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在艾菲面前分開道路,她攙扶着溫德琳回到了小屋之中。夜已深,在路上,溫德琳腦海中翻騰着無數繁雜思緒,她想問女巫的事情有很多,但是終究都沒有問出口。她決定讓艾菲自行決定是否告訴自己。

 

森林周圍已沒有人聲,村民們都已回家。那走丟的孩子已經找到了嗎?溫德琳迷迷糊糊地想,肩膀上的疼痛和身體的睏倦攪擾着她。應該已經找到了吧,畢竟森林對女巫來說如同自家門前的花園一般熟悉。

 

進屋后,艾菲將溫德琳按在椅子上,脫去她的半邊衣衫,露出那條肩膀。白皙的皮膚上滿是青紫淤痕,皮肉高高腫起。

 

“他在最後一刻改用劍脊打你。”艾菲輕輕撫摸溫德琳高腫肩膀,然後嘆息。女孩因疼痛而倒吸一口涼氣。“否則的話你現在就變成兩半兒了。”女巫將話說完,語氣平靜,起身離開,“我去拿葯過來,你好好坐着。”在櫥櫃中翻找一陣后,她拿出一個小罐,將裡面綠色的葯糊取出,在溫德琳的肩膀上細細塗抹,然後嘆息。後者一語不發,等待着女巫向自己解釋。

 

“我不知道該從哪裡向你說起。”塗好葯后,艾菲用紗布將那條肩膀細細包裹好,然後為溫德琳穿上衣服,坐在她對面,說完這句話后便陷入沉默,像是在整理語言,梳理心緒。溫德琳便同樣歸於沉默,然後等待,並且聆聽。她早已學會聆聽艾菲。

 

“我先從或許你不那麼關心,但的確重要的事情說起。”沉默良久,艾菲說,然後起身將法術光分予燈燭,又在窗前變出黑暗幕簾擋住光亮,“那兩個男孩,只是貪玩,走得太遠,扭傷了腳。並無大礙。森林裡的毒蟲野獸沒碰他們,現在他們已經安然回家。”

 

“那就好。”溫德琳說。女巫的藥膏在她肩膀上緊緊貼附,就像是一團柔軟的冰一樣蓋在上面,寒涼感壓下了那火辣辣的痛楚。但痛苦依然在,讓她無法一口氣說太多話。

 

“你不該離開屋子。”艾菲又說,只不過語氣中毫無責備。溫德琳道歉,艾菲擺擺手,“你曾受妖精引誘,身上帶有她們的氣息。在這含有強大太古之力的森林中,更易受到力量左右。”

 

溫德琳有些愕然,她的確感到冥冥中有力量引導自己向那暗淡燈火前進,但絕沒想到這竟然和那一夜的妖精舞會有所聯繫。

 

“我們來說那騎士。”艾菲再度沉默片刻后,發出嘆息,“只是我真的不知該從哪裡說起,所以我將話語主導權交給你。你可以隨意提問,而我則會回答。”

 

溫德琳想問那騎士究竟是誰,但她問出口的卻是另一句話。

 

“他為什麼稱你為‘吾愛’?”她問。

 

“我該預料到你會問這個。”艾菲說,“如你所見,他是一個靈魂……一個仍然徘徊在大地上的靈魂。”

 

溫德琳點頭。那個騎士並非生者,她早就意識到這一點。既然世界上能夠存在女巫和妖精——而且她還親眼見到過——那麼死者靈魂流連不去,又有什麼奇怪的呢?

 

“他已經死了。”艾菲說,“而死亡會帶走許多事物。死亡讓他的心和意志都不再完整……那是一個殘破的靈魂,精神和記憶都已經模糊缺損……他將我誤認為他生前的愛人,而那女子則在我出生,在我祖輩出生之前便早已死去。”

 

“你們很相似?”溫德琳問,“就像書里寫的那樣,世界上可能有兩個人長得一模一樣,但卻毫無血緣關係……”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我怎麼見過那女人?”艾菲看起來有些不耐,她似乎不想過多談及這話題,“死亡讓他的心智殘缺,他或許不再通過面貌判斷他人,而是通過其他事物……可能每一個穿黑裙子,留黑色長發的女人都是他的愛人。我怎麼會知道?”

