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毛巾與熱水擦身之後,溫德琳倒掉桶中殘水,擦乾地面,回到卧室爬上床鋪。柔軟的床墊上鋪着毛毯。溫德琳無從得知這是否就是馬車裡蓋在自己身上的那張。枕頭同樣綿軟,亞麻布表面的纖維縫隙中透出草木香味,在記憶之中,她總是在浸滿自己氣息的被褥之中沉睡,而女巫屋中的睡床卻滿是未知香氣。溫德琳縮入毯子里,回憶自己在何處曾經嗅聞過這香氣,是在森林之中,還是在艾菲身上?她不知道。

 

名為達尼的雀鷹尚未帶着信件飛回,艾菲並未說明它會在何時回來,溫德琳也沒有詢問,雖然隱隱擔憂這禽鳥是否能夠順利抵達自己住所,找到父親,並且將他的信帶回來,但是她又覺得如果真如艾菲所說,那麼這鳥的智識便如人一般無異,絕不會迷路。

 

然後她又轉而擔心起明日,待太陽再度升起,她便必須拿着書本和麵包走入森林,去尋找圖畫上的藥草。她會遇到蛇嗎?還有狼、熊等諸般野獸?那些狼已經來到林中了嗎?它們會襲擊她嗎?她同樣也不知道,她只希望那些狼真的有超群的記憶智識,記得與女巫走在一起的自己。

 

在胡思亂想與擔憂之中,溫德琳昏昏沉沉地睡著了。睡眠溫暖香甜,沒有夢境來攪擾她,她整個人都覺得自己好似漂浮在植物的清香之中,無比安穩。當她醒來時,發覺天光已經大亮,而河流對岸的村莊里也傳來嘹亮雞鳴。她從床上起身,隨後房門輕響,門外來客輕敲三聲后推門而入。

 

“早安。”艾菲說,她懷中抱着一些衣物,自己也換了一身新衣服,依舊是黑色粗布舊裙,但乾淨樸素,似乎她只有這樣的衣服,缺少色彩。溫德琳自己在家裡也有幾件綵衣,染成大紅,明黃或藍色,留待節日時穿。看着艾菲的衣服,她想起自己在這裡亦無替換衣物。

 

“我們可以去河邊洗洗臉,然後吃一些早餐。”女巫將懷中衣物放下之後就離開了,溫德琳展開那些衣服,那是與女巫同樣的黑色布裙和一些貼身衣服。

 

看來我也需要打扮得像個女巫了。溫德琳自嘲般地想,只不過缺少一頂大尖帽子。她仔細關好門——倒不是害怕有誰會在外面偷看,只是懷着一種寄居他人籬下的拘謹與隱秘羞恥——脫下身上衣服,連同艾菲送來的內衣一同穿好,原地轉了幾圈。房中沒有鏡子,她無從得知自己看起來形貌如何,只覺自己在外人眼裡不要太像女巫。

 

她推門出去的時候,灶台上的鍋子里正煮着麥粥,艾菲將燕麥和牛乳調在一起煮成濃粥,又從柜子里拿出蜂蜜和香草加入其中。艾菲蓋上鍋蓋,示意溫德琳與她離開。屋外空氣清新冰涼,地上滿是濕潤露水。溫德琳注意到艾菲沒有穿鞋,細白纖足很快就被露水打濕。

 

艾菲引着溫德琳來到河邊,隔着河水,已經能夠看到對岸村落里有人影晃動,農人牽出公牛在地里耕作,牧童趕着羊群前往附近山坡,一些村人在河邊對艾菲頻頻招手,女巫亦舉起雙臂回應。溫德琳蹲在水邊,總算看到自己倒影,令她鬆了一口氣的是,自己看起來並不像個女巫,而依舊是個普通的村鎮少女。

 

溫德琳雙掌捧起冰涼的河水洗臉,驅散睡意。“我們幹嘛不用水缸里的水洗臉?”她問,“這樣就不必出屋子。”

 

