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邪把長桌上的最後一塊蔓越莓曲奇放進嘴裡,一邊咀嚼一邊回頭,卻發現月黯已經不在他身邊了。宴會廳里人流絡繹,長着金色眼睛的貓咪也許躲到哪裡去向女孩子獻殷勤了也說不定。

這個沒所謂。十七年來他至少有一半的時間天天都能看到月黯,還不至於到一秒鐘找不到他就開始寫閨怨詩的程度。

真正嚴重的問題是……

——BOSS到哪裡去了嘛。

他咬着餅乾慢悠悠穿過宴會廳,中途好幾個和風家有利益往來的人想和他說話,都被偽裝的少爺自動無視了。他朝着二樓的露台張望尋找霧瞳,左臂突然毫無徵兆地抬起來,攔住了一名正要經過的青年男子。

被攔住的人一怔之下禮貌地回頭詢問:“對不起?”

風邪的視線依然在二樓逡巡:“你剛才和一個短髮,這麼高,”他攔在男子面前的手臂稍稍上抬了一點,“長得超級可愛的女孩子說過話吧?”

藍槿皺了皺眉,心想“這是什麼沒特點的描述啊”,腦海中卻立刻浮現出了一張總帶着譏諷笑意的臉。不由自主地,他的表情緩和了一點,正要回答——

“你知道她現在在哪裡嗎?”風邪的目光終於從露台收回來,卻直接穿過宴會廳看向另外一邊,碧瞳中頓有光線微爍——

——倫諾克斯夫人也不在這裡。BOSS該不會已經……

“……奇怪。”藍槿突然低聲咕噥了一句。他分明記得自己是目送霧瞳離開的,可現在他竟然想不起她最後的去向,就像……她不知不覺失蹤在了半路一樣。

旁邊,風邪已經扔下一句“謝謝”離開了。他拿出手機穿過一群群華服男女,打開命名為“女王陛下”的信號接收程序——那半枚子彈應該會隨時向他傳遞霧瞳的位置信息。

程序啟動,一枚閃爍的紅點首先出現在空白屏幕上,指示着發信器所在的位置。圍繞着紅點,與衛星網絡相連的系統開始迅速地繪製東玫瑰大飯店的平面簡圖。風邪專註地凝視着手機,甚至沒有發現周圍氣氛與聲音的變化,只隱約聽到有人在遠處叫着“讓老人和女士先走”,緊接着是紛亂的腳步和焦急的叫喊。這一切像電影中的背景音樂一樣迴響在他腦海中無關緊要的地方,至少過了一分鐘才浮上意識的前台——

——嗯……等等……

少年臉沿綣曲的發尾微微晃蕩了一下,他漫不經心地想着——“讓老人和女士先走”,這句台詞聽上去為什麼讓人有點心驚肉跳呢?嗯……老人和女士先走……

……對了!

他猛然驚覺抬頭,心中恍然大悟。

——“孩子”……是少了“孩子”!

這句話地完整版本應該是“讓老人、孩子和女士先走”,少了“孩子”,所以隱隱有一種無法描述的殘忍含義:未成年人的力量和閱歷都不足,危機發生時要第一個被拋棄——這就是這句話不對勁的地方。

他滿意地微一點頭,低頭從還不完整的平面圖裡判斷霧瞳所在的方位,可立刻發現自己沒辦法專心致志。

——總覺得那句話還表達了一些更不妙的含義……

而且,沒有“孩子”明明是因為今天的募捐晚會根本就沒有小孩參加吧!

手機的光芒隱微躍動在他眼底,他的鼻翼卻微微翕動了一下,永遠慢半拍的大腦終於反應到了真相。

——啊,原來是着火了……

他抬起頭,環視着遍地狼藉、空無一人的晚宴廳,然後垂下視線繼續看手機,左手習慣性地回到了口袋裡。

嗯,看來要快點找到BOSS才行了。

火災警報陡然拉響,映着漸漸開始從門縫滲入的濃煙和刺耳警報聲,少年獨自佇立大廳中央,墨綠綣發安閑的弧度遮住了他眼底的光。

突然,他搭在左腕上的衣擺微微一晃,按動手機按鍵的拇指停住了。下一秒,如有所感地,少年輕輕側目,鳳眼中的碧光靜澈如潭。

在他凝聚視線的方向上,深灰色的煙霧正透過門縫湧進來。然而,隨着時間的流逝,本應越來越濃重的煙色卻漸歸稀薄,到最後乾脆徹底湮滅在了晚宴廳的空氣里,只有一縷嗆人的臭味證明它曾經存在過。

看到這裡,風邪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

假火警?