 

“對不起。”溫德琳吞吞吐吐地說,“我……”

 

艾菲放緩語氣,“不過有一點確鑿無疑,他的確是很久以前的人。他既不是雄鹿王國的騎士,也不是從聖都或者西邊的索拉里昂而來。他屬於一個距今數百年前,擁有全部這些土地的國家……”

 

“你是說,那位帝王建立的國家?”溫德琳想起了詩歌與傳奇之中所頌唱的那位白色尊王,與他的鋼鐵洪流。

 

艾菲點點頭,“他將我看作他的愛人,依舊有一些好處:他不會傷害我,以及我身邊的人。他知道我住在這村子中,不傷害村中的人,也從不在他們面前現身。”

 

“啊。他是個好鬼魂?”溫德琳說。

 

“打傷了你的好鬼魂?”艾菲看了一眼她受傷的肩膀,“你至少兩周不能做重活。”

 

溫德琳內疚地笑笑,“至少他能殺了我,卻沒這麼做。就像……”

 

“就像什麼?”艾菲敏銳地問。

 

“就像你本來可以報復你爸爸,卻沒有這麼做。”溫德琳悄聲說。然後她就看到艾菲的雙眼中燃起一點微小火光。女巫沒有說話,只是來到她身邊,手指放在她肩膀上。

 

“請別再提起他。”艾菲俯下身,在溫德琳耳邊輕輕吹氣,呢喃細語。女孩一下子紅了臉頰,但轉瞬間又因為劇痛而變得煞白——女巫指尖用力按壓她肩膀的傷處,隨後緩步離開,只留她獨自一人坐在椅子上,齜牙咧嘴地輕輕撫摸那條受傷的肩膀。

 

那一夜,艾菲沒有再和她說話,當溫德琳洗漱完畢爬上床去的時候,她早已睡着。溫德琳不知道她是真的睡了還是裝睡,並且也不想去嘗試,只是躺在她的身邊,一邊忍受肩膀上傳來的疼痛,一邊望着牆壁,努力讓自己安睡。

 

次日早晨,當溫德琳睜開眼睛,艾菲早已離開,只留下空蕩蕩的床鋪,讓兩人身體的熱量平白在冰涼的清晨中耗散。她還是頭一次覺得女巫的這張睡床是這麼小,就連她自己一人躺着也覺得有些縮手縮腳。當她起床洗漱完畢時才發現,艾菲已經在門外花園之中澆灌花草。見她推門走來,艾菲也停下手中活計,站直身體。

 

“你這段時間就靜養好了。”她伸手輕觸溫德琳受傷的肩膀,這回她非常小心,“每天換一次葯。跟我來。”

 

“告訴我葯在哪兒。”溫德琳說,“我自己來。”

 

“你能用一隻手換紗布?”艾菲說。

 

“我試試。”溫德琳說,似乎在和她對抗。艾菲沒有再堅持,告訴了她藥膏和紗布存放在何處。溫德琳回到屋中給自己換了葯,用另一隻手與牙齒歪歪斜斜地綁好了繃帶——這的確費了她不少力氣——又回到艾菲身邊。女巫打量她一眼,彎腰用地上木桶里的清水洗手,然後忽然伸手解開她的上衣。

 

溫德琳駭了一跳,下意識想要撥開她的手,但是艾菲的態度忽然變得強硬,蠻不講理地壓下溫德琳的單手,解開她的衣服,露出那綁得粗糙拙劣的紗布。艾菲挑了挑眉毛,沒有說話,重新為她包紮起來。溫德琳諾諾地低下頭,含含糊糊地道歉。

 

“如果你想找那個鬼魂,就去吧。”艾菲忽然說。

 

溫德琳不解地看着她。

 

“我沒有阻止你的理由。我知道你對騎士啊,刀劍啊,帝國啊什麼的感興趣,像個傻乎乎的小男孩似的。如果你想去問他,就去吧,如果你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我即使阻攔你也不會有用。況且我也不喜歡這麼做。他應該不會再出手攻擊你了。”艾菲說,然後為她繫上衣服,“而且你不是覺得,他是個好鬼魂嗎?”

