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之後,達尼攜信件飛回。信箋上的筆跡潦草凌亂,奧維德並未寫更多新東西,而是重複要求溫德琳回家,文中口吻比上一封信更加激烈。溫德琳看罷信件,與艾菲相顧默然。她知道,就算艾菲願意提前放她回去,她也不會選擇回到家中。這裡已經成為她的新家,她在這裡有新的道路可走。

 

“我還是暫時不要寫信了。”溫德琳拿着信件,遲疑看向艾菲,觀察她的臉色,但女巫神情自若,似乎並未受到奧維德信中激烈言辭影響,“他總是這麼固執,一直要我回去。”

 

“你想回去嗎?”艾菲問。但是溫德琳知道她是明知故問。

 

“不太想。”溫德琳老實回答,“在這兒更好。能學到新東西,看很多書。”

 

“你在家裡也能讀書。”艾菲含笑說。

 

“那兒只有騎士小說。這兒有很多別的書,我可以知道更多。”溫德琳笨拙地解釋,希望讓女巫知道自己心意,她似乎總是在試探自己,溫德琳對於這一點有些微微惱火。起初她說相信自己不會說出她的住處與秘密,也不會私自逃離,但是現在卻來蜻蜓點水般輕輕試探自己。這女人總是如此令人捉摸不透。溫德琳想。

 

“我可以看那些史詩,可以看傳說故事,草木知識,地理志,英雄傳記,那些比騎士小說有趣很多……比我在家裡有趣很多。”溫德琳努力描述自己在女巫小屋中所讀過的書。幾天下來,她不僅磕磕絆絆地看完了講述皇帝傳奇的史詩,還看了半本講述傳奇與可怕故事的志怪書籍。那些故事多描述在田野鄉間流傳的鬼怪傳說,譬如狼女,冬女巫,妖精,以及溺死嬰孩的怨靈。

 

艾菲含笑不語,她從溫德琳手中接過信件重新查看,然後微微皺眉。溫德琳緊張地望着她,不知父親言辭是否冒犯了女巫。

 

“明天一早,你就回去。”艾菲說,放下信件,從椅子上站起身來,“騎‘國王’回去。我會為你準備乾糧和水。”

 

“為什麼?”溫德琳驚訝詢問,“你說過三年期限,不會延期,不會縮短。可現在還不到半個月。”

 

“自有原因。但我不能完全確定。”艾菲回答,自顧摘下牆壁上掛着的藥草束,放入葯缽開始捶搗,“你不需擔心,三年期限未到,你依然屬於這裡。你去看你父親,然後回來。”

 

溫德琳望着她,稍稍感到放心,隨後疑問復又湧起,“可你為什麼願意這麼快就放我回去?”

 

“我說過自有原因。”艾菲停下手觀看缽內葯糊,然後繼續捶搗。

 

“那麼‘國王’是誰?外面那匹馬?”溫德琳問。

 

艾菲點頭,“這名字很適合它。脊背之上,車廂之內,皆是它的領土。”

 

“但是我得繞過那片森林。”溫德琳說,“我沒法像你一樣用巫術穿過去。那太久了。”

 

“你可以。”艾菲停下動作,以平靜黑眸望着她,“只要你騎着國王,我就會在你身邊,為你打開道路。”

 

這話非常突兀,聽起來毫無道理,也無邏輯,但是溫德琳依然選擇相信,她不再多問,而是捧起書本繼續閱讀。今天艾菲沒有讓她出去尋找草藥,而只是讓她在室內做事和閱讀。有時,女巫會低聲唱起歌謠,聲音甜美清澈,溫德琳耳濡目染之下,也已經記住旋律,並且模糊哼唱。

 

這一天也很快過去,夜晚,艾菲熄滅蠟燭上的法術光后,便催促溫德琳回房睡覺。在床上,女孩想着自己的父親,依然不太能夠相信女巫就這麼輕易地放自己回去。如果和父親見面后,他強行要把自己留下該怎麼辦?自己能夠拒絕他嗎?能夠再次離開他,回到女巫身邊嗎?溫德琳甚至有些覺得這可能是艾菲給自己的試煉,是她在考驗她是否忠誠。