像在回應他的疑惑一樣,門鎖忽然緩慢地開始轉動,轉至極限后稍稍停頓了一下,然後,門扇無聲地朝里打開。

一名小學生站在門后。

——不,只是長得像小學生。風邪在心中確認正確答案。

他在門外少年傻裡傻氣的河童頭、小圓臉、厚底眼鏡后,看到了大空一樣的寧靜光色。

“殺戮之心”。

他和他……來自同一個地方。

“前輩晚上好。”

河童頭少年拘謹地朝風邪鞠了個躬,就這樣恭謹地彎着腰說:“仰慕前輩很久了,能親眼見到您,我心中非常感動。我在公會的名字叫‘盲蛇’,今晚——”

他直起腰,像回答老師課堂提問的小學生一樣謹慎地說:

“——是為殺死您而來。”

東玫瑰大飯店,高級套房之外。

長長的走廊寂靜無聲,兩具無頭屍僵直地倒在地上,它們的頭顱滾落在不遠處,在顏色高雅的地毯上製造出強烈的違和感。

房門完全打開的時候,套着銀灰風衣的倫諾克斯夫人緩緩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她應該至少有五十歲了,看上去卻不過四十齣頭,雪白短髮燙成幹練的髮型,簡直像《時尚女魔頭》里的馬琳達。

四目相對的瞬間,她像審視什麼般壓低了下巴,蒼灰色的目光透着幾分興趣和更多的輕視,可開口時,她的聲音卻低沉和緩,就像在八國峰會上致開幕詞的國家元首。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歷史性的夜晚。”開場白以這樣不合時宜的辭藻開始,“歷經漫長的時間后,公會終於重新迎來了至關重要的人物。請允許我代表這個時代的殺手公會說一句——”

她頓了頓,一抹微笑浮現在嘴邊。

“——歡迎回家,鳳凰。”

“……”

霧瞳一語未發。毫無灼光的青瞳看不出情緒。

倫諾克斯夫人絲毫沒有在意她的無禮,只探手按響了服務鈴。立刻,霧瞳旁邊的門扇打開了,先前穿着深藍色晚禮裙的“倫諾克斯夫人”走了出來,裙上依然殘留着顯眼的酒漬。這位替身朝真正的倫諾克斯夫人恭敬地行了個禮,跨過兩位保鏢的屍體離開了。

一個正常的委託通常不會有這樣的神展開。

凱瑟琳•倫諾克斯用瀟洒地動作端起桌上的紅酒,悠然道:“某種意義上,用發布委託的方式把你請到這裡來真的非常失禮,但你實在是行蹤飄忽。我們本來對國家安全局的調查員貝斯塔•梅丹寄以厚望,但他的腦子被人動了手腳,就連我們最出色的催眠術大師也沒法讓他回憶起任何情況。對此很多人百思不得其解,但我相信自己知道真相——”

她的聲音放低了,蒼灰色的眼睛裡閃動着一種讓霧瞳討厭的東西。

“——那是魔法。”倫諾克斯夫人輕聲道。

一片寂靜之中,她自顧自地說:“早在上世紀末,各個國家的秘密情報部門就在全世界各地偵測到了頻段異常的電磁波動。他們費盡心力研究了幾十年,卻始終無法靠近真相。這不是他們的錯,畢竟,即使在殺手公會,也只有極少數的人……準確地說,只有身為‘長老團首座’的我,知道這是上古流傳的預言終於開始應驗的先兆。”

她靠着窗檯把紅酒端到唇邊,兩道法令紋露出了苛刻的形狀。

“……隨着‘女王’一起埋葬在神守學園地下的‘魔法漩渦’,即將再次回到這個世界。”

霧瞳情不自禁注意到,自稱“長老團首座”的這個人說的每一句話都在強調“我”字。

——公會真是墮落到匪夷所思的地步了。她冷淡地想。

沉默數秒,她終於淡淡開口:“無論魔法漩渦睡着還是醒着,殺手的工作都一樣,倫諾克斯夫人。”

蒼灰色的視線不悅地掃來,但她很快藏起了這種不悅。

“我不怪你說這種話。有些事情,純粹負責技術性工作的人是不會明白的。”她啜了一口紅酒,看着霧瞳的眼睛一字一字清晰地說,“當今世界上,殺手公會就是秩序,秩序就是力量。為了維護秩序,有時需要付出巨大的代價。幸運的是,我們的事情還沒有發展到如此慘痛的地步……鳳凰。”

聽着她說話的語氣,霧瞳一點也沒覺得自己受到了友好的對待。

不過,這無所謂。

“只要你願意幫助我們,”倫諾克斯夫人終於說出了今晚的重點,“‘魔法漩渦’將會和‘女王’一起,被再次封印到——”

“這麼偉大的事情不要找我。”

輕輕一語徑直飄來,讓蒼灰色的瞳光驟然凝滯。

走廊里,佇立在屍體與頭顱之中的少女悠悠抬頭,微彎的青瞳中,卻瀰漫著與死亡相系的寧靜光色。

“我啊,”她的聲音清甜如藕,帶着難以複製的微啞音色,“只是一個純粹負責技術性工作的人而已。”

語落的一剎,遙遠的地方響起了刺耳火警聲。

她沒有在意。

這些事情與工作無關,在意它們也不會得到報酬。

眼下,能讓她拿到錢去吃喝玩樂、過好日子,或者……再加上給某些人買餅乾吃的事情,只有一件。

空氣因被速度壓縮而發出輕微的爆響——鳳凰飛了起來。

猶如從高空俯衝向獵物的赤腹鷹,暗灰刀光卻比鷹喙更加幽暗,羽翼揮展處,生機無還。

凱瑟琳•倫諾克斯目光微沉,千鈞一髮之下,她既沒有閃避,也沒有試圖從窗戶逃走,而是舉起紅酒杯——用力摔在了地上。

玻璃碎片伴隨着玫紅酒液,星般四濺。

酒杯碎裂的地方,樓板陡然下翻,倫諾克斯夫人身姿筆挺地朝下墜落。血紅的酒滴在她身周跳躍飛散,似有若無地環繞着她勝券在握的微笑。

雙唇輕啟,“你會後悔的。”

——那可說不準。

空氣再次發出痛苦的爆響,鳳凰的身影於半空中驀然偏轉方向,沉灰刀光像暗河般波瀾涌動,以遠快於重力牽引的速度撲向——那道還未完全消失的人影!