 

溫德琳的臉頰刷地紅了,她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你也看到那個湖了。它是這片森林,甚至可以說是這片土地的心臟。它是力量的匯流聚集之處……太古之力。正是如此,他的靈魂才能保留到數百年後的現在,而不致完全被死亡吞沒湮滅,化為無意志的陰影。”艾菲說,“你識得路嗎?”

 

溫德琳搖搖頭。艾菲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看來我需要給你一個嚮導?”女巫抬起指尖,一點白色光芒在上面亮起,一隻白色發光的小蟲飛了出來——就像是螢火蟲一樣,不過它的光芒即使在白晝也清晰可見——落在溫德琳的肩膀上。

 

“它會帶你進入和離開森林。”艾菲說,“另外,如果你足夠聰明,別在他面前提起他愛人的事情。我不敢保證他聽到那種話題之後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溫德琳拚命點頭,用手掌護住肩頭那隻小小飛蟲,生怕它被風吹跑或者吹滅。

 

“記得回來吃午飯。”艾菲說。

 

當溫德琳帶着那小蟲踏入森林中后,她開始想,再次見到那個騎士的幽魂后,她想要問什麼。她的確嚮往着那些騎士,和其他女孩不同,她並不是嚮往着成為那些騎士們所拯救的公主,她嚮往着成為騎士本人。對於她而言,騎士這個身份——或者說是這個符號——代表着能夠突破生活困境的力量,一種正面的,足以給人慰藉的力量。

 

她想從他口中知道什麼呢?古老帝國的榮光?或是他的傳奇經歷與故事?她還沒有準備好這些問題,但身體已經走入了森林,心卻已經飛到了數百年前。她跟隨着那隻小小的白色發光飛蟲在森林中跋涉,忘記自己走了多久,直到看見了那天晚上見到的殘破的燈火。即使在白天,溫德琳也難以看清在昏暗的樹林中亮起光芒的究竟是什麼。那是墓地的磷火?是妖精們點起的光?還是什麼別的光亮?她無從得知,也猜不出來,只能跟隨着它們一直前行。

 

然後她看到了那湖泊。她能感覺到這清澈湖水無與倫比的存在感與壓迫感,那水中的力量幾乎要滿溢出來——溫德琳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力量,她只知道在這片大地之中的確蘊藏着古老而強大的秘密,就像岩漿深藏於地下。湖泊四周的灌木叢一片昏暗,陽光僅能照在湖面上,將這平靜水面映得像一池閃光的熔化金屬。

 

暗影恣意流淌。灌木叢所營造出的昏暗彷彿有生命一般波動,幽涼微風自四周攢聚,很快,一個黑暗形體就在溫德琳面前成形。這回她能看到他高大的身軀上盔甲的紋路。那像是太陽與火焰的紋路,被划痕與磨損扭曲得難以辨其全貌。全罩式的黑暗頭盔遮住他的面孔,溫德琳無從知曉這名騎士究竟是何模樣。

 

死者呼吸般嘶啞悠遠的聲音自風中傳來。幽魂對她說話。

 

“為何再度前來?”

 

聲音雖然殘破,但依然是溫德琳能夠勉強聽懂的語言。幽魂的高山語說得不太精準,但對交流並無太大妨礙。

 

“我想……問你一些事。”溫德琳後退幾步,肩膀上的傷處開始一跳一跳地疼痛。她懷着焦灼的決意和懵懂的渴求,復又向前邁出一步,靠近那幽魂。

 

騎士的態度非常自然,它就像一個生者一般在湖畔坐下,眺望平靜湖水,似乎並未意識到自己已經逝去。

 

“你想問什麼?”過了良久,他問。

 

“我……可不可以先請教你的名字?”溫德琳說,盡量讓自己顯得禮貌。

 

“啊,我忘記了。”騎士抬起頭,直視湖上天光,似在追憶。然後他以疑惑而不確定的語氣訴說,“我忘記了……自己的名字。”

 

“那我可以……坐在這裡兒嗎?”溫德琳試探着來到他身邊,用目光示意幽魂身邊的位置。騎士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只是沉默着毫無動靜。過了一會,溫德琳自行在他身邊坐下,並且打了一個寒顫。騎士身邊充斥着冰冷氣流,上午時分陽光直射帶來的溫暖也無法驅散這種幽世的冰冷。

 

“你在這兒做什麼?”溫德琳讓受傷的那一側肩膀朝着溫暖陽光,抱住膝蓋,試圖在那寒冷之中保存自身體溫。

 