“在河邊洗漱是儀式的一種。”艾菲則回答,她掬起河水清洗臉頰,沾濕額前碎發,“便如同國王的加冕,教會的洗禮。讓全然自然的水凈化身體,驅除臟污。流動淡水自古以來便是潔凈象徵。你需記住,事物的力量就在於象徵。巫師可以用樹種象徵森林,以石子象徵大地,以草人象徵活人,從而引出法術力量。其奧秘便在於此。”

 

艾菲的話語和冰冷河水讓溫德琳打了個寒噤,“你現在就要教我巫術了?”她問。

 

“你會在不知不覺中學會的。”艾菲轉過頭,伸手撩開額前濕粘髮絲,她的袖子垂下,露出一截白皙手臂,就像剝去樹皮的樹枝,又像是幼象乳齒。她這麼說著,抿唇微笑。這女人總是這般表情,溫德琳想,我搞不懂她有時是在說笑,還是在認真陳述。

 

兩人洗漱完畢之後旋即歸家,早餐是軟麵包,乳粥,煮雞蛋及兩顆蘋果。“今年的釀酒月也快要過去。”吃飯時,艾菲喃喃說,“我是否該嘗試一下釀酒?”

 

“釀酒月?”溫德琳重複一遍這陌生詞彙。

 

“在雄鹿王國一度被帝國征服之前,釀酒月指一年中的第十個月。只不過現在,人們都使用聖人曆法,釀酒月這名字早已隨着古老眾神一起被遺忘了。”艾菲說。

 

“你從哪裡知道這些?”溫德琳問。

 

“書中,詩中,老人口中。”艾菲回答,“村中老者時常願意講些過去故事,他們仍知曉在人類大統一之前的故事,那也是他們祖先父輩口耳相傳的故事。老人常說人類有兩次大統一,一次是疆域的統一,它短暫而不可靠,卡德修斯帝國在四世君主之後即宣告破滅,其屬下諸王國奮起反叛,草原騎兵虎視眈眈,沙漠猛獅環伺在側,南有海島諸族,東有精靈王國,一個已從根部腐朽的國家實在難以與其相抗。”

 

當艾菲正要繼續敘說時,溫德琳抬起手打斷了她的話。

 

“第二次統一,我想是教會?”溫德琳不確定地問。隨後她看到艾菲臉上展露笑顏。

 

“你說得對。第二次統一是父神教會帶來的精神上的統一。帝國本身雖然沒能長久統治,但它帶來的宗教和思想卻依然頑固留存,現在這宗教已經驅離人類大部分其餘信仰。這回答很妙,我應該為此而獎賞你……溫德琳,溫德琳,嗯……直叫名字是否有些生疏?”艾菲眯起眼睛連連說,溫德琳看得出,她是真的感到高興。

 

“你可以叫我小溫,或者小蜂。”溫德琳老實回答,臉頰微燙,“我父親有時候這麼叫我。他說我名字前兩個音節念起來就像蜜蜂飛舞聲,還說我是給他帶來甜蜜的小蜜蜂。”

 

“而且你確實會刺人?”艾菲眨眼笑問。而溫德琳只是窘迫擺手,懇求她不要再往下說。

 

“蜜蜂很好。”艾菲站起身來說,“是寶貴的動物。”她從櫥櫃深處拿出一個乾淨的小布包裹和一把小刀放在桌上,溫德琳趁機窺探那櫥櫃里,只覺這柜子彷彿女巫的魔法櫃,無所不有。女巫將包裹打開,露出一塊長條板狀物體,作淺褐黃色,像凝固的膏,但不透明。溫德琳好奇探頭,艾菲用刀切下一小塊,將它放到她手上。

 

“這是什麼?”溫德琳奇道,只覺那東西如硬麵糰般質感且微粘。

 

“這是糖。用蜂蜜調入麥芽糖,加些麵粉做成的食物。”艾菲說,又切下一小塊,然後將整個糖塊包好放入櫥櫃中,眨眨眼睛。

 

溫德琳大為驚奇,將那糖塊送入口中,它口感粗糙且似有殘渣,但甜味醇厚,很是粘牙。她家境尚可,蜜糖點心也並非罕見之物,但這種生於鄉土,通常只供自家食用的粗製手工糖點,卻極少吃到,而且令她最為驚奇的是,這點心還是一個女巫親手製作。

