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可能成为皇婿。）
意外听来的这句话犹在耳畔。神苍夜心里某一部分怒气未息，但另外的部分——作为帝国继承人的部分则从未动摇。在那座废屋外，或许更在那之前，她就看中了风凌月。她知道，可以信赖这个男人。
于是，她毫不保留，将事情经过讲述了一遍。
餐桌对面，风凌月仔细听着，不时面露惊异或担忧。可当他听见雷玄破从身后袭击了神苍夜时，他“啊”的一声，皱起了眉，若有所思。接下去一直到她说完，他都是这副表情。
“玄破是被精神系魔法控制了。”神苍夜以为他担心朋友，倒回来说明，“那种控制不可能持久，除非彻底摧毁目标的头脑。我认为我们的‘公主’不至于做到这一步。”她朝空盘子旁的《蛇城邮报》一点头，“她希望维持一切如常的表象，一个行尸走肉的近卫师团副指挥可对这没帮助。既然她擅长精神系魔法，只要对玄破的记忆动点手脚就可以掩盖一切。性价比高多了。”
“……所以说，那的确是精神系魔法。”风凌月盯着桌子边缘一个凹坑。
“毫无疑问。怎么，你有别的想法吗？”
他摇摇头，过了一会，下定决心般掀起眼帘：“看来事实是明摆着的了：那名女性不是帝国公主。”
神苍夜一凛，忽地猜到什么，皱眉盯住了他。他没有回避：“苍夜公主无法操纵精神系魔法，这件事我有所耳闻。”
心中的“莫非”得到证实，神苍夜冷笑一声：“我猜你不是从报纸上看到的吧。”
“别担心，秘密还是秘密。”
如果还是秘密，你就不该知道。
这句话她没说出来。他说她是在“担心”……再多说也只会显得事实果真如此。
而且，虽然不知道消息是从哪里传进了风凌月耳中，但在眼下反而是一件好事。既然他早就知道，说话就容易多了。
“就算秘密还是秘密，”她整顿心情，凝望成排的书架，嗓音仍不无冷淡，“记忆遭到精神系魔法扭曲的，恐怕也不止雷准将一个人。”
“因为那名女性不能惹来知情者的怀疑吗？”
她微一颔首。如果“神苍夜用了精神系魔法”的消息传到皇帝、皇后或者水吟澈耳中，再加上所谓诈术师的传言，那几位恐怕马上就会心生疑问。为避免惹来无谓的怀疑，直接将精神系魔法的存在痕迹从所有目击者——也就是开国大帝纪念堂前的士兵们——记忆中抹去最为简便。只是不知道实际情况究竟如何。
神苍夜看向风凌月，还没问，他就开口了：“苍夜公主带领近卫军前往开国大帝纪念堂缉捕假冒公主的诈术师。公主使用了五系自然魔法，诈术师没有还手之力，使出诡计逃跑了。这就是现在外面流传的故事。没有人提到精神系魔法，也没有提到诞灭之戒与诞灭之杖……就和你想的一样。”他感佩地看着他，眼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
那份关切提醒了她。现在悬于危机之下的不仅仅是国家，还有她个人的命运。她占尽劣势，成了集体记忆中任人揉捏的“诈术师”，敌人却坐拥一切。
想到这里，一股怪异的感觉涌了上来。很像恐惧，几乎与它比邻而居。然而，不是。
“……你又露出那种表情了。”对面，一句轻柔的话语遮断了她的思绪。她侧目望望风凌月，他不太好意思地微笑起来：“就是昨天我问你之后，你脸上的表情。”
“你问我什么？”
“我问的不多。”
“哦……‘如果我说让你对我负责，你会让我安心、幸福，接纳我——信赖我吗？’这一句？”
“苍夜。”风凌月的语气带上了两分责备。
“我只是在重复你昨天说的话。”
“昨天下着大雨，今天是晴天。”
“我露出了什么表情？”
“很难形容。”他伸出手，轻巧地接住飞来的咖啡杯，往里一瞥，“非要说的话……你满脸写着‘那我就偏要征服这道难题’。”
“但你没有逃跑。”
“我为什么要逃跑？”
“因为我可能真是那样想的。”
“那我就更不能逃跑了，有失‘难题’的身份。”
神苍夜看他一眼，笑意没有进入眼睛：“你觉得我注定要失败。”
“我觉得这与胜败无关。”风凌月温和地回应，像要避开她的视线，端起两个空杯走向炉灶，翠色发梢在肩头飘拂。门窗都没开，这栋屋子内却像德尔瓦莱湖畔一样，总是微风拂动。
这一切的魔力源泉——屋子的主人拉下炉灶边墙壁上的操作杆。一圈轻微的火系魔法波动扩散开来，炉灶内的魔法晶石开始运作，咖啡壶壁上的温度计读数缓慢上升。
神苍夜从他的背影中收回视线。阳光透过窗纱落在书架间，光影的边缘随窗帘而飘动。她心中那份很像恐惧的情绪却逐渐沉淀，变成了某种更加坚实的东西。
“那我就偏要征服这道难题”……吗？
不是她的任性，也不是走投无路之下的谵妄。当她意识到自己的命运悬于一线时，一瞬间涌上胸腔的昂奋之情——风凌月也看到了，而且将之作为一个简单的事实予以承认。仅仅这一件事，就让世界变得真实起来。
像她坐在废屋下眺望雨帘时一样，真实可靠。
“凌月，”她眺望远处，轻声问，“你昨天怎么会想到去找我？”
风凌月转过身，背靠流理台，神情变得柔和。“因为嗅嗅吃坏了肚子。”
“……？？”
“嗅嗅鱼以人群的情绪为食。再怎样黑暗、负面的情绪，对它们来说也只是别致的食物而已。吃坏肚子的情况，我也是第一次见到。”
“你是指……”
“嗯，嗅嗅吃下的那份情绪被破坏了——恐怕是精神系魔法扫到了它吧。即使是被吞进嗅嗅胃里的情绪，也是人类精神的产物，受到影响不足为奇。”
神苍夜大感意外，这个回答是她怎么都没想到的。半个房间外，嗅嗅鱼飞过阳光下飞舞的灰尘，慢吞吞的，鳞片闪烁着嫩叶色的光芒。它昨天就是那个颜色，意味着它最后吃下的食物是“迷惑”与“混乱”。它进食之后，精神系魔法扫到了它……
“纪念堂前的士兵！”神苍夜醒悟，“嗅嗅鱼的晚餐是从他们身上来的。”
士兵们目击两个公主同时现身，当然会迷惑、混乱。随后，“公主”为了守住秘密而对人群施放了扭曲记忆的魔法，不巧影响到了刚刚饱食一顿的嗅嗅鱼，风凌月因而察觉曾有人使用过精神系魔法。
但是，仅仅如此应该还不至于联想到她。他应该知道得更多。
她一转念，明白过来，嘴角不自禁地上扬：“你真的不是什么守法市民，风凌月博士。”
“啊……一一遵守比较好吗？”
很难想象她得回答这样的问题。
可她又一转念，她现在头上又没戴着王冠，没什么不好答的。
“在良心容许的范围内吧。”
风凌月露出了好看的微笑：“可能的范围内。我明白了。”
绝对没明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