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幾天,溫德琳猶豫着對艾菲說,她們或許需要買一個更大的浴桶。女孩在說這話的時候低垂着頭,聲音含糊不清,既想讓女巫明白自己的意思,又不想說得太過直接,生怕她會露出促狹的笑容,玩味地說“你現在又願意和我一起洗澡了?”之類的話。

 

那時女巫正在專心搗葯,或許拜這所賜,她沒有露出溫德琳所臆想的那種,令人難為情的可惡微笑,而是隨口回答:“或許我們並不用買。”

 

溫德琳對這話感到疑惑,但是她很開心能夠把話題從共浴上轉移開去。她連忙發問,“你要做個新的?”

 

“我也不用親手做一個新的。”艾菲抬起頭,望着放在房間角落裡的浴桶,若有所思,“我們可以把它改個模樣。”

 

溫德琳愈發一頭霧水,不過她很快就擺脫了疑惑。畢竟對方是一個女巫,用巫術有什麼做不到的?把浴桶變得更大一些比把自己變成鳥兒簡單多了。她懷着一種隱秘的欣喜等待着,在這個完全陌生,而亟待她去熟悉的新環境之中,她迫切地需要有一個可以互相傾聽與傾訴——至少是傾聽自己的傾訴——並且都對對方誠實的陪伴者。她希望自己身邊可以有這麼一個人,而在這裡,女巫艾菲無疑是這個人的最佳,也是唯一人選。如果說在浴桶里坦誠相待是互相敞開心房的第一步,那麼溫德琳願意克服那種不安和羞恥,邁出這一步。她信任這個與自己同歲的姑娘,儘管後者的見識遠超同齡的年輕人。

 

女巫的行動很迅速,上午,她搗製藥草,下午,當溫德琳從森林中歸來之後,就看到她赤足盤膝坐在地上,面前放着那浴桶。她以雙手輕輕撫摸潔凈木板,撫摸其上紋理,與深深陷入木質的釘子和鐵箍。她曾在每次洗浴后仔細擦拭浴桶,在溫德琳來到這裡之前便是如此,之後也如是,她對這屋子裡的每樣物件都極為熟悉。

 

然後女巫開始輕輕哼唱,就如同她在擦拭浴桶、瓦罐和桌椅時所做的一樣,只不過她現在並沒有拿着抹布。艾菲漫不經心地撫摸手中器物,哼唱着溫德琳聽不懂的歌謠。隨着她手指的輕輕移動,溫德琳看到浴桶上的鐵箍慢慢鬆開了,鐵釘一顆接一顆蹦跳到空中,金屬圈就像是在溫柔撫摸之下鬆弛下來的貓一樣軟化了,一塊塊木板散落漂浮,在艾菲的歌聲之中像麵糰一樣被拉長。然後它們重新組合在了一起,鐵箍伸展身體,打了個哈欠般再次回到了木板上,釘子們也各回其位。當艾菲停止哼唱的時候,她的面前已經出現了一個足夠容納兩人共浴,還綽綽有餘的大浴桶。

 

“女巫的巫術。”艾菲撫摸着膨大后的浴桶,對溫德琳微笑。後者有些不安地看着它,似乎在考慮使用以巫術得來的器物這件事是否正確。

 

“這很方便,對不對?我們不用去浪費錢財去買個新的,也不必擔心這箇舊的該如何處理。”艾菲將新浴桶滾到它原本的位置,說道。

 

溫德琳不得不點頭承認,但仍然存有一絲不安。不知怎麼,她忽然對艾菲的巫藝生出一絲艷羨,倘若所有用舊家什,破損器具均能以魔法巫術修補翻新,那麼這能省下多麼大的一筆開支啊。想到這裡,她不由得開口說:“如果我可以學這魔法……”

 

“那麼你恐怕得先學着自己箍一隻桶。”艾菲笑着接話,然後坐回椅子上,抱起雙膝,腳跟踩着椅面,纖白腳趾蜷曲。她多像一隻貓。溫德琳忽然這麼想,片刻后,女巫的話語才進入她的耳朵。她有些驚訝地反問,“為什麼?”