已被死神衣袍包裹的凱瑟琳•倫諾克斯揚起了輕蔑的神情。

今晚第一次,霧瞳心中掠過一絲不妙的感覺。不等她反應到這絲預感從何而來,異變已經發生。

堪堪觸到倫諾克斯脖子的刀驟然凝滯在了半空中。

一剎的遲延中,樓板“砰”一聲閉合,鳳凰的目標消失了,而她本人也無聲落地。

……

世界,突然從極動轉入極靜。

身後似乎有人打開了窗戶。

夜風裹挾細雨而入,揚起了几絲細長柔軟的東西。它們在她的手背上輕輕拂掠,既癢又癢。

熟悉的觸感讓她的心臟悄悄沉了下去,青瞳中波紋微霎。

——竟然……真的是這樣。

她垂下眼瞼,用這個動作阻止自己再想,然後,淡淡回頭——

看到了仍懸停在半空的輕刀,以及……緊緊纏在刀柄上的濃密紅髮。

幾縷紅髮飄拂在晚風裡,弄癢了她的手背。漫天飛散的朱紅長發中,貓咪金色的眼睛微微一彎,輕佻笑意翩然飛揚。

“抱歉哦,小瞳。”月黯看着她高興地說,“我似乎……背叛了你。”

聽到“我是為殺死您而來”這幾個字時,風邪二話不說地把手機放回了口袋裡。

“這麼說來,今晚的事情是一個陷阱。”聽語氣,他已經坦然接受了事實。他一邊朝長桌走,一邊淡淡道,“本來還很奇怪月黯為什麼突然不見了,現在看來他應該是叛徒……不,說不定他從來沒有站在我這邊。你說你叫‘盲蛇’?”說到這裡時,他已經把桌上最重的果盤拎起來,面無表情地把裡頭的水果色拉全部倒掉,順手一扔——

“嘩啦啦……”

宴會廳的窗戶被果盤正面砸中,整面玻璃都碎成了粉。

晚風嘩然湧入。

“我聽說過你。”被風吹動發梢的碧瞳少年平靜道,“殺手世家因芒蘭卡家族的叛逃者,十四歲成為墨星殺手的天才少年。因為殺人手段殘忍暴虐,十二歲開始被北大西洋聯合警隊通緝。擅長的武器是——”

他的目光微微下移,注視着河童頭少年袖間露出的一縷銀光,無所謂地說:“——魚鉤。”

被某人毫無神經地爆出家底,盲蛇的腰又彎了一點,拘謹地說:“前輩果然像大家說的一樣犀利,我從小就很崇拜您。所以,這次一知道有親眼看到您的機會,我立即就報名了,很幸運地最後被選中。我,我太高興了,一想到——”

一陣風吹過,高高揚起了他額前傻氣的齊劉海。隔着瓶底一樣厚的眼鏡,他的眼睛不知何時浸滿了濁重粘稠的紅!

“——可以親手把您的內臟……”因興奮而顫抖的聲音悚然盪開,“……在您活着的時候從嘴裡鉤出來!哈,哈哈,啊哈哈嘻嘻嘿嘿活活活……”

再也忍耐不住,盲蛇一邊抽動一邊爆發出一陣神經質的大笑。風邪看着那雙血紅的眼,眼睛微微眯了起來。

——他的殺戮之心……已經變質了。

這樣的話,就沒什麼好遲疑的了。

他慢悠悠地朝果盤中起裝飾作用的康乃馨伸出了手。

“對,對了,順便說一句……”盲蛇好不容易稍微止住笑聲,朝奇怪地方向偏着脖子嘻嘻笑道,“聽說,那個,您的身體被動了手腳啊……扶風流的秘術什麼的,好像,好像……”

風邪剛剛觸碰到花瓣的手不由自主滯住了。看到這裡,盲蛇忍不住興奮,尖聲大笑着說:“……好像啊,再也用不出來了!”

話音未落,一點銀光駕馭着瘋狂的氣息劃破晚風。

曾在無數活人體內將內臟割碎的魚鉤,映着腐敗發紅的殺戮之心,朝風邪激射而來!

霧瞳看着月黯的臉,腦海中一瞬間掠過了很多種可能性。

——在71號委託這件事上,他是公會的間諜。

——或者,自從我進入神守學園以後,他就是公會的間諜。

——或者,自始至終,他都是公會的間諜。

——或者,他連自然卷也一併騙了。

——或者,他和自然卷一起騙了我。

她用幾不可察的動作搖搖頭,把最後一種令她不快的猜測趕了出去。

月黯卻已經看到了她的動作,用有些惋惜的語氣說:“誒呀,不要亂猜,叛徒只是我而已。小瞳啊小瞳,殺手公會已經尋找了你上萬年,我們一直以為自己在找的是一個代代相傳的流派,沒想到自始至終只是你一個人。把這一點報告給公會的,就是為人卑鄙的在下~你不是一直在奇怪公會怎麼會有你的虹膜信息嗎?實際上呢,上次在我家裡我讓你看過的望遠鏡,就是被偽裝過的掃描儀器喲。”

沉默數秒后,霧瞳冷冷道:“電子設備果然都是陰險的東西。”

月黯瞬間凌亂:“誰讓你得出這麼奇怪的結論了!”