 

“你還會做糖。”溫德琳驚訝道,“你簡直什麼都會做。”

 

“我會的很多,當然也很少。”艾菲說,轉頭看了看窗外,“吃完早餐,我們就做晨禱。”

 

“做晨禱?”溫德琳奇道。

 

“只是做樣子給人看。剛才我看到村子裡的教士從橋上過來,或許是來買葯或蜂蜜的。我總得讓他相信我是虔誠的父神信徒。”艾菲說,隨手從身上摸出一個木製有翼太陽聖徽丟給溫德琳,“你會做晨禱吧?”溫德琳點頭,然後迅速吃完盤中食物,將艾菲的空盤一同收拾清洗乾淨,與她一同跪在窗邊,對着陽光握住聖徽低頭默禱。不久,窗外就傳來腳步聲,一道陰影遮住陽光走過。溫德琳知道那是教士剛走過窗邊,他會看到她們兩人對着陽光——父神的象徵——默禱,也會認為她們確是虔誠信徒。

 

溫德琳低垂着頭,下意識偷瞧艾菲。後者與她姿勢相同,甚至比她更為標準,閉着雙眼沐浴晨光,一眼看上去便真恍如虔誠修女。但這修女隨即睜眼對她俏皮一眨。還不等溫德琳反應,門外就傳來敲擊聲。艾菲從容起身,大聲說,“請進,先生,門沒有鎖。”於是那人便應聲推門而入,是個身材壯實高大的男子,約五十多歲,鬚髮花白,面目平實。

 

“早好,瓦梭先生。”艾菲以教徒禮儀向教士行禮,後者也嚴肅回禮。

 

“您是來買蜂蜜?還是買葯?還是村中有人或牲畜生病?有婦女生產?”艾菲問。

 

“蜂蜜。”瓦梭回答,然後歪頭朝溫德琳投來好奇眼神。艾菲從櫥櫃中拿出兩罐蜂蜜放在桌上,適時解釋,“是我的學徒,亦是我遠房表妹。來向我討教父神恩典,好做醫藥。”

 

瓦梭點頭,從懷中拿出銅板放在蜜罐旁,但眼神里依舊微有疑慮。他看起來不太善談。溫德琳起身向瓦梭行教徒禮儀並問好,瓦梭亦划聖禮表示賜福。

 

“你叫什麼?從哪裡來?”他不客氣地問。

 

“我叫溫德琳,先生。從西南方的馬里諾來。”溫德琳回答,她實際上來自西北的河邊鎮,但馬里諾亦是真實存在的市鎮,奧維德做長途買賣時曾去過,對溫德琳說了不少當地軼事。說完后,她驚訝於自己說謊竟如此順暢。這是女巫的影響嗎?她想。

 

瓦梭以較為嚴厲的眼神審視她。或許他和這個村子都不太喜歡外來者。溫德琳想,不過這也正常,許多鄉村都不喜歡外來者。不過大概是出於對艾菲的信任,教士沒有多說什麼,只是以告誡口吻告訴艾菲,她最好應該多來村中教會做晨禱,然後就離開了。

 

“他是個嚴肅認真的人,其實心腸不壞。雖然識字不多——不如我多,但也算是有些見識。”艾菲收起教士放在桌上的銅板,轉頭對溫德琳說,“就像我說的,教士也有好有壞。不過他不太喜歡外人。”溫德琳默默點頭。

 

“之前他每次來找我,都會找些由頭勸我趕緊嫁人,或者說可以推薦我去某個修道院做修女。令人厭煩。”艾菲隨即又說,“雖然他信任我, 但始終覺得我的生活方式不合規矩,男人的規矩。就好像我是不願讓人擠奶的母牛一樣。男人都這樣。”

 

“我爸也常說他應該兩年前就把我嫁出去。但他直到兩天前都沒物色到好小夥子。”溫德琳用半開玩笑的口吻說道,“只是我現在已經得上了叫女巫的傳染病,嫁不了人啦。我們可是共犯。”

 

艾菲聽了這話,沒有言語,而是以晶亮黑眸盯着溫德琳,讓後者感覺到有些渾身不自在,於是只好岔開話題,“那麼你呢?在這個村子裡,有沒有小夥子向你求婚什麼的?”

