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在幽深茂密的森林之中,溫德琳依舊在一遍又一遍詢問着自己。

 

我真的能抵擋那一劍?擋下那連我瞧都瞧不見的招式?思索良久之後,她仍然只能給出一個無力的答案——不能。她擋不下那一劍,這段時間她甚至只是稍微讓自己熟悉了一下那木棍的重量,離真正的技擊都無比遙遠,連鄉野村夫從傭兵手裡偷學來的幾下把式都不如,就更不可能擋下那肉眼難辨的劍擊了。

 

溫德琳真切地知曉這一點,並且承認自己的無力和弱小。但是她並不打算就此回去。如果說上一次見騎士揮劍時,只是猶如烏雲電閃般的驚鴻一瞥,她根本看不清,也沒有心理準備去看清那一劍的去路,那麼這一次她就已經做好了十足十的準備,決意去用自己的肉眼去確認那幽魂迅捷的動作。

 

“就算我不能擋下來,也至少要看到。”在與那湖泊僅僅一樹之隔的灌木叢前,少女篤定地對自己說道,“當我能夠看清,並且能夠反應,或許就能擋下來。”她如此鼓勵自己,並且跨過灌木叢,迎接挑戰。幽魂早已在那裡等候她,就如同一周多之前那般,手持一根剛剛從樹上折下來的木棍。溫德琳舉起手中的木劍,擺了個十分粗劣而笨拙的防禦姿勢——把那根棒槌橫在胸前。

 

騎士以緩慢動作抬起木棍,擺出架勢。溫德琳緊盯他的動作,忽然醒悟他為何要以這般緩慢速度架起兵器。那無疑是一種演示,一種無聲的教導。她暗暗惱恨自己上一次為何沒有注意到這一點,然後拚命記憶他的姿勢與動作,並且同樣學着擺出那架勢,按照騎士的姿態調整自己的動作。

 

騎士等待着溫德琳以笨拙模樣模仿完畢,然後慢慢踏前一步,積蓄力量,猛然前衝出劍。這極慢到極快的轉變充滿爆發性的力量,溫德琳大叫一聲往後坐倒,盯着突兀出現在自己面前的木棍久久沒有言語。她仍然沒能看清騎士出劍的動作和速度。但是並沒有完全氣餒,她早已知道事情不可能一蹴而就。

 

便如同上一次一樣,騎士拋開木棍,宣告比試的結束。溫德琳的第二次嘗試便在閃電般的一瞬間以失敗而告終,她抓着自己的棍子離開了湖泊,不過與上次完全不同的是,她在回去的路上依舊回憶着騎士踏步出劍的姿勢,他的力量,他的步伐。她終於觸摸到了自己想要的劍技的門檻,以不輸於小說中的離奇方式。

 

她有些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從這失敗之中收穫了極大的鼓舞,她知道自己已經走入了一扇傳奇的門扉,並且終將進步,深入其中,遍覽那失落的傳說與力量。她也知道了自己接下來應該怎麼做——騎士的姿態已經刻入腦海,而他所展示的招式也只有一招。

 

回到木屋中后,她依舊幫助艾菲製作草藥,閱讀醫典,料理家務。但是在傍晚的閑暇時,她便來到林前空地上,對一株樹木擺出那突刺的架勢,反覆練習。起初,她以單手持握木棍,但是無論怎樣都覺得力道不夠,於是改用雙手持握,這才越覺順暢。或許騎士右手的斷劍已經與他的手化為一體,無法取下。她這麼想着,然後不斷以樹木練習那簡簡單單的一刺,在那可憐橡樹的外皮上留下無數木棍戳刺的傷痕與凹陷。

 

次日早晨,她又跟隨光蟲的指引來到了騎士的湖邊。她越發感到自己似乎是在一條看不到盡頭的道路上行走,每一次邁步所前進的距離,對於這條路的總路程而言都那麼微不足道,讓她感覺不到自己在行走,感覺不到自己在進步。僅僅是第二次嘗試,她就開始萌生了退卻的念頭,可是艾菲的聲音總是在她心中迴響,這使她阻止自己再度退縮和放棄。

