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門外吹來的風冷得滲骨。霧瞳站在風口,卻絲毫沒有察覺到風的存在。

過了至少五秒鐘,她才聽到自己緩慢地開口——

“你說什麼?”

神弒無奈地偏了下頭,目光穿過彩色玻璃停在了窗外的野草叢中,帶着些微感傷悠悠道:“我出生在人間最無聊的地方。從我降生的第一天起,就沒有在身邊的人臉上看到過一次由衷的笑容。他們讚美我,因為我有天賦;他們鼓勵我,因為我能給他們帶來光榮;他們朝我微笑,朝我流眼淚,朝我說精心設計過的話,因為他們貧乏的大腦根本不知道達成目的的其他手段。瞳瞳,你見過這枚戒指嗎?”

她抬起手,露出了纖細指節上一枚簡單無飾的銀戒指:“這是魔法帝國王者的象徵——誕滅之戒。每一代國王的諸多子女中,誰能最先突破精神系魔法,就會成為誕滅之戒的繼承人,被視作下一任的王。我第一次戴上這枚戒指時,還是襁褓中的嬰兒,那時候,我的大哥已經二十歲了。”

“領悟精神系法術,意味着所有人的大腦對你來說都不再是秘密。我在學會行走之前就學會了透視世界上最高貴的東西——人類的思想。同時我明白,我永遠也無法得到任何人的真心,因為我無法尊敬任何人。”

“三歲的時候,整個皇宮裡已經沒有願意接近我的人,包括父王、母后和哥哥姐姐。我整天在塔樓最高的房間里看一本又一本枯燥無聊的書,偶爾看看窗外的風景。我看到兩個廚娘抱着裝滿蘋果的籮筐一邊走一邊咬耳朵,看到老園丁大聲呵斥學徒,看到侍衛隊長朝姐姐的侍女獻殷勤……越來越覺得無法擁有這些感情的自己真是可憐得不得了。每天晚上,我都夢到自己披着王袍在皇宮裡走來走去,宮殿很大,但周圍沒有一個人。我知道,這可悲的地方就是我的精神世界——既華麗又堅穩,沒有任何可供挑剔的細節,卻不會有人願意走進來。既然如此……”

女王回憶的聲音頓了頓,她的眼睛倒映着五顏六色的星光,卻依然清澈無比,嗓音亦明凈無垢——

“……只要有一個人,打從一開始就在那裡——這樣就可以了。”

“我開始想象,想象一個會在那座空曠的宮殿里陪伴我的人,那個人要和我從前遇到過的所有人都不一樣。她聰明,真誠,幽默又成熟穩重,很少露出笑臉,因為世界上真正值得人開懷的事其實不多。她很有同情心,但也有冷酷的一面,因為一個人的真心總歸有限……我就這樣在腦海里描繪她的樣子,每過一分鐘,她的形象都變得更加豐滿。終於有一天——”

她翩然回頭,目光落在了鳳凰身上。

“——我看到了你。”

雪銀的眼睛,湖青的眼睛,隔着錯落光影再次相視。

又一陣冷風從門外吹進來,牽引得木門發出一陣低啞的“嘎吱”聲,也拂動了門扇上少女的裙角。有生以來第一次,霧瞳感到在一個地方站穩腳步竟然這麼艱難。

——那些都不是真的。

大腦中理智的那一部分堅定地這麼告訴她。

的確,她從來都沒有三歲以前的記憶——但又有多少人有呢?作為鳳凰,她對於公會、流派、老師、工作的記憶都有些模糊,可她確定它們是真實存在過的。她確實曾困惑過,為什麼自己十六歲以前最清晰的記憶,都是關於神弒和一座空曠的宮殿,對此顯而易見的解釋是——這些事情徹底改變了她後來的人生。總的來說……她對自己的存在確定無疑。

那麼,神弒曼聲講述着的又是什麼呢?

“……我發現,自己和你果然很投機。你完全明白我人格的殘缺,卻不會像其他人那樣疏遠我……”

(那是因為我的世界只有你一個人……)

“……我們之間很有默契哦。我覺得你會做的事,你真的就會去做……”

(很多事我後來回想起來都不明白自己的選擇……)

“……慢慢地我發現,原來是我的行為可以影響你。那段時間,我剛剛觸碰到‘時間’的秘密,開始擔心這會招來眾神的不滿。於是,我閱讀了《神譜》,着重研究了災厄之神和他的弱點,發現音樂會削弱災厄的力量……”

(這絕對不是我會翻開《神譜》的理由!可是,那麼無聊的書……我對神話一點興趣都沒有……)

