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這個星球上的任何人都不會問凱瑟琳•R•倫諾克斯是誰。
小洋蔥電腦公司的創辦者兼首席運行官,將智能手機推廣到全世界的最大功臣。正是因為她的工作,手機才真正變成了幾乎與電腦平等的存在。當今世界,即使是最潦倒的小職員,也能像擁有高級PC的人一樣輕而易舉地發布、獲取信息,這對整個時代而言,無疑是一場巨大的變革。
此刻,神守學園高一A班的教室里——
“啊,什麼?你沒有用過洋蔥五代?難以置信,你真的是現代人嗎?”涼平不可思議地看着霧瞳,立刻從書包里掏出自己的手機遞過來,滔滔不絕地介紹說,“非常方便。你看,隨時都可以連到學校的公共網上,網速能達到——”
一隻手從旁邊伸過來,把霧瞳從一大堆她完全搞不懂的技術名詞中拉走了。
月黯一邊拽着霧瞳往教室外走,一邊高高興興地回頭朝涼平招手:“喲,這邊有點社團的事情要商量一下,你們回頭繼續聊哦~”
“社團?”涼平的臉色變白了,怔怔數秒,突然站起來大喊,“千萬不要晚上留在社團啊,會看到女鬼的!”
一片竊笑聲中,霧瞳被長着金色眼睛的貓咪蹦蹦跳跳地拖了出去,他過長的頭髮在她臉上撥來撥去,既癢又癢,終於讓她忍無可忍地跳起來,甩着自己被拽疼的手腕高傲地說:“我不會給社團捐錢的,副會長。”
月黯咧嘴一笑,輕巧地蹦到了花園柵欄上搖搖晃晃:“沒有這個必要,殺手俱樂部的經費運轉是阿透一手支撐的,我們只要享樂就好了。啊~吃喝玩樂,過好日子~”
“這些事情上沒人能挑剔你。”霧瞳輕一牽唇,收回雙臂環到了胸前,靠着欄杆說,“那麼,找我有什麼事,又看到萬磁王了嗎?”
“那天晚上的事我很慚愧,請小瞳務必原諒我。”他毫不慚愧地說完這句話,身體微微一晃,站定在了柵欄尖端。
火紅的髮絲慢了半拍,悠悠飄落,璀璨金點繚亂四綻。
一片輝煌之中,貓咪露出了快樂的微笑。
“凱瑟琳•R•倫諾克斯。”他輕快地說。
對面,少女濃密的睫毛下,冷青瞳色光芒微爍。
陽光肆意揮灑在正午的校園中,她的臉頰上突然旋起了極淺的梨渦。
“原來公會現在已經開放到可以隨意查閱私人委託的程度了。”她淡淡一笑,二話不說轉身走人。這種展開顯然出乎月黯的意料,他叫道:“哎呀,哎呀,不要這樣嘛,我沒有惡意的——”
“否則你現在已經去見愛因斯坦了。”霧瞳從一枝探出柵欄的瑪格麗特上跨了過去。
“——我只是昨天在冥神袍角看到你和小邪走進五號委託室,所以晚上去問了問他——”
“他還真是有問必答,怎麼不去參加開心辭典啊。”鳳凰神容淡淡地上樓。
“——大家都這麼熟了——”
“超過五分熟的肉就該倒掉了。”
“——而且我是想幫你的說——”
“我發質出問題時肯定來找你。”
“——太好了,我非常樂意提供建議。只不過,關於倫諾克斯夫人的消息,你就稍微聽一下嘛。要知道,她平時都生活在嚴密的現代化安保措施之中,每一道門、窗都被精密的電子鎖控制着——”
聽到“電子鎖”三個字,已經沒入走廊陰影的少女背影終於停了下來。
月黯注視着她靜默的發尾,難以琢磨的微笑在唇邊一掠而過。
但,等他再開口時,清悅嗓音卻已斂去了笑意。
“下個星期,倫諾克斯夫人會出席曼斯菲爾德財團舉辦的慈善募捐晚會,地點定在東玫瑰大飯店的宴會廳。當晚將會有無數社會名流露面,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都是本年度社交界的一大盛事,同時——也是小瞳你的大好時機。”