 

終於,就像往常一樣,溫德琳還是沉沉睡去。只不過這一次,她做了久違的夢,她夢到了自己的父親,滿臉疲憊地坐在桌邊,佝僂着背,臉上滿是病容,不住咳嗽,就像是從前的母親一樣。她幾乎就要衝過去將他攙扶到床上躺下,並且調製藥物為他治病——她就是為了這個才向女巫學藝的——但是在夢境之中,她不能動彈,商人離她越來越遠,那個溫暖的小屋也離她越來越遠。溫德琳被拖入一片黑暗中,雙眼似是完全被封住,五感之中彷彿只有聽覺能夠作用,於是她在滿心焦急之中傾聽,卻只聽到沉鬱鼓動,如同巨大水體中的暗流洶湧,又像是巨人心臟在緩慢跳動。

 

而白晝終究到來,溫德琳不情願地被日光從睡夢之中喚醒。她早已習慣每天早晨艾菲喚自己起床,但是今天女巫卻不在門邊。她起身穿戴梳理之後出房,見大廳桌上已經放了行李。溫德琳猶疑將它們拿起,背在身上,然後推門出去。艾菲就站在馬廄邊上,向國王的馬槽中添草料,又托着一顆蘋果喂它吃完。

 

“我這就出發?”溫德琳詢問艾菲,女巫點頭,從腰間解下一把匕首遞給女孩。

 

“這是做什麼?”溫德琳訝然道,沒有伸手去接。於是艾菲將匕首塞在她手中,“拿好這個。外面危險,你總需要一些武器來防身。”那匕首的皮鞘上刻有數個符文,以白色顏料填充。溫德琳仔細觀察,卻不解其意。她想問艾菲這符文是作何用途,但終究還是沒能問出口。她生怕這奇怪文字和巫術有所關聯,當存有這個念頭之後,她只覺得哪怕只是拿着這匕首都叫自己心神不安。

 

艾菲將國王牽離馬廄,帶到溫德琳身邊。健壯公馬從鼻孔中噴出氣息,圓溜雙眼好奇地瞪着她,讓她想起那天這馬匹一直盯視着自己的奇怪視線。

 

這女人家裡的一切活物都透着古怪。溫德琳忽然這麼想,那隻鳥是這樣,這匹馬也是這樣。彷彿它們都通人性,能理解人的說話。想到這裡,溫德琳憶起自己尚在病中時,於馬車車廂里聽到的對話。她幾乎可以篤定艾菲是在與馬和狼說話,只是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也能聽懂獸語——不,究竟是自己能夠聽懂獸語,還是這些動物口吐人言?

 

“去吧,然後記得回來。”艾菲扶着溫德琳,讓她爬上馬背,說道。

 

溫德琳猶疑點頭,對於她來說,這趟行程的里裡外外都透着古怪。 艾菲鬆開韁繩后,國王就開始緩步前行,踏上了那條數日之前她們曾經走過的路。溫德琳不住回頭,望着那木屋逐漸變小,隱沒於森林之中。在踏上寬闊大路后,國王興奮地揚起四蹄奔跑,溫德琳只得尖叫着緊緊拽住馬韁,她無法駕馭這馬,也奇異地從未有駕馭它的念頭。是它在帶着她行走,主導權並不在她的手中。

 

沿着大路跑了一段,似乎是感到有些疲倦,國王停了下來,悠然自得地嚼食路邊的野草。溫德琳尚不慣騎馬,不得要領,渾身被顛得生疼,於是下馬坐在路邊從行李之中拿出水袋喝水。她望着國王的濕潤雙眼,忽然感到有些不甚自在。就像自己身邊的並不是一匹牲畜,而是一個人。在吃夠野草之後,國王用額頭輕觸她的肩膀,示意她再次爬上來。溫德琳訝異於這動物的聰慧機敏,在它的連番催促之下還是笨拙地爬上了馬背。她剛剛坐穩,國王就再次邁開四蹄奔跑,在中午時分,溫德琳終於見到了森林——是她和艾菲來到這裡的時候所穿過的那片森林。道路斷絕於草野之中,國王毫不猶豫地踏上了草叢,進入森林領地。