“……在圖書館最深處的一本舊書里,我找到了重要的記載。書載,琉克的封印每萬年迎來一次力量波谷。這時,如果有人能奏響繆斯的琴音,就可以徹底摧毀封印。而繆斯遺留在人間的唯一一把琴,就是‘碎玉’。”

(所以,你利用我去尋找碎玉琴么?這就是月黯說的,為了女王的蘇醒,“必須由飛鳥流傳人實施的一件事”么?琉克看破了你的部分計劃,才警告公會要提防飛鳥流的傳人么……)

“於是,我立即着手尋找碎玉。然而在找到它之前,我所擔心的事情就發生了。琉克利用殺手公會最精銳的部隊與我作為魔法師的天然弱點,成功限制了我的行動,等待着我的,將是‘災厄之神的封印’。那時候,我真的以為自己的人生就要完蛋了,一怒之下對扶風流、散花流、耀雪流、輝月流的人施下了嚴厲的空間閉鎖術,他們每年都將有一半的時間被束縛在我沉睡着的土地上。”

“然而,就在我打算對飛鳥流的傳人做同樣的事時,我聽到了你……”清悅嗓音染上了幾許柔和的音調,“……呼喚我的聲音。”

(呼喚……真的是這樣嗎……)

“當你要我凍結你身上的時間時,我完全驚呆了。我根本沒想到,世界上會有一個人願意為我做到這樣的地步……”

(這只是你刻意“導向”的結果而已……)

“……我知道,如果沒有強大的精神力,不老不死地活一萬年是一件很難的事,其中的痛苦是正常人無法想象的。為此,我在陷入沉眠之前,將我作為‘全系魔法師’的六分之一——支撐我使用精神系魔法的精神力量,幾乎全部傳遞給了你。然後……”

一綹白髮滑落女王的肩膀。髮絲的陰影,繚亂了她的清澈眼眸。

“……將你送進了飛鳥流傳人——愛麗絲•瑪絲特莉昂的身體。”

……

……

……

寂靜像海嘯一樣狂涌而入。

地面上,彩色玻璃的倒影輝映着與本體毫無二致的透徹光芒,恍惚看去,分不清何者為真,何者為幻。

神弒抱琴斜倚在窗戶上,慢悠悠地說:“在瑪絲特莉昂的身體里,你強大的精神力量徹底摧毀了她的人格和獨立意識,然而,你們的記憶之間卻產生了微妙的融合。其結果是,你擁有了‘一以貫之的記憶’……啊,這件事真的有點神奇呢!”她的眼睛亮了起來,稍稍坐直興奮地說,“瞳瞳,你說這會不會是人類精神的一種自我保護呢?果然人類的頭腦里還存在着我無法理解的——”

遠方光影的倏然變動截斷了她的話。

黑暗中的纖細青影躍下門扇,極致的身法,沒有發出半點聲響。

霧瞳一語不發地走出教堂,額前碎發起落無定,遮住了她眼底無可琢磨的光。

神弒措手不及地叫了起來:“咦,咦咦,瞳瞳不要走啊!”

沒人理睬她。浸染星光的夜色籠罩着霧瞳的背影,她漸走漸遠,身畔灰暗的刀光和影子一樣淡漠,但,握着刀的右手指節早已毫無血色。

完全沒發現這一點的神弒還在試圖挽回局勢:“……你的存在方式是和普通人有點不同啦,可本質都是一樣的唄……”

(閉嘴……)

“……讓你在一具人類的軀體里生活了這麼多年,我一直覺得很抱歉。這具身體只會帶給你磨難和痛苦,而從前在那個只有我們兩人的地方,我們卻一直很快樂……”

(可以了,快點閉嘴吧……)

“……所以,請你回到我身邊來吧,瞳瞳……”

(不要再說個不停……)

“……你回來以後,我就可以重新掌握精神系法術。那時,我一定為你把所有不快的回憶統統抹消——一萬年的漫長生命也好,睜着眼睛睡覺的愛因斯坦也好,扶風流的少年也好……”

(否則的話,我……)

“……你的世界,只有我一個人……”

(我會……)

“……我們可以高高興興地——”

“……忍不住想要……”清甜微啞的聲音突然響起在夜幕之下,讓神弒微微一怔,不由自主頓了頓。

門外,鳳凰纖巧的背影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住了。

星光漫天揮灑,她在荒草與寂靜中淡淡回身。一霎揚起的風吹動了她染血的發,髮絲后,湖青光色似隱若現,閃動着讓神弒大感陌生的——灼灼亮光。

霧瞳盯着自稱是她唯一朋友的那個人,淚痕隱約的眸子里燃燒着冰冷的怒火。

“忍不住想要……”

她低聲重複了一次,右手緩緩抬起,尖利鋒刃直接指向女王的眼睛!並且——

“……斬了你。”