 

“這不可能。”艾菲收回視線,回答道,“他們對我又好奇又懼怕。他們依賴我的藥草和醫治過活,但是卻不理解,也不願理解我的生活方式,他們不懂我為什麼從不去教會做禱告,也不懂我為何遠離村子,住在森林邊上。他們不願理解離他們的常識過於遙遠的人與事物,就像不願去吃槽外食物的牲畜,可事實上大多數人都如此。”

 

溫德琳默默點頭,心中感到難堪與羞悔。過了片刻,她誠實地輕聲說道,“我爸爸也是這樣,我也是……”

 

“這沒什麼。”艾菲說,“你知道嗎,其實我也如此,我或許一輩子都不理解,也不願理解有些人為何寧可信奉他們創造的事物,也不肯信奉創造他們的事物。”

 

溫德琳沒有說話。過了一會,艾菲從櫥櫃——那個神秘的櫥櫃——里拿出麵包、水壺和一把匕首給她,又讓她拿上那本書。

 

“現在你該去森林裡了。”艾菲說,往她的身上撒了一些藥粉,溫德琳嗅聞着那藥粉的氣味,聞起來有些像羅勒葉。她猜測這是驅蟲的藥物。

 

“你能和我同去嗎?”溫德琳有些不安地看着艾菲,但女巫只是微笑搖頭,“達尼今天下午應該就會回來。”這句話讓溫德琳感到振奮,然後艾菲又說,“遇到野獸時,記住,不要表露出敵意。動物不通人語,但是它們會懂得你的意圖。”

 

溫德琳點點頭,復又檢查一遍自身裝束,將必需品裝在一個背包里,又在腰間扎了一隻皮袋,忐忑地告別艾菲,小心繞過蜜蜂飛舞的蜂箱,走入森林之中。隨着那木屋被樹木植物所掩蓋,她也愈發不安起來。起初,溫德琳想要用匕首在樹上做記號來辨識路徑,但是那蒼老的樹皮與上面覆蓋的綠色苔蘚使她放棄了這個念頭。如果不必要,她不想毀傷植物。

 

於是溫德琳開始尋找其他可以標識路徑的方法,例如記住某些標誌物——“這裡有一叢生着紅色漿果的灌木,經過它時應當往右走”——可是哪裡都有生着漿果的灌木,而她又怎麼能確定哪裡是右邊?只消稍微調轉一個方向,右邊所指的方位就完全不同。溫德琳並沒有什麼野外跋涉的經驗,她從未打過獵,也未獨自在林中行走,如果說荒野和森林是一部書,那麼她就是一個半文盲。

 

最後,溫德琳只得在離小屋很近的林中空地里四處尋覓書本上的草藥,而不敢走遠,始終不敢讓自己的視線離開透過葉片和藤條的空隙中所能看到的木屋輪廓,也不敢讓自己的耳朵離開那獨立於其他所有蟲鳴鳥叫之外的蜂群飛舞聲。她感到自己就像是被無形的繩索繞住脖頸的牛羊,繩子的另外一頭系在艾菲的木屋上。

 

如果是換了女巫在這裡,想必她應該能如同在花園中漫步一樣漫遊這片森林,沒有任何憂慮和恐懼,不必擔心迷路,也不必擔心遇到危險蟲獸。或許她真的是森林的女兒,溫德琳這樣想着,然後眼前浮現出那一夜艾菲在森林中徜徉的背影。

 