 

森林之中灌木雜草叢生,樹木茂密,幾無可供馬匹行走的平坦道路。但國王卻踏過灌木叢,嫻熟邁過地上糾結樹根,在枯腐樹葉之中行走,毫無一點猶豫。溫德琳騎乘在它背上,身子卻屢屢遭到藤蔓和樹枝襲擊。很快她就決定下馬步行,和國王一起穿越這森林。有很多次,溫德琳見面前植物密集遮蓋,不見路途,但是國王以頭拱頂,卻往往能從枝葉藤蔓之中闖出一片道路,領溫德琳前進。女孩越來越篤定這馬匹不是尋常動物,女巫家中怎可能有尋常動物?

 

國王緩步前行,溫德琳抓住韁繩,隨它一起在林中跋涉。只是林中不見天日,溫德琳也無從得知自己究竟行了多遠,這森林究竟還有多深。艾菲說會幫助她打開道路,可是她直到現在也未瞧見女巫現身。又行了一會,國王在一片林間空地之中站定,悠閑低頭吃草。溫德琳知道主導權不在自己手中,便也不去催趕,而是在國王身邊靠樹坐下,從行李中拿出乾糧與水袋吃喝。

 

食物入肚之後,溫德琳倚靠在樹榦上,身下是柔軟草地,鼻端是草木香氣,日光投射在林間,蒸起一片暖洋洋的氣息。她止不住地感到疲倦,困意襲上心頭。不知過了多久,她終於在和睡意的對抗中俯首認輸,微微側頭枕在樹上,沉沉睡去。

 

夢境很快到來,溫德琳甚至覺得自己一閉上眼睛,夢境就來。似乎沒有了艾菲木屋的魔力,噩夢隨時就會造訪她的腦海。夢境的內容很清晰——過於清晰,她看到自己家的房子,奧維德坐在他那張已經舊了的床上,披着一件舊衣服,腿上蓋着的毯子打着補丁,甚至還有跳蚤——天啊,她不在家的時候,誰會把他的毯子拿出去晾曬,然後拍掉上面可能存在的蟲子?

 

商人看起來比之前更加憔悴,他瘦了許多,溫德琳很難相信一個人會在短短几天之內瘦成這副模樣。他身邊的窗子開着,任憑冷風從外面吹進來,就像是在等着某個人,不,某種生物會從窗戶里飛進來一樣。一張圓凳放在床邊,上面擺滿了紙張,一個墨水瓶,和一根快禿了的羽毛筆。商人的毯子和衣服上也滿是墨跡。他開始劇烈地咳嗽,雙手胡亂地摸着紙筆,他似乎想喝水,但是卻找不到水瓶。

 

溫德琳幾乎像要跳起來衝過去,沖向自己的父親,可是她跳了起來,卻感到頭頂一陣劇痛,眼前的一切景象都像是被拖入漩渦的船隻一樣扭曲失真,然後被深不見底的黑暗吞沒。她狂躁地睜開眼睛,感到一陣暈眩。頭頂火辣辣地疼,像是鼓起了一個包。溫德琳抬起頭,看到頭頂粗壯的樹枝。

 

她仍然在森林裡,仍然靠在那棵樹下。一切都沒有變,那只是個夢。但或許那不只是個夢。溫德琳懷着極大的焦慮與恐懼,和某種更加隱秘的憂懼意識到了這一點。為什麼艾菲忽然讓她回去?不是明天,不是一個月後,偏偏是今天?答案就在前方向她招手,她已經將它握在了手中,但卻只敢從指縫裡悄悄窺探,不敢張開手掌,將一切攤開呈現。

 

溫德琳抓住了國王的韁繩,公馬有些不悅地看着她,似乎她打斷了它的進食。

 

“我們必須馬上走,國王,我必須馬上到我父親身邊去。”溫德琳語無倫次地向這動物傾訴,她知道它聽得懂,它肯定聽得懂,此時她不再對自己過去十幾年裡建立起來的常識抱有任何妥協和僥倖,幾乎是在哀求這敏捷而健壯的生物,“帶我走吧,帶我回家,到我父親身邊去!”