說完,他的視線有了些許的柔和:“和你在一起很讓人開心呢,小瞳,我一點都不想傷害你,公會也很願意讓飛鳥流重新回來,前提是——魔法漩渦絕不能再次臨世。”

霧瞳輕一挑眉:“你現在倒很能接受魔法的存在了啊。”

月黯嬉笑道:“我一直都很清楚它的存在,比小邪、小雪和阿透清楚多了。看來神弒出現的那天晚上我演得很像耶——嘛,那也沒辦法,不那樣做的話,我就找不到機會對小邪出手了。我知道,只要我假裝無知,沖你發火,小邪肯定會不顧一切衝過來阻止我的~我趁着生氣的時候撓他兩下,完全可以被理解撒。”

聽到“對小邪出手”幾個字,鳳凰的瞳孔驟然收縮!下意識地,她咬緊了下唇,免得自己問出讓情況更糟的話。

……自然卷。

一陣痛苦的呻吟滾過血管,她的注意力無法再集中在月黯身上了。

……他現在在哪裡?

在……哪裡!

月黯彷彿根本沒注意到她心情的變動,興高采烈地說:“小邪最終會變成怎樣,就看你的決定了哦~事情是這樣的:公會一直以來都知道,‘女王’與‘魔法漩渦’的完全覺醒需要外界的幫助。雖然我們無從猜測這具體指什麼,但長老會依據上古留下的傳說確定——”金色瞳光因興趣而閃爍了一下,他看着她,語聲悠然落定:

“——這是要由飛鳥流傳人來實施的……一件事。”

對面,鳳凰清透的臉頰上酒窩微現:“我自己都沒聽說過的事情,你們是靠什麼來‘非常確定’的——某種陰險的電路圖嗎?”

……自然卷……風……自然卷……

……綠毛自然卷……

月黯毫不在意地說:“這無所謂,我們只要確保神弒絕對碰不到你就行了。”

“我看不出這事怎麼能實現。”

……到底在什麼地方……綠毛……

“很簡單,我們把你送到月球上。登月對於現在的人類而言很簡單,但失去你幫助的神弒是無法穿越38萬公里距離的。”

嘲諷的笑意已經浮現在了霧瞳唇邊,卻終於沒有繼續擴展。

她知道,代表“它”站在這裡的月黯,不是在開玩笑。

……隨便你做點什麼,快讓我知道你還活着啊……自然卷!

短短几秒鐘里,月黯已經把手伸進衣袋,掏出一隻透明小藥瓶放在兩人之間的桌上,輕快地說,“那麼……為了小邪的生命安全考慮,請小瞳喝掉它吧~這瓶藥水能讓人在七十二小時內保持基本行動力,但打鬥什麼的恐怕就不行咯~不過嘛,考慮到你的特殊體質,我們會讓你每兩小時服一次葯,直到——你踏上月球的土地。”

頓了頓,他熱情地解釋說:“這個計劃最好的部分是,你不用永遠離開地球。根據長老會代代相傳的故事,封印魔法漩渦的力量每隔一萬年才會迎來一次特別薄弱的時候。過了這個時機,即使你想把神弒放出來也做不到。總而言之,你只要在月亮上待個二、三十年就行了。”

霧瞳垂在身畔的左手微微收緊了。她瞥了一眼透明的小藥瓶,心不在焉地說:“三十年啊,聽上去不是個誘人的主意。”

……風……

……風邪……

那雙寧靜安和的碧綠眼睛在她腦海中不停地晃來晃去,終於稍微地……具現成了她眼底一抹焦躁的波紋。月黯霎時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

“啊,你在擔心小邪!所以我讓你快點考慮嘛。神弒出現在我家的那個晚上,你走了以後,我和小邪小打了一架。我完全沒有重傷他,只是劃開了他身體里對於扶風流而言至關重要的幾根經脈而已。不用太擔心,這種小傷過上個把月就痊癒了,但現在的他可是毫無戰力可言哦。”

霧瞳的心臟微微一沉,眼前浮現出了那晚風邪手臂上橫七豎八的頭髮划痕。

月黯輕一偏頭,朝自己腰上的某塊凸起點了點下巴:“現在呢,有一個挺麻煩的人正在下面纏着小邪呢。只要我快點用對講機讓他停手,小邪估計還能撿回一條命,再晚幾分鐘可就難說了。嘛,說這麼多也沒意義,小瞳你啊——”

貓咪快樂地笑了起來:“——就快點喝掉藥水吧~”

說出這句話時,他做好了讓她再考慮幾秒鐘的準備。輕佻笑意在眼中閃爍,瞳光下的心情無人能夠窺視。

下一瞬,他的笑意凝滯了。

對面,鳳凰的右手還和輕刀一起被鉗制在半空中,左手卻毫不遲疑地探出去,一把抓住藥瓶,用拇指彈開了瓶塞。

月黯的呼吸情不自禁凝滯了一剎——

——小瞳……

霧瞳沒有看他,一仰頭把藥水全部灌進嘴裡,扔下藥瓶眉頭微皺:“這種味道……我寧願喝綠茶。好了——”