 

第二次嘗試也和第一次一樣毫無結果,溫德琳試圖努力去看清騎士的動作,但是在湖風的吹拂之下,他的速度就像是一陣微風,一道無形的氣流,當她意識到黑影撲面而來時,那木棍已經戳到自己面前。她不知道自己該如何用手裡的棍棒去格擋,是上撩?還是下壓?還是前劈來敲打對面的棍身?她懷着滿腹疑問,在不斷思索之中離去。而那一天的傍晚,木屋門前又響起了如同啄木鳥敲擊樹木一樣咄咄咄的木棒敲砸聲。

 

時間慢慢流逝,溫德琳越發嫌棄傍晚練劍的時間短暫,她已經沉迷於研究與觸摸招式的秘密,在一次次枯燥無味的突刺之中不斷調整自己的力度,位置和角度,並且反向思考它可以用何種方式破解。當然,毫無劍術基礎的她只能憑空琢磨想象,有些辦法毫無實踐意義,而有些則太過異想天開。她努力思考這一記突刺到底有何破綻,最後卻發現自己的思考已然走偏,拐入如何反擊和壓制,而非格擋與招架的彎路。

 

如果她的思考可以被量化並且分割,那麼白日之中,她有一半的思考都已經投注於其上,甚至就在料理飯食時也會習慣性以湯勺前刺,將湯水弄到桌上,為此還挨過艾菲的斥責。在一個月的失敗與練習之後,她決定更加早起,在天色剛開始發白的清晨來到屋外練習這一招突刺。

 

“你真滑稽。”一日,在溫德琳準備悄悄起床時,懷中的女巫睜開眼睛,輕聲說。

 

溫德琳的動作停住了。

 

“你就像……不,就是一個在軍營外偷看了兵士練武的鄉村小孩,懵懵懂懂,連自己學到的東西是否正確都不知道,就只是一個勁兒地以乾柴木棒胡亂揮舞着練習。”艾菲繼續說,仔細凝視着溫德琳的面龐,然後忽然輕輕一笑,“但是也沒什麼不好。又有誰能夠斷定你的努力是無用功呢?我沒法為你提供建議和幫助,就這樣吧,小蜂,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去做。”

 

說完,她閉上眼睛,換了個舒服的姿勢躺着,“如果你每天早晨都能讓我享受一會霸佔整張床鋪的奢侈,那我還要感謝你。”

 

溫德琳下意識地想說“那我回自己的房間睡就好了”,但是她沒有將這句話說出口,而是小聲說,“謝謝你。”

 

女巫閉着眼,輕哼一聲,但卻沒有放開身體讓她離開的意思。溫德琳只好從她的雙腿之間把腿抽出來,有些狼狽地跳下床去。

 

生活仍在繼續。溫德琳很快就習慣了全新的生活方式,在清晨霧氣中以冰冷的河水驅散睏倦,和在夜晚用熱水溫養睡意都成為了她每一天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她每天都前往林中湖泊挑戰騎士,可每一天都以失敗告終。但是失敗並未徹底擊倒她,每當她以木棍突刺樹木,想出新的手段時都會在次日去嘗試,儘管失敗而歸,但她的意志依舊堅定,再也沒有被挫敗。

 

當入冬時,她已經折斷了三把木劍,手掌上被磨出水泡,水泡又變成老繭,而那棵用來練手的橡樹也掉了一大塊樹皮。

 

“你以後或許該改名叫小啄木鳥。”艾菲說。而溫德琳只能回以苦笑。而在磨鍊劍術的同時,她的冥想訓練也在緩步進行,在天上飄下第一片雪花時,溫德琳已然能夠較為熟練地控制集中力,雖然並不能每次都以自身的專註進入冥想的清醒夢之中,但比數月前已經進步很多。她發現在集中精神時,視野會變得清晰,而物體運動速度似乎也會些微放慢,這些都並非精神幻覺和心理作用,而是真實。

 