 

國王圓溜溜的眼睛凝視着她。溫德琳近乎絕望地回視着它。不知過了多久,國王一甩頭,側過身子,將馬鐙對着溫德琳。她知道,它允許了,它願意出發。

 

“謝謝你,國王。”溫德琳輕聲說。這似乎是她頭一次對一頭畜生表達感謝,也是她頭一次意識到一些其他的東西,一些超脫於常識的東西。她難以描述那顆猛然間在她腦海中出現,紮根,並且頂破所有厚厚土層的種子,她只知道世界從此變得更加不同了。

 

溫德琳翻身上馬,這次她的動作輕快熟練,就像是受一位國王的盛情邀請而踏足他的領土。她伏低在它的脊背上,任由它邁開四蹄奔跑。森林裡的所有樹木都在她的面前分開,就像一位國王穿過專門為他而鋪開的御道。那究竟是真實,還是幻覺?溫德琳分不清楚,她只覺得自己隱約之間似乎聽到了一個柔軟的聲音在吟唱着什麼。那是艾菲的聲音,只有這點無可置疑——她的確在自己身邊,為自己打開道路。

 

樹木就像是海水一樣分開,國王劈開叢生草木,往前疾馳。這回溫德琳總算知道艾菲是怎麼穿過這片森林的了。她根本不用把馬車變成堅果,再把自己變成飛鳥飛過來。母親會為她的女兒指出道路,無需憂懼,無需迷茫,只需前行便可。森林的綠色在她身邊不斷後退,其間國王數次停下歇息吃草,當它停住腳步時,樹木便圍攏過來,森林恢復原狀。而它再度前行時,森林便溫柔地打開路途。

 

當溫德琳和國王沿直線離開這片森林時,天色已經黑了下來。她確信自己走的是最短路徑,而前方的道路依然還有很長。她不敢讓自己睡眠,生怕那夢境再次造訪。可是她又怎麼能夠長時間戰勝睡魔?在柔軟的丘陵草野之上,在一條潺潺的小溪邊——它正歡快地流向之前那片森林——她躺在草叢中,盯着暗淡的白月,它在天空之中只剩下一彎月牙,邊緣凹凸不平,活像是一張被啃得殘缺不全的麵餅。

 

溫德琳終於在夜晚和月亮的撫慰之下再次不情不願地進入了睡眠,被迫沉入夢境。但是這一次,父親的病容沒有進入她的腦海,訪客是另一個人。在一片朦朧之中,她看到了艾菲。

 

“……謝謝你。”她知曉這一切都是夢境,於是鼓足勇氣對模糊朦朧的女巫身形說道,“謝謝你為我打開森林通路。”

 

艾菲的影像微微一笑,但沒有說話。

 

“也是你用巫術進入了我的夢境,讓我看到爸爸生病?”溫德琳問道。

 

艾菲搖了搖頭,她的聲音在夢境的霧氣之中聽起來低沉而渙散,“我可以向你託夢,但實際上我並沒有那麼做。那是你自己的預知夢。”

 

“我自己的預知夢?”溫德琳茫然重複,帶着幾分憂懼,“我的巫術?”

 

“那並非巫術。對未知事物抱有疑惑和求知,”艾菲說,“在力量充盈的所在入眠,便可能進入預知未來,或者探知遙遠景象的神奇夢境。它可能降臨在每個人的身上……聖徒夢中見到神的啟示,夢卜師藉此預言他人命運,都是如此。在古老的時代,它十分稀鬆平常,祭司與巫醫們頻繁使用夢境的力量來安撫受傷心靈,占卜和察知……”

 

溫德琳此刻心焦得不行,她迫切想要知道父親的身體狀況,但又不想打斷艾菲的講話。終於,女巫停止了講述,轉而說道:“你要快些,小蜂,他的情況不太好。”

 