“我在等。”騎士回答。

 

“等……?”溫德琳下意識地問出一個字,然後猛然驚醒,止住話語。她隱約猜到他在等誰,也隱約明白他為何在此苦等而沒有結果。她還記得艾菲的忠告,並不打算去觸及他的逆鱗。少女和騎士一同望着閃光湖水,就那麼坐着。這是多麼奇妙的感覺?溫德琳在陽光下觀看自己手掌,凝視着那皮膚肌理中健康的血色。誰又能想到,我現在正在和一位死去已達數百年的幽魂坐在一起呢!她不觸及他的隱秘心事,他也不會向她揮劍,縱使這只是一廂情願,也是一種生者與死者之間的微妙默契。

 

如果放在一個月前,我絕不能接受世界上還有亡魂流連這種事情。溫德琳想,可是現在我卻非常平靜地坐在他身邊。

 

剎那間,一個天真而荒唐的想法出現在少女腦海中,但她卻為此而感到激奮。她身邊坐着一個騎士,一個貨真價實的騎士。一個劍術精湛的騎士。不知為何,溫德琳並不怨恨他在前一天晚上用劍脊打了自己,比起那火燒火燎一般的淤傷疼痛,她腦海中印象更深的反而是那迅雷霹靂一般的揮劍。少女完全沒有看清騎士的動作,在心中壓倒恐懼的是對力量和技藝的欽佩與嚮往。

 

“你可以教我劍術嗎?”溫德琳說,彷彿那舌頭與口唇不是她的。我一定是瘋了,她想着,我竟然向一個幽魂,一個死者學習劍術?可是這有什麼不可以的呢?既然我可以向女巫學習草藥知識,甚至學習巫術,我為什麼不能向死者學習劍術?

 

“教你劍術?”騎士轉過頭,身周的冰冷氣旋流動,她感到他在打量自己。“你連劍都沒有。”他說。

 

溫德琳試探着說,“我可以去買一把。如果我有,你願意教我嗎?”

 

“我有什麼理由不教你呢?學徒。這是我為數不多的職責之一。”騎士喃喃,似在詢問自己,“我只有那個了。如果你想拿去,就拿去吧。”

 

溫德琳振奮地一躍而起,“那我們約定?”

 

騎士不語,良久,緩緩點頭。

 

“我們立誓?”

 

“立誓,很危險。”幽魂以殘破聲音回答,“若可以,最好不要。”

 

“抱歉。”少女悄聲回答,然後偷看他頭盔的陰影,在冰冷鋼鐵的阻隔下,她看不到任何東西。

 

我在和一個騎士學劍術……在和一個死去的騎士學劍術!溫德琳腦中回蕩着這樣一個激奮的聲音,她甚至不記得自己是否有向騎士告別,便離開了湖邊,放飛肩頭棲息着的白色小蟲,一路上甚至不曾歇息,便趕回了小屋。時間正是正午,灶邊的艾菲轉頭看着撞開門衝進來的溫德琳,臉上露出些有些驚訝又有些好笑的神色。

 

“他嚇着你了?”

 

“我需要一把劍!”

 

溫德琳絲毫沒有理會艾菲的問題,跳到了她的面前,按着她的肩,雙眼中滿是明亮光輝。

 

午飯之後,艾菲在森林中折了一根粗大樹枝,在溫德琳的注視下吟唱咒語,以雙手輕撫將它變成了一把木劍。雖然不具鋒刃,但重量頗沉,而且粗糲。溫德琳雖然自感壯實,但是拿着它揮舞一會,卻也感到手臂酸麻——更何況她的肩膀還有傷。

 

“這不是一把真劍。”女孩說,告訴她自己與騎士的約定。

 

“我上哪裡給你去弄真劍?要去鎮子里找鐵匠買一把嗎?如果你想要,可以自己去買。”艾菲拿過牆邊的掃把,以高亢聲音回答。

 

溫德琳不再說話,她沒有錢。她也不知道騎士是否會認可這把木劍。

 

“騎士學徒在學藝時都用木劍。或乾脆便耍棍棒。”艾菲說,抬起那掃把朝着溫德琳劈去,後者慌忙抬起木劍招架,結果震得肩膀生疼,“但是你和我說要跟一個死了幾百年的死鬼學劍術?你真的是個天生的女巫,小蜂。”

