己不一樣的人看成假想敵。比如說,神話中的災厄之神琉克。”

“他怎麼惹你了,偷吃了你的蘋果嗎?”

“會做這種事的人只有你。故事裡說,琉克長着三隻眼睛,一隻觀察道德,一隻審視規則,一隻確認傳統。要是人間有誰違背了這三條律令之一,琉克相應的眼睛就會刺痛。這時候,你知道這個老混蛋會怎麼樣嗎?他會通過一根透明的管子,把自己的痛苦轉嫁到觸犯規則的人身上。”

陰影中讀書的少女無動於衷地說:“假如這故事有一半是真的,在你把權杖當風車玩的這會兒就應該開始痛不欲生了。”

“有道理耶,沒準琉克現在就盯着我呢。”神弒嘿嘿一笑,無畏地說,“畢竟,我可是觸犯了神族容忍人類的底線喲。”

她玩笑的語氣在宮殿里激起了又一片沉默。下一秒,陰影下的人影合上書站起來,一語不發地朝殿門走去,從殿外射入的光線把她纖小的影子拉得老長。

神弒見狀有點着急地坐起來:“誒,你要走了嗎?”

前方,作侍衛打扮的少女停下了腳步。她沒有回頭,默默佇立片晌,終於道:“阿弒,世界上真的沒有你在意的事情嗎?”

神弒的嘴唇微微一動,卻沒有說話。良久,她銀亮的眼睛悄悄柔和了一點:“我在意你啊。從小到大,在這座皇宮裡,我唯獨不是你的女王。”

——這不是我想聽到的答案。

佇立殿門前的少女最後停駐數秒,提步離開了宮殿。

皇宮的走廊總是長得沒有盡頭。少女腋下夾着書本安靜地沿着走廊行走,腦海中始終回蕩着神弒最後的那句話。

——我在意你。

然而,你不需要在意我。

西斜的光線靜悄悄地遊離在她湖青色的靜澈眼瞳中,隱約遠處,迴響着青鳥的啼鳴。

我只是一名平凡無奇的殺手,是殺手公會中隨時可以被取代的“鳳凰”。

而你不同。

你是統治着全大陸的帝國王者。

是魔法帝國建國至今最有天分的法師。

是在成年儀式上同時佩戴着六系魔導師徽章的犯規的存在。

最重要的——你走進了不該由人類法師觸碰的領域:時間。

自古以來,時間只該掌握於神明之手。人類魔法師的法杖,從來就不被准許操縱時間的流動。

這樣的你,才是真的應該被在意的人啊……阿弒。

你最應該在意的人,是你自己。

少女停下了腳步。她佇立廊下,任由穿堂的風捲起衣擺上長長的流蘇,然後,垂下了目光。

但,無論怎麼都好。

我會一直……一直停留在你身邊的。

場景切換。這回是在陽光清潤的早晨,光線透過窗戶照進皇宮的圖書館,空氣中瀰漫著舊書的味道。

突然,一道陰影“嘩”地從書架那邊跳出來,一身便裝的神弒笑嘻嘻地背着手走到侍衛打扮的少女身後,聲音脆亮地說:“你還在看這些老到不行的書啊,是在找什麼東西嗎?”

“嘩啦。”

一本書的封面伸到了神弒面前。

她俯身慢悠悠讀出書名——“《神譜》……?啊,這本書我聽說過,超級枯燥無聊的。為什麼要研究神界的八卦呢?”

鳳凰收回書翻開,繼續閱讀起來。“《神譜》是記錄眾神之間關聯與歷史的書。有‘關聯’存在的地方就會有‘弱點’,神界也不會例外。”

神弒從她肩膀上探了個頭出去:“已經看到災厄之神琉克了誒。這個挫人也有弱點嗎?”

“是的。書中記載,琉克的宮殿建在‘十三災厄天’中。那裡永遠瀰漫著陰雨與霧氣,四處一片沉寂。沒有人膽敢在災厄天中大聲談笑,因為聲音會削弱琉克的力量,他為此厭惡一切聲音——更厭惡音樂。琉克曾在眾神之宴上公開侮辱樂神繆斯,為後者深深記恨。”

“果然。”

“什麼?”