一剎沉寂后,遠方的少女翩然側目。
“這肯定需要——請柬?”她禮貌地挑高了尾音。
貓咪的眼睛彎成了月牙形。
“完全不用擔心。”他快樂地說,“晚宴舉辦者曼斯菲爾德財團——是我名義上外婆的家族。”
水一樣的陽光從屋檐上滴落。鳳凰沒有說話。
短短的一霎間,她眼瞳中湖水的深度讓他心中浮起了一絲懷疑與動搖。
可下一瞬,她已經安然收回了目光。
“那麼,”微啞低聲平靜道,“就麻煩你了。”
青鳥啼鳴的聲音迅速遠去,久久迴響在只有時光和她才能聽到的方向。
當天不是社團活動日,下午下課之後學生們就自由了。霧瞳利用這段時間稍微調查了一下倫諾克斯夫人和小洋蔥電腦公司的信息,不得不承認這次工作的SS難度認定和天文報酬都不是毫無理由的。以倫諾克斯夫人強硬的行事風格和洋蔥電腦在業界的大佬地位,希望她就此消失的人肯定不在少數。71號硬幣的存儲信息里並不包括委託人姓名,這一點霧瞳沒有在意——為委託人嚴格保密是公會的一貫作風。
夜幕漸臨,她盯着手機屏幕上凱瑟琳•倫諾克斯的照片,琢磨這美麗中帶着一絲輕蔑的笑容永遠凝固之後會是什麼樣子。過了很久,她最後一次將視線凝聚在了照片中人的眼睛上。
眼眶很深,虹膜是冷酷無情的蒼灰色。這一切很容易讓人印象深刻,但霧瞳的關注點並不在這裡。
虹膜。
她還記得那天在冥神袍角5號委託室里,電腦冷漠的聲音——
——虹膜掃描完成,資料比對完成,確認無誤。
那是在把她的信息與數據庫中儲存的資料相互對照。
這樣想來,肯定不是隨便一個人都可以出現在冥神袍角登陸界面上的,必然是模擬器掃描過登陸者的虹膜信息后,確認這個人的資料已經存在於公會成員數據庫中,才會將虛擬的世界呈現在他眼前。
無論怎麼想,都讓人很不愉快……
湖青色的瞳光一分分沉了下去。
……為什麼,“它”會擁有我的數據。
雖然早在看到71號硬幣之前,甚至早在風邪、月黯出生之前,她就已經隱隱想過自己之存在早已被公會發現的可能性,但憑空猜測與切實證據畢竟還是不一樣。
如果說,“它”早就已經在注視着我,那為什麼要隱忍到今天?又為什麼決定不再忍耐?
心中並不是沒有答案。
——神弒。
這一切都是因為日漸蘇醒的神弒。
霧瞳正走向宿舍的腳步停了下來。頓了頓,她掉轉方向踏上了另外一條路。
籠罩在星光中的古老花園沉靜無比,空氣中瀰漫著名貴花木的幽香。隔着老遠,霧瞳就看到了中央長椅上四仰八叉坐着的那道身影,輕輕拂掠的晚風在他頭髮的輪廓上吹起了安閑的弧。
風起時,他的視線依然停留在星空中,耳朵卻微微動了一下。下一秒,他“嘩啦”一聲坐起來,打了個長長的哈欠。
“……剛剛有點想念BOSS,BOSS就出現了。”風邪懶洋洋揉着眼睛,自覺地往旁邊挪了挪,興趣缺缺地說,“BOSS打算去幹活掙錢給我買餅乾了嗎?”
“我只打算去幹活掙錢。”霧瞳坐在剛騰出來的座位上,開門見山地說,“章魚頭幫我弄到了東玫瑰大飯店下星期慈善晚會的請柬。”
風邪又打了個哈欠:“該不會倫諾克斯夫人恰好也出席這個晚會吧。”
“她不在,我去那裡只是為了給北極的企鵝捐款重建家園。”霧瞳揮了揮手,有些冷淡地說,“問你一件事。就你所知,這位凱瑟琳•R•倫諾克斯——”她無由地停了一下,終於下定決心繼續:
“——和公會……有任何牽連嗎?”