 

“這也沒什麼不好!”溫德琳以單手用木劍格擋艾菲的掃把,口中抗辯道,“我不會因此耽誤草藥技藝的。我發誓。”

 

“別在這種小事上發誓。”艾菲看起來有些生氣,她的胸脯起伏着,停下了劈向溫德琳的掃把桿,“這沒什麼。你說得對,世界上不會再有比一個死了的騎士更稱職的劍術老師,也不會有一個一邊肩膀受傷的傻姑娘更稱職的弟子了。”

 

“對不起。”溫德琳小聲說。

 

“你沒做錯什麼。”女巫放下掃把,“我只是擔心你的傷。進來吃飯吧。”溫德琳隨她走進木屋,這才看到桌上擺的飯食比之前都要豐盛,不僅有白麵包,牛奶,魚湯,甚至還有半隻烤好的山雞,肚腹內填滿香草與土豆泥。

 

“先去洗手,我的小騎士。”艾菲監督溫德琳用水缸中的清水洗了手和臉,這才允許她坐到桌邊。少女有些訕訕地笑着道謝,女巫則別過頭去,“山雞是達尼獵的,你應當感謝他。”

 

溫德琳不知該如何向一隻鳥道謝,但她還是答應了下來,然後用期盼眼神看着艾菲。女巫略一點頭,她才拿起餐具開始進食。在進餐過程中,溫德琳注意到艾菲食量實際上很小,餐桌上的食物有大半倒進了自己的肚子。她勸艾菲多吃些,而後者只是平靜搖頭。在午飯之後,她主動幫助艾菲收拾桌椅碗盆,這才拿着那把木劍,滿懷希望激奮地闖入森林,循着光蟲與燈火的指引來到了湖邊。幽魂依舊獨自坐在岸上,眺望湖水,就好似溫德琳離開湖泊還是上一秒鐘的事情。

 

她有些忐忑不安地開口向他問好,因為不知道對於一個已死的靈魂怎樣才算是禮貌,因此用了平日里和他人說話時的尊敬口吻。幽魂注意到了她的存在,站起身來,頭盔下的陰影流轉凝聚。雖然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溫德琳無端覺得騎士正在仔細端詳她的木劍。

 

“完整的劍。”騎士以嘶啞聲音訴說,“令人懷念。”

 

溫德琳不自覺地盯着他手中的斷劍,那斷裂長劍上滿是銹跡,但是揮舞之際仍然能夠迸發出霹靂般的鋒銳光芒。她不知是那斷劍並非凡物,還是說是御使這鋒刃的靈魂自有其力量。

 

“這是木劍,不要緊嗎?”她說。

 

騎士沒有說話,而是單手摺下一根樹枝,他的另一隻手依舊緊握斷劍,從不放下,也不放入腰間劍鞘之中。他緩緩抬起木棍指向溫德琳,擺出一個姿勢。動作極慢,似是在故意給人觀看。溫德琳疑惑望去,正想開口發問,但眼中黑影一閃,緊接着一物閃電般逼至眉間。她大叫一聲往後退去,連退三步,坐倒在地。

 

這時她才看到,那幽魂不知何時已以單手持劍的姿勢站在她先前所處位置,手中木棍前指。溫德琳呆坐片刻,才遲遲明白,騎士已然以劍招遞到自己面前,那突入眉間的細長黑影,正是他手中木棒。

 

“劍術教習已經開始。當你能擋下這一劍時,我便教你更多。”騎士以沉鬱聲音說,將木棒拋入湖中,轉身走去,抬腳踏入湖上虛空,隨後身影緩緩如煙霧飄散,只留溫德琳一人呆坐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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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后,溫德琳便回到木屋中。

 

她從未想過自己的劍術教習將以這種方式作為開始。她依舊記得那一夜迅雷霹靂般揮來一劍,腦海中對在即將觸及肌膚時由劍鋒變為劍脊的快捷留有深刻印象,而騎士方才所展示的閃電一劍甚至沒有在她的視野中留下任何痕迹。她怎麼能夠對抗那種力量?