“神界住着一群二貨。”

“……你……!”

神弒卻毫不在意地坐上桌子,饒有興趣地接過書自己看起來,一邊翻頁一邊開始嚷嚷:“原來如此,他討厭音樂誒。太好了,我要找一把世界上最厲害的琴彈彈看,氣死那個心理陰暗的挫老頭!”

穿着侍衛制服的少女扶額了:“拜託……”

“你看過很多很多書吧?快告訴我嘛,世界上最厲害的琴是哪一把?”

突然之間被問到奇怪的問題,少女輕一蹙眉,隨即展顏:“嗯,肯定是繆斯在前往神界之前遺留在人間的古琴‘碎玉’。它取材自精靈族的生命樹‘七葉鈴歌’,是一把擁有生命,能不斷在自己的灰燼中重生的——”

一陣快樂地呼喊打斷了她未完的話。伴隨着歡呼,神弒信心滿滿地跳下桌子,幹勁十足地說:“好極了,我一定會找到這把琴的!”說話間,她已經像一道雪白的旋風一樣沖了出去,留下制服少女一個人坐在桌邊滿頭黑線——

——你……稍微像女王一點啊,阿弒。

心念未定,雪白旋風又卷了回來。神弒半個身子探進圖書室,眼睛晶亮:“哎,哎,找到碎玉琴以後,我會天天彈琴給你聽的!”

鳳凰的目光微微一怔,旋即柔和。

陽光傾灑在圖書館古老的桌子上,折射開一片清潤的顏色,美好得不像真實景色。

場景再次變換。鳳凰走在皇宮長長的走廊上,卻不知道自己要去哪。

緋紅光幕沿着流雲石地磚向前鋪展,四周安靜得一塌糊塗。她忍不住開始想,明明是女王的宮殿,為什麼這裡永遠都沒有人呢?

除了我和阿弒……為什麼,從來都沒有見過其他的人呢?

為什麼,身為鳳凰的我,卻穿着侍衛的衣服,一直一直徘徊在這座空曠的宮殿里呢?

為什麼我會翻開《神譜》,還有其他那些我一點都不感興趣的書本呢?

為什麼我想不起自己的名字。

為什麼我會在這裡。

為什麼會陪伴着阿弒。

為什麼……每次做這個夢,我一點都不覺得自己真的“存在”過。

心中針刺般的迫切是為了什麼?好像……有什麼人在等着我回去,又好像再也無法回去了。強烈地思念着誰,卻尋找不到目標。明明……我的世界裡只有阿弒一個人啊。

她停下了腳步。

遠方,華麗的殿門朝她敞開着。她知道,只要自己走進去,就會看到魔法帝國的女王。可這一秒鐘,她不想進去。

……某種迫切的思念,在心中越來越強烈。至少在這一刻,那是遠比女王的友誼更讓她衝動的東西。不……所謂“衝動”這樣的感情,真的在我身體里存在過嗎?

她又遲疑了。終於,緩緩抬起步子,走進了殿門。

幽暗撲面而來,灰塵弄癢了她的鼻子。在這座宮殿里,只要女王的力量仍在,就永遠不會出現“骯髒”與“破敗”。

可現在,卻有灰塵。

她的心臟微微一緊,凝聚視線看向殿堂深處的王座——褪色的天鵝絨上落滿了灰,扶手上金漆斑駁,權杖斷成兩截,無望地垂掛在王座邊沿,在旋轉的光線中斷斷續續地折射微光。

神弒不在這裡。

她的力場也不再庇佑這所宮殿。

少女僵硬數秒,陡然回身跑出宮殿,沿着走廊一邊跑一邊呼哨。聽到她的召喚,一點青影從遠方天際飛旋而來,迅速露出了青鳥的輪廓。她的呼哨聲起落數次,指示鳥兒去尋找神弒,自己繼續朝前奔跑。伴隨着她奔跑的身影,走廊上華美的立柱一根根傾頹、倒塌,發出轟然巨響。

她忍住心中的驚訝和疑惑,跑下石質風化的階梯,跑過石板開裂的廣場,推開擺滿腐爛蘋果的廚房大門,穿過堆着蟲蛀書本的圖書館……都沒有,到處都沒有神弒的影子。

!!!!