但即使沒有遠離木屋,溫德琳能夠找到的藥草數量也甚是眾多。她久坐於地翻閱那沉重典籍,在不斷觀察比對了許久之後,才驚而察覺在圍繞自己的諸般草木之中,實際許多都可入葯。哪怕是干皺樹皮,樹上嫩芽新葉,乃至於樹榦上的細小白菇,腐葉之下的小小菌類,或是搭纏於樹木縫隙之間的藤蔓,都在那厚書之中有所記載,凡此種種,不能盡舉。在仔細查看之後,溫德琳只覺自己宛如走入一個巨大寶庫,舉目皆是珍寶,令她目眩神迷,驚訝於自己先前為何沒有發現此間奧秘。

 

在這片森林之中,她震驚地認識到,原來有如此多的尋常草木有着驚人效用,就像是鄰居已久的平凡老農忽然脫下外衣,露出內里錚亮的騎士鎧甲一樣。那些她當做野草或者餐飯香料的草木可以驅趕蚊蟲,而紅艷艷惹人喜歡的蘑菇竟然有着毒性,同一種植物葉片有毒,根卻可入葯。她從未像現在這樣覺得自己如此無知,這些知識或許就存在於她的身邊,一些常見鄉土藥方,或許即使是文盲村民亦全然知曉,只是她自閉雙目,從未發覺。初嘗知識的甜美,以及對命運前景的激奮令她饑渴難以饜足,只想學習更多。

 

時間在不知不覺之中流淌,溫德琳卻渾然不覺。直到她感到腹中實在飢餓,才拿出麵包來就着水囫圇吃下;而直到袋子裝滿,她才走上回家的道路——女孩這才驚覺自己不知不覺中已然習慣將女巫的小屋稱之為家——回到艾菲身邊。而此時,天色已經開始慢慢變暗。

 

當溫德琳回到木屋附近時,雀鷹達尼已經在屋旁樹梢上等待,一雙黃色眼瞳緊緊盯着她,腳上還系了一個紙卷。女孩猶疑着向鳥兒伸出雙手,達尼同樣躊躇片刻后飛落在她手臂上。感受着臂上的重量,溫德琳笨拙將它腿上紙卷取下,達尼隨即振翅飛入森林,消失不見。她一面展開紙卷一面推門而入,艾菲正在房中磨葯,葯杵與搗罐之聲不絕於耳。

 

女巫瞧見溫德琳腰間皮袋脹起,微微露出笑容,但是並未出聲打擾她閱讀信件,反而停下了手中活計。溫德琳對艾菲投去感激一瞥,急忙鑽入自己房間仔細閱讀。奧維德的回信上筆跡凌亂,顯然很是激動。在信件的開頭一行,他列舉了諸位神明與聖人的名字來表達對溫德琳平安無事的感謝,然後他要求溫德琳無論如何都要趕緊回家。他還要溫德琳告訴他她現在在何處,以便他帶人前去找她。此外,他還描述了自己身中咒語,口不能言的驚慌恐懼,他前去找過教士,但卻完全無法說出自己究竟遭遇了什麼事情,甚至無法說出女巫兩個字,也無法寫出或以手勢示意。教士們只當他得了風寒,因而不住發抖,或只以為他女兒失蹤,故全力搜索鎮子周邊,但均一無所獲。

 

溫德琳讀完整篇信件,覺得自己或許應該再寫一封詳細信件,再次告訴奧維德,自己在這裡生活得很好,讓他不必擔心。但她不知道該如何對艾菲開口,並且憂慮頻繁寄信是否會令女巫感到不悅,也有可能兩人在文字信件之中就透露出她藏身之處,或許更有可能,這一回父親就會試圖動手捕捉身為信使的達尼,對這動物做些什麼。

 

她離開卧室,將自己的憂慮對艾菲說了。女巫則笑着讓她不必擔心達尼,並且告訴她自己不會限制她與父親書信來往。於是為了表示自己並不會泄露秘密,溫德琳在艾菲注視下又寫了一封信,溫言撫慰奧維德要他拋卻那些無用擔憂,就當自己是去城內學校學習一樣,又告訴奧維德不要試圖打送信者的主意,也不要過度驚擾教會,他應當明白,如果女巫之事真的被教會發現,那麼恐怕就連他的女兒也難逃女巫污名。

 