風邪想也沒想:“完全沒有。為什麼這麼問?”
“只是有點奇怪為什麼會是她。”霧瞳皺了皺眉,把心中難以言說的違和感趕走了,“既然你這麼說的話……好吧,我回宿舍了。”
她站起來剛走出兩步,身後安寧的嗓音把她凝滯在了原地。
“我和你一起去。”
鳳凰帶着似笑非笑的神情扭過了頭:“你想去女生宿舍?”
“我和你一起出席下星期的晚宴。”風邪站了起來,左手習慣性地停留在衣袋裡,深碧色的寧靜視線毫無戲謔之意。
可惜,這種形象只維持了半秒鐘。
“當然,”他平和如故地說,“你的宿舍我也想去。”
一塊石頭從對面飛馳而來,“咚”一聲砸到了他額角上。霧瞳面不改色地收手走路。
過了好幾秒,風邪終於痛呼一聲摸了摸長包的額頭,抬眼凝視着少女背影消失的方向,慢悠悠地自言自語——
“啊……BOSS真是太帥了。”
過了一會,他頂着大包重新倒回了長椅里。停留在星空中的視線寧靜如故,但……卻似多了幾分從前沒有的東西,像風一樣柔和,卻比風更富生命力的心情。
良久,他的嘴唇輕輕一動,念出了一個有着優美讀音的名字。
……BOSS。
“為什麼總要看着我呢?”他突然開口,平和的聲調從未變過,“我是一個很無聊的人,現在也不想聊天,你去找BOSS吧。”
一串脆亮的笑聲在他腳下傳來。伴隨着這毫不慚愧的聲音,半透明的神弒從長椅下的泥土裡慢悠悠浮了出來。她今天沒有披斗篷,幽靈般的銀亮身軀在夜色中分外顯眼。
“聽說瞳瞳吻你了!”神弒像只小動物一樣扒在長椅邊沿,銀眼睛光芒閃閃,“我要八卦一下!求細節!”
永遠面如撲克的某人觸電般從椅子上跳了起來。動作之敏捷,讓人懷疑這根本不是他本人。
風邪左手插在衣袋裡目不斜視地朝前走,儘管面無表情,側臉上一掠而過的淺粉色卻難以掩飾。他徑直走路,頭也不回:“我說過不想聊天了。”
神弒失望地叫起來:“不要這樣嘛,打擊別人八卦興趣的是小狗。”
沒人理她。
她看着風邪堅定的背影,毫不受挫地漂浮着跟了上去,眼睛閃亮地說:“那我問個別的問題唄……你啊,你啊,身為扶風流傳人的你,”半透明的微笑,在黑暗中翩然揚動——
“——是在真正地喜歡着她嗎?”
少年安閑的發尾在風中凝滯了一剎。
可他的步履卻沒有停留。
“她是我的BOSS。”平靜而簡單的答案,“也是我的女王。”
神弒沒有因為這個回答而驚訝。舞動的銀髮,在她臉上投射開了半面陰影。
“第二個問題,”夜風中,她似乎露出了雪銀色的笑容,又似乎只是綻開了一朵蓮花般的幻覺,“甘願臣服於她的少年啊,你可也會——臣服於我?”
少年正安穩前進的步伐陡然停了下來。
霎時間覆落林中的寂靜,有着混沌般難以捉摸的灰度。
神弒沒有繼續往前,也沒有開口催促。她只是笑嘻嘻地懸浮空中,彷彿剛才問出的是一個只跟天氣有關的平常問題。
突然,浮蕩的混沌凝固了。低沉悅耳的嗓音,穿越沉寂而來——
“少開玩笑了。”
——帶着取代溫柔的冰冷磁性。
漸次碎裂的灰色霧氣中,風邪緩緩側目,鳳眼中幽暗的碧光,是與死亡相系的寧靜光色。
“你們,”他淡淡道,“根本就是兩個人。”
混沌嘩然破滅。
清明敞亮的空氣里,神弒放聲笑了起來,那不是任何心思污濁的人能夠擁有的笑聲。一邊笑,她一邊悠悠后飄,等笑聲稍駐時,搖着頭低聲道:“果然,果然……”
右臂輕揚,憑空出現的墨色斗篷將她籠罩了起來,唯有一點水藍色的光輝穿透斗篷,朝着風邪激射而出!