一日,溫德琳在進行專註練習,試圖進入能由自身自由控制的夢境中時——女巫稱這為“清醒夢”,是巫術之中十分基礎而必要的一種技藝,巫師和女巫們憑藉進入清醒夢來獲得神秘體驗,而事物真名也是在這種如夢幻境之中發掘得來——她身處於那精神集中,正要進入夢境之前的恍惚之中,忽然聽到在自己身邊踮腳從柜子中翻找東西的艾菲一聲輕呼,卻是失手碰掉了一隻瓦罐。

 

在那一瞬間,溫德琳驀然間覺得好似萬物都慢了下來,視野中除了那掉落瓦罐之外的事物都不再清楚,像是蒙上了一層淡淡霧氣,而在那罐子掉落的瞬息時間中,她的思緒竟然無比清晰地在腦海中迴轉一次,兩次,三次。往日根本不夠反應的點滴時間,此時竟然寬裕到能夠讓她進行清晰的思考。

 

而在自身反應過來之前,溫德琳已經下意識伸手,將那瓦罐接住。

 

“多謝你,小蜂。”艾菲彎下腰從她手中將瓦罐接過,然後仔細端詳她的面孔,忽然微笑,“你似乎已經體驗過專註的力量。”

 

“是嗎?我不知道。我只覺得自己想得比從前更快更清楚,罐子掉得更慢。”溫德琳看着自己雙手,依然無法相信剛才那迅捷而準確的動作是自己做出的。她喃喃自語,不斷彎曲手指,試圖再次找到那感覺,那像是烏雲中的電光一般擊中她腦海的感覺。

 

“在很古老的時候。”艾菲將瓦罐放在一邊,抱膝坐在她身邊,側頭枕在手臂上說道,“在被你們稱為蠻族的人群之中,戰士們要跟隨薩滿一起進行冥想與修行。他們點燃特殊的植物,喝下酒精與其他藥物,來讓自己的感覺變得敏銳,思考變得迅速。他們相信這樣可以獲得戰鬥的啟示,這種啟示能夠讓他們預知敵人的動作。”

 

“你也在用類似的方式訓練我?”溫德琳疑惑地望着艾菲。

 

“我並沒有刻意去訓練你的劍術。我只是在教你集中意志,專註精神,因為這是巫術技藝的入門和基礎,那些被普通人視為痴癲瘋魔的精神狀態,那種猶如醉酒一般不可捉摸的幻影,才是巫師們藉以發掘力量的手段。在一些古老部族之中的薩滿和祭司利用酒水飲料來達到這種效果,而我們則憑藉專註與修行。這實際上都是一樣的,殊途同歸……我們在尋回古老祖先做夢的能力。在夢境中,我們沐浴神秘,連接到世界的記憶,從那裡尋找並得知事物真名。”艾菲輕聲說道,而她的話依舊難懂。溫德琳將疑問藏在心裡,她並非不想問問題,而是連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的疑問究竟在何處,該如何提出問題。

 

“我不擅長解釋與說明。我的老師以實際體驗教導我法術真諦,當我浸入那種神秘體驗之中,便明白了這番話語的真正含義。我無法以言語將我的體驗複述給你聽,你只能自己去尋找。”女巫以這番話作為結尾,然後站起身來,“或許你現在無法理解許多。你只需要記住,越專註,精神越集中,力量越大。”

 

我何不用這份力量去抵擋騎士的劍技呢?溫德琳仔細咀嚼女巫話語,並且思索,或許我用這種方法就能看得清他的動作。她又想,或許女巫要我專註和冥想時,所點燃的熏香就是她所說的藥物的一種,用來讓人能夠更輕易地集中意志。一念及此,她立刻趕到心情激奮,想要再次尋找到那電擊般神秘的感覺,但是不知怎麼,一旦懷有這種刻意追尋的念頭,那種感觸就如同指縫間的砂礫一樣悄無聲息地溜走,再也找不到了。

 