一面宮牆突然倒塌,千鈞一髮之際,她憑着鳳凰輕盈的身法驚險地躲開了。站在瓦礫中央,她看着整座宮殿在面前迅速崩毀,正驚疑不定時,青鳥尖利的啼鳴從寢殿後傳來,她立刻掉轉方向追了過去。

——找到……阿弒了嗎?

大風迎面吹來,裹挾着她以前從未感受過的寒冷和凜冽。她一邊躲避到處墜落的磚瓦泥灰,一邊順着青鳥的指引奔跑,終於在繞過半截斷牆后——看到了她記憶中唯一熟悉的背影。

女王佇立在廣場正中。

纖長的背影披覆華袍,綴滿蕾絲、金線、珍珠的雪白拖尾婉伸瓦礫之間,折射着強烈的違和感。長及腰畔的白髮被烈風吹動,起落無定,可她回頭時,臉上卻依然掛着全無所謂的笑容。

“抱歉。”銀白色的眸子微微彎了起來,明脆的嗓音不曾浸染任何一絲陰影。女王注視着自己在這世上唯一的朋友,悠然道,“似乎……真的被災厄天的老頭耍了呢。”

隨着她話音的進展,她腳下的大地迅速塌陷。幾粒碎石滾過來,壓住了王袍的拖尾。

聽到“災厄天”三個字,鳳凰的瞳孔收縮了一剎,但她沒功夫想這些,一邊努力在不斷震動的大地上保持平衡,一邊提高聲音喊道:“你快點出來,那裡太危險了!”

神弒搖了搖頭,視線回到了天空上,眼底閃爍着難以窺測的亮光:“你想得太簡單了。降臨在我身上的,可是‘神祗的懲罰’啊。再掙扎的話,就太可笑了。”

“不管怎麼說——”

“——我都是逃不掉的。殺死我的代價太大,即使像琉克那樣腦子被踢過的人也不會這麼做。我面臨的事情,充其量不過是……”神弒像在講笑話一樣揚起了明亮的笑容,“……‘災厄之神的封印’。”

“那種東西——”

“是三界最強大的封印力量。我恐怕要消失很多很多年了……真對不起——”

“不要說這種無聊的話。”鳳凰懶得再和這個永遠沒有危機感的人多費唇舌。她躲避着被颶風吹來的石塊,正要去把神弒拉回來,腳下陡然傳來一陣猛烈的震動,讓她失去平衡跌倒在地。天地劇烈地抖動着,伴隨着滾雷般的巨響,大地轟然開裂!

“阿弒!”

想要躍過天塹,想要衝到她身邊,可卻連站穩腳步都做不到。遠方,女王雪白的背影終於微微搖晃了一下。她佇立在緩緩下沉的大地上,眼底的光點漸漸淹沒在了白髮的陰影里。

“和你在一起的這些日子真的很開心呢。”大地開裂的聲音震耳欲聾,從中隱隱傳來了她清脆的嗓音,“我啊,太早地看穿了自然世界與人類心靈的秘密,結果變成了現在這樣沒心沒肺的可悲樣子。無法看重任何存在着的事物,也沒有人真的看重我,只有你,是願意生活在我精神世界的人——”

鳳凰終於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蒙灰的眼睛無法完全睜開,被石塊划傷的手背更是傳來一陣陣刺骨的痛。“可以了。”灰塵嗆得她一陣咳嗽,“不要像……在留遺言一樣——”

“嘛~我不會死的。”神弒笑着回過了身,“世界上不存在永恆延續的封印術,總有一天我會回來……可惜啊,那時候大概再也找不到碎玉琴了。”

她未完的話音被石頭“隆隆”滾動的聲音所淹沒。鳳凰竭盡全力躍上面前一塊突刺的巨石,心臟頓時沉了下去。

呈現在她眼前的,是末日的景象。

從有記憶開始就一直寬闊平整的流雲石廣場已變成了無垠的廢墟。地面劇烈顫動着,像不甘毀滅的巨獸一樣轉動、傾塌、拉扯、嘶吼……不斷地有巨石被拋上半空或卷進深淵,大地中央漸漸崩毀,朝着地脈更深處陷落。

就在旋窩的最深處,那一抹銀白的影子朝她揚起了頭。

“再見咯。”神弒的眼睛彎了起來,“這輩子很高興能認識你。”

鳳凰的手指驀然收緊,完全沒有遲疑地,朝下喊出了那句話——

“……我也要看到那一天!”