——淡淡做出了這樣的宣告。

神弒的表情凝固了。

她看着荒草叢中的少女,難得地半天沒說一句話,表情有幾分困惑,幾分難過,幾分難以置信……複雜的情緒在銀白色的眼睛裡漸次走過,終於——

化成了朱唇邊一抹不在乎的微笑。

“真是沒想到會變成這樣啊,本來以為瞳瞳是永遠不會背叛我的呢。”她的眼瞼有些傷感地垂了下去,“既然這樣……”

雪銀睫毛輕輕一動,緩緩掀起。

“……只好在拿回我的精神力后,再創造一個‘新朋友’了~”

依然是明脆的嗓音,無垢的笑意,可眼底雪白的光芒里,已經完全抹消了“人類的氣息”。

隔着黑暗、木門和星光,霧瞳的目光微微沉了下去。然後——

——迎着冷風閉上了眼睛。

一切都發生在電光火石的剎那。

遍布荒草的土地陡然塌陷,大地朝天空張開了漆黑的陷阱。可在那之前,鳳凰已經消失了。

神弒的目光微一閃爍,敏銳地感到了左前方風場的變化——那是有人飛掠而過後留下的痕迹。她心念微動,空氣中頓有青綠光芒婉然旋轉——

“嗚——”

兩道風刃一先一后地撲出綠光,掠過空氣,與石牆相撞發出刺耳的銳響。看到風刃沒有擊中目標,神弒終於稍稍色變,毫不遲疑地抬手過肩,在閃爍白光的長發中握住了一柄又細又長、象牙白色的物體……卻已經晚了。

鳳凰無聲無息地墜落在女王身後,刀光橫掃,簡潔,迅速,精準,足以收割世間最強韌的生命——

——除了根本不屬於此世的那個人。

刀鋒觸碰到第一根白髮的瞬間,霧瞳瞳孔驟縮,硬生生逆轉方向朝後倒翻,幾乎緊貼着爆裂在神弒身後的火炎滾了出去。烈火撲進神壇“轟”一聲燃起熊熊大火,天使、聖靈、白鴿被烈火舔舐着墜入塵埃,更加助長了火勢。

然而,就在大火一觸即發的時候,火焰不合常理地開始朝內收斂,一眨眼的功夫就湮滅在了一縷煙塵中。

熱空氣消散的地方,夜風嘩然湧入,高高捲起了女王的白髮和鳳凰的裙角——

——幾縷雪白長發悠遊飄落,斷口平齊得令人生畏。

——裙角上被烈火灼燒的焦痕緩慢擴散一陣后,終歸靜止。

四目相對,霧瞳下意識握緊輕刀,眼睛微微眯了起來。

她看到了神弒手中象牙白色的長杖。

它的質地似石又似玉,杖身看似渾圓光滑,實際上遍體琢刻着鑽石般的細小切面,輝映星光,璀璨無比。長杖頂端鑲嵌着一枚毫無瑕疵的水蒼玉。此刻,一綹火紅色的魔法光芒正環繞着寶石悄然隱沒。

時隔萬年後再次在人間展露光輝的、魔法女王的法杖——“恆河殿堂”。

“瞳瞳果然沒有白活一萬年耶,你的體技讓我都開始感到一點威脅了~從前的瑪絲特莉昂可連你的百分之一都比不上誒。”神弒漫不經心地轉着法杖,愉快地笑道,“那麼……”

伴隨着脆亮嗓音,鼓動的風驀然冷了下來,朝着絕對零度一路狂奔——

“……我也要開始認真打架咯~”

尾音未落,霧瞳已經感到了身後狂飆而來的寒意。用不着回頭,身為殺手的敏銳直覺已將攻擊來勢清楚地呈現在了她腦海中。身體的反應遠比大腦更快——壓低重心、Z字形前進、穿梭於風於風的裂隙之間、計算並躲避身後的攻擊,同時用最快的速度拉近與敵人之間的距離……這一切都完成在半息之間!

“轟轟轟轟轟!”

落空的冰錐在古老石牆上撞開了一朵又一朵冰凌花朵,在彩色玻璃下折射出光怪陸離的色彩。神弒只覺得自己前一秒還看到鳳凰疾衝過來,下一秒,那道青影已經與各色光線融為一體,難尋難辨。忍不住,她在心裡感慨了一聲——殺手這種犯規的物種,根本就應該徹底消失在世界上。他們的存在對於近身防禦力向來極差的魔法師來說,簡直就是災難。

雖然說……

她順手揮了兩下法杖,一枚熔漿球以火系魔法通常不具備的BUG速度衝出去,擊退了驀然潛出黑暗、險些斬上她鼻尖的輕刀!