“……我從來就沒辦法像你們一樣。”
難以言說的感傷語調中,幽靈沒入了大地之中。
風邪並未躲閃她留下的魔法。他沒有在其中感受到惡意。
水藍色的光芒從他頭頂灌注而下,清寂而溫柔。
光芒沒處,他額頭上還在滲血的腫包一分分消褪,最終恢復成了光滑的皮膚。他慢慢抬起手,撫摸着這一小片魔法創造的奇迹,久久未語。
然後他開始考慮,剛才幽靈最後話音中的寂寞到底是為了什麼。
他想不到答案。
一萬年是一段很長的時間,足以讓人質疑生存的意義。
當記憶變得遙遠,目標尚不可及,偶爾的繁華光景與溫情留駐漸次零落成稀薄的形狀,龐大的時光就會變作龐大的空曠。一朵自宇宙起始便持續存在的星雲,不甘散作虛無,也無法凝聚光熱,連掙扎都變得怯懦起來。
——直到,它映着更耀眼的遠光,看到了自己的輪廓。
鳳凰站在神守學園側門前,注視着一輛黑色賓利從黑暗中滑過來,唇邊輕輕彎起的弧,彷彿溫柔的星塵。
在我身上看到真相的你。
讓我與這世界有所牽絆的你。
喚出我真正名字的你。
……就是……
賓利停在了她面前。後車窗緩緩降落,一張古典的東方美顏露出在窗后。霧瞳正要上前,他忽然說:“先別過來。”
她條件反射地停了停,只見風邪的視線在她身上停駐片晌,才引身向前幫她推開了車門。賓利重新開動時,他看着窗外懶洋洋道:“BOSS今晚很PP。”
路燈的光影透過車窗搖曳在少女發端,隨着車速流淌到了她冷青色的絲制露肩晚禮裙上。聽到他毫不掩飾的讚美,她的發梢微微搖動了一剎,無聲滑落臉沿,斂去了臉頰上未知的表情。
過了很久,她忽然說:“如果,只是如果,我身上靜止的時間可以重新流動……”
藕節般清甜微啞的聲音,在游移燈光中淡淡落定。
“……我也可以把頭髮留得像阿弒那麼長吧。”
映着城市繁華的背景,她抬頭看着他,微彎的眼眸仿若新月。
道路兩邊的燈光漸漸耀眼,遠方夜幕之下,一幢被五彩燈光映照得像水晶宮一樣的建築現出了輪廓。那就是今晚即將舉行盛會的地點——東玫瑰大飯店。
黑色賓利不差分毫地在紅毯中央停了下來。風邪走下車,在此起彼伏的鎂光燈中繞到另一邊為霧瞳拉開車門。風家少爺陌生的女伴頓時引來了各路記者的興趣,一時間,閃光燈亮個不停,和無數提問一起追着他們走上鋪着紅毯的台階——
“您不介紹一下和您同來的小姐嗎,風先生?”
“風家今晚只有您一個人出席嗎?您的姐姐她——”
“您平時似乎很少在公開場合露面,可以將您今晚出席曼斯菲爾德財團的宴會視作您即將進入社交界的標誌嗎?”