幾乎快被掩埋在碎石流中的女王微微一怔,短暫的剎那,鳳凰透過漸漸朦朧的視線大聲說:“你不是已經看透了‘時間’的秘密嗎?那……那就凍結我身上的時間好了!我會一直活下去,一直到——你回來的那一天!”

“……!!!”

永遠閃爍着亮光的銀眼睛因驚訝而凝滯了。

兩人之間,碎石塊還在不斷地墜落,撕裂大地的力量越來越狂暴,神弒臉上不在乎的笑容卻終於稍微地……柔和了起來。

“那是很痛苦的。”她低聲說著,輕輕搖了搖頭。幾乎同時,混合著碎石、沙礫、磚瓦、塵土的洪流咆哮着湧向她,瞬間吞噬了那道銀白色的身影。

……

空間頓時坍縮。

像被整個擠壓進細長管道一樣的窒息痛苦,讓鳳凰連勉強的站立也無法再維持。混亂之中,天空似乎碎成了片片,一邊破碎一邊跌落,與大地混成了無法分開的一體。

可是,就在這天地倒錯的剎那——

一道旋轉着的細長霧氣從亂局最深處直直射出,將鳳凰擁在了懷裡。

!!!!!!!!!!!!

頭顱轟然裂成碎片。

劇烈的痛楚,彷彿將全世界突兀地塞進了頭腦里。毫無準備之下,她無聲後仰,直接暈了過去。

這一片黑暗,是什麼呢?

這一片死寂,又是什麼呢?

……

啊,對了,這是阿弒離開后的世界。

而我,已經成為了不會再有生老病死的存在。

……

躺在這片黑暗裡,不想動彈,不想思考,不去想過去,也無從想未來。不知道時間流逝了幾個晝夜,也不知道在這種情形下仍然好好活着的自己算是怎樣的怪物。黑暗中的世界平靜得讓人開始依戀。

可是,心中那一絲隱約的迫切又是為了什麼?

焦灼的、熾熱的、不甘的……帶着悔恨與憎惡的那一絲迫切,像是在深深地思念着什麼人。這情緒燃燒在她身體里,微弱卻固執,猶如一攤炙熱的餘燼散發著暗紅色的光芒,讓人不安。

為什麼……我會思念着阿弒以外的人呢?

純粹只為了解開這個疑惑,她終於緩緩地——抬起了手。

“嘩啦啦啦……”

碎石塊滾動的聲音響起在她上方。指尖感受到了清冽的風。

摸索着撐住一塊穩固的石頭,她坐起來,拈掉頭髮里的枯草,拂開肩膀上的沙礫,抬頭仰望灑滿星星的夜空。然後,一個聲音毫無徵兆地在她前方響起。

“一萬年——這是你需要等待的時間。”

低沉悅耳的男子聲音,帶着難以言喻的溫柔磁性。她一怔低頭,看到了不遠處背對着她端坐巨石上的男人。

清瘦的背影套着寬袍,髮絲微微綣曲,呈現出孔雀石般的墨綠色。分明是微風輕送的夜晚,他的袍袖卻像鼓滿了風一樣獵獵飛揚。

看到這背影的剎那,鳳凰的心臟劇烈跳動了一下,身體中不安的餘燼驀然爆開了火星——

——這個人……是怎麼回事……

男子沒有回頭,平靜地說:“災厄之神的封印擁有三界最強的力量,儘管如此,他依然無法永遠鎖住女王。一萬年後,女王將重臨此世,那就是——你等待的日子。”

他正在講述的事情非常重要,然而,她卻根本無法集中注意力。湖青雙瞳倒映着他的背影,沒有辦法移動。混亂的記憶像被烙鐵灼燒一樣隱隱作痛。

——熟悉的感覺……這個人……

“哦,似乎還沒有自我介紹。”巨石上的男子終於反應到了這一點。他的發梢輕輕動了動,安和的聲音淡淡傳來,“我是風系神聖巨龍,鬼剎•白沙瓦涅。無視混沌的阻礙透視未來是我的能力之一,然而,除了‘一萬年’這個數字,我不能再告訴你更多了,否則光明神大人會生我的氣。”