……我才不是那種廢物一樣的魔法師啦=w=

熔漿球劈頭射來,霧瞳的心臟頓時微微一沉。這一擊快得超乎常識,根本沒有給她留下躲避的時間。情急之下,她一邊險然後掠,一邊舉起刀隔空下斬。刀氣激射而出,悄無聲息地沒入了熔漿中!

寂靜,只一剎。

“轟!”

火紅熔漿被刀氣激蕩,猛地朝兩邊炸開,化成大片火炎燃燒着飄落地面。危機暫解,霧瞳卻沒有半點輕鬆的感覺。

她看到了那枚熔漿球快得匪夷所思的原因。

一道小巧的風刃,完全隱沒在熔漿球身後,推動着後者快速前進,並在後者被摧毀的此時——露出了嬌小卻險惡的面孔。

——簡直像腹黑蘿莉一樣。

霧瞳內心暗暗吐槽,動作卻沒閑着,足尖稍微用力,本就在後退的她速度陡增,流星般疾速后掠,看準時機突然踩地,整個人像飛鳥一樣后翻的同時躍上了半空!

淺碧風刃擦着她飛揚的裙裾堪堪而過……

髮絲起落如鳥翼……

湖青瞳仁卻驟然收縮!

同一瞬,神弒輕輕揚起了唇角,悅耳吟唱聲終於落定——

“……拉圖斯庇爾之瞳光,咆哮裂斷暗雲九重——雷王陣。”

鳳凰的眼睛映出了屋頂下翻湧的烏雲和……雲間閃爍無定的電光。

誠然,飛鳥流的傳人一向以速度見長,而現在這個飛鳥流傳人更是將身法練到了人類僅憑肉體無法超越的地步。

然而,世界上有一樣東西,永遠比人類更快。那就是……

萬道雷光狂卷而下。

……光。

亮光刺穿視網膜,心臟停跳,無法呼吸,氣管被扯斷般的窒息感。

極致的……痛苦。

“嘶嘶嘶嘶……”

暗藍電光躍動在屋宇下,將黑暗驅逐到了石牆之外。它們嘶吼、激斗、跳躍,像一條條不安分的藍蛇,盡情地向世界傾瀉自己的能量,並且——絲毫不顧及這種狂暴可能帶來的後果。

神弒偏了偏頭,透過道道雷光,她看到了地上一動不動的嬌小人影。一如她所料,在熔漿、風刃、雷王陣的三重連擊之下,即使是鳳凰……也已經避無可避。

她的目光稍稍柔和了下去。那並非故意展露的愉悅或嘲諷之類屬於勝利者的表情,而純粹是——坦然講述着內心此刻真實的想法。

“瞳瞳,說真的,你不可能打贏我耶。殺手的戰法,一萬年前我已經見過一次了。我承認你們很不錯,可是,我是不會在同一種戰法之下輸兩次的。就算你這麼厲害也是一樣撒。”

頓了頓,她期待地說:“剛才我雖然說要創造‘新朋友’什麼的,但其實,應該還是沒有人能取代瞳瞳的吧。如果你願意回到我身邊,我會好好跟你道歉的!唉,真是懷念以前快活的——”

話音突然停了。亮銀的瞳仁因訝異而微微收縮。

跳躍的藍光中央,那道細小的人影竟彷彿——輕輕地動彈了一下。

一霎間,內心稍稍震動——若說有人在被“雷王陣”正面擊中后還能保持行動力,就算這個人是曾經百次涅槃的鳳凰,也未免……太……

驚疑不定的心情,在她看到霧瞳身邊深深扎進石板的輕刀時豁然開解。

——她竟然……

“喀嚓。”

鳳凰艱難地抓住刀柄,將陪伴她上萬年的刀握在手中,藉著它的力量緩慢卻……決然地站起來,低啞嗓音安然推開了雷光。

“‘既然繼承了‘鳳凰’的名字,就不被允許輕易喪命。’這可是……”

她悄悄握緊刀,那灰暗的鋒刃上,有無數道細細的雷光纏繞其上,翻滾不休。

剛才,她在萬道雷光堪堪擊落的瞬間將輕刀擲到地上,利用金屬導電的特性為自己引開了“雷王陣”絕大部分的能量。儘管如此,她依然傷得不輕,連話音都在微微顫抖——

“……我師父,飛鳥流上一代的‘鳳凰’曾告訴我的話。”

雷王陣的餘輝消失了。黑暗破舊的教堂中,唯有霧瞳刀鋒上的絲絲雷光發出細微的破鳴聲,孤獨地宣告着自己不容置疑的存在。

神弒笑了起來。

笑聲脆亮清透,不帶有任何嘲諷或囂張的意味,完全是因為聽到了好笑話而忍俊不禁:“可是,那只是愛麗絲•瑪絲特莉昂的師父啊,與瞳瞳你——根本一點關係都沒有。”

說到“有”字時,席捲的風裡霎時漫開了冰涼霧氣,原本綻開在石牆上的千百朵冰花,驀然旋轉着朝霧瞳飛去!

