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里总算有镜子。

神苍夜吹干头发,换上新衣服,来到穿衣镜前伸展双臂。其实,不用照她就知道衣服是合适的,不仅尺寸,风格也是。

果然,镜子里映出的形象令人满意。她选的是一件湖青色的简便法师袍。不同于正式场合用的礼服,这件衣服的袖子很轻便,便于日常生活。其他部位的宽松剪裁反而显出她的细长身形。面料的玉茧布是专用于魔法师长袍的高级面料,便于魔力传导,能够最大限度发挥魔法师的实力。这一特性暂时派不上用场,可至少从外表看,她已经化身为一名帝都常见的青年魔法师——除了一点。

她眨一眨眼,再望向镜子时,垂下肩膀的银白长发转为了白金色。这点程度的能力,好歹还留存在她体内。

她对镜冷笑一声,推开浴室门。走廊上没有人。昨晚那间实验室般的房间门扇敞开,焦黑的地方维持原样,但气球怪和栖木不见了。上午还没过半,风凌月似是已经处理了许多事。

一股香气从楼梯下飘来。

心里说不是吧,神苍夜缓步走下台阶。木楼梯陈旧但坚固,楼梯一转,昨晚一度镇住了她的一楼景象又映入眼帘。映着天光,那由一排排书架分割的空间压迫力如旧,却显出了她昨夜未能察觉的生活气息。书架上搁置着零碎的仪器、杂物和装饰品;搁在草稿纸一角的咖啡杯仿佛早就失去了原有的功能,不情不愿地扮演着镇纸的角色;满满当当的书架中间,不知为何突然空出一块塞着一个金鱼缸,一条鱼“噗”地游过鱼缸中间的气泡,出现在沙发旁的另一个鱼缸里;两支羽毛笔漂浮在悬挂的大幅羊皮纸前,你一笔我一划地演算魔法阵内圈的几何变化……神苍夜兴味盎然地打量这一切,没注意脚下,一脚踩到两支墨水瓶,差点摔倒。

“你考不考虑把……呃,会滚动的东西从地上收走?”刚把墨水放回架上,险些又被打着滚低空飞过的嗅嗅鱼绊倒,神苍夜害怕地建议。

没有人回答,那股食物的香气更浓郁了,令神苍夜再也无法忽视自己就快两天没有进食的事实。她从书架背后探出个头。

面包。

烤得焦黄的面包,和香肠、炒鸡蛋、烤蘑菇一起盛在大瓷盘里。

那副绝美景色完全吸引了帝国公主的注意,以至于她过了好一阵才勉强想起,既然有早餐,做早餐的人当然也该在附近。

她用尽最大毅力,将目光从瓷盘上移开。

她没想错。餐桌所在的区域就像书店里供客人休憩、读书的咖啡厅,面积虽小,普通做点吃的也完全够了。风凌月背对餐桌站在流理台前,一手拿着什么东西仔细阅读,另一只手——

“……喂!”

神苍夜睁大了眼,见他没反应,快步上前夺走他手里的咖啡壶。风凌月这才惊醒,一低头见咖啡早已溢出杯子,流得满桌子都是,不觉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飞快四顾寻找什么东西,偶一扭头碰到神苍夜惊异的视线,脸红了,留下一句“我去拿抹布”匆匆奔上二楼。

嚯……真是见识到了不得的东西了。

神苍夜目送着那道背影,没一阵意识到自己在笑,赶紧清清喉咙,若无其事,放下咖啡壶。这时,流理台边的东西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是一份《蛇城邮报》,风凌月看得入神的就是它。报纸朝上的一版最醒目的标题写着——

《新济贫法》有望迅速通过

神苍夜一凛,抓起报纸先确认日期,果然是今天。今天新闻见报,意味着昨天本该由她主持的《新济贫法草案》听证会如期举行了……

她回到新闻第一行,一目十行地确认内容,心怦怦跳动,生怕目光的下一次移动就捕捉到灾祸的影子。很快,报道到底了,什么也没有。不知怎的,她反而不自在起来,又倒回去一行行细看,仍然没有。关于昨天的听证会,没有一个字提到失败、混乱,诸如此类。苍夜公主殿下如期出席听证会,主持大局。前任司法大臣作为法律专家,与内政大臣纳吉尔法展开了激烈的辩论。争论趋于白热化时,公主殿下厘清双方争议的焦点,从民众的期望出发提出崭新意见。听证会或将早于预期取得突破……等等等等。

以《邮报》一贯的严肃风格而言,堪称全是溢美之词。

这是怎么回事?