 

“你覺得巫術是憑空而來?不,不。”艾菲說,“除了創世之初眾島真名自海中浮起之外,這世界上沒有一物是憑空而來。所有事物在原初語中都有自己真名,巫師要將這些真名編入咒語,藉此驅動對應事物。但你不能對它們毫無了解。對吧?想要操縱火焰,你必須了解火焰,知曉它的真名,知道它如何燃燒,如何熄滅,如何狂猛爆發,你甚至可能需要自己被火燎燒一次才能真切理解。”

 

溫德琳閉上嘴巴,靜靜聆聽。聆聽是一種偉大天賦。她早已隱約察覺這一點。在艾菲說話時,她絕不出聲打斷。

 

“事實上,世上一切其他技藝均是巫藝基礎,巫藝是高等技藝。”艾菲繼續說,“想要治療病症,你須了解這病症根源在哪,有何徵兆,有何痛楚……知曉它的真名,它的本質,才能驅動它。故而偉大的治癒術士均對各種病症瞭然於胸,也是優秀的草藥師傅。我的師父曾說過,遠古時候,祭司們為了治癒神秘惡疾,都要先讓自身染上該種疾病。她們與患者共住,同用器具,在自己體內知曉那病症,治癒自己,然後再治癒其他病人。”

 

然後她跳下椅子,用手指輕點溫德琳鼻尖,“所以,你,如果想學會如何讓一個桶變大,不妨去自己試着箍一個,嗯?我敢說儘管你平日里有做許多家務,但你卻從來沒有注意過一個桶子如何箍成,也沒有注意過桌椅如何拼接,洗衣工也不見得真正了解一件衣服以何種方式編織,織機又是怎麼工作,是不是?在學會巫術之前,你應當學會生活。魔法從未離開生活——從未離開我們身邊。”

 

說完這些,艾菲翩然走開,推門離去。溫德琳站在當地,輕撫自己鼻尖,一點涼意與柔軟仍黏在上面,久久方肯消散。女孩怔愣片刻,蹲下身來,翻過那嶄新浴桶,撫摸釘子與鐵箍的結合處。

 

或許巫術真的並不邪惡。她想。

 

天色很快變暗,當艾菲帶着蜂蜜從屋外歸來時,天空已經變為淡紫色。

 

“天黑得更快了。”艾菲說,“釀酒月即將過去,秋月很快到來。我們要提前一點去河邊打水。否則天完全黑下來,就不好走路。”溫德琳點頭表示同意,拎着水桶和她一起打了水,回到屋中。艾菲來到灶台前開始做飯,而溫德琳也在她旁邊仔細觀察,並且學習該如何使用那些自己從未見過的香草和調料。

 

晚飯之後,溫德琳主動承擔起了洗涮碗碟和照看灶上熱水的職責。她盯着灶里熊熊燃燒的火焰,又想起了艾菲所說的話。她經常與爐火打交道,點燃爐火,用燒火棍撥弄木柴,都是常事,她經常做。但是她真正了解火焰嗎?她真正知道這在爐膛里跳躍着的光與熱究竟是什麼東西嗎?她仔細思考後,給出的答案是不。她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如此無知,就連對近在身邊的事物也一無所知。

 

當熱水燒好后,艾菲便脫去外裙搭在椅背上。這回溫德琳沒有轉過頭去,也沒有回到屋中,而是從櫥櫃里拿來了那碗香膏。

 

“現在你又願意與我一起洗澡了?”艾菲說。

 

溫德琳窘迫低頭,不發一言。女巫不再挑逗她,將燒好的熱水倒入浴桶,在水中撒入香粉,脫去內裙和貼身衣物,赤裸着身體跨入其中。溫德琳垂首等待許久才慢慢抬起眼睛,看到的卻是浸沒於水中,只露出半個胸部的艾菲。香粉與葉片碎屑遮蓋了原本可以透過水麵直看到底的視線,溫德琳抬起頭,正好對上女巫似笑非笑的雙眼。

 