襲來的冰凌花朵道道帶着尖利如刀的邊緣,飛散開時,或高或低,或快或慢,完全沒有規律可循。生機后掩藏死門,死門后暗隱生機,生的“機會”與死的“可能”飛快變換,唯一的……或者不存在的生路——在數息間被霧瞳越過。刀光刺穿黑暗,直取神弒的胸口!

然而這一次,早在刀鋒砍上鼻子前,神弒就已經嘆息着揮動了法杖,一枚跟之前毫無二致的熔漿球從空氣中暴突而出。

“我說過了,說過了呀。”她懶洋洋晃着法杖,“殺手已經不可能再打敗我了。瞳瞳假如真想打贏我的話,不如去點個德魯伊的技能呀,我還沒跟德魯伊交過手呢,你大概有一成左右的勝利機會喲。”

沒時間理睬她欠打的發言,霧瞳揮動輕刀,再一次用刀氣驅散了迎面而來的火系法術。熔漿爆開的同時,她做好了迎接後手的準備——也確實存在着後手。不是風刃,而是從火炎殘骸中刺出的鋒利冰刃,根根棘刺閃爍着森白的光!

——火焰里的……冰刃?屬性相剋的法術也可以相互嵌套這完全是開掛啊!

霧瞳心中吐槽,卻不得不承認,如果這世界是一場荒謬的遊戲,神弒的存在就自始至終都是對GM的羞辱。

冰刃速度很快,但還沒快到讓鳳凰措手不及的地步。刀隨意轉,鋒刃揮動處,冰刃突刺的軌跡陡然碎裂成了十幾片。斬斷冰刃的同時,眼角餘光瞥到了神弒雙唇輕動、吟唱咒文的動作,心知自己擁有的進攻時間只能以秒計算。當下藉助石柱轉換方向,身影堪堪隱沒進黑暗的同時——

一股寒意倏然躥上了後背。

那並非純因恐懼而生的寒意。湖青瞳仁清晰地倒映着——剛剛斷在她刀下的十幾片碎冰前方,陡然刺出了嶄新的冰刃,緊接着是第二把、第三把……冰刃突刺的速度以指數加快,如同疾速凍結的烈風,轉瞬間就刮到了她眼前!千鈞一髮的時刻,身在半空的她只來得及勉強偏了一下身體——

撲。

冰刃刺穿血肉,聲音清脆。

神弒嵌套在熔漿球里的,不是普通的冰刃,而是“冰霜巴別塔”——一種在第一波攻擊結束後繼續朝前漸次開裂的法術。在實戰中極度兇險。

喀拉拉拉拉拉……

碎冰片片墜地,隱微的反光,優雅而殘酷。

啪。

啪嗒。

液滴與地面相撞,發出空洞的聲音。暗紅血泊泛着粘稠的冷光。

“……”

一絲痛苦的喘息撕裂空氣,在冰霜巴別塔上染開了一小片白霧。很快地,白霧消散,寒冰凝成的尖刃重歸晶瑩。

它貫穿鳳凰的胸膛,深深沒入石柱之中,將那道嬌小人影牢牢釘在了半空。

鮮血不斷地、不斷地、不斷地從鳳凰身體里湧出來,染紅了純白的刃。滾燙血液與冰霜長刃相互交纏,絲絲水霧在黑暗中瀰漫而開。

那一瞬間貫穿身體的寒冷。

清醒的意識嘩然潰散,唯有一線飄渺的念頭,徘徊在某個空曠又黑暗的地方。

——我……怎麼了?

——沒有辦法移動身體。也不想動。

——好痛。

——如果能這麼死了就好了。

——我一直在……渴求着的死亡。

淺茶色的頭髮散落下來,遮住了少女的臉。懸吊在半空中,像一隻被剝奪了生命卻依然要懸掛高牆上藉以炫耀主人之勇武的動物。

——如果能這麼死了就好了。

——阿弒……阿弒是不可能被打敗的。

——沒有辦法突入她的防禦圈,沒有辦法接近她而不被發現……師父會輕視我的吧,如果他看到這樣的我……灰心喪氣的我。

——從來不被允許留下任何“生存痕迹”的我。從一開始就沒有“生存”過的我。

——實在是……活夠了。

——根本沒有活下去的理由。

——可是……我的右手,在做什麼啊……

流轉的五色光暈下,神弒的笑意依然坦蕩無邪。她注視着被自己親手貫穿胸膛的朋友,安慰道:“是不是很痛啊?不用在意,這不過是無用的‘身體’在摧殘你。在原來的世界裡,你是不會受到任何傷害的,瞳瞳。”