她輕一抬眼,額前飛散的碎發間,湖青雙瞳光芒灼灼。

“——現在輪到你。”

一霎寂靜后,貓咪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拿起對講機對着未知的彼方緩緩道:“這邊已經處理好了。完畢。”

對講機里傳來一陣電波噪音,嘈雜而單調,延續十幾秒依然沒有改變的徵兆。霧瞳忍不住挑起了眉峰。

月黯目光微閃,按下通話鍵再次道:“這邊處理好了,停止攻擊扶風流。完畢。”

單調的電波噪音再一次撥亂了空氣。月黯等待片晌,臉色終於稍稍改變,握緊對講機飛速道:“停止攻擊扶風流,停止攻擊扶風流,收到請回話——”

走廊里一陣異樣的響動戛然止住了他未完的話。

細弱、單調的聲音,從洞開的門扇外似有若無地傳來,隨着房內蔓延的沉寂而慢慢靠近。漸漸地,那聲音變得清晰而足以分辨,竟然是……對講機發出的噪聲!

月黯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

他盯着走廊,小心翼翼地拿起對講機,語聲輕輕落定:

“……完畢。”

“嘶嘶嘶嘶……”

門外的噪音陡然提高了兩個段次,一片嘈雜之中,響起了貓咪被電磁波稍稍扭曲的聲音——

——“完畢。”

接受月黯指示的對講機,此刻就在門外。

“咔噠。”月黯的指節驀然收緊,手中的對講機發出了痛苦的呻吟。但,他的唇角卻一分分揚了起來,開口時,語聲清柔。

“誰在外面?”

無人應答。走廊上,只有一顆圓睜雙眼的頭顱躺在血泊之中,奇詭的氣氛氤氳蔓延。

下一瞬,一隻腳從旁邊伸過來,漫不經心地踢開了擋路的人頭。

“盲蛇說,我的身體被人動了手腳,暫時沒有戰力可言……”

伴隨着悅耳嗓音,走廊柔和的燈光被遮住了。一道修長人影站在那裡,右手拎着對講機的天線。看着人頭滾遠,他終於側目,青碧鳳眼靜若清潭。

“……這種事情,我一點都沒有感覺到啊。”

“……!!!”

房間里,霧瞳蓬鬆的發梢如被電流通過般搖動了一下。可是,月黯的反應卻比她更大。

“盲蛇?”他下意識重複了一遍,聲音因訝異而提高,凝聚於紅髮中的力量也渙散了半秒鐘。

半秒鐘,就可以了。

鳳凰鬆開了握刀的右手。

頓時,刀柄脫離主人的控制,從一剎鬆散的紅髮中緩慢滑脫。月黯瞳孔驟縮,貓一般旋身向前,紅髮像輝煌月光一樣狂暴地飛旋、傾灑、纏繞、收緊,試圖挽回傾頹的局勢,然而——

霧瞳的左手已經握住了刀。

刀光驀然飛揚。行雲流水的動作沒有絲毫遲滯,引動刀鋒,朝着火紅長發斬下!

“嗤嗤嗤…………”

髮絲斷開的聲音,宛如裂帛。

隔着萬千紅絲,霧瞳看到了貓咪似隱若現的金瞳,帶着三分震驚、三分痛苦,還有四分她難以分辨的……卻也來不及分辨了。

刀鋒斬開紅霧,一霎的清明,引得光陰停滯。

下一瞬,柔軟纖長的斷髮驀然飛揚滿室。趁着這片混亂,霧瞳立刻轉身跑路,沒想到,小腿剛一用力,足尖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樣軟了下去,陡然偏移的重心帶得她整個人都向前撲倒。冰冷的念頭滲入大腦——

——糟糕,藥效……

心念未定,一隻手臂攬住她的肩膀,一把將她抱了起來。

猝不及防之下,她來不及抗議自己的肩膀被硌得生疼,只感到那人抱着她衝進走廊對面的房間,毫不遲疑地撞開窗戶跳了出去!

凜冽夜風撲面而來,卻在堪堪觸到她皮膚時歸於輕柔。

只有擁有極高風系魔法天賦的人,身周才會環繞着這樣足以影響空氣自然流動的“力場”。

這個人當然不是她,而是血管里流淌着“白沙瓦涅之血”的……

失重感硬生生切進她的思緒。遠處,城市燦爛的夜燈在空中翻了個個。

風聲獵獵作響,只持續了不讓她反應的短促一霎。黑暗卷裹而上,她的腳下踩到了堅硬的水泥地。

明亮燈光在建築轉角后隱隱輝映着夜空,同時傳來的還有救火車警報聲、不斷摁響的汽車鳴笛聲、以及大聲抱怨的人群聲音。風邪直起身朝那邊瞥了一眼:“看來假火警的事情還沒有暴露。不管這個——”

他收回目光,低頭看向她的臉:“——BOSS怎麼樣了?剛才你摔倒了誒。”

觸到他絲毫沒有掩飾關切的碧綠眼睛,她的心臟輕輕一跳,下意識移開視線,輕描淡寫地說:“沒什麼,喝了一口比綠茶還可怕的東西。”

說話時,夜色斂去了她眼底微小的亮光。她抬頭看了看玻璃碎裂的那扇窗戶,“順便問一句,盲蛇是誰?”

