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訴我,孩子,你看到了什麼?”

男人的聲音在黑暗之中迴響。溫德琳隨着他說話語調的起伏,在無邊無際的漆黑中浮沉。她感到自己就像泡入了溫度與自己體溫相同的水中,亦或過於黏稠沉重,近乎液體的空氣中,一直下沉,下沉,下沉……

然後她的雙腳接觸到地面。

溫德琳睜開眼睛,她看到的是自己的夢境,另一重現實。森林中的木屋依然保持着它原本的模樣,一如既往地矗立在那裡。木屋之外是河流、橋樑,以及森林,還有被荊棘封閉的森林入口。這是她和艾菲的夢境,她和艾菲的世界。

她慢慢推開木屋的門扉,門中空無一人。桌上散落着草藥與書籍,地面上積滿灰塵,似乎久已無人打理。可誰會來打理這裡?溫德琳仔細思索,但卻找不到答案,她只覺自己心中一片混亂,毫無頭緒。她為什麼來到這裡,這裡又為何一幅久無人居的景象?她上一次來到這裡是什麼時候?但思緒就如掌中流水,悄悄從指縫中流瀉逃逸,無法抓住。

“你看到了什麼?”那個聲音在繼續追問,是男人的聲音,是安奎斯的聲音。溫德琳猛然驚覺,是啊,她為什麼會忘記?是這個法師讓她來到自己的夢境中尋找真名,尋找火焰真名。她轉過身在屋中尋找火種,將其它諸般事情拋在腦後。有時,她會聽到屋中傳來細微響動,或幾縷幽咽風聲,但當她抬起頭來尋找的時候,卻見窗戶緊鎖,大門關閉,她離開木屋,屋外也寂靜無風。

溫德琳再次走進屋內,環顧四周,不知為何,這房屋現在卻變得如此陌生,明明每件擺設器什都在原位,可她竟然有些……不再識得它們。究竟是這屋子被替換成了另一個,還是她自己出了問題?她不知道。法師的聲音仍然在催促着她,它穿透世界之時與夢之時的阻隔,準確無誤地傳入她的耳中。她順從地找到火種,點燃爐膛中剩餘的木柴,看着一星火光在木柴間躍出閃爍,逐漸化為一簇火苗,舔舐木柴,然後膨脹壯大。

“告訴我,孩子,你看到什麼?”法師的聲音輕柔而慈祥,就如同溫德琳幼年時輕撫她額頭,哄她入睡的父親,“你是否看到火焰在燃燒?”

“是的,我看到火焰在燃燒。”溫德琳喃喃道。

“現在你需要找到火焰真名。”安奎斯的聲音繼續從遙遠之處傳來,“認知它,擁抱它,熱愛它,將它擁入體內,你就會得到力量。”

“得到力量……”溫德琳茫然地小聲重複,凝視着面前的火苗。她努力想要喚起心中對火焰的熱愛與崇敬,就像那時她尋得雀鷹的真名一樣。她端坐在火爐之前,閉上眼睛,在黑暗的視野內部構造火焰的形象,它的光亮,它的熱度。她等待着那時的無比激奮與巨大喜悅再次降臨自己的內心,為自己打開那扇門,那扇真名的大門,然後她就可以從內心之中將那個真名捧起。

她已經無數次經歷過這一過程,風之真名,水之真名,地壤真名,乃至於諸般植物藥草,甚至是疾病的真名,她都以此方式在內心中尋得。這一次想必也不會出什麼差錯。

她回想着在爐膛內熊熊燃燒的火焰。它為一切事物帶來溫暖與光熱,她曾迷戀地看着那跳動火光,沉醉於它變幻瑰麗的光輝之中。火焰之中是有着生命的嗎?她確信如此。

她回想着在火把頂端跳動的火苗,和那在燈中搖曳的光焰。是它在寂靜的黑夜中帶來光明,她曾記得自己在徹底漆黑的暗夜中因恐懼而哭泣,黑暗將一切都染上恐懼的色彩,所有在白日中熟知的事物在黑夜裡都化為幢幢鬼影,宛如世界終於摘下面具,在她面前露出它被掩藏已久的猙獰面目。而那時是火光驅散了它,讓它變回她熟知的樣子。在見到火光的一剎那,她是多麼的安心,喜悅和感激。

她回想着在森林與田野中騰起的壯烈火焰,那將一切都焚燒殆盡的無窮威力,土地在它的肆虐之下焦黑,植物在它的狂怒之中化為灰燼。可是在焚燒過後的土地上,卻更容易滋長新的生命。她曾經見過一場森林大火,也見過村民們燃燒田野上的荒草。