她還在說著什麼,可這些聲音都回蕩在比背景還遙遠的地方,根本沒有進入霧瞳的意識前台。

——我的右手……

——為什麼依然握着刀。

——這個世界上,明明已經沒有我想要守護的人了。

——我……

又一陣疼痛貫穿身體,她不由自主輕一痙攣,握刀的右手背碰到了——衣服裡面始終與她同在的……細小堅硬的東西。

尖銳的痛楚刺進眼睛。比血液還要燙的某種液體,在她血管里發出了絕望的吼叫。

身體的每一個動作都讓她痛不欲生,可是……情不自禁地、情不自禁地,她的手慢慢探向那件堅硬的東西,將它緊緊握在了手心。

隔着衣料,依然可以感到它的輪廓——左半邊柔和的圓面,右半邊平齊的斷面……那是半枚子彈。

明明知道它內部的真相,卻依然一直攜帶着的——子彈。

為什麼,那時候明明以為他死了,卻依然沒有丟棄這枚帶着發信器的子彈呢?

為什麼,再次看到他時,明明知道會被他掌握行蹤,卻始終帶着它呢?

我……

……是在留戀與人世有所聯繫的這種溫暖嗎……

“……所以,不管怎麼說,還是回到我身邊比較好呀~你不說話的話,就視為你同意了唄。”

對面,神弒剛剛長篇大論地證明了自己的核心觀點。她小心地放下碎玉琴,輕輕一躍落地,今晚第一次……走下了窗檯。

她悠悠走向鳳凰,大風揚起她華美的王袍,翻飛成片片流雲。“恆河殿堂”寫意地倚在她懷裡。她在距離鳳凰十米的地方站定,抬頭露出了明亮的笑。

“那麼,”她探手入懷握住法杖,嗓音乾脆,“現在就讓你回來吧~”

在她視線凝注的方向上,霧瞳依然一動不動。

血液的流淌幾近停止,道道乾涸的血痕沾染在冰刃上,色彩觸目。不為神弒注意的陰影里,子彈已在她掌心變得滾燙。

意識模糊不清,眼前只能隱隱看到光亮與黑暗。紛亂的思緒碎片在那個空曠又黑暗的地方散亂飛舞。

——珍視着那枚子彈……和子彈裡面的東西……

——留戀那種溫暖……

——被人記憶,被人尋找,在別人的生活中佔有一席之地,在別人的記憶中擁有庇護寒風的處所……這些可憐的……殘酷的……溫柔的渴求。

——不想再做飛過天空毫無痕迹的飛鳥了……我啊,我啊,竟然一直地,成千上萬年地想着這件事……

……想要像人一樣、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蓬鬆髮絲微微一顫,無法分辨是疼痛還是寒冷。

她慢慢地,抬起了右手。

——我……

顫抖着的五指艱難……卻穩定地,握住了冰刃的末端。

——想要……

五指合攏,緩慢地用力。冰霜與血肉摩擦,劇烈的疼痛幾要撕裂她的身體。她一分分咬緊牙關,血絲從她唇縫間滲了出來。眼瞼垂落,溫柔的黑暗裡,回蕩着有人曾經說過的話——

——與這個世界……

冰刃被緩緩拔出她的胸膛,帶出大片大片噴濺的血泉。鮮紅的液體濺上她的臉,噴進她的眼睛,順着她的頭髮細細地往下流淌。劇痛輾壓神經,痛苦撕裂喉管,伴隨着右手上最後的力量——

“撲!”

鮮血飛濺而出。

瞬間染成血色的冰刃無力地墜地斷成了兩截。失去支撐,纖細人影陡然下滑,倒在了自己鮮血流成的湖泊里。

渾身虛脫,徘徊在白與黑的邊緣,無法思考任何連貫的事情,唯有右手中刀柄的溫度,以及那僅存的心愿,是真實可觸的——

——我想要……與這個世界有所羈絆。

雙腿完全不屬於自己,試圖控制着讓它們站起來簡直是異想天開。

——可是,這世界上還有什麼比我的存在、比我想讓這存在繼續延續下去的念頭……更加異想天開的事么?