 

自己真的正確嗎?讓一個記憶與意志都已經殘破的幽魂教導自己技藝?溫德琳悵然若失地隨光蟲在林間穿梭,不禁開始懷疑當初決定。或許我的歸宿仍然在女巫身邊,仍然在那些草藥智識之中。她想。

 

艾菲似乎對她的提前歸來並不驚訝,而是一如往常在房間中點燃奇異熏香,要她打坐冥想。溫德琳已經習慣女巫如此作為,便順勢坐下,整理心中繁雜思緒。艾菲在她對面悠閑搗葯,木杵撞擊在木盆之中,發出空洞迴響,伴着她哼唱的歌謠,如同某種打擊樂器,倒也自成節奏。溫德琳閉眼傾聽四周聲響,鼻端儘是繚繞香氣,她不確定這香味究竟是房屋之中的熏香,還是女巫身上縈繞香味,在之前數個夜晚,兩人相擁而眠時,她都聞到艾菲身上縈繞着這種淡淡香氣。

 

起初,她心中煩亂,騎士那直指眉心的一劍將她全部美好期望盡數砸碎,她翻來覆去在記憶中搜尋,但無論如何都遍尋不得騎士出劍身影,他的動作甚至沒有在她腦海中留下一絲痕迹。她怎麼可能對抗這般力量?溫德琳重複問詢自己內心,她拿什麼對抗這般力量?或許女巫能用巫術抵擋騎士長劍,但是她只不過是一個普通女孩,就連艾菲承諾過要教給她的巫術,她現在也未曾學到一丁半點。

 

或許騎士的劍術真的不適合自己。況且歸根結底學習劍術原本就是心中一絲自大妄想。劍術是男人的技藝,不是女人的。自己光是學習草藥知識就已經足夠忙碌了。

 

不切實際,不切實際。溫德琳心中暗自搖頭,終於說服自己徹底放棄,只覺心中輕鬆許多,宛如放下一塊大石,徒覺空落。放下一切思緒后,她平復呼吸,讓屋中香氣充滿肺部。耳邊篤篤敲打之聲與女巫哼唱之聲仍然連綿不斷,如催眠音調。

 

現在的溫德琳尚且難以分清冥想與睡眠之間的區別,對於她而言,冥思那澄澈靜寂,不存思緒的空明狀態頗似恍惚之間的淺眠。她隱約知道自己在出神或者在睡眠,精神卻似離開身體,在頭頂三尺處繞圈漂浮,如夢似幻,那種不真切的虛無感包圍着她,無所適從。起初女孩感到訝異和疑惑,並且對這種縹緲淺眠報以驚懼與懷疑態度,但隨着時間流逝,她越來越熟悉這種感覺,最後以至於……睡著了。

 

溫德琳在這種名為冥想的休憩之中尋得的終點便是安穩的睡眠,深沉無夢的睡眠。當一覺醒來,時間已是傍晚。她只覺自己視野明亮,頭腦輕快,世界似乎更有活力,也更鮮明豐富。她搞不懂這究竟是為什麼,只能囫圇把一切都推脫給女巫的巫術。那把木劍放在自己腳邊,而艾菲已經離去,似乎是在廚房中烹煮飯食。

 

溫德琳下意識地拿起木劍——這物件沉重一如既往——將它放在櫥櫃旁。這東西或許可以當做扁擔,亦或者是拐杖來用。她這麼想着,走到廚房中幫忙煮飯。在晚餐時候,她向艾菲講述自己醒來之後的異象,女巫沒有當即說話,而是轉過頭望着窗外昏暗天幕,過了良久后才說,“下一次你得學着集中意志才行。漫無夢境的睡眠是意志渙散的表現。”

 

“我會嘗試。”溫德琳小聲說。

 

“我想與你分享眾多,小蜂,可是這急不得。”艾菲停頓片刻,復又說道,“若你在睡眠之中意志堅定集中而專註,便會做夢。夢境是一面鏡子,倒映出思想與心智。我的老師曾經對我說過,太古時候,樂園之中沒有晝夜,人們並不睡覺,她們只做夢,在夢境之中徜徉、徘徊與交匯。夢就像是另外一重空間,與我們的世界相互重疊。”

 

“就像所有的神都是同一位神,所有的夢境也都是同一個夢境。啟蒙者只有一位。”艾菲聲音輕漫,似是在回憶老師教誨。溫德琳覺得她所說的話從未如此難懂,但依然靜默聆聽。

 

“睡眠是黑暗給予凡人的珍貴禮物,睡眠讓凡人難以在深沉黑夜中行走,以免觸碰不該觸及的界限,也讓凡人能夠做夢,但現在已經很少有人能懂得夢境真諦。”艾菲說,“試着去控制夢境,小蜂,在睡眠之中,做你想做的夢。”

 

溫德琳不解複述,“控制夢境?該如何做?”