溫德琳猛然醒來。夢境消失於睜開所言所見的夜空之中。天空中遠遠泛起一點魚肚白,國王在溪流邊站着沉睡,女孩從地上一躍而起,帶着滿身露水拉拽馬韁,國王隨即醒來,以不悅眼神盯視她。

 

“我們必須更快才行,噢,國王,拜託!”溫德琳輕輕撫摸公馬皮毛,低聲祈求。而這動物聽從了她的請求,負着她在熹微的晨光之中奔馳。她們徑直穿過山丘和森林,所到之處的一切草木岩石都讓開路途,溫德琳驚訝發現國王的耐力遠超普通馬匹,它能夠從早晨一直全速奔跑到中午而不減速,不休息,就像一個真正的國王在精力充沛地巡視自己的領土。她們穿過了妖精環所在的森林,這回沒有妖精來攪擾她。當溫德琳再次看到鎮子那熟悉的建築,已經是次日的傍晚了。太陽西沉,已經沒有多少人在屋外遊盪。

 

溫德琳下馬牽着國王放輕聲音行走,她不想讓其他鎮民得知自己的行蹤。將國王領到自己家門口,叮囑它不要出聲造出響動(她知道它聽得懂)之後,女孩幾乎是一陣風似地捲入家中。房內一片黑暗,沒有燈光。她不敢大聲叫喊,害怕驚擾鄰居,憑着記憶從柜子中拿出提燈點燃,於是昏黃燈光立刻照亮黑暗。

 

房間內的家什胡亂擺放着,沒有她在,一切都像是亂了套。舊衣服堆在桌子和椅子上,一些吃剩的麵包放在它們中間,用過的食器也沒有擦洗。男人總是學不會自己料理家務。溫德琳這麼想着,快步走進奧維德的房間。商人倒在床上,身上蓋着毯子,就如那夢境一樣,床邊放着凳子,凳子上是亂糟糟的紙筆和墨水。

 

溫德琳輕呼一聲,連忙扶起父親。奧維德在一片朦朧之中睜開眼睛,眼神渙散,也不知是否瞧見了自己女兒。溫德琳輕輕觸摸他額頭,只覺得燙得嚇人。他的身上也都是黏膩汗水,呼吸急促,顯然是染了風寒。她就知道是這樣,那一晚他一定徹夜在雨中奔跑追尋,但是他又怎麼能以雙腿趕上艾菲的馬車?一念及此,她不知不覺在心中對女巫多了一絲不滿。可隨即這念頭就化為烏有,她解下自己的行李,那包裹大得不同尋常,不僅僅是放了乾糧與水。艾菲還在裡面放了別的東西。藥粉,藥草,還有一張紙條,指導她該拿哪種葯給商人喝。甚至還有一小罐蜂蜜。

 

溫德琳捏着那張紙條,深深吸了一口氣后把它放在一邊,手腳麻利地按照女巫的指示調製藥物,喂奧維德喝下。商人咳嗽着,嘔出藥水,女孩擦凈他身上和毯子上的穢物,在藥水中調入一些蜂蜜,再次喂他喝下,然後為他更換身上汗濕的衣服與毯子。當一切都忙碌完之後,夜已經深了。奧維德依舊昏睡未醒,額頭滾燙,但呼吸平緩了許多。溫德琳知道女巫的葯會生效。

 

到了後半夜,商人已經好了許多,在一片朦朧之中迷迷糊糊地叫着要喝水。溫德琳立刻從瞌睡中驚醒,拿水袋喂他喝水。一直忙活到快黎明時分,奧維德的燒才逐漸褪去。女孩猜測女巫可能在這些藥物之中加入了治癒的魔咒,否則的話按照書本上寫的來看,它不會見效得如此迅速。

 

當奧維德悠悠醒轉時,最先看到的就是徹夜未熄的提燈和坐在他床邊低頭瞌睡的溫德琳。他伸出雙手抱住她,幾乎把兩個人都拖到地上。

 

“溫德琳?是你嗎?你回來了?”商人的聲音嘶啞而顫抖。驚醒的女孩將他扶回床上,“是我,爸,我回來了。”

 

“感謝父神。他真的讓你回來了。”中年男人哭泣着,但是溫德琳搖了搖頭,“父神沒有讓我回來。……是女巫,那個女巫,她讓我回來,並且為你治病。”

 

“……啊。”奧維德發出了一個單音節來表達自己的驚愕,他重複了一遍,“那個女巫讓你回來?”