“風邪先生,您還沒有介紹這位有着迷人眼睛的小姐——”
面對這些紛至沓來的問題,風邪只是表情如常(也就是沒有表情)地上台階,就在明天報紙頭版將出現“慈善盛會如期舉行,風家幺子表現無禮”的前一秒鐘,他忽然頓了頓,淡淡回頭露出了一絲罕見的微笑。
一霎間,彷彿寂夜生光,尷尬的氣氛被柔和而迷人的笑意驅散了。
“對不起。”
悅耳的嗓音,只輕輕說了這三個字。
然後,他再自然不過地挽起霧瞳的手,安靜地離開了鎂光燈的追逐範圍,留下各路記者怔怔地站在原地,還沉浸在剛才一瞬間夢幻般的氣氛里沒能回神——
——果然像傳言中的一樣,風家幺子是風家氣質最奇特,最神秘,也最……不正常的人啊= =
可是……
……剛才那個笑容,如果……可以再看一次就好了T_T
走進東玫瑰的廳堂,霧瞳不動聲色地把手抽出來,似笑非笑地回頭瞥了一眼身邊的少年:“你今晚就比較像少爺了。”她的目光掃過某人裁剪合身、質感非凡的黑色晚禮服,收回目光悠悠道,“去做牛郎也許是紅牌哦。”
的確,一個不可否認的事實是,風邪的容貌身材本來就很出眾,現在稍微打扮一下后更是相當惹眼,然而——
“牛郎要和不同的女孩子聊天吧?”他把請柬交給宴會廳前的侍者,頗為不雅地揉了揉鼻尖,“可我懶得聊天。”
少女湖青色的眸子戲謔地彎了起來:“所以說你適合做牛郎啊。和女孩子聊天的時候,男人只需要負責聽的部分就夠了。”
風邪一怔停下:“真的嗎?可是我也想對BOSS說話耶。”
霧瞳頓時瘋了:“我沒有不允許你說話啦。”
“是這樣嗎?”
“一直就是這樣吧!”
“你確定?”
“當然。”
“說好了哦。”
“是,是……”
宴會廳的門開了,悠揚歡快的海頓弦樂四重奏撲面而來。上流社會的貴婦人們像一隻只艷光照人的孔雀得體地來回穿行,香水、百合、麵包的味道混在一起,將晚宴的氣氛烘托得優雅而迷人。在無數或絢麗或低斂的華服盛裝中,一抹蓋過一切色彩的硃紅色閃現了一剎,頓時喚起了兩人熟悉的記憶,果然,下一秒鐘——
“你們差點遲到。”穿着夢一般雪白晚禮服的月黯從人群中輕快地走了出來。“我必須嚴肅地說一句,”他的目光微笑着停在了霧瞳身上,“小瞳今晚真是美艷驚人。”
“謝謝,我都快以為是真的了。”霧瞳從侍者的托盤上拿了一杯飲料。旁邊,月黯已經大言不慚地對風邪評論說:“你看,我就知道小邪好好打扮一下會很帥——”
“一個男人讓另一個男人好好打扮怎麼想都只會讓人覺得彆扭。”
“怎麼會呢?不管對誰而言,修飾自己永遠是很重要的,比如說我——”
“明明你從一開始就只想談到自己吧?”
這時有人走過來和兩人搭話,於是話題迅速轉移到了拉爾夫大街新近落成的西班牙餐廳上——或者還有其他什麼僅供上流社會閑談的內容。霧瞳沒有在意這些,獨自端着酒杯施施然穿過人群,假裝對長桌上一盤盤沙律有興趣的樣子,不露痕迹地尋找凱瑟琳•倫諾克斯的身影。
這並不是一個艱難的任務。
小洋蔥電腦公司的首席運行官就站在離她不遠的地方,處於人群簇擁之中,一襲經典款式的深藍色晚禮裙搭配着她頸上的藍寶石項鏈,正好襯托出她華貴而高傲的氣場。她的眼睛就像照片里一樣浸染着蒼灰色,得體微笑很好地掩藏了虹膜色素中的冷酷,卻沒能逃過霧瞳久歷人世的眼睛。
如果生在合適的時候,她會是另一位撒切爾夫人。鳳凰這樣想着,同時注意到了倫諾克斯夫人身邊的一位高瘦女人。她的打扮還算看得過眼,神情中卻透着讓人不快的迫切和探尋,那樣時刻高度集中的注意力,像是隨時都在害怕會錯過什麼天賜良機。很顯然,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和倫諾克斯夫人建立良好關係,後者卻對她不屑一顧。
正當她開始覺得有點意思時,一個有教養的男性聲音從她右邊傳來——
“你似乎對倫諾克斯夫人很有興趣?”
霧瞳聞聲回頭,看到一位身材修長的青年男子站在她面前。他有着一頭豐茂的黑髮,神態溫和,長相讓她覺得有點眼熟。下一秒,她想起來了。
“你一定是藍槿。”她的眸子微微一彎,湖青色的瞳色靜澈難言,“藍葵每說三句話,就有一句和你有關。”
黑髮男子的眼睛微微一亮,高興地說:“你認識我妹妹?”