風系神聖巨龍或者光明神什麼的,她不太明白那是什麼意思。自我介紹完畢后,男子懶洋洋地跳下巨石,頭也不回打算走人了。她的瞳孔輕輕一縮,完全只是為了留住他,她數天以來第一次開口——

“琉克……為什麼要封印阿弒?”久未進水,聲音異常沙啞。

白沙瓦涅的背影停住了。“出於嫉妒。”他的回答迅捷而坦白,“他害怕神弒的力量會超越神祗。”

“他一個人做的么?”

“不。他藉助了人類的力量——是你熟悉的力量。”

寂靜,只一剎。帶着三分遲疑,她輕聲道:“……殺手……公會?”

“準確地說,是殺手公會中飛鳥流、扶風流、散花流、耀雪流、輝月流的力量。琉克為了報答殺手公會的幫助,答應讓它在‘新世界’繼續存在。”

“新世界?”

“你還不知道這件事?”

“什麼事?”

白沙瓦涅第一次沒有立刻說話。他靜靜佇立良久,終於帶着一如既往的平淡語氣道:“神弒……她不僅僅是一個有天分的法師而已。她的力量太過驚人,不僅惹來了神祗的嫉恨,也讓她成為了‘超人’的存在。簡言之……她成為了這世界的‘魔法漩渦’。”

“魔法漩渦是人界一切法術賴以存在的源泉,是精靈、矮人、半獸人等仰賴魔法力量生存的種族的生命之源。僅以人類而言,你們迄今為止的文明,都是建立在魔法之上的。魔法與你們的生命與記憶融為一體,毀滅魔法,就是毀滅你們。而毀滅神弒,就是毀滅魔法。琉克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僅僅出於一己偏狹就封印了神弒——這種舉動,已經讓你們的世界墜入了無可挽回的深淵。”

不會有比這更驚人的答案了。

一時間,她忘記了內心深處難以索解的熾熱想念。前方,白沙瓦涅的聲音仍在安然繼續:“等你離開這裡,很快就會看到外面那些被剝奪魔法、墜入混亂的人類。他們遺忘了歷史,失去了文明,充盈他們內心的,只有仇恨、殺戮、爭奪與暴力。他們的智力急劇退化,很快就會連語言和文字都統統拋棄,變成猴子一樣的存在。而琉克在看到這一切后許諾給殺手公會的,就是讓它在亂世之中仍然保持清醒的能量。但無論如何,你們的公會勢必會迎來一段低迷時期了。”

震驚之中,她下意識低聲問道:“那……他們還會想起來嗎?從前的事情……”

“光明神認為,既然事情已經成了這樣,他們最好能重新開始。”白沙瓦涅懶洋洋地說,“所以,未來一段時間裡,大家恐怕會很忙了。畢竟,建立一個沒有魔法的世界這種事情誰都沒有經驗……目前最靠譜的提議是,在不同的地層里埋上不同的動、植物殘骸,這些殘骸相互之間呈現出某種遞進的關係,讓未來的人類相信,他們是由某種低等生物進化來的……不過這個只停留在討論階段啦。呃,我似乎不該告訴你這些的。”

他有些懊惱地抬起手揉了揉鼻子。這個動作瞬間牽動了她心中某根敏感的神經——記憶里,似乎有另外一個人也這樣做過……

……在某個繁華的宴會上……

……宴會……

頭顱劇烈地痛了起來,疼痛回蕩在比夢境還遙遠的地方,絲毫沒有感染到遠方獨自佇立的男子。他正像剛剛想起什麼似的,一邊回頭一邊說:“順便說一句,如果神弒之前有什麼未了的心愿,你不妨去幫她完成好了。反正,一萬年的日子嘛……也是……夠無聊……的……你說……是嗎……”