“勞駕,把那膏和您自己一起拿進來怎麼樣?”艾菲以輕柔的聲音說,抬起手臂指向溫德琳拿着的那碗香膏。後者在原地猶豫片刻后,將膏碗放下,迅速脫光全身衣物,一手再度捧起碗,另一手羞澀地遮擋着身體,慢慢來到盈滿水蒸氣的浴桶邊上,抬腳跨入。艾菲略微支起身體,從溫德琳手中接過膏碗,放在浴桶邊的椅子上,然後猛地將她拉入桶中,讓溫熱而略帶香氣的水包裹她們全身。就如艾菲之前所說,這浴桶很大,足夠大到容納兩個人,溫德琳在桶中屈起雙膝,微微碰觸到艾菲的雙腿,但沒有擁擠感。

 

無怪乎我今天幾乎挑了兩倍的水!溫德琳這麼想着。她的手臂仍然因為挑水而略有酸脹。

 

“瓦梭神父從兩年前開始就打算在教堂旁邊建一座澡堂。”艾菲微笑,“他一定是嫌已有的那一眼小水井不夠他給全村人做聖洗。不過有一點他倒是說對了,這個村子的確應該有一座澡堂。”

 

“那他為什麼不建?”溫德琳問。

 

“因為他沒有錢呀。”艾菲溫溫柔柔地白了她一眼。溫德琳一窘,手肘挪動之間碰觸到了一團柔軟,她判斷出自己碰觸到了女巫的胸脯,於是不無尷尬地後退,然後拘謹縮回雙手,生怕侵佔了浴桶之中屬於對方的空間。

 

艾菲沒有再說話,溫德琳也沒有。只有浴桶里的水在釀酒月末尾的寒涼空氣之中慢慢冷卻,即使燒得旺盛的爐火也抵擋不住它變冷。過了一會兒,艾菲伸長手臂拿過膏碗。

 

“我應該感謝你,小蜂。也該感謝命運。”女巫說。

 

溫德琳疑惑抬頭,望着她。女巫的神色平靜如昔。

 

她停頓片刻,繼續說,“我該感謝你走入我的生活。你會成為唯一了解我的那個人。”她以手指挖起碗中香膏,輕輕為溫德琳塗抹,後者沒有動彈。

 

“如果你願意……”溫德琳遲疑着說,“我可以留下,不止三年。四年,五年,或是更長時間……”

 

艾菲微笑搖頭。

 

“女巫通常會與另外一位女巫,或者其他平凡女子立下彼此相守的誓言,共同依存,共同生活,撫養孩子……她們與其他男人的孩子,或者只是領養孩子。這被稱為‘女巫婚盟’,或者僅僅簡稱為巫婚。”她平靜說道,“我的師父告訴我,想要在男人們的監視下生活,我們或許只有這種方式。雖然我可以選擇離開雄鹿王國,離開教會的領土,去更遠的地方……但是我不能。我必須守護這片森林。”

 

“你要與我立誓嗎?行……巫婚?”溫德琳問,然後復又自己給出回答,“如果你要的話,我會立誓。”

 

“你不必。”艾菲將最後一點香膏塗抹在溫德琳的脖頸之上,用手指擦去白日里汗水在上面留下的漬跡,帶着香氣的指尖輕輕按在她的唇上,“我說過,你留在這裡的期限是三年,不會延期,不會縮短。”

 

溫德琳還想說些什麼,但是在女巫平靜的眼眸之中軟化冷卻了。

 

“我只是想感謝你為我的生活帶來的變化。我必須承認,有人陪伴的感覺真好。”艾菲說,“現在你可以轉過身去,然後抬起手。”溫德琳照做,然後艾菲便用毛巾沾取香粉與皂膏,為她擦拭背上污漬,搓出大團泡沫浮於水上。

 

“……我也是。”良久,溫德琳才說,“我現在慶幸遇到你……有些慶幸爸爸沒有應誓。如非那般,我們可能就不會相見,我可能就還是那個除了做家務和幻想之外什麼都不懂的傻女孩。”

 

但女巫只是笑笑,並不再說話。擦洗完畢后,她轉過身去,讓溫德琳為自己擦背。

 

“如果你想學巫術的話,我可以教你。”當兩人洗浴完畢,跨出浴桶,以毛巾纏裹身體時,艾菲輕聲說。

 

“我想我可以學一些。不過我不太聰明,也沒有天賦。”溫德琳沉默片刻后說道。

 

“哦,我想你不是力之子。這很正常,大多數人都沒有力的天賦。”艾菲回答。

 

“力之子?”