 

“意志。”艾菲說,“集中意志,你就會發現,專註之中有着力量,並且這力量遠超你想象。”

 

溫德琳只能懵懂點頭。用完晚餐,兩人收拾器具,取水沐浴,然後在法術光的照明之下閱讀例行書籍。溫德琳已經磕磕絆絆看完了上下兩冊詩人傳奇,轉而開始繼續鑽研草藥典籍,艾菲則依舊閱讀那些以神秘符文寫就的術典。在睡覺時,溫德琳嘗試如同艾菲所說,集中意志,控制自己的夢境。但她始終不得其法,專註盯視黑暗虛空的後果就是無論如何也睡不着,反而將自己弄得疲憊不堪,最終沉沉睡去,深陷深沉黑暗,一夜無夢。

 

次日早晨,溫德琳一如往常到森林中採集草藥,她沒有對艾菲說騎士給自己出的難題,而艾菲也沒有問她為何沒拿着木劍去找那幽魂。兩人彼此心照不宣,互有默契。溫德琳早已認定擋下那一劍實屬不可能做到,因此乾脆放棄,專心學習草藥技藝。艾菲對她的變化沒有任何反應,態度也未有任何轉變。

 

在放棄之後,溫德琳感到一絲解脫寬慰,她告訴自己,追尋騎士劍術實屬痴人說夢,女人不應當碰觸兵器,她們拿武器是要做什麼?女人又不上戰場,劍對她們沒有用處。

 

更何況自己對劍術的追求只不過源自幼年不切實際的迷夢。那幽魂只不過是把現實展現在自己面前。是時候長大也是時候認清現實了。這麼想着,她才得以說服自己。在午飯時,她尋思良久,終於將自身經歷以及心中所想全部告訴艾菲。她覺得自己應當與女巫分享這一切,而分享這些讓她感到踏實、平靜與期待——她期待女巫的回應以及安慰。

 

但艾菲聽了后,只以似笑非笑的神情望着她。直到溫德琳心中開始泛起不安,她才慢慢開口。

 

“人有性別,但技藝沒有,小蜂。”女巫凝視着她的雙眼,聲音平靜,“世上絕無只屬於男人,不屬於女人的技藝。而技藝的高低優劣也絕不應因性別進行區分。這世界上有男巫,也有女巫,有男劍士,也有女劍士。教會拿來為十一月命名的聖人塞蕾格便是一位女性騎士。即使她沒有受封聖騎士頭銜,那又怎樣?誰能說十一月的聖塞蕾格不是一位著名騎士?”

 

“但是……”溫德琳小心地看着她,說道,“我擋不住那一劍。我連看都看不清,光拿那根木頭都費力。”

 

“體魄的鴻溝是最容易跨越的。”艾菲伸出手打斷她的話語,“真正的天塹是思想的深淵。如果你拿起木劍都覺費力,為什麼不去練習揮劍?難道把它放在櫃邊便能馴服它?小蜂,為什麼你先前在拒絕我的恩惠時那麼倔強果斷,能拒絕一個女巫,現在卻不能面對這塊木頭?”

 

溫德琳獃獃地望着艾菲,只覺口舌乾燥板結,她想說話,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比羞愧更加巨大的某種東西緊緊填塞她的胸腔,讓她感到自己如被火焰燒灼。她感覺艾菲說出的每一個字都像是在雲層中劈出的閃電,而她自己就是高崖上被閃電劈中的樹木,開始燃起熊熊烈火。

 