霧瞳的臉上旋起了酒窩:“我吃魚的方式已經被她挑剔過很多次了。”
有了這個共同話題,接下來兩人的談話進展神速。霧瞳找到一個時機,假裝漫不經心地問藍槿是否認識倫諾克斯夫人身邊的那位瘦高女人。藍槿露出了一抹會心的微笑。
“溫克爾小姐非常有名,誰都知道她對倫諾克斯夫人的弟弟一往情深。”他稍稍壓低了聲音,“或者說,對倫諾克斯家族的財產一往情深。”
霧瞳正要說話,不遠處一陣小小的騷亂打破了她的思緒。
“對不起,凱瑟琳,真的非常抱歉。”只見溫克爾小姐惶恐地不停道歉,另一面,倫諾克斯夫人昂貴的晚禮服上暈開了一片顯眼的酒漬,一隻碎裂的高腳杯躺在地上,閃爍着嘲諷的光芒。
倫諾克斯夫人明顯非常惱火,但她強忍着沒有發作。
“沒關係,還好我每次都會帶一件備用的衣服。”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留下一個生硬的微笑,“別放在心上,我很快回來。”
說完,她在兩位侍者的陪同下從側門匆匆離開了宴會廳。霧瞳立即意識到,這是猝然出現的難得機會。
眼角餘光里,月黯和風邪還沒有注意到這邊。來不及通知他們了。
藍槿正在她身邊饒有興趣地說著什麼,她回頭朝他微微揚起了唇角:“抱歉,那邊有一個熟人,我得去打個招呼。”
“……嗯?嗯,好的,回頭見。”藍槿有些不舍地說。霧瞳從容地穿過人群,顧不上思考自己剛才那個微笑夠不夠像風邪,完全摒棄存在感,悄悄走向側門。
她確信沒有人會發現自己。所謂“消失術”——一種在人群中泯滅存在感、融入背景環境的技術,是高級殺手的必修課程。
人群視若不見的談笑和腳步在她身邊絡繹經過,她逆流而上,讓自己在這已經超過一萬年沒有體驗過的感覺中保持清醒。
這種感覺很糟,若非必要,她從來不用。
但此刻已是必要。
弦樂重奏,人聲笑語,隨着側門門鎖的“咔嗒”輕響,一起閉掩在了她身後。
門外是一條很長的走廊,寂悄無人,右邊正傳來倫諾克斯夫人快速說話的聲音。霧瞳迅速瞥了一眼監視攝像頭的位置,閉了閉眼,握在門把上的手悄然垂落。
下一瞬,蓬鬆發尾翩然揚動。
仿若有風輕拂。
鳳凰像一片了無重量的羽毛躍起半空,安靜地從攝像頭上方的死角飛掠而過。
再落地時,倫諾克斯夫人的腳步聲又近了一點。霧瞳沒有急於上前,她保持着適中的距離吊在獵物身後,看着前方脊背挺直的背影拐過走廊,步下樓梯,又沿着長廊走了很長一段——終於推開了一間高級套間的門。一直跟在她身後的兩名高大西服男子一左一右像門神一樣守在外面,冷漠的表情和腰間隱隱的突起讓人不難猜出他們的身份。
——嗯,保鏢……
霧瞳站在樓梯間,粗略目測了一下自己需要通過的距離——大概有三十米左右。“消失術”在人越多的地方越管用,而在一條幾乎空無一人的走廊里,即使像飛鳥流傳人這樣的消失術大師也不敢保證走出十米而不被發現。這畢竟不是隱身術。
但……
陰影中的睫毛輕輕撲落。半枚銀光閃爍的鳥笛露出在了鳳凰指間。
那只有青鳥才能聽到的死亡訊號。
銀光沒時,少女並沒有抬起眼瞼。纖細脖頸在發梢間似隱若現。
……十米,足夠了。
她走出了暗影。
燈光傾灑,驀然照亮了少女豐盈的臉頰。髮絲揚動,閉合的眼瞼毫無波瀾,隨着步履的節奏,睫毛上光星微燦。