 

“天賦者。天生的女巫或者術士。在你小時候可有什麼怪事發生?是否總有光亮在你身邊亮起?你是否能用一個單字讓石子飛起,物件移動?”

 

“我想沒有。”溫德琳仔細思索,然後說,並且略鬆口氣。

 

“那麼你可以說是沒有巫術天賦。”艾菲說,“不過這沒什麼關係,並不是每個力之子都能成功駕馭自己的天賦,成為術者。也並非每個法師都是力之子。普通人經過學習依然可以學會法術。而且力的天賦完全混沌而不可預知,女巫的孩子可能只是普通人,尋常農人家也可能誕下擁有力量的孩童。”

 

“比如說你?”溫德琳說。

 

艾菲點頭,然後微笑,“你看,我更有理由被丟掉了。”

 

溫德琳不語,默默穿上乾淨衣物。片刻之後,女巫說:“要不要和我一起睡?”

 

“如果你要。”溫德琳說。

 

艾菲輕輕握住她的手,眼眸中似有微光閃動。只有在這一瞬間,溫德琳覺得,她才像是一個普通女孩。不過很快,艾菲又恢復了以往屬於女巫的從容平靜,“你可以去拿枕頭。”

 

溫德琳從自己房間中拿來枕頭,來到艾菲卧室。這房間顯得擁擠不少,除了書櫃桌椅之外,一些藥草醫典到處亂放,她甚至還看到了幾本用不同語言寫成的父神聖書。

 

“我喜歡亂一點。”艾菲一邊說,一邊將床上的聖書拿下去塞到床腳下墊着,“顯得有活人氣。”溫德琳點頭,於是兩人爬上床去,這床很小,如果硬要容下兩人側躺,那麼這兩人必須肢體相觸,彼此之間幾無空隙。溫德琳躺上去,面前咫尺之遙便是艾菲的面孔,兩人雙腿緊挨,她能感到自己後背就抵着床鋪邊緣,空空落落,於是又下意識擠了一擠,於是兩雙腿便這麼交纏在了一起。

 

“這床太小了。”女巫開始有點含糊地抱怨,輕輕說出一個單字熄滅大廳內的提燈與蠟燭。

 

“你可以把它改大些。”溫德琳說。

 

“這不好。”艾菲說,輕輕吹氣,帶着草木芳香的氣息撲在溫德琳臉上,她眨了眨眼。

 

“為什麼?”

 

“再靠近些。”艾菲在溫德琳的耳邊輕聲說,緊緊靠入她懷裡,“空曠不好。狹窄些反而更能讓我感受到這裡另有人在。”

 

溫德琳沒有說話,而是又往裡側靠了一些。她知道,她們兩個都需要人陪伴。她是女巫也好,藥師也好,智婦也罷,總歸是想要人陪伴在自己身邊的。她需要一個人理解她,知曉她的思想,也知曉她的情感。她們都需要。

 

“我以後就都睡這。”溫德琳用細小聲音訴說,然後裹緊被子,用自己的體溫溫暖懷中冰涼的靈魂。

 

“那我是為了什麼收拾那間屋子?”艾菲問,故作不悅。

 

“為了讓我到這間屋來。”溫德琳在黑暗中眨眼。她聽到女巫輕笑,隨即一切聲響歸於靜寂,一切輪廓溶於黑暗。她閉上眼睛,深深呼吸。

 

床不必改大,被子卻太小。

 

次日晚上,就如溫德琳所說,她依舊與艾菲共浴,睡在她的房中。從那日之後,一直如此,直到釀酒月過去,秋月到來。女孩外出的時間逐漸縮短,她出去得晚,歸來得早,而在天色黑暗,難以外出的傍晚,她就和女巫一起閱讀草藥醫典。艾菲對她講述巫術技藝的基礎,並且告訴她如何以真名編織成咒文。

 