身體劇烈地搖晃着,視界逐漸升高。她看到了女王眼睛裡銀白色的驚異。

——我要讓這存在延續下去……

真真正正地……活下去。

重心最後一晃,她終於僅憑自己的力量,再次佇立在了這片天地之中。

發燙的刀柄牽引着她緩緩抬起手,再一次地,用染血的刀鋒徑直指向——女王的雙眼。

“我會讓你看到……”

難以複製的沙啞聲音,淡淡宣告着己身之存在。霧瞳甩開眼前的頭髮,低聲說:

“……我是真正的‘鳳凰’。”

時間凝滯般的極短剎那。懷抱恆河殿堂的魔法女王,在對面那雙眼睛裡,看到了只屬於殺手的寧靜視線。

本應是她熟悉的視線。

但此刻,卻有什麼極其微妙的東西稍稍地……動搖了她心底的熟悉。不待她反應這違和感來自何處,鳳凰已經飛了起來。

真的是飛起來。

輕盈的、安靜的、迎向浩瀚藍天的身姿。她的動作里沒有閃避,她的翼尖沒有黑暗。她掠過空氣朝她飛撲而來,沒有半點潛進陰影伺候時機的打算。可是,神弒卻在空氣里感受到了今晚最狂暴的殺意。

絲毫不加掩飾。

完全不想躲藏。

如此明確地昭告着那個意圖——要殺了你。

這不是她熟悉的殺手的戰法。

驚訝讓她的動作稍稍遲滯,灰暗刀鋒已經光明正大地探進了她最後一道防禦圈。情急之下,來不及以攻為守,急速揮動法杖,凝成一面亮金色的土盾擋住了刀鋒。

“咔。”

道道裂紋在盾牌上散開,刀鋒卻絲毫沒有遲疑地上翻,直取她雙眼。千鈞一髮的瞬間,盾牌再次擋在眼前,同時總算緩出一口氣,揮出火球擋開了殺手的刀刃。

但這道法術連一秒鐘也沒有為她爭取到。

火球射入黑暗的同時,刀刃無聲無息地再次迎面斬來。只有世界上最輕的刀才能揮出這樣的速度。只有世界上最快的殺手才能駕馭這把刀。

現在,握着刀的人扔掉了束縛她速度的最後一張外衣——暗殺。

——從沒有人規定過,殺手就要在暗地裡把人殺掉。

一個男聲回蕩在記憶深處已經模糊了面目的地方。那是上一代的鳳凰,教導過愛麗絲•瑪絲特莉昂的男人。無論關於他的記憶來自於何處,無論這記憶是真實還是虛妄,這一刻,這一萬年來,它一直都如此真切地存在着,一直都讓她從不至質疑自己的存在。那麼這一點以後也不會改變。會這麼想的人,是可憐的吧?無所謂的。就讓我以這種可憐的認同活下去好了。

只要……能活着。

輕刀凌舞在黑暗之中,沒有軌道,沒有痕迹。一萬年來,它從未如此暢快淋漓。

——所謂“殺手”,只要能將別人置於死地就夠了。除此之外的任何想法,都是束縛。

灰暗刀光無聲地從星光的縫隙間滑過,不驚動黑暗,不擾亂寂靜。刀鋒步步緊逼,狂肆的巨壓下,神弒終於……朝後退出了第一步。

雪銀眸光微微一沉,“恆河殿堂”之上,光影搖亂。

一瞬間,陡然凜冽的魔法力場高高揚起了王袍,珍珠長鏈在颶風中起落無定。亮金色的光芒接連閃爍,一面又一面的盾牌撲出空氣,截斷輕刀快捷無倫的攻勢。這一切的後方,女王的詠唱聲如同漸長的海潮,從千萬種時光與處所后一波波地朝着漩渦最中央聚集——

“燼罹天之藍鳳,聚火而成羽,凝焰而成心……”

高度密集的魔法元素化成道道流光,環繞着中間那道王袍翻飛的身影。在光輝與燦爛之外,飛鳥的影子已難以捕捉輪廓,極速的移動,毫無滯澀的變動,狂暴的……殺意!

“……雕狂炎而成清歌,碾烈風而成瞳光……”

“恆河殿堂”愈發璀璨,頂端凝聚魔法力量的水蒼玉隨着詠唱的展開而漸漸轉成了幽邃的青色。綴滿珍珠的袍袖鼓滿夜風,寶石相撞,發出細密勁急的低響。

“……斂四海之火晶而成爪喙……”

詠唱聲陡然涌動,一道道回聲相互激蕩,匯聚成無可阻擋的魔法洪流。屋宇下的溫度狂飆直上,致命高溫之下,殘破的聖像邊緣冒出了焦痕。高溫扭曲空氣,蒸發鮮血,畸形的夜色卻被鳥翼決然刺穿。輕刀化成流星朝光輝中央一路奔襲,神弒沒有抬頭,詠唱的節奏卻驟然加緊!