次日早晨,溫德琳帶着艾菲在前一天晚上新削的木劍再次跨入森林,去尋找湖泊邊的騎士。見溫德琳到來,騎士依舊沉默不發一言——實際上這兩個月以來,她們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擺出了那個溫德琳早已熟悉已極的架勢。女孩深深呼吸,邁開腳步同樣擺出架勢,緊盯騎士手中的木棍,不再於心中存想那種神秘感觸,而是一心一意將意志集中於對手身上。

 

騎士的動作一如既往地緩慢,溫德琳不斷調整呼吸,凝視着他手中木棒,心中思慮純凈,再無他物。在不經意間,那種感覺就又一次擊中了她——時間似乎變得更加緩慢,其他事物的邊緣變得模糊不清,而唯有騎士與他手中木棍清晰可見。

 

在這種清醒的恍惚之中,溫德琳看到了。她看到了幽魂的動作,清晰地看到了他邁出步伐,挺起木棍向自己刺來。那在正常視域之中幾乎肉眼難辨的爆發性加速度此刻似乎變慢了數個節拍,雖然依舊快速,但不再無法反應和思考。

 

溫德琳知道那木棒將從哪裡刺來,而又刺向哪裡。那是對準面門,平平無奇的一刺。她的思維與反應都已經搶在木棒到達終點之前活躍起來,但是她的身體卻跟不上這速度。少女凝視着在面前微微顫動的木棍,這一次她沒有後退,沒有跌坐,也沒有叫喊。她平靜地接受了自己失敗的現實,但毫不為之喪氣,反而感到更上一層的雀躍和激奮。她找到了正確的道路,觸摸到了門扉的邊緣。

 

在這一年的末尾,一整年宣告結束的那一天,為了迎接新年,河對岸的村落在村中央點燃篝火,許願豐收,感謝神明。但是艾菲和她的女伴沒有被邀請——離群索居的藥師,接生女和養蜂人沒有被邀請。雖然全村人受傷染病都要仰賴她,可女巫卻表現出一種冷淡而疏遠的態度,不願和村人有過多來往,而他們也就習慣了無視她,只在有人或牲畜染病和生產時想起她的存在。如果放在平日,溫德琳可能會試圖加入村民們的慶祝之中,但如今她卻沒有那個興緻和餘裕。

 

往常迎接新年時,就算是一向吝嗇的奧維德也會張羅一桌豐盛餐飯,不再吝惜購買食材和酒水的錢幣。而他也早早給溫德琳寄信,要她回家過這個節日。但是溫德琳沒有回去,她覺得自己馬上就要達成既定的目標,不能半途而廢,於是也就寫信婉拒。而艾菲似乎沒有過年的習慣,即使是這一年中最重要的一天,她也沒有表現出一點歡喜,就如同往常一樣,普通地起床,煮飯,打掃。溫德琳雖然心中疑惑,但也沒有多問,而是照常拿着木劍前往森林。

 

但是這一次,她試圖向騎士開口搭話。

 

“新年來了。”少女對佇立在湖邊的幽魂說。但後者沒有回應,而是一如既往擺出架勢。溫德琳稍稍覺得落寞,但又認為這樣理所應當,於是擺出同樣架勢,緊盯騎士動作,深深呼吸。

 

騎士邁出步伐,然後出劍——雖然還是很快,但溫德琳此時已經能夠看清他的動作。她自然而然地將手中木劍上挑,恰到好處地格開了騎士的木棍。這一連串動作如行雲流水,銜接流暢,並且極為簡單。她驚訝於這項挑戰現在居然如此輕鬆,輕鬆得幾乎超出想象。在懷疑自己之前到底在為何而努力之餘,少女卻更加驚訝於此刻內心的平靜,沒有喜悅,沒有激奮,也沒有原地跳躍大呼的衝動,就好像她僅僅是完成了一件再簡單不過的小事,並不值得為此高興雀躍。

 

成功來得是如此突然,又如此自然,就如河水衝破冰層,她知道將會如此,必會如此。

 

騎士看了看手中木棍,又看了看她,微微點頭。

 

“你通過了考驗。”他說,“而我將信守諾言。”

 

“那麼你將教我劍術?”溫德琳急切詢問。

 