隨後艾菲喚來達尼,將新信繫於它腿上。這時達尼正叼着一隻林鼠,似以責備眼神望着兩人。艾菲笑語安撫它,隨後鳥兒振翅飛去,溫德琳一直目送她消失在天空深處。

 

之後的晚餐依舊樸素如常,但溫德琳卻覺美味更甚前日。趁着天色尚未全黑,兩人前去河邊打水燒熱,沐浴梳洗之後,艾菲拿出油燈與蠟燭放在桌上,但是她卻並不點火,而是輕輕念誦字詞,從白皙指尖上點起一星光亮,隨後輕輕將那光芒置於燈芯之上,那光便攀在上面。她動作輕柔,不斷將指尖光芒分予蠟燭,很快室內就一片明亮。

 

艾菲吹滅指尖無熱的光焰,轉身對上溫德琳的驚訝眼神,微微一笑。

 

“女巫都用這個法子來節省燈油。”她說,輕揮雙手,為窗戶罩上一層灰色薄紗似的陰翳遮擋這過於明亮的法術光,“這樣我們就能在晚上的家中閱讀。要知道普通人家可不該有這許多燈油供以夜讀,他們能接觸到的文字無非就只是在晨禱和禮拜時所聽到的聖書。”

 

溫德琳對周遭光亮有些畏懼,那光芒凝固在燈芯和燭頂,卻不燃燒,也不發熱,蠟燭並不融化,沒有燭淚滴下。艾菲將厚重書本放置於桌上,攤開,“以後我們晚上如果無事可做,便看書閱讀。你大可隨意挑選想看的書本,如果想學習別種語言,我也可以教你。”

 

說著,她挑選一本黑皮術典,在桌邊坐下,自顧開始閱讀。溫德琳站在原地怔愣看她,在明亮光照下,女巫的皮膚看起來愈顯白皙,纖長睫毛低垂,視線專註於書本,時而輕輕蹙眉,時而展顏微笑,似為解開書中謎團而感到欣喜。她翻頁很慢,要過很久才會翻過一頁,而有時卻連連回翻書頁,似是在前後對照。

 

直到艾菲抬起頭來,以似笑非笑的表情凝望着她,溫德琳才悚然發覺自己卻是看着對方怔怔地出了神,迅速低下頭去,拽過那本史詩傳奇放到面前,胡亂翻開一頁強迫視線停留在文字上,不再去看女巫的臉龐。

 

那一晚,溫德琳一個字都沒看進去。在夜色完全降臨,艾菲熄滅法術光,令她回房之後,少女躺在床上看着黑暗虛空,腦海中仍然縈繞着女巫的聲音與面孔,以及她讀書時的專註眼神。

 

溫德琳原本以為自己會在夢境中見到女巫,但是這屋子彷彿有神秘魔力,她連續兩個晚上平靜無夢,在黑暗安甜的睡眠之中迎接天明。次日早晨,艾菲很早就叫她起床,命她去煮粥做飯,而自己去河邊洗滌衣物。溫德琳揉着惺忪睡眼,看着門邊懷抱大團衣物的女巫,一直目送着她將衣服放在一隻大籃子里,在上面放一隻小罐壓住,然後走出門外,纖白赤足踩在柔軟草地上。那一瞬間,溫德琳恍惚間只覺與自己共居一室的人兒並非操使法術的女巫,而是個普通的村中少女,會洗衣,做飯,做一切尋常家事。

 

當艾菲回到家中時,溫德琳已經將早飯煮好。她沒有像女巫一樣往粥中撒香料與草葉,因為她還不識得那些陌生草木該如何作為調味品使用,便總覺得飯食少些味道。早飯之後,溫德琳便如同昨天一樣,帶着書本,麵包和水袋出門到森林裡。這回她對木屋附近的森林環境大概都已經識得,地上草木,樹上蘑菇,大半也都有所印象,恍如剛見面不久卻已經彼此臉熟的友人。她沿着森林邊緣慢慢行走,依靠河流水聲保持自己不致迷路。她知道:跟着河流走,就能回到艾菲的家。

 