他最後的話音像隔着重重雲霧一樣模糊了起來。

她瞬也不瞬地看着鬼剎•白沙瓦涅的眼睛,無數的記憶碎片“嘩啦啦”湧進了腦袋。

……宴會……

……藍槿……

……凱瑟琳•倫諾克斯……

……紅髮……

……藥水……

……盲蛇……

……伽利略……

……幽暗光線……

……安然獨立的背影……

……康乃馨……

……血……

……金屬……

……子彈……

……刀刃……

……鯨鬚……

……梳子……

……康乃馨……

……風……風……

頭痛欲裂。她不自覺地搖晃着腦袋,盯着遠方那一雙滿浸寧靜碧光的狹長鳳眼,心臟、血管、骨髓、眼睛……開始隨着腦袋一起劇烈作痛。想起來了……自己本應在哪裡,本應在做什麼……本應面對的黑暗,本應面臨的命運,本應守護的人,本應……思念的名字——

——風……邪……

滾燙的液體毫無徵兆湧出了眼眶。

固定的夢裡……本來不該有這個情節。

白沙瓦涅青碧色的鳳眼因驚訝而微微眯了起來。而在這之前,他已經用寧和的聲音喚出了她的名字——

“……愛麗絲•瑪絲特莉昂?”

愛麗絲•瑪絲特莉昂……愛麗絲,愛麗絲,愛麗絲。

那是她在冥神袍角的名字,是委託室的電腦會用機械的聲音念出來的名字,是曾被某個人說“很美”的名字,也是她……真正的名字。

——我……全都想起來了。

霧瞳緩緩睜開眼睛。滾熱的淚水,已經浸濕了她的發梢。

琴聲停了。

“果然……沒有用啊。”神弒的聲音從另一邊傳來。明脆嗓音回蕩在寬闊的空間里,激起一片迴音。“小瞳的精神力實在太強了。”

霧瞳沒有說話。

黑暗深處,隱約浮現出了最後的景象……安靜殘忍的戰場,合金光點不斷閃爍,血液紛飛,一片片康乃馨消散在夜幕之下……最終,這一切都消失了,唯有一對眼睛寧靜注視着她,青碧鳳眼中流淌着鮮血,綠與紅的相映,亮烈而無望。

記憶在這裡戛然而止。沒有什麼時光能再書寫續集。

四周很安靜,卻還可以聽見數秒前繚繞屋宇下的琴音。那音樂已經開始隱沒,停留在她記憶里的,只有瓊珠碎玉般的空靈遠音,是她窮盡萬年的生命也從未聆聽過的天籟。

世界上只有一把琴能發出這樣的聲音。她用一萬年時間探訪到下落的琴。

樂神繆斯遺留在人間的最後傑作——碎玉。

琴聲漸漸消失了。她的右手無聲前探,碰到了輕刀的刀柄。五指合攏,將刀柄緊緊握在掌中——這是她幾小時前無法完成的動作。

可是,就在心臟抽緊的同一瞬,手背碰到了腰間另一樣細小堅硬的東西。

動作凝固了。

過了很久,很久,她悄悄收緊手指坐了起來。

似乎身處於一間廢棄的教堂里。

穹頂很高,大半面隱藏在暗影深處,古老石牆透着衰敗的氣息。對面牆上,星光透過破碎的彩色玻璃斑駁照落,夜色中的玫紅、翠綠、水藍仿若寶石,折射開大片幽詭迷幻的冷光。

冷光正中央,窗台上,斜倚着記憶中最熟悉的身影。

雪白長發垂落腰畔,雪亮眼眸微帶訕笑,綴滿蕾絲、金線、珍珠的王袍順着窗棱的陰影曳瀉而下。神弒懶洋洋坐在那裡,帶着與一萬年前毫無二致的滿不在乎與血肉豐滿,懷裡一把奇異的古琴輝映星光,讓人想到浩淼林海,無垠星空,還有綿延永續的生命。

那是“碎玉”。更準確地說,是剛剛誕生在這世界上的碎玉“子琴”。

由精靈族生命樹“七葉鈴歌”製成的碎玉琴,琴身上剝落的每一粒木屑,包括霧瞳從玉滿堂博士家拿走的古琴碎片,都能成長為與“母琴”一樣的“子琴”。促成這種成長的唯一方法就是——木系魔導師的催生法術。

此刻,失去魔法漩渦足有一萬年的地球上只有一位魔導師。她現在就坐在這間破爛小教堂破爛的窗台上——並在看到霧瞳坐起來的時候,露出了稍微柔和的表情:“我本來想讓你……忘記今晚的痛苦。可是,憑現在的我,果然是沒有辦法影響你的。你的夢境一開始還能保持純粹的客觀,可越到後來,就越受到‘此刻的你’的影響。吶,瞳瞳……”

她頓了頓,雪銀眼眸閃爍着難以窺視的亮光,“……在你心中,扶風流的少年比我還要重要麼?”