騎士又點了點頭,一語不發,沉默良久。於是溫德琳等待。當他開口時,卻說,“那麼我將從基礎教授。將你的劍丟掉。”

 

溫德琳握緊了手中木劍,又鬆開。她無法理解幽魂的命令,但還是選擇照做,將它輕輕放在地上。

 

“你將不會用到劍,或類似的兵器,直到將基本功練熟。”幽魂復又說道,“來我面前。”溫德琳走過去,兩隻包覆鎧甲的手放在她的肩膀上,一隻手按住她的肩膀,另一隻手握着斷劍,因此只以手腕置於其上。女孩不解其意,迷惑地望着面前的騎士。她只覺那戴着鐵手套的手輕得驚人,就像女人的雙腕,就連那握着斷劍的手也近乎沒有重量。

 

她疑惑於這幽魂的目的究竟為何,但還不等開口,幽魂便以嘶啞聲音向她訴說。他指點她腳步該如何錯開,雙手該如何放置,就如同她們正在舞池中跳舞。但這又不像跳舞,她說不出這究竟是什麼姿勢,也不知道騎士究竟想做什麼,只能按照指點照辦,不斷調整自己的姿勢。隨後騎士點了點頭,忽然猛一用力。溫德琳只覺視野一陣旋轉,然後身體疼痛,當她意識到時,自己已經被摔在了地上。

 

“我是來學劍術,不是摔跤的。”溫德琳躺在地上,不無怨恨地看着面前的幽魂。

 

“這就是劍術。”幽魂以殘破聲音回應,“徒手擒拿是匕首與長劍繳械技藝的基礎。認為劍術僅僅是關於如何使用長劍的技藝只是膚淺想法。”

 

溫德琳從地上爬了起來,儘管騎士的這番話語並不能夠打消她的疑慮,但女孩還是接受了這番說辭。

 

“那我要怎麼學習?”她問,聲音中依然有着怨氣。

 

“先從架勢學起。我會和你對練。當你掌握了全部架勢,並且能夠摔倒我,我就教你下一步的技藝。”

 

“我會和你學。”溫德琳說,然後回憶方才幽魂的指點,擺出徒手擒拿的架勢。學習擒拿的過程比她想得要困難並且痛苦許多,她不但要按照對方的指點不斷調整自己的重心位置和平衡,更不斷地被摔倒在地上,跌得渾身疼痛青紫。她沒有用於保護自己的護具,騎士下手也完全不知輕重,將她一次又一次重重摔在地上。

 

正午時分,溫德琳拖着疼痛而疲倦不堪的身體回到了木屋。艾菲正在煮飯,見她臉上的青腫,在最初的些微驚訝之後,馬上笑出了聲。

 

溫德琳沒有回應,只是瞪着她。

 

“你是怎麼把自己搞成這個樣子?在森林裡跌倒了?”艾菲將午飯端到桌邊,含笑詢問。

 

“摔跤,擒拿。”溫德琳滿是怨氣地拍掉自己身上的草葉和泥土,走到水罐邊舀水洗手,“他說,徒手擒拿是匕首與長劍的基礎!”

 

“如果他這麼說,那或許就是了。”艾菲抿嘴微笑,“在這裡,沒有人比他更懂劍術。你還要練劍嗎?”

 

溫德琳猶豫片刻。她為了完成挑戰而練習刺擊,那是她從騎士那裡學來的唯一一招像樣劍術。可是現在他卻教自己徒手擒拿。她該在閑暇之餘找誰對練?找女巫?還是河對岸的鄉野村夫?