“當你念出事物真名,就等於是在觸碰着它。”艾菲說,“而咒文即是捆綁和驅策事物的鞭繩。但你需理解它,並且存有驅策它的意志。即使讓無知幼童誦讀創世與滅世之偉大言詞亦毫無用處,因為幼童不知道其中含義,也不存有驅策事物的意圖。”

 

女巫講述完畢后,念誦書本真名,驅策它自空中飛起,刷刷翻頁。溫德琳望着浮在半空中的書本,只感覺既慌亂,又興奮,在藥物知識與古代傳奇后,女巫又親手為她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但不過即使已經學習書本真名該如何發音,而驅策它運動的力之真名該如何念誦,她依舊無法成功施法。

 

“光念對讀音不行。”艾菲說,“那些真名不是你的,你沒有自己找到它們。那樣就沒有力量。那些”她笑了起來,“我甚至忘記了,小蜂,看來你要先學冥想。我不能用教習力之子的方式教你。集中的精神是意志源泉,存有念頭還不夠,不夠。你需要讓它們集中,一捧沙子能做到什麼?你需要在火焰中將它們煉成玻璃,成為唯一的一個,並且閃閃發光。”

 

溫德琳懵懂點頭,然後按照艾菲教給自己的方式坐下,並且閉上眼睛開始學習如何冥想。就如她所說,冥想並不是高明法術——它甚至不是巫術。它只是對沉靜心神,精神集中狀態的一種代稱。教士與修女們虔心祈禱時便是如此,工匠潛心專註於手中器具,畫師緊盯畫筆與畫紙時同樣也是如此。

 

起初,溫德琳有些難以理解冥想的作用,她無法明白只是單純閉眼打坐究竟有何意義,但是艾菲強迫她如此做,甚至又在每天晚飯前要求她冥想直到飯食煮好為止。隨着時間流逝,女孩逐漸學會如何沉下心神,在眼皮內側築起的黑暗之中,在小屋裡的熏香氣息之中尋找自己內心的平靜。

 

在秋月中旬時候,天氣已經徹底轉冷,溫德琳也從每日去林中採藥改為兩日一次,其他時間,她就留在屋子裡,幫艾菲打理家務和花園,閱讀醫典,學習冥想和事物真名,以及聽她講述故事傳奇。女孩不得不承認,女巫講的故事遠比書中那些墨字更加引人入勝。她聽艾菲講一個又一個故事,巫師們的故事,還有幽靈和妖精們的故事。

 

“許多故事都不只是故事,而是學識或者啟示。”在一連講述了三個故事——流傳於坊間的食人女妖;白天是女人,夜晚是狼的狼女;以及含怨而死的女性化為幽靈報復仇人的故事之後,艾菲總結,並且提出問題,“你可知道為什麼許多可怕故事之中的鬼怪都是女人或是小孩,而不是男人?”

 

溫德琳遲疑搖頭,等待艾菲回答。但是這會女巫卻沒有馬上給出答案,而是說,“我要你自己思考。”

 

溫德琳望着艾菲走到灶前察看鍋中飯食的背影,小聲嘀咕。她怎麼知道為何故事中的鬼怪大多是女性或小孩,而不是男人?她又不是那些故事的作者。在皺眉思索良久之後,她向女巫認輸,並且討要答案。艾菲將飯食擺上餐桌,唇角微翹,黑眸中隱有火光閃動。溫德琳曾經見到過那種光芒,在她談及自己家庭時見過一次。

 

“故事是現實的變形,是疑問的解答。”女巫簡潔回應,“在現實中沒有的,就會發生在故事中。”看着溫德琳懵懂的眼神,她忽而寒涼一笑。

 

溫德琳只能默然接受這個不算答案的答案。

 

次日一早,艾菲從她懷中蘇醒后,便推醒她。

 

“今天你不必去森林,會有很多人來討要驅蟲獸藥物。你要與我一起準備。”

 

溫德琳揉着睡眼迷惑望去,顯然並未聽懂。於是艾菲伸手鑽入她的衣領,以冰涼皮膚驅走睡意,讓她渾身打個激靈。女巫又重複一遍自己話語,然後從她身上坐起。

 

“這是怎麼了?”溫德琳問,大為疑惑。

 

“冬節。戀人節。”艾菲簡單陳述,復又問道:“你的鎮子沒有這節日?”