“一具屍體。”

“很好。但不管怎麼說,我們最好快點離開這裡……”

“現在才想走恐怕有點太晚了。”

一個乾淨的女聲響起在後方陰影中,頓時凝住了鳳凰唇邊的些微笑意。幾乎同時,她感到那還停在她腰上的手臂收緊了。

風邪不動聲色地將她護到了身後。

他沒有說話,鳳眼安靜地注視着黑暗深處,臉沿碎發如被風拂動一般微微起落。

咔嗒——高跟鞋與地面相撞,清脆的響動。

咔嗒——腳步聲又近了一點。

咔嗒,咔嗒,咔嗒……伴隨着穩定的腳步聲,一道凹凸有致的高挑人影漸漸從黑暗中露出了輪廓。暗淡光線一分分照亮了來人裹在透明黑絲中的長腿、深色套裝下的細腰豐胸、緊緊挽在腦後的髮髻……最終,光線一轉,從她無框眼鏡的鏡片上飛掠而過。

像高級秘書一樣的女子站定在十米開外,右手叉腰,扣在手裡的細環上掛着兩柄極長的金屬梳子,梳齒鋒利無比,根根閃爍着危險的光。

“您想必是扶風流的大人。”

她推了推眼鏡,帶着與外表高度一致的簡潔明了開口:“我是‘鯨鬚’,承接委託來到這裡,目標是您身後的少女。與我同來的還有——”她的視線越過風邪的肩膀,語聲乾脆:

“——‘伽利略’。”

風邪沒有回頭。他聽到了身後沉重的腳步聲。

下一秒,一道鐵塔一樣的影子遮住了他眼底冰冷的霧氣。霧瞳幾不可察地側目——有人站在後方堵住了他們的退路,右手懸吊的鐵球有着鈍重的存在感。

微妙的沉寂中,湖青曈色微微沉落。

完全不需要看到鯨鬚和伽利略出手,她已經感到了他們身上壓迫空氣的實力:在壽命正常的人身上,絕對可以歸入“駭人聽聞”這一類。

更不妙的是,透過眼角餘光,她看到了從四周陰影里無聲潛出的十幾道黑影。這些人的實力顯然不如鯨鬚與伽利略,卻仍然不可小覷,在人海戰術之下——

——自然卷不是他們的對手。

這個清晰的念頭灌進她頭頂,她情不自禁收緊了手指——

——為什麼,我偏偏在這個時候……

心念未定,伽利略投在她身上的影子突然搖晃了一下,野獸一樣的痛苦嘶吼驀然震蕩夜空!她微凜回頭,目光頓時凝滯。

夜幕之下,鐵塔般的殺手顫抖着扭曲了身體,粗大雙手緊緊捂在脖子上,鮮血卻不斷從指縫間滲出。他圓瞪雙眼,難以置信地瞪着風邪安靜的背影,深濃恨意似要裂斷眼眶而出,卻終於只變成了一聲嘶啞的喘息。

“咚!”鐵球沉重墜地,地面上散開了蛛網般的裂紋。

同時失去武器與生命的殺手緩緩後仰,轟然倒地。一陣冷風吹過,血泊上波紋微漾,有什麼細小的東西悄無聲息地……從屍體指縫間飛了起來。

它半面沾染鮮血,卻依然純潔輕盈,像斷裂的蝶翼般翩然迴旋數圈,靜悄悄地落在了屍體圓睜的左眼上。

那是一片康乃馨的花瓣。

……

有什麼東西在她心臟上輕輕碰了一下,她垂下目光——看到了停留風邪手中的鵝黃色康乃馨。它殘缺的花冠散發著優雅而殘忍的氣息。

扶風為眼,拈花飛葉,弱質外表下殺意暗渡,不留痕迹地收割生命。這一種自若,只屬於扶風流。

自始至終,風邪一個字都沒有說過,寧靜的視線毫無灼光。

猝然變故下,四周潛伏黑暗中的人影都躁動了起來,鯨鬚也下意識握緊了武器,嗓音卻依然沉穩。

“您的意思已經表達得很明白了。”鐵環中的兩柄金屬梳子“玎玲”輕撞,悅耳的聲音卻讓人不安。“那麼……非常抱歉。”

梳子相撞的聲音宛如盛會開場的信號,一霎間,黑夜揚起了利爪。

幾道黑影同時躥出陰影,閃爍的合金光點把陰影撕扯得遍體鱗傷!激戰開幕的前一瞬,霧瞳只覺小臂一緊,後背撞到了冰冷的石牆。

最後一絲光線也消失了,擋在她面前的只有少年清穩的背影。他背逆幽光安然獨立,迎着滿浸殺機的空氣拈起了花朵。

同時,平靜地說:“BOSS在我家的那天晚上……”

風驟起,他的手腕微微一晃,康乃馨瞬間失去了小半花瓣,殺意順着風向倏然蔓延!