 

溫德琳點點頭。

 

“父神在上,女巫居然發了善心?”

 

“聽我說,爸爸。”溫德琳按住父親的肩膀,將事情原原本本地講給他聽。包括艾菲是怎麼教她辨認藥草,又是怎麼打開森林通路讓她回來。奧維德一邊聽一邊虛弱但頑固地搖頭,直到溫德琳向他展示那張字跡纖細清秀的字條——她寫不出那樣的字。

 

“不管怎麼樣,她讓你回來了。”最後,奧維德以虛弱的聲音做出總結,“不管是那個什麼……巫術,還是夢什麼的。”他抬頭以期盼的眼神看向女兒,“無論如何,你回來了,我的小蜜蜂……這就很好。回來就好。”他抓住溫德琳的雙手,喃喃道。

 

溫德琳感受着父親雙手老繭的粗糙觸感,一時間竟然有些不忍告訴他,自己無法在這裡久待。但是天快要亮了,她就像是只能在夜晚與人相見的妖精一樣,必須在天亮之前離開。否則的話,醒來的鎮民們就會發現商人的門前多了一匹好馬,那個失蹤幾天的女孩又回來了。她將無法再順利離開。

 

“我必須走……爸。”溫德琳握緊父親的手,輕聲說。在話語出口的同時,她感受到那雙手劇烈顫抖。

 

“不……不要。別走,小蜂。”奧維德慢慢說,聲音和手都在顫抖。溫德琳從未看到過父親如此脆弱,她幾乎就要狠心背棄與艾菲的約定,留在這裡了。但是她告訴自己,這不是永遠的離別,暫時的分別是為了以後的重聚。

 

“信里都寫了。”溫德琳試圖放開父親的手,但是她的身體卻在漠視她的意志。她只能繼續說下去,“我在那裡很好……那女巫並不邪惡。她教我很多東西,我會成為一個藥師。爸,三年之後,我就會回來。你要等我,等我回來之後,無論是你,還是我,還是鎮子里的人,都不會再受病痛折磨。”

 

溫德琳看着男人的眼睛,有那麼一瞬間甚至以為他會站起來嚴厲地命令自己留下,破口大罵女巫的所作所為,就像他之前慣常做的那樣,但現在他沒有,疾病讓他無法再像以前一樣挺拔站立,而另外一樣事物則讓他不再像之前那樣握有權柄。溫德琳不知道那是什麼,但她能夠隱約感覺到,父親的命令對於她而言已經不算什麼,當她從未像現在這般渴望去做一件事情,走一條新的道路時,來自過去的命令與束縛就會像腳印一樣被她拋在身後。

 

她站了起來。

 

“這不是商量,爸。”溫德琳說,聲音雖然有些發抖,但依舊儘可能保持平穩。她深呼吸,然後說話,傾吐自己的意志,“這是告知。”

 

奧維德抬起頭,以陌生眼神看向女兒。他不理解自己的話語為何對女兒不再有用,他盡可以將一切都歸咎於女巫,但是他內心深處卻知道,有什麼東西正在土崩瓦解,他的小蜜蜂脫離了蜂巢。

 

“我會離去,並且在三年後帶着技藝歸來。我會成為一個藥師。”溫德琳按住父親肩膀,她感覺自己的聲音不再顫抖,手也不再顫抖。這個決定本該做出,這句話語早該宣布,“我不會再按照你的意志去做事,我不會嫁人,至少不會嫁你為我選的人。我要自己決定我應該做什麼,應該走向何方……我有一條新的道路要走,但那是我決定要走的路,而不是你指給我的。”

 

奧維德沒有說話。

 

天色漸漸地亮了,溫德琳最後一次擁抱自己的父親。

 