 

溫德琳搖頭。那片她曾徑直穿過三次的廣袤森林阻斷許多東西。

 

“北地傳說滋生許多民俗節日。”艾菲說,掀開被子下床穿衣,“你可見過天際明光?”

 

溫德琳繼續搖頭。

 

“晝霞,赤光,紫光,天際明光……它有許多名字。再往北一些就能夠看到,在冬季夜晚的天幕之中,美麗而炫目。”艾菲說,“這美麗現象衍生出一則傳說,關於戀人的傳說。北風與天空是一對愛侶,可她們只能在冬季見面。每到漫長漆黑的冬夜,天空就剪下自己美麗的發光裙擺,將它們懸掛起來,指引北風穿過黑夜與自己相見。”

 

“故而,北地之民,山脈那一側的貓人族,以及山腳下的人們,都將入冬后的第一天定為冬節,戀人的節日。在這一夜,姑娘們將自己穿舊破損的裙子剪碎,做上記號,把布片懸掛在森林中,或是野地里,讓小夥子們前去尋找,能夠尋回碎片的,就能夠得到女孩青睞。”

 

艾菲說話間已經穿戴完整,“自古以來,年年如此,教會雖然認為這是異教儀式,但終歸不能完全禁絕。故而這節日在北方依舊流行。”

 

溫德琳默默點頭,然後問道,“我需要和你去森林裡一同採藥么?”

 

“我已經準備好了。”艾菲回答,“你只需要幫我一起做。”

 

早飯過後,女巫果然拿出了許多晾乾的藥草——包括她系在門口的那兩束。她教溫德琳如何碾碎草藥和香料,製作香粉。準確來說,這些藥粉散發出的氣味並不能稱得上是“香”,那是溫德琳無法形容的一種奇怪味道,帶着微微的刺激性。艾菲說,這種氣味能夠驅走蚊蟲,並且也是野獸所厭惡的。對狼而言尤其如此,它們的嗅覺與獵犬同樣靈敏,甚至更靈敏。

 

在午飯之後,果然有人敲門,是個壯實而羞澀的小夥子,當溫德琳打開門時,他明顯嚇了一跳,然後結結巴巴地向她討要驅蟲獸的藥粉。

 

“拿布和繩子給我。”艾菲從溫德琳身後探出頭,男孩立刻愈發緊張起來,從懷中拿出一塊巴掌大小的布和一根細繩。艾菲接過它們,回到屋中包了滿滿一布包藥粉,做成一個小香袋,用細繩紮緊,交給男孩,後者在她掌心中放下兩枚銅幣,解脫一般地逃開了。

 

“他沒說謝謝。”艾菲看起來稍稍有點遺憾。

 

接下來陸陸續續又有五六個小夥子前來討要藥粉,有的緊張,有的平靜,有的興奮,不過他們都用非常陌生,不解而戒備的眼神看向艾菲和溫德琳。

 

“看起來今天不會有人再來了。”晚飯前,女巫收起了桌上剩餘藥粉,包了一個小布囊給溫德琳,“帶着吧,”她說,“你之前用的那個快要失去效用了。”

 

溫德琳點頭,默默接過布囊,回想着男孩們的眼神。或許他們不能理解為什麼兩個女人非要住在一起,在村子外離群索居。她自己也曾經被鎮子里的男孩們用愛慕的眼神看過,但她沒有想到,只是換了個居所居住,只是離開,就會招致這般目光。

 

“我說過,女巫是一種傳染病,因此你要與他人隔離。”艾菲轉到灶前,以輕快聲音訴說。就在兩人用晚飯時,伴隨着窗外火光閃動,人影交錯與腳步雜沓,木屋門扉忽然被人大力敲打,國王在馬廄中不安嘶鳴。

 

溫德琳猛然站起,差點把食器打翻。艾菲伸出手示意她不要緊張,然後起身開門。

 

門外是一個黝黑臉膛的村民,滿面惶急神色。

 

“怎麼了?有人發病?有女人生產?牲畜患病?”艾菲慢條斯理詢問,與那人臉上的焦急呈現鮮明對比,“還是驅蟲獸的葯不起作用?”