她行走在全無遮蔽的亮光中,安靜,平穩,迅捷,仿若斂翅滑翔的飛鳥,蔽月而過。
十米的距離一霎終結。
遠方,守在門邊的兩名保鏢忽然意識到什麼,警惕地抬頭——他們看到了二十米開外的嬌小身影。
冷青晚禮服勾勒出纖細輪廓,豐盈臉頰如同國中生……應該,不具備任何威脅性。
然而,就在他們稍微放心的同一秒——
閉着眼睛的少女突然輕輕揚起了唇角。睫毛蝶般掀動。
湖青瞳色和髮絲一道順着臉頰滑落。
那毫無灼光的寧靜雙眸。
毫不遲疑地,保鏢的四隻手同時探向腰際。做出這個動作的時候,他們隱約聽到了凄厲的鳥鳴,在不知名的遠方劃破天際。
殺戮就此開幕。
微笑還掛在唇邊,鳳凰沒有任何徵兆地飛身撲向了半空。倏然提升的速度高高揚起了她的裙角,瀲灧光華劃破空氣,唯留下一道暗青色的殘影。
他們雙手碰到槍柄時,她把距離拉近了一半。
他們拔出手槍,推開保險栓時,她的影子映在了他們臉上。
他們臉上露出驚恐表情的雛形時,她聽到了青鳥翼尖鼓動的風聲。
他們的手指扣在扳機上時,一隻湖青色的大鳥裹挾旋風衝進了走廊,雙爪之間隱隱露出了了金屬的暗灰色。
她的腦袋微微一偏,避開槍口的方向,頭也不抬地從青鳥爪間握住刀柄——
暗淡刀刃像虛空一樣飛了起來。
彷彿一片羽毛從脖子上戲謔地拂過,還沒來得及反應這風一般的觸感從何而來,一名保鏢已經扣動了扳機。被消聲器湮滅大半的槍聲讓霧瞳的瞳孔輕輕一縮,沒有時間多想,刀鋒硬生生偏離軌道,攔截在了子彈前方。
刀刃與彈頭將觸未觸的一剎,她的手腕稍稍一旋,子彈的方向頓時發生了微妙的偏移,速度消減了小半。子彈朝着新方向飛行,卻立即再次遭遇刀鋒的阻擋,方向微偏的同時速度驟降。
一時間,只見一道青影在長廊中疾速后掠,鴿灰色的刀光在她手中陀螺般旋轉,將子彈牢牢囚禁其中。隨着她後退速度漸慢,刀影也漸漸清晰,終於——
冷青裙裾悠悠垂落膝上,鳳凰的身姿停了下來。
子彈像一隻力竭的蜂鳥,與刀面“叮”地相撞,翻滾墜落。與此同時,刀面微微側轉,輕巧地將子彈兜了起來。銀與灰的相映,彷彿瞬間邂逅永恆。
霧瞳垂下刀把子彈舉到眼前,注視着那一抹亮銀,眉眼的輪廓稍稍柔和。
下一瞬,她轉身,走向倫諾克斯夫人的房間。長廊中央,兩名保鏢還持槍站在原地,見她走來依然一動不動。鳳凰沒有看他們,徑直從他們身邊經過,裙裾因步履的節奏而揚起,幾若無物地拂過其中一人的衣角——
驚開了極細的波動。
平衡倏然崩塌。
一圈極細的血線緩緩從男子脖頸中央滲出,迅速擴展成無可挽回的腥紅滿目。他的頭顱像一個壞掉的牽線人偶一樣慢慢下滑,噴洒着血漿滾落在地。被血腥氣牽動,另一名男子的頭顱也開始滑動。
砰,砰。彈跳着的人頭血液拋灑,污染了高雅的米色地毯。
撲通,撲通。兩具失去了頭顱的空腔頹然倒地。
霧瞳順手拉了一下裙子,免得血珠濺到衣服上,隨即屏息站在門邊,等待倫諾克斯夫人開門——同時,迎接死亡。
如她所料地,門開了。卻不是她面前這一扇。
她懷着陡然下沉的心情轉過身,看向走廊對面緩緩洞開的門扇。
門扇後方,高級套房的最深處,凱瑟琳•R•倫諾克斯獨自坐在沙發里,朝她露出了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