 

“或許我還是該練習那招刺擊。”她悶聲說。

 

艾菲點點頭,然後催促她換衣吃飯,“今後你的衣服要自己洗了,洗得勤些。”她說,“如果每次你從森林裡回來都要弄一身泥土,我可不願意每天都洗你的衣服。”

 

溫德琳悶悶點頭,然後坐在桌邊。

 

完成了騎士的挑戰並未給女孩帶來多少歡樂和成就感,她還沒來得及品味那在平靜之中生髮的一點微小自滿與驕傲,就馬上又陷入了擒拿練習的痛苦掙扎之中,每天上午,她都要與騎士互相角力,在擒拿與被擒拿,摔與被摔之中體驗與理解繳械與發力的精要。騎士教了她全部的四種基本架勢與諸多衍生架勢,並且要求她用那些來試圖摔倒自己,或者奪走自己手裡的木條——他的斷劍真的就像是黏在手裡一樣,而那隻握着劍柄的手無論如何也張不開。

 

這是一項比先前擋下劍擊更困難的挑戰,騎士的身體冰冷極寒,雖然並不比正常人重多少,但是鎧甲堅硬光滑,像乾結的冰,極為難抓。而且他高大魁梧,比普通成年男子更高,力量極大,下盤極穩,溫德琳就像是衝撞大樹的小小飛蟲,根本無法撼動他一分一毫。

 

“判讀對手的發力和動作。”騎士對她這麼說,“無論是南方人還是北方人,精靈還是人類,身體結構都大致相同,關節、肌肉、骨骼,力的流動和轉移,也都相同。了解你自身,了解自己的身體,也就了解你的對手。”

 

但即使如此,體積與力量的差距仍然讓溫德琳難以有一丁點進步和成就。她只好退而求其次,試圖用騎士傳授的繳械技法來奪下他手中的木條——如果在實戰之中,這就會是敵人手中的匕首。

 

“劍術,並非只是用劍技藝。單會用劍還不夠。”每次在用木條頂住她脖頸或胸腹,宣布她的敗北——在實戰中等於死亡——時,幽魂都會以沉鬱殘破的聲音呢喃,“比起用劍,你更需要學會如何在手中無劍時擊敗敵人。”

 

在新一年的頭一個月後,每天都摔得鼻青臉腫的溫德琳才遲鈍地醒悟,並且了解到一樣事實,騎士教授她的並非是單純的劍術,他是在訓練她成為一個真正劍士。她沒有將自己跟隨一位幽魂練習劍術的事情用信件告知自己的父親,而只告訴他自己在這裡學習草藥技藝與醫術,一切都好。

 

但是每周或兩周一次的送信似乎過於頻繁,一日,在溫德琳以青腫雙手寫完信件,捧到女巫跟前,求她呼喚雀鷹達尼時,她斜睨着忐忑不安的少女,“我想你可以試着自己呼喚他。”

 

“可我並不會那般技藝。”溫德琳說。

 

“那就去學。”艾菲簡潔道,“呼喚他的真名,他就會來。”

 

“可我不知道他的真名。”溫德琳遲疑道,“或許你可以教我?”

 

“你不知道這真名的意義,說出它也不會具有任何魔力。我口中說出的真名並非你自己找到的東西,它的力量不屬於你!你需要自己去尋找他的真名。”

 

“可我要怎麼尋找他的真名?”

 

艾菲深深凝視她,“首先,你需要了解他。強大法師能以鋼鐵般意志尋找並通曉陌生人的真名,但你必須先從了解開始。沒有了解,就談不上施法。對此我所能做的只是為你引薦一位導師。”說著,她念出詞句,溫德琳雖然能模仿那讀音和音調,但是就如艾菲所說,從她口中說出的真名完全無效:雀鷹從敞開窗口飛入,落到艾菲而不是她的肩膀上。

 

“他將是你的導師。”艾菲說。

 

“可它只是一隻鳥?”溫德琳難以置信。

 

“‘它’‘只是’一隻鳥?你錯了。”女巫以嚴厲聲音斥責,“這森林中一鳥一獸,甚至草木蟲石都足夠有資格當你的老師。難道你以為只有人類能夠教導你知識?那我問你,人類最初的知識又是從哪裡得來的呢?”