“……你的那種舉動……”夜幕之下,不斷傳來“叮叮”撞擊的聲音,那是彈頭或刀刃被鼓滿扶風流之“氣”的花瓣擊落於地!同時響起的還有此起彼伏的慘叫聲,飛散夜色中的花瓣是防不勝防的兇器。

“……其實……”

他的話被一聲悶哼突然打斷。她清晰地感到他的身體搖晃了一下,心臟驟然抽緊:“你——”

近在咫尺的兩聲槍響打斷了她的話,然而,花瓣攔截的聲音卻只“叮”地響了一次。幾乎同時,風邪驟然後退兩步撞到了她身上,深色的液體迅速在他右邊肩膀上蔓延開來,刺痛了她的眼睛。

“小心一點啊!”她叫了起來,想要衝進戰局,卻發現連推開他的保護都做不到。仍握着刀的右手不斷發顫,一萬年來,她從未如此軟弱無力過。情不自禁咬緊下唇,腥鹹的液體在嘴裡瀰漫了開來。

又一片鵝黃花瓣飛旋而起,激起兩聲連續的痛呼。他的嗓音安寧如故,卻染上了不祥的低啞音調——

“……我非常地……”

“不要說了。”她搖了搖頭,蓬鬆發梢上滿是他的影子。遠方消防車的警笛、人群的喧嘩、鐘塔的報時聲……與這裡安靜殘忍的戰場彷彿隔着整道天河。一道匕首的銳光劃破夜空,鮮血嘩然濺開,掠過了她的臉。

這是她身上第二次染上他的血。

花瓣飛散處,他的聲音愈輕:“……高興。”

“不要說了!”她提高了聲音,莫名的熱度從心臟向上奔涌,湧上喉頭,鼻管,雙眼……眼睛的脹痛感,太陌生了,她不知所措。耳邊只能聽到冰冷的金屬撞擊聲,還有心臟急劇跳動的不祥節奏。

黑影還在不斷從暗中躍出,康乃馨卻已殘破不堪。眼睛越來越痛,她下意識輕輕重複了一次:“不要再說這些……”

他卻仍在繼續:“……我啊……”

“撲。”

半截刀刃從他肋骨下刺了出來,血色再次氤氳,與他身上的其他血跡連成一片,朝着她劇痛的眼睛穿刺,刺向更深、更深、更深……深得幾乎埋葬在時光亂流中的心情。

“……最喜歡BOSS了。”

她想要厲聲阻止他,想要說“夠了,不要像在留遺言一樣”。可是,一道莫名的熱流堵在喉嚨里,讓她只能發出一串沒有意義的音節。他背上大片的血紅在她眼睛裡不斷攢刺,痛得匪夷所思。

眼睛的神經到底通向哪裡呢?

毫無意義地,她這樣想。

為什麼……我的血管、骨髓、心臟……全部疼痛欲裂,像有一隻悲傷的怪獸要破體而出。它……叫什麼名字呢?

思緒早已不再連貫。不斷地有血滴濺上她的臉頰和手臂,她沒有辦法再分辨它們溫度的差異,沒有辦法再識別它們是裹挾着殘忍的殺機,還是溫柔卻堅定的心情。

牙齒咬破了嘴唇,腥鹹的毒液啃噬着她的心臟,也腐蝕着她感知時間的能力。幽光之下,少年背影的每一個動作、每一次搖晃都像漫長光陰一樣鈍重地壓上她僅存的知覺。不知不覺地,壓迫空氣的殺戮聲漸漸稀落,而她過了至少十秒鐘才反應到這一點。

……結束了……嗎?

一瞬間,無來由的恐懼緊緊攫住了心臟。她的發梢微微一顫,緩緩抬頭——

他還站在那裡。

襯衫的領口半面血紅,而這血色還在擴散。細細的血流從他髮際無聲地往下滑,倒映幽光,觸目驚心。

可是……

就在這一切慘烈的景象后,彷彿抗拒着劇痛般,他的睫毛還在微微顫動。

……!!!

熾熱的溫度引得小腹一陣痙攣。這一刻填滿身體的情緒,無法分辨是喜悅還是難過,釋然的弧度卻終於忍不住飛揚而起。忽然放鬆的肌肉里傳來一陣酸痛,她帶着笑意抬頭,低聲道:“我似乎稍微有一點低估——”

未完的話音和笑容一起凝滯在了黑夜中。

透過他手臂與身體的縫隙,她看到了——毫髮無傷佇立夜色與屍體中的高挑女子。

鯨鬚優雅地站在同伴屍體堆成的小山裡,輕輕抬手,只像是要去扶眼鏡,但——一柄長滿利齒的長長鐵梳卻順着她的動作激射而出。

那是如此明亮的金屬光色。

如此孤獨卻冷酷的最後一擊。

它旋轉着撲向渾身浴血的少年,看準了他已精疲力竭,避無可避。風邪強忍着遍身經脈斷裂般的劇痛,下意識抬起手——

——隨即停滯。

原本盛放的康乃馨,已成了浸血的枯蒂。

他擁有的,也只有最後一擊的機會——拯救自己,或者獵殺對手。

鳳眼中寧靜的碧光微微凝滯了一剎,旋即釋然。他輕輕攤開了手掌。

黑暗中,有風輕拂。

枯蒂了無聲息地飛了起來——卻不是朝向急速靠近的鐵梳。它唯一且明確的指向,就是……此刻最後站立着的敵人。

霧瞳瞳孔驟縮。

——不要。

應該是這樣喊出來了才對。

可是,為什麼耳邊一點聲音都聽不到呢?