在林中行了半晌,溫德琳自覺離木屋已經較遠,便穿過森林來到河邊張望,果然那屋子已經化為細小縮影,位於河流盡頭。不過既然有路標指引,她也就不怕迷路,繼續沿着河流前行,沿途撿拾一些光滑卵石,眺望河對岸的村落田野,倒也自在。可是行不多時,她就見一人從森林中疾奔而出,腳步慌亂,身後一灰影奔跑跳躍,緊追在後。溫德琳看得真切,那人正是村裡的教士瓦梭,手持裝有藥草的布袋和手杖,而他身後灰影,竟然是一條狼。

 

溫德琳不及多想便跑了過去,瓦梭不斷以手杖進行威嚇,可是卻都毫無用處。他來到河邊,但河上無橋,也無船隻,行進不得。見到溫德琳朝自己跑來,他卻揮手大喊,讓她不要靠近。但溫德琳沒有停步,而是徑直衝入瓦梭與灰狼中間,張開雙臂,如母雞護雛。

 

“回去!”她大喊,“回森林去!”

 

灰狼應聲停步,敏銳而警戒地審視着溫德琳。第二個人類的出現使它不得不重新審度敵我雙方的力量強弱,並且露出獠牙擺出威嚇姿勢。它剛與同伴來到這林中不久,在前一片森林裡,人類獵殺它友伴族類的記憶依舊清晰,如果這裡也有危險人類,那麼這片森林便同樣不是宜居的住地。

 

“回去!”溫德琳依然高聲叫嚷,用通用語,人類的語言,而非艾菲所說的萬物真字,她揮動手臂,灰狼聽不懂她所說話語,但卻逐漸明白,面前這人只不過是在虛張聲勢。

 

瓦梭在溫德琳身後喃喃念誦禱詞,拿出父神徽記祈禱。他是雖不是慣常行於鄉野之人,可也多少知道遇到野獸該如何應對,可他從未在森林如此邊緣的地方遇到野獸,也從未見過對人類惡意如此熾烈的野獸。

 

但就在它準備彈身撲去的時候,身後灌木叢微微晃動,同伴從草木之中鑽出。溫德琳看到從那草叢之中出現了另一隻灰狼的時候,心中先是一沉,但隨後鬆脫開來,像是解下了重物的熱氣球,帶着喜悅飛向天空。第二隻狼與她四目相望,她從那綠瑩瑩的雙眼中看到了熟悉與親近的意味。

 

——我認識它。溫德琳想,它也認識我。我們曾經見過面,還睡在同一輛馬車上。

 

後來者親昵地蹭着它同族的脖頸,灰色的毛皮摩擦着,從喉嚨中發出低沉的聲音。先前那隻狼彷彿明白了什麼,毫不留戀地轉過身去鑽進了草叢。而在離開之前,那與溫德琳熟悉的狼轉過頭看了她一眼,然後消失在森林中。

 

溫德琳目送着它們離去,直到聽到瓦梭坐在地上所發出的撲通聲。

 

“父神保佑!”教士用粗啞的聲音大聲說,他用顫抖的手不停地在胸前划聖禮,“父神保佑!趕走這些天殺的野獸!這個村子從來都沒有受過狼害!神啊,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溫德琳當然不可能說是艾菲將它們引過來的。

 

“沒事了,先生,”溫德琳說,“它們走了。”

 

瓦梭慢慢站起身來,“你說得對,姑娘。”他說,這是他第一次如此親昵地稱呼溫德琳。這個老教士似乎第一次看到她,仔細地打量着,“願神賜福於你——可你不該過來的。”

 

溫德琳含糊應答,“我當時沒想太多。”

 

“啊,高貴的勇氣。是父神推了你一把,不是嗎?”教士篤定地說。

 

推我一把的或許是神,但絕對不是父神。溫德琳這麼想着,但沒有說出口,只是默默接受了瓦梭的說法,“或許是吧,先生,我不太懂。”

 

“那麼你應該多少學一些。你認字嗎?”