 

溫德琳啞口無言。

 

“從今天起你將與他同住。他將指引和陪伴你,直到你獲得真實力量。”艾菲說,“將他飛翔的身姿印入你的腦海。當你對他足夠了解,這份了解就會引導你尋找他的真名。”她輕輕振臂,讓這禽鳥落在溫德琳的肩膀上。

 

“同住?”溫德琳惶惑不解,她轉過頭看着自己肩膀上的雀鷹,這動物以一種天生的優雅和靈巧歪頭以尖喙梳理羽毛。與她相反,他並不感到困擾和迷惑,反而如同在森林中一般從容。片刻之後,鳥兒拍打翅膀離開,如一隻空中飛梭般飛離木屋。

 

“它飛走了。”溫德琳獃獃地望着雀鷹離去的方向。

 

“他也需覓食。”艾菲深深看她一眼,“放心,他不久就會回來。”說罷,她來到灶前煮飯,當兩人將飯菜擺上桌時,一道黑色飛梭剎那間飛入窗中,在屋中徘徊一圈,落在桌上。溫德琳駭得一跳而起,打翻了手邊水杯。而艾菲則平靜如常,伸手挪開食器,為那黑影讓出位置。

 

這影子正是雀鷹達尼,它叼着一隻渾身傷痕的雀鳥,佔據了木桌一半的面積,用腳爪按住那鳥屍,開始撕咬。溫德琳驚訝地注視着它撕開獵物肚腹,取出內臟吞咽,幾乎說不出話。她幾次伸手想要將達尼和它的午飯拂下桌子,但艾菲以無聲沉默與自然態度阻止了她。女巫平靜地接納了禽鳥的存在,並且似乎對此欣然歡迎。

 

溫德琳抬頭觀察艾菲神情,又低頭讓視線落在雀鷹身上,如此循環幾次后茫然落座,擦凈桌上水漬,拿起麵包,但詫異與尷尬使她無法進食,她還是頭一次與一隻動物共同進食。而這動物還不是在桌下腳邊進食,而是與她們在平起平坐的位置——在人類的餐桌上。

 

但艾菲對此似乎習以為常,溫德琳無法分辨她究竟是已經習慣此等景象,還是自有道理。她的沉默彷彿含有巨大力量,溫德琳懾於她的沉默,雖然心中有所不願,但還是被迫接受了禽鳥的存在。

 

“與一切純粹生靈同坐一桌。”艾菲將麵包浸入肉湯,平靜發聲,“是偉大巫藝的開端。”

 

溫德琳不明白與動物一起吃飯究竟和偉大巫藝有何關係,難道法師與女巫全都和動物禽鳥為伍?艾菲看出她的疑惑與不忿,於是微笑提醒,“在你肩膀受傷時,那半隻烤山雞亦是達尼狩獵得來。”

 

“可……”溫德琳仍然想要辯駁,那或許只不過是它無意中抓來的獵物,而你取來了一半。但是她沒能將這句話說出口,她想起了國王,那健壯而靈巧的動物。在她回到家中的路程中,豈非同樣感覺到了這動物體內蘊含的非凡力量?是它允許她在自己的領土上漫步,而非她騎乘它。它從不是她的坐騎,行走與奔馳乃是它的恩准。

 

它的確是國王。

 

她一念及此,張口結舌,無話可說。她又怎麼能否認這些動物確實具有超越人類的靈性力量?這力量她先前的確已經感受過。

 

我們真的比其他生靈,甚至是比一石一木都更加優越嗎?溫德琳忽然想,這個念頭如同閃電般劈入她的腦海。艾菲說得對,人最初的知識又是從哪裡來的呢?

 

午飯之後,溫德琳收拾餐具,而達尼則將那隻小鳥的殘骸叼到了窗邊繼續啄食。而其後,便真的如女巫所說,這隻鳥兒似乎在這木屋中住了下來,艾菲用樹枝、剩毛線和草梗為它在自己卧室的窗台上搭了個巢,讓它窩在其中。而當溫德琳外出找騎士練習擒拿,或者閱讀醫典時,它就停在樹梢休息,或者站在桌上,好奇地望着她翻閱厚重典籍。

 

溫德琳實在不懂這樣如何能夠“了解”雀鷹,或者說究竟如何才能夠“了解”它。是撫摸它的羽毛?還是把它抱在懷裡?