“我要走了,爸。你要好好照顧自己。我恨不得將每一件家務該怎麼做都告訴你,但我想,之前也沒人告訴過我該怎麼做這些。所以,你最好自己試着學會去做。”女孩說。這也是我最後一次耍小孩脾氣。她想。“別再吝惜那些銅板,你該雇兩三個夥計給自己幫工。那些葯我會留在這裡,你要按照紙上的說明吃藥。如果覺得苦,可以加些蜜糖。”

 

奧維德的嘴唇蠕動着,男人瘦削的臉頰微微顫抖,他看着——並且只能看着溫德琳放開自己的肩膀,拿起外衣。他忽然感到自己是如此的無力,在作為丈夫的無力之後,屬於父親的無力再次降臨在他的身上。男人終於明白,果實永遠不可能屬於樹木,蒲公英的種子也從來不可能永久留駐,它們屬於大地與天空。

 

“你長大了,小蜂。”他虛弱地說,“飛吧,飛吧……飛向森林。沒什麼能鎖住你了。”

 

溫德琳向他報以微笑。然後女孩抓起剩餘的行李,衝出家門,翻身跨上馬背。國王邁開四蹄,很快就把小鎮甩在身後。它將帶着她跑過森林,山丘和溪流,然後回到那座小木屋之中去,回到另外一個女孩身邊。騎在馬背上,她覺得自己格外沉重,那不是身體的沉重,甚至也不是心靈上的,而是另外一種沉重,她無法理解這種感覺的本質,但是卻能夠知曉它的來由——那是自由的沉重。自由總是沉重的,從此她不再需要單純聽從他人指示,就像這世界將一切都擺放在了她的面前,等待她自行思考,並且選擇,然後為每一個選擇的後果承擔責任。

 

這是一種令人歡欣的沉重,它需要覺悟才能背負。

 

回去的道路十分順暢,就連塵土飛揚的野徑也比來時似乎更加平坦。她心情歡悅,甚至唱起了歌,用艾菲唱歌的旋律哼唱起了書本中的詩句。詩中描寫白色尊王從西方滿布潔白礁石與沙灘的湛藍海邊舉起旌旗,一路向東,終於來到了高山之下,大河之畔,在最為富庶的河邊建立國家,築起都城。那古代的傳奇讓她悠然神往,那些鎧甲錚亮,手持長槍大劍的騎士們更是力量與榮譽的化身,而她現在感覺自己騎在馬背上,也活像是一個騎士。

 

不知為何,溫德琳感覺回程的路似乎要更短一些。她在吃完艾菲準備的乾糧之前,就再次見到了那座森林,以及林邊的木屋。那時正是傍晚,天色已經變得昏暗,殘破微弱的白月尚未從天空之中浮現,但陽光已然開始暗淡。艾菲的小屋門口掛上了一盞路燈,藉著這燈光,她隱約看到有一個纖細人影正在河邊。

 

溫德琳下意識想要開口叫喊,但卻不知為何止住了聲音。她翻身下馬,放開了國王的韁繩,馬匹立刻一溜小跑着回到了馬廄里,食槽中早已填滿了燕麥。聽到馬蹄聲,艾菲轉過身來,看向不遠處的溫德琳。陰影遮住她的面龐,但不知為何,溫德琳覺得她正在向自己微笑。

 

當兩人走近彼此,然後回到屋中的時候,艾菲幫溫德琳卸下行李,又拿出替換衣服,抿嘴一笑,“你父親沒事了?”

 

“是的。”溫德琳急切說道,她想要感謝面前的女巫,有許多話語翻滾着衝擊她的胸膛,想要傾吐,可凝視着艾菲淺笑的面龐,她卻失去了言語,怔愣了很久才慢慢說:“是的……他的病好多了。謝謝你,要不是你……”說到一半,就連這簡單言語也失卻,溫德琳找不到言詞可以用來描述自己情緒,她該怎麼感謝艾菲?女巫真的需要她的感謝嗎?

 

“那很好。”女巫說,“他怎麼說?”