“我不知道你為何而退縮。”艾菲繼續說,“如果你只是因它困難而心生畏懼,也就罷了。但是你偏偏對我說女人不應碰劍技,要它無用,這便十足可笑。如果你想學,便去學,力量不夠,便去鍛煉。所有技藝,所有事物都必須有其用途嗎?剛生下來的嬰兒又有什麼用途呢?你學習一項技藝真的需要用它來立足生活嗎?並不是,你可以因為喜愛它,憧憬它,甚至只是單純覺得它美麗而去學習與追求。除卻你自己,沒有任何事物可以阻止你。”

 

溫德琳深深低下頭去,只覺腦海中一片混亂,眾多交錯思緒如深洋魚群般游轉,碰到一道無形柵欄,又退返回去,只能不斷在漩渦中洄遊。她發現自己如今才意識到這柵欄的存在,而當她意識到它存在的時候,它就鬆動了,脆弱了,最終被魚群一撞而散。

 

她用微弱聲音呢喃,吐字艱難,幾乎無法形成話語。她只覺自己復又拾起被自己丟棄的幼年夢想,重新尋回在騎士應允教授自己劍術時,從內心深處熊熊燃起的純粹喜悅和激奮。她確實只因為虛構故事之中那些騎士被描寫得華麗漂亮的劍技而心生憧憬,但這又有什麼不可以?她現在不就生活在比騎士小說更加離奇的現實之中嗎?她的指引者與同居人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女巫,而許諾指導她劍術的騎士竟然是一個已死的幽魂。

 

自由,自由,在對父親宣布自己要走一條嶄新道路時,溫德琳便初嘗其沉重滋味,而如今她又酷似一隻在土層中鑽洞的蟲蟻,離開淺嘗輒止的鬆軟沙土,真正進入深邃大地,難以言說的廣闊世界。她彷彿已隱約尋得自由一詞真正意義,但仔細思考卻又發現自己並不明白。她想哭泣,又想大笑,暢快,激奮,震撼,驚愕,這些全部的情感思緒交織成一張密閉大網,將她包裹在內,而後轟然炸開,天地世界由此一片明亮。

 

她獃獃地看着艾菲,如泥塑木雕。良久之後才取回思維意識,她想說話,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她想道謝,但總覺單純話語過於蒼白輕盈,可她又不知道除卻話語之外,還有什麼能夠表達自己謝意。女巫似乎讀出她心中所想,於是端着食器起身離開,然後微笑。

 

在將食器餐具清洗完畢后,艾菲從櫥櫃中拿出紗布和藥物,來到溫德琳身邊,伸手解開她的衣服。後者反射般顫抖一下,女巫以輕柔嗔怪命她安靜不動,然後更換紗布與藥物,以雙手輕撫那腫起皮肉,溫柔誦唱愈咒。

 

“如果你想去練習揮劍,至少也得等這條肩膀治癒之後。”艾菲說,“我會以愈咒加快它的恢復速度。”

 

溫德琳點點頭。艾菲又說:“對於劍術一道,我所知不多,此處也沒有劍術典籍。沒有老師教導,野路摸索終歸不好。”說罷,她凝視女孩面龐,然後發笑,“或許他的意識依舊停在生前,他可能依舊以為你是軍營里的小扈從,劍術學徒!他更可能不知道甚至沒人教你該以何種姿勢練習揮劍!”

 

女巫站起身來,為溫德琳繫上衣服,“無論如何,你先養傷吧。”女孩點點頭,目送女巫離去,只覺體內充滿強大力量,視野明亮。她單手拿起櫃旁木劍,那物件實心、粗糙而沉重,完全便是稍具劍形的笨重木頭。她不知道這東西對於劍術練習是否有所裨益,但或許至少可以鍛煉力氣。

 

約莫三四天後,在女巫的藥草和愈咒治療之下,溫德琳肩膀上的淤傷就已經消散大半,只在皮膚上殘留一點痕迹。之後數日,在每日的草藥學識與冥想功課之外,溫德琳還多了一項日課,那就是早晚練習揮舞木棒。她不知道自己的姿勢與發力是否正確,滿心想要一位老師教授。可村中理所當然不可能有修習武藝者,而那幽魂也不可能給她更多指導。故而這項練習與其說是劍術練習,倒不如說是單純的舉物運動,除了打熬蠻力之外再無其他用途。

 

又過了約莫一周左右,當溫德琳覺得揮舞着粗重木棍不再如之前那麼笨拙,她便重新走入森林深處,前往那幽魂棲身的湖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