 

雀鷹平日里就住在艾菲卧室中的小窩裡,白晝從窗戶中飛出去覓食,或是跟着溫德琳,夜晚則回到屋中睡眠,真的將這裡當成了自己的家。在這數日之中,溫德琳依舊無所適從,達尼雖然親近她,但卻不肯被她撫摸。每次她伸出手想要撫摸它的羽毛,它都馬上警惕地昂起頭,用那彎鉤狀的尖喙輕啄她的手指,似乎是在警告她不要將自己當成寵物。而艾菲則會專門在吃飯時為雀鷹清理出一塊乾淨桌面,供它進食獵物。

 

“你已經見過他如何進食,但卻沒有見過他如何狩獵。”艾菲對溫德琳說,“如果你真的想尋得他的真名,就該去看他是怎麼飛翔,怎麼捕獵。對於這樣的純粹生靈而言,了解這兩件事,便已足以讓你在夢中得到他的真名。”

 

次日上午,達尼罕見地沒有窩在自己的小巢之中,而是站在門旁櫥櫃頂上俯視着溫德琳,似乎是在等待她。它或許真的能聽懂艾菲說話,就像國王一樣。溫德琳想,然後復又回憶起在來到艾菲的森林途中,馬車上,自己昏睡的時候聽到的說話聲。她現在已經完全確定與艾菲對話的就是馬與狼,她之前還一直篤定那是艾菲在用巫術讓動物開口說話。可現在想來,似乎並非如此。

 

春季陽光灑在草地上,當溫德琳推門出去之後,一隻黑色飛梭就猛地飛竄到她手臂上。達尼穩穩停住身體,銳利的雙眼四下搜尋。河流對岸的樹叢中有幾隻麻雀在蹦跳啄食草籽。溫德琳順着它的雙眼望去,過了好一會兒才勉強看到那些麻雀的影子。

 

在鎖定獵物之後,雀鷹慢慢轉頭,觀察周遭環境。一草一木都被映入它的眼中,河邊蘆葦,茂密草叢,以及艾菲的蜂箱,還有河對岸村人們立的籬笆柵欄。過了一會兒,直到溫德琳有些不耐,它才俯下身子,擺出攻擊態勢。

 

我現在就像是一個鷹獵人。溫德琳忽然這麼想着。她舉着手臂,胳膊上還有一隻禽鳥,但卻並不覺得酸痛或沉重。幾個月來的鍛煉和練習無聲地發揮着作用,但她並未意識到。很快,雀鷹調整姿勢,以長腿踢蹬溫德琳的手臂,身體化作一道黑色利箭射了出去。她只看到一個極快又極小的黑色影子隱約一閃,在反應過來之前,那幾隻麻雀就猛然炸群飛起,羽毛四處飛落。

 

雀鷹斜斜兜了個圈子,從空中悠悠飛入木屋,它的腳爪上抓着一隻麻雀。

 

溫德琳呆站在原地,久久不能言語。她原本以為,除了真正閃電,已經沒有什麼東西能比騎士那迅雷霹靂般的一劍更快。但方才她的確是只看到模糊陰影一閃而過,隨後達尼就已抓住獵物。騎士的刺擊與雀鷹的飛掠速度幾乎相仿,但後者比前者所歷經的距離更長,更讓溫德琳感到震撼。

 

少女快步回到屋內,看着那在桌上撕扯獵物的禽鳥,幾乎不敢相信這小小生靈就是方才那安靜如枯葉落地,迅疾如輕風吹掠的獵食者。

 

但它的確是。

 

“與一切純粹生靈同坐一桌,是偉大巫藝的開端。”

 

溫德琳又想起艾菲所說的話語。她尚未能看清這生靈飛翔的姿態,但已經被它那自由,優雅而迅捷的影子深深震動。力量與美並不只存在於人的手中或身上。

 

“你可看清了?”女巫從卧室中踱步而出,輕聲笑問。

 

“我看到了,卻沒有看清。如果他肯再飛一次,我會儘力去看。”溫德琳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