陰影深處,霧瞳已經站了起來,聞聲亦沒有回頭,只凝視着聖壇上殘破的神像語無波瀾地說:“那是不能比較的。”

“這種回答太狡猾了。”神弒撒嬌般道,“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不能比較’的事情嘛。問你個最簡單的問題好啦……假如,你這輩子只能留在一個人身邊,你會選擇誰呢?”

在朋友經歷了非常痛苦的事情后還毫不在意地問出這樣的問題——這種舉動,只有神弒才做得出來,對此霧瞳早就習以為常了。刺她兩句並非難事,但現在的鳳凰不想開玩笑。

她只是沉默了幾秒鐘,轉身朝教堂的正門走去。

同時,淡淡道:“我已經不可能留在他身邊了。”

腳步聲回蕩在穹頂下,發出空曠又單調的音色。她拔掉門閂,抬手推門,老舊的門軸發出一陣“嘎吱”低響,幾乎沒過了神弒瞬間高興起來的聲音——“也就是說,瞳瞳會選擇我咯?”

一陣微小的厭煩掠過腦海,霧瞳加大了推門的力度,冷聲道:“隨便吧。”

“真的?太好了~”

“嘎——”

伴隨着一聲長長的呻吟,木門終於完全敞開了。夜風撲面而來,遙遠天際傳來了青鳥啼鳴的聲音。很顯然,它正在為主人平安無事地蘇醒感到高興。霧瞳提起腳步——

——動作瞬間凝滯。

電光火石的剎那,她倏然朝後空翻,足尖在椅背上稍一借力,整個人彈上了半空。一霎間,光影搖亂,纖細青影悄無聲息地落在了門扇上狹窄的立足點。

幾乎同時,一縷白霧蛇一般從她剛剛站立的地方躥了出去。

寂靜嘩然覆落。

門外幽暗的光線斜斜照入,將鳳凰的身影分割成了截然的兩半。她的臉淹沒在黑暗裡,從目光到表情,盡皆幽暗一片。

良久,鳳凰終於開口,微啞嗓音中冷霧繚繞——

“你這是什麼意思?”

湖青眼瞳倒映着彩色玻璃下的窗檯,以及——幾秒鐘前突然出手,用精神系法術毫不留情襲擊她的那個人。

神弒顯然是怔住了。她困惑地看着霧瞳,慢慢道:“我……讓瞳瞳回到我身邊啊。瞳瞳不是已經答應了么?”

陰影中,鳳凰蓬鬆的發梢微微一動,聲音一分分沉了下去:“誰跟你說那種事了。我在問——阿弒,你為什麼要偷襲我?”

神弒恍然大悟,搖動着手指說:“你誤會了,誤會了啦,我怎麼會偷襲瞳瞳呢?我想做的事情,只不過是讓我們再像以前一樣生活在沒有其他人打擾、只有我們兩個人的地方唄。換言之,”她托腮注視着霧瞳,聲音明脆,“回到我的——精神世界。”

“……”

疑惑像灰霧一樣把霧瞳整個罩在了裡面。她覺得自己壓根沒聽懂神弒在說什麼。

可是,在灰霧最深處,一根尖利的針“嗤”地扎進了她的心臟……那種異樣的、刺痛的、令人作嘔的……強烈違和感……

像是為了讓她更難受一樣,神弒的眼睛彎成了月牙,那不是任何心思污濁的人能夠擁有的笑容。然而,她說出的話卻深深浸染着讓人毛骨悚然的東西——

“因為,瞳瞳你……”

“……從一開始,就是生存於我腦海中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