 

“誰?”溫德琳問。

 

“你父親。他怎麼說?”艾菲盯着溫德琳,用評估和玩味的口吻說,“他有沒有對那些藥物,對紙上的指示,以及對你或者我的預知和先見表示感謝?他有沒有後悔?有沒有說出‘謝謝’兩個字?”

 

“我想沒有。”溫德琳回憶了片刻后答道。

 

艾菲輕笑,但眼眸中流露出一絲失落,“啊,我早該預見到。我本不該奢求他的感謝。”

 

溫德琳不知所措地看着女巫,羞愧而內疚,她救了她父親的命,而他卻連一句感謝都不願給她。

 

“我原本以為這舉動可以緩解我們之間的誤解。”艾菲說,在指尖點燃法術光,分予如巢中待哺幼鳥般挺直身軀的蠟燭,“但是我想有種誤解似乎可以凌駕於苦難與死亡危機之上。有時人們寧可蒙受折磨也不肯拋棄它。”待全部蠟燭燃起光亮,她翩然轉身,臉龐上再無陰霾,“你該清洗一下自己,小蜂,你在外面跋涉許多時日。”

 

溫德琳點點頭,在屋中搜尋片刻,找到女巫平日用來打水的木桶,到河邊打水回來,看着艾菲準備浴桶,將水在爐上燒熱。

 

兩個女孩並排抱膝坐在地上,看着噼啪燃燒的爐火。火光映紅艾菲的白皙臉頰,她忽然開口發笑,打破房間中的沉默,“如果這浴桶大一些就好了。”

 

“怎麼?”溫德琳說,看着那木質浴桶,這盆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但容納一人洗浴卻已足夠。

 

“我們可以共浴。”艾菲眨眨眼,“你身上都是國王的汗味。你需要幫忙擦背嗎?”

 

這話令溫德琳一下子困窘起來。她至今仍然不太習慣在陌生房屋中,在他人面前裸露身體。她沒有馬上接話,含糊了片刻后才說,“我一個人能行。”

 

艾菲沒有再答話,起身為溫德琳拿來一碗清洗身體的香油膏。女孩曾經見過她在河邊燃起火堆焚燒草木,將其灰燼和油脂混合,加入香料,令其凝固成膏狀物。普通人家在洗滌衣服時使用這種油膏也實屬尋常,但是女巫所做的油膏顏色鮮亮,且有奇異香氣,總是會令溫德琳想起父親從前常說的,“王公貴族們用來擦洗身體的香膏”。

 

似乎能看出溫德琳心中所想,女巫微微一笑。

 

“如果一個女巫,或者巫師想的話,像貴族那樣生活奢靡也並非太難。”她說,“無論是否憑藉魔法。只是依我看來,實在沒有那個必要罷了。晚安,小蜂。”說完,她就轉身走入自己房間,只留溫德琳一人呆愣坐在爐火前。

 

在以香膏洗浴完畢,換上潔凈衣物后,溫德琳嗅聞着身上那奇異的草木香氣,回到房間中,躺在似乎闊別已久的床鋪上。她又回到了那奇妙魔力的包裹之下,在這裡的睡眠似乎永遠香甜安穩。她不止一次地詢問自己,這只是普通的心靈放鬆,還是這房間內真的充滿令人安睡的魔力?溫德琳無從知曉。她不會用這個問題去問艾菲,因為她知道自己即使這麼做,得到的回答通常也只是一個神秘莫測的淺笑。

 

於是她選擇平靜地接受這房子的一切神奇之處,迎接夜幕。黑暗溫柔降臨,猶如母親雙手輕撫她的額頭。在最後清醒的幾秒鐘內,溫德琳忽然迫切地想要人陪伴,她想要另外一個靈魂可以和自己分享這些,分享關於自由的沉重,分享關於前路的憂慮,分享關於自己所生髮出的一切妙想。在踏上自己所選擇的道路之後,她頭一次在深夜中感到孤獨和寂寞造訪自己,它們來得如此突然,就像那一夜的女巫一樣突然。

 

或許我們應該買一個更大的浴桶。溫德琳想,然後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