熱風呼嘯,捲動時光。古老晦澀的咒文起落無定,刀鋒急速越過一道道試圖阻攔它的法術。

這一霎的勝負,只是速度之對決。

“……疆南炎風……”

吟唱……

——想要活下去……

或刀光……

……先到達終點的,最後還是……

“……縱嘯於汝之喉舌——”

雪銀睫毛安然掀起,“恆河殿堂”為勝利的光暈所環繞。

唇角輕揚,女王輕輕吐出了最後的咒文——

“——‘鳳歌’。”

世界上的一切光景朝着水蒼玉驟然坍縮!盛極的青芒,沒有光輝,沒有亮度,只有轉瞬間爆裂開來的熾熱溫度昭告着它毀天滅地的能量。這能量在玉石中翻湧、掙扎、撕扯,倒映着遲到半息的輕刀,惋惜般低嘆一聲,從法杖尖端……破繭而出。

目光交錯的剎那,殺手看到了女王眼裡明亮的光。

來不及了么?

是最後的掙扎了么?輕刀艱難地朝旁揮動——那個方向上,綴滿珍珠的長鏈正在風中起落飛揚。

啪。

金線斷裂,珍珠嘩然飛散,大片溫柔的白。

然而,這白色才剛出現,就被一旁的青光奪去了色彩——不,那不是普通的青色光芒,而是溫度極高的火焰,是以火系魔導師的能力釋放在這世界中的大規模殺傷性法術——“鳳歌”。

青色的火鳥從法杖尖端展翅而出,燃燒空氣,發出清越的啼鳴,只一眨眼就撲到了殺手跟前。

想要灼穿皮膚。

想要摧燒骨肉。

想要燃盡靈魂。

想要把一切的存在……吞噬殆盡。

殺手迎着這將要毀滅自己的火鳥,如感疲倦般垂下眼瞼……然後,足尖輕輕點在了——飛濺開的一枚珍珠上。

火鳥在她腳下險險掠過。她朝着高空彈射而起。

那是如此輕盈的跳躍。

那是如此舒展的飛翔。

沒有痕迹可以琢磨,亦沒有事物可以比擬。殺手高高躍上半空,在女王驟然凝滯的目光中——舉起了刀。

——我想要活着。

——以殺手的名義。

——以愛麗絲•瑪絲特莉昂的名義。

——以……鳳凰的名義。

黑暗之中,刀光驀然傾灑而開,灰色的,暗淡的……卻絢麗無比的千千萬萬道刀影,猶如末日時覆滅世界的流星火雨,朝着女王傾盆灑落!

“飛鳥流•終之羽——”

突破人類速度之極限的刀,由一化萬的刀,唯一的刀,同時存在於千萬處的刀——在黑暗中展開翅膀,洞穿石壁,掃蕩屋瓦,於轟然連響中……展開了巨鳥雙翼的形狀!

“——‘鳳凰飛翔’。”

刀氣凝聚的鳳凰展翼俯衝。在它的羽翼之下,沒有人可以倖免,即使——那是昔日的王者。

絢麗的灰在霧瞳眼前迅速變小。不過是電光火石的剎那——

光影繚亂,灰鳳凰與地面猛然相撞!

“撲。”

卻只發出如此輕微的破響。

響動的同時,千萬把刀瞬間消散,彷彿從未存在過。唯一真實的那一柄,已經深深地沒入了……神弒左胸前的王袍。

鮮血無聲湧出,大片雪白中綻開了血紅大麗花。

神弒沒有在意那把刀。

她從未在意過任何事情。

她的發梢輕輕動了動,似乎想要朝霧瞳揚起臉,卻在一霎的凝滯后無聲朝前撲倒,倒在了瓦礫與星光中央。

這世界終歸寂靜。

冰涼的風從門洞、破窗、崩毀的屋頂外呼啦啦地湧進來。霧瞳站在這冷風之中,渾身浴血,遍體劇痛。勝利沒有在她心中激起任何喜悅,卻也沒有悲傷。所有的一切,不過是活下去的代價。

活在這個……曾有人為我守護過的世界上。

眼瞼慢慢垂落。黑暗中,她看到了一雙碧綠色的狹長鳳眼。

心尖細小的刺痛,幾乎麻木了。

——我可以……暫時忘記你么,自然卷。

渾身浴血的鳳凰扶着殘垣斷壁,緩緩地……滑坐在了地上。

——現在,實在太累了……

被掏空的身體連維持坐姿都做不到。她的身體繼續下滑,直到輕刀滑脫手心,直到臉頰碰到了冰涼的石磚。

——等我醒過來……

意識迅速地模糊遠去,唯有最後的念頭,不斷地、不斷地……回蕩在腦海最安寧的地方。

——我會用這一生來……

……想念你。

遙遠天際,傳來了青鳥啼鳴的遠音。

星光明明暗暗,美麗又蒼白。誰都知道,它們永遠、永遠都不會墜落進這個殘酷與溫柔並存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