 

“認,先生。”

 

“如果你願意,可以來村裡的教會。”瓦梭說,他似乎非常想讓人到那裡去做禱告或者學着念聖書,“如果你願意當修女,我也可以寫一封推薦信,送你去隔壁鎮的女修道院……”

 

這話你已經對艾菲說過了。溫德琳默念,然後搖了搖頭,“抱歉,先生,我恐怕不能當修女。”她拍了拍自己腰間裝着藥草的口袋。瓦梭瞭然點頭,“那也沒關係,村子會需要你的。自從阿德莉亞女士去世后,村子裡就沒有常駐的藥師了。你知道的,那女孩……她時不時會外出。”

 

溫德琳也點點頭,“我會接她的班,”她說,“雖然需要時間。”

 

瓦梭微笑,對她比出祝福的手勢,“我之前不太信任你,對不起,孩子。”

 

“這沒什麼,先生,畢竟我是個外來人。”溫德琳說,和瓦梭沿着河流向橋的方向走去。

 

“我要召集獵人,組建獵狼隊。”瓦梭邊走邊說,“徹底趕走這些該死害獸。神啊,它們是從哪裡來的?我之前從未見過這地方有狼。”

 

“村子裡有好獵手和獵狗嗎?”溫德琳問道。

 

“沒有。”瓦梭想了想,面色凝重,“獵犬有幾隻,但都老了。獵人也只獵過兔子和鹿。”

 

“那恐怕很難,先生。”溫德琳說,將從父親處聽來的狩獵故事講出,但並非原原本本,還加了一些她自己的心思,“父神將礦藏埋在地里,也讓野獸生活在林中。它們一直都在,只是我們沒發現。況且狼聰明狡猾還記仇,何必與它們開戰呢?這對於我們而言也是一場困難戰鬥,若沒有趕盡殺絕,它們就會記住我們,村子怕是會不再太平。”

 

瓦梭的表情稍稍鬆動,“或許你說得對。”

 

溫德琳很慶幸自己的說詞起了作用,她實在不想看到這些森林之子再受獵捕。她和聲說道:“狼不會渡河,河面寬廣,只要人們不渡河到森林附近,就不會有事。我在馬里諾時常聽人說,狼會為了報復而咬死人飼養的牲畜,而且它們的仇怨會延續很久。至於那些到森林附近採藥的人,我想艾菲會為他們配製驅走野獸的藥粉。幹嘛不由它們去呢?”

 

瓦梭臉龐終於鬆弛下來,他點頭表示同意溫德琳所說的話。兩人來到艾菲木屋前的橋樑上,他反覆叮囑她要記得來教會做禱告之後,就拿着裝滿藥草的袋子和木杖回村去了。溫德琳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田野之中,回到了屋中。艾菲如同昨日一樣正在搗葯。

 

溫德琳想對女巫訴說關於狼的事情,關於瓦梭的事情,還有更多事,關於森林,關於草木,等等此類,但是她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也不知道該從哪裡開始。最後,她只是將布袋和書本放在桌子上,思慮一番后道:“它們來了,的確住在這林中。”

 

“那很好。最近村人忙於農耕,無暇打獵,附近森林與原野上的野兔與鹿委實過多了。”艾菲回答,聲音平靜。

 

“如果他們農閑時,豈不是又會打獵?”溫德琳說。

 

“他們不會。”艾菲回答,“近來從南邊來了不少收購羊毛的商人,所以他們現在開始養羊,並且努力將村鎮西邊的丘陵和平原變為牧地草野,不會礙及森林。”

 

“你所要守護的只有這片森林?”溫德琳問。

 

“正是如此。我只守護這片森林,以及在它的深處所沉睡着的古老力量和秘密。”女巫說,“我的老師曾擔起這項職責,在她之後,我也將如是。”

 

“我也要嗎?”溫德琳忍不住問道,“像你一樣永遠住在這兒?”

 

“你不必這麼做。”艾菲放下藥缽,直視她的雙眼,“我們的契約只持續三年。不會縮短,不會延期。”

 

溫德琳不再說話,只是慢慢點頭,她感到安心,但卻又莫名失落。躊躇片刻后,她又拿起書本,用知識與學習掩埋自己的思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