 

“都不是。”村民快速回答,然後說了兩個名字。他說話帶着口音,溫德琳沒有聽清,“失蹤了……走進林子,不見了!其他男孩都早早回來,只有他們……瓦梭老爺已經帶人進去找了,他讓我來找你,養蜂的,他說你對森林非常熟悉……”

 

溫德琳側耳傾聽,那些拿着火把的人的確是往森林中去了,但還有一部分停在木屋前。

 

“我帶你們進林子。”艾菲說。

 

“我也去。”溫德琳馬上說。艾菲轉頭看了她一眼,“你留下看家。”隨後與那村民離開。火光與腳步聲逐漸隱入森林,就如同被林中陰影吞噬,消失無蹤。溫德琳一直在家中等到入夜,艾菲和村民們卻一直沒有回來。她不禁開始擔心,但又告訴自己,艾菲是女巫,她們不會有事情的,她是森林的女兒。母親不會為難她。

 

可是女巫遲遲未歸,她心中的焦慮如爐火般越燒越盛,最後終於按捺不住,帶好藥包,拿起火把,在腰間懸掛提燈,推開大門走入森林中。但過了幾分鐘,她便忍不住地後悔,夜晚的森林與白天截然相反,樹影幢幢,黑暗遍布,她的提燈與火把只能照亮有限範圍,在光芒之外,一切儘是不可知的黑暗,蟲鳴鳥叫,偶爾有不知名的動物低低嘶吼,夜梟長號。

 

行進片刻后溫德琳就想要回到木屋之中,但是來時道路已經被黑暗遮蓋,她感到自己就像是劈開黑色顏料前進,每前行一步,身後道路就被合攏的黑暗悄然掩埋,而那些樹木比起實質物體,更像是有形的深黑陰影。每片樹葉,每條藤蔓驟然撫到她臉上,都會讓女孩膽戰心驚,幾乎要從原地跳起。

 

她原本以為自己行走不遠就能看到村民蹤跡,但是那十幾個人,十幾支火把如同被巨獸吞入口中,再無一點蹤跡。她感到自己如同位於海中孤島之上,前後左右皆是黑暗大海,她不知自己歸處在何方,又究竟要去向哪裡。她想要大聲呼喊艾菲,但是聲音卻像是梗在喉嚨里。黑夜是如此靜謐,靜謐到彷彿哪怕發出一丁點過大聲響都會立刻招來冥冥中神祗的懲罰。

 

溫德琳在林中胡亂繞走,行了許久也找不到任何人跡,她此刻才確信自己是完全迷路了,懊悔地在一棵樹下蹲坐休息。提燈中的油料快要耗盡,火把也不可能一直燃燒。當光芒完全熄滅,她該如何在黑暗森林中生存?她現在只能滿心期待女巫回到家中發現自己已經不在,復又前往森林中尋找。只要她想找,就一定能找到自己。溫德琳對艾菲總是抱有一種無端信心,彷彿世上沒有女巫不可做到之事。

 

時間一點點過去,油燈終於熄滅,只剩下火把仍然燃燒。溫德琳盯視那跳動火焰,從未如此真切地意識到原來光芒是人類如此不可缺少之物,她無法想象沒了光,人該如何在黑暗中生存。她想要起身大聲呼喊,呼喊光明和援助,但是聲音卻像是哽在喉嚨,無法出口。難道這黑暗封住了她的口,使她不能發聲?溫德琳不知道。她只能儘力以身軀阻擋林間涼風,保護住那火把帶來的唯一光亮。

 

不知過了多久,女孩忽然看到林中不遠有一星燈火閃現。她頓時大為振奮,力量重歸身軀,支撐着酸麻雙腿站立起來,分開漆黑的灌木叢向那火光走去。可是她未曾注意到,這火光比起尋常燈光未免太冷一些,在於黑暗中徘徊太久的靈魂來說,任何一星光芒都是救贖希望。但是溫德琳快步走了一會,卻始終沒有接近那火光,它就像是吊著求愛者胃口的驕矜少女,若即若離。

 