神苍夜盯着报纸,目光变得严厉。

“公主”只是出席听证会做做样子就算了,居然还“提出崭新意见”。费尽心思窃取了她的王座,结果就只是在正儿八经地执政吗?这未免太荒唐了。

报道还引用了宰相乌留骸的评论。面对记者的提问“作为殿下的指导者,您如何评价殿下首次摄政的表现”,乌留骸回答:“‘指导者’的头衔恕我不敢承当。殿下今天表现出的老练、果决与对民情的熟悉,绝不是我一介臣子能‘指导’出的结果。”神苍夜反复看了好几次,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从小到大,她从没听乌留骸这么夸过她。

烤面包的香气飘在周围。神苍夜慢慢放下报纸,双臂环胸——主要是为了按住自己,不要扑到桌前自顾自开吃。真是事与愿违。看到那种新闻,她觉得自己至少也该胃口全无才对,可实际上,她越想越饿。各种意义上,她姓名里的“神”字都不符合实际情况。

真正的神又怎么样?

比如说圣光教的光明神,他会饿吗?如果哪天睡了个懒觉,太阳会迟迟不升起吗?

书架后匆忙的足音打断了她的古怪想象。

“抱歉……厨房抹布风化了,我忘了之前拿去擦过风蚀水。刚去浴室拿了块新的。”风凌月从她身边掠过,开始擦拭流理台,动作慌张却又莫名地利索。一如既往,是个充满矛盾的男人,浑身是破绽,可要是真的与他为敌,该从哪里着手对付他才好,一时还真没什么头绪。

看着他这副模样,不知怎的,她——虽说只是少许,但确实取回了平稳。

风凌月却渐渐不平稳了。

“嗯……”

“怎么了?”

“这个……”

“为什么停下了?”

“‘为什么’……”风凌月抬起头,“我也想问。殿下,不是,苍夜,为什么一直盯着我擦桌子?”

神苍夜大受震撼,以至于一时竟说不清震撼主要来自何处。

“为什么你会察觉到?”

风凌月垂下眼帘,一扫两人间的距离。神苍夜赶紧后退一步,意外地嘀咕:“明明刚才连咖啡流出来都没发现。”

“你要是觉得自己跟咖啡一样……不引人注目,那就太不客观了。”风凌月目光飘向她身后,“方便的话,可以拿两个杯子下来吗?”

柳木壁橱下用挂钩挂着一排干净咖啡杯,图案分别是风元素的五种相位。一共该是六种,神苍夜猜少了的一个正在那边当镇纸呢。

她取下两个杯子,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微微一凛:“你刚才去浴室了?”

“嗯,备用毛巾都在那里。”

“浴室……怎么样?”

“咦?就是浴室那样。”

“具体来说呢?”

“具体……就跟平时一样呀。”

“……知道了。”神苍夜松了一口气,放下杯子。跟平时一样,还好。

风凌月微觉疑惑,一边清洗抹布一边侧目。她安心似的神色映入眼帘,他心中一动,忽然明白过来。

浴室的确跟平时一样,整洁清爽。他平时用完浴室都会及时扫除,见到这副景象只觉理所当然。不过,刚才最后使用浴室的人分明是神苍夜……

她竟然……扫了浴室吗?

不知不觉,他睁大了眼。她察觉了,回过头,双眼的灼光比从前更迫人:“……怎么?”

他不觉笑起来。低头见她真的就只是取下杯子放在台面上,更觉有趣,伸长手拉过杯子重新倒咖啡,过了一两秒,到底敌不过她迫人的视线,温言悦色:“毫无疑问,我面前的是货真价实的公主殿下——就是在想这件事。”

“……!”

风凌月端起两杯咖啡来到桌前,正要招呼她坐下来一起吃早餐,回头却是一惊。

她凝视着他,端肃冷淡。就像那一晚盛大的舞会上,他最终下定决心走进片鳞大厅时,隔着人海远远望见的模样。

那时,王座上的纯白少女无聊似的眺望大厅,偶尔露出微笑,连笑容也是冷静、乃至冷酷的。

无懈可击的、“公主”的面孔。

现在,他又看到了那张脸。

可是,哪里不一样。

那张脸比舞会的时候更像面具了。正因如此,面具下她的本质也更清晰,她自己或许看不见,于他而言却近在眼前。

“……谢了。”她垂下眼,又抬头看定他,微微一笑,“博士。”

——非要形容的话,他会说,那是燃烧的月光。

这只是飞蛾扑火,他知道。

如果世上只有一样东西是他不能靠近的,那就是那道摇曳在夜空中的苍色火焰。

只是飞蛾扑火。

“我叫风凌月。”他端着两杯咖啡,自我介绍。

月光与火焰笑起来,拿起报纸迎向他。他把咖啡推给她,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指尖。窗外阳光很好,像是世界在燃烧。

对他来说,实际情况也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