一片死寂,如同世界從來不曾存在過。只有那一縷微風,似有若無地撩動他的發。他輕輕動了一下,似乎想要回頭,可是,“撲”一聲血肉洞穿的輕響,讓他最後的動作也僵住了。

——自然卷。

應該是這樣喊出來了才對。

可是,為什麼仍然什麼都聽不到呢?

唯一的真實,是眼前他慢慢失去平衡的背影,是深深嵌進他頭頂的尖利梳齒,是從頭上無數傷口中同時湧出的鮮血細流。那些血液不斷地、不斷地、不斷地流淌,沒過了他發梢安閑的弧度,沒過了他的眉毛和睫毛,沒過了他總是寧靜注視着世界的碧綠眼瞳。她跪在他身邊,感到那隻怪獸已經撕開了她的皮膚,想要把她吞噬、吞噬、吞噬進無光的永夜。

——為什麼。

——為什麼會是這樣呢。

——已經過去了這麼久,為什麼……我還是沒有辦法保護自己珍惜的人呢。

絕望的呼喊她一個字也沒有聽見,死寂擠進她的耳道,暴烈的痛楚無論如何也尋不到出路。

——我不要這樣。

——不能接受這種結果。

——不能!

她死死抓着他的衣襟,彷彿這樣就能阻止時間的流逝。像是被她粗暴的動作弄痛了一樣,他的眼瞼突然輕輕一動,悠悠掀開。

血流進了眼睛裡。碧綠與鮮紅的相映,亮烈而無望。

他就這樣看着她,沒有悲傷,沒有憎恨,沒有遺憾,沒有一切濃烈的情緒。只是看着她,看着她就好。

只要這樣就好。

只不過是蝶翼撲動的一霎,那雙眼睛裡最後的亮光消失了。

咔。大腦深處極輕地一響,她回憶起來了。

那隻怪獸的名字,叫做……

視線驟然模糊。眼睛裡,血管里,骨髓里,心臟里……撕扯心肺的痛苦,終於狂涌而出。

……眼淚。

不管不顧,肆無忌憚。滾燙的液體瞬間淹沒了整個世界。她慢慢揚起臉,緊縮的喉頭一分分鬆開,奔涌於心底的恨與痛撞擊交纏,化作熾熱的氣流,想要衝破身體,衝破時光,衝破生命與死亡的界限,把這毫無道理的命運——撕成碎片。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無處不在的聲音驟然回歸。鳳凰的悲鳴直衝雲霄,流溢到“此處”與“當下”之外,將定義這世界的“日常”驟然崩斷。

模糊淚眼之中,她看到了搖搖晃晃重新站直,冷笑着朝自己走來的鯨鬚。

也看到了鯨鬚身後輕盈撲來的銀白光燦。

那光芒如此明亮,明亮得超出她的想象與記憶,明亮得足以滌盪世間一切黑暗。披着這一身銀白,幽靈一樣的神弒衝過來,用透明的手臂緊緊抱住了她。

“對不起。”她低聲道,“對不起,我來得太晚了。”

她銀白色的眼睛裡浸着感同身受的悲傷,銀光卻從腳下一分分泛起。

“瞳瞳,我們……回家吧。”

夜風呼嘯不止。隨着假火警的消息漸漸傳開,人群嘩然一片。憤怒的人群抱怨着坐進各自的座駕呼嘯而去,留下夜色中的東玫瑰飯店慢慢露出了寂寞的輪廓。

絢麗燈影后,一名不起眼的高瘦女人站在路邊,似在等候自己的司機開車過來。然而,從黑暗中悄然現身的卻只是一位小個子東方男人,他停在女人身後數步處,垂目輕聲道:“溫克爾小姐,事情發生了變化。鳳凰從月黯和倫諾克斯夫人手中逃跑了,風邪、盲蛇、伽利略已死,鯨鬚聲稱自己看到女王帶走了鳳凰。”

他說到“女王”時,溫克爾小姐正帶着緊張的微笑朝遠方几名貴婦人告別。她一邊揮手,一邊帶着那惹人厭煩的表情低聲說:“我要立刻見到月黯,倫諾克斯——暫時不用理她了。我還沒有見過這麼糟糕的‘首座’。下次你能安排個靠譜點的人嗎?”

小個子男人恭敬地說:“聽您的吩咐。可允許我提醒您,倫諾克斯夫人是您親自點名的。”

“啊,真是,這種事你假裝忘個精光就好了。”

溫克爾小姐在反覆的招手、點頭、微笑后,終於完成一次告別儀式,朝自家的車走去。小個子男人跟在後面問:“這樣就可以了嗎?長老團還是有人主張應該阻止魔法漩渦的——”

“魔法漩渦是不可阻擋的,這是我的一貫觀點。”溫克爾小姐一邊快步行走一邊簡潔地說,“逃避沒有好結果,順應時勢才是公會強大到今天的唯一理由。我今天來這裡就是為了親眼看到那幫腦子僵化的老傢伙設計的計劃一敗塗地。”

“您總是這麼鋒芒畢露可不好。”

“這不是因為在你面前嘛,林奈。而且,我總歸要表現得蠢一點,長老團諸位德高望重的大人們才會相信——”

她一邊拉車門一邊悠然側目,眼角彎起了很不像溫克爾小姐的溫和微笑。說話的聲音,竟突然變成了輕柔悅耳的男聲:

“——我是公會歷史上最年輕、因此也最無知的首座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