此時溫德琳已經意識到這光芒或許不是人類燈光,但是她無法抑制自己渴求光亮的衝動,心中仍然存有僥倖——只是自己走得不夠遠。她感到一陣奇妙暈眩與恍惚,就如那一夜被妖精所攝,沿着潔白路徑進入森林舞池一般。

 

然後,直到她分開最後一叢灌木,看到樹林后的靜謐湖泊。那盞燈火就漂浮在湖面上閃爍。很快,越來越多的微弱燈火從樹林間飄浮而出,如同星斗落入湖面,閃爍飛行。溫德琳無從辨認那究竟是老人常說的幽靈鬼火,還是群集的螢火蟲。她幾乎被那越聚越多的光之群落攝住了心神,手持火把呆立在湖邊一動不動。

 

她忽然明白自己已經踏入森林心臟。女巫一直以來守護的東西就是她面前的湖水。這口湖中隱藏着莫大力量,那力量彷彿有着真實質量,壓迫她,逼視她,只要正眼多看那湖泊一會兒,溫德琳就感到頭疼欲裂,好似那整個湖水都化作巨大鏡面要壓過來一樣。她低垂下頭,讓冰涼夜風驅散腦中痛楚,後退數步。

 

溫德琳想起了艾菲經常掛在嘴邊的幾個單字。古老者。太古之力。或許這就是潛藏在大地深處的力量,自這眼湖中勃發而出,便如地下岩漿尋找火山裂口噴發。艾菲親自守在林邊,將狼群引入森林,都是為了禁止尋常人窺探這林中湖泊。

 

現在她來到了森林中,得見了女巫一直守護的事物真貌。艾菲會怎麼對她?她們還能回到從前那樣嗎?面對着深藏於湖泊中的太古之力,溫德琳腦中想的卻是那個黑眸晶亮的女孩兒。一陣幽冷微風吹過,溫德琳手中火把倏然熄滅。只剩下昏暗月光與湖上群集的熒熒燈火照亮四周黑暗。在最初的慌亂之後,女孩意識到有什麼事物正在從黑暗中凝聚。

 

一道陰影從森林黑暗中逐漸流出,便如黑色綢緞在地上流淌。影中緩緩凝出人形輪廓,從粗糙形體至細微花紋。那是披覆鎧甲的高大騎士,手持一把斷裂長劍。那騎士自陰影中脫身後,便大踏步向溫德琳走來。女孩看着那騎士靠近,雙腳如同被地面釘縛,半點不能移動。她感到自己在那幽冷微風吹拂之下,思考正在逐漸僵直凍結,她想呼救,但口舌亦不能動彈。

 

騎士在她面前揮劍,溫德琳只覺眼前幽光閃過,她甚至沒看清騎士動作,就聽到銳利風聲撕破寂靜黑夜,冷森森的銳氣在身上劃過,眼前一黑,當她再次取回意識時,發覺自己已經躺在地上,一側肩膀疼痛欲死,已有大片淤青,但並無切割傷口。那騎士緩緩收劍,斷劍劍脊反射出一陣幽冷寒光。

 

溫德琳想要起身,但手臂卻使不上力。她聽到腳步聲從身後灌木中傳來,一道真正光芒劈開黑暗,從樹葉間透出。一個人影在光芒簇擁下分開黑夜出現在她身邊,那是被法術光所包裹的纖細少女。艾菲彎腰將溫德琳溫柔扶起,將她淤傷的右臂擔在自己頸上。她不安地側頭窺探女巫表情,但那俏麗側臉平靜一如往常。

 

騎士身影如水波般隨風顫動,片刻后,嘶啞聲音自風中傳來,似垂死者的微弱呼吸。溫德琳聽不懂他的語言,只覺那話音似曾相識,但又不是她所會的任何一門語言,甚至不是女巫所吟唱的咒文和歌謠。

 

艾菲以同樣語言輕柔回應。兩人交談數句,騎士身形不斷搖曳,隨後復又化作陰影,沉入林中黑暗,消失無蹤。

 

“他說什麼?”溫德琳注視那平靜黑暗,開口詢問,滿是迷茫疑惑。

 

“他說……”艾菲遲疑片刻說,神色憂鬱,“‘願你一切安好,吾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