但就在她想要擁抱這永燃不熄的烈火,讓它與自己融為一體時,卻遲疑了。她恐懼那可以將皮肉燒焦,骸骨焚盡的可怕威力,她也害怕自己投入火中后就不再是自己,她更害怕與這升騰的火焰一同燃燒,直至忘卻一切。

溫德琳收回伸向烈火的雙手。

“怎麼了,孩子,為什麼不去觸碰它?”安奎斯的聲音再次傳來,帶着些許責備。

“不……我不敢……我不能……”溫德琳低聲說,雙眼仍然緊閉。

“不要害怕,不要恐懼。倘若不撥開荊棘,又怎麼能走向遠方?別那麼懦弱,孩子。”安奎斯的話語依然慈祥,卻不像先前那麼柔和,他命令着溫德琳,“接觸它,擁抱它,和它成為一體。”

“我做不到,閣下,我——”

“擁抱它!”安奎斯突然厲聲道,他的聲音如閃電般穿透兩個世界的阻礙,劈入溫德琳的內心之中。女孩渾身一顫,心中一片空白,回蕩着的儘是法師的責令。她不由自主地睜開眼睛,伸出雙手伸入烈火之中。那火焰立刻攀上她的皮膚,瘋狂而快意地舔舐和燒灼。溫德琳大聲尖叫,想要將雙手從火焰中抽出,可身體卻不能動彈,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被焚燒。

她親眼看到自己的皮膚開裂,焦黑,起泡,在火焰里扭曲,但竟然卻感覺不到任何痛楚。在最初的懼怖與掙扎之後,溫德琳忽然陷入了一種更加瘋狂的冷靜之中,她凝視着雙手在火焰中被焚毀,親身體驗了烈火的熱度,忽然,她似乎能夠理解這焚身的烈焰,她和它現在是這麼接近,不分彼此……

它想要燃燒,而她也應該燃燒。它不知饜足地掠奪一切燃料,吞噬一切食料,只為了自物料內部湧出,成就一瞬間的輝煌。溫德琳雙眼一眨不眨地凝視着搖曳的火苗,近乎沉醉。她翻動自己的雙手,讓火舌在焦黑的掌心吞吐。火焰,與風、水和大地都完全不同,它只是接觸就會讓生物灼傷。

火焰是壓縮噴薄的生命與力量。她想,它蘊藏在一切生物的內部,在血肉之中,在樹木之中,甚至在大地內部。在更多的時候,它們就這麼潛藏着,沉睡着,像睡着的嬰兒,在漆黑無夢的睡眠中度過一生,直至死亡。可是有些時候它們就會蘇醒,從束縛自己的形體中噴出,燃燒,變成更加兇猛而不可制御的力量,衝破一切牢籠,在燃燒殆盡后熄滅。

這多麼像法師的天賦,力之子的天賦。溫德琳又繼續想着,心中不斷湧出這些話語,每個人的體內或許都有天賦,力的天賦。可它們就像生物體內的熱度,生命的體溫,一直在那裡以一種溫和的方式存在,耗散。可如果受到外力——太古之力的引動與祝福,它就會噴發出來,以激烈的形式釋放,而這力量甚至可能傷害到力之子自身。

她的心波動了。在那澄澈湖泊的最深處,有着某個人的倒影。那究竟是誰?溫德琳茫然思索,但卻找不到答案。那個人是力之子嗎?那個人被自己的力量傷害過?那個人也與這火焰有關嗎?

沒有回答。

在短暫的分神和迷惑之後,溫德琳再度將意識轉回到火焰之中。她感到自己從未像現在這樣喜悅過,她在燃燒,她真的在燃燒,和火焰一起燃燒升騰;她在和火焰一起釋放出自己所有的力量,釋放出自己所有的慾望,她想要升向天空,擺脫大地和物質的束縛,那是一種多麼自由又多麼輕靈的感覺,比風更加輕靈,她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將束縛自己的物質形體摧毀后,她的生命就可以得到永久的自由,徹底的釋放。這是一種多麼巨大的歡愉,它超過一切肉體的快感,直接讓精神升騰飛翔。

這就是火焰的本質,這就是火焰的生命。溫德琳歡欣而喜悅,幾乎忘卻了一切,只想讓自己的靈魂本身化作火焰,拋棄自己還是物質形體時擁有的所有事物,那座森林,那座小木屋,似乎都不再重要,現在重要的只有燃燒與釋放。

她越是深入火焰,她的靈魂就越是想要離開肉體,也離開這片森林,沖入夢之時中更加廣闊的領域裡。

但是有一個細小、破碎而含混不清的聲音忽然鑽入她的耳朵。她不知道是這聲音原本就如此微弱,還是她的聽覺已經殘破至此。

那聲音說,你要去哪裡?

我不知道。溫德琳回答,我馬上就要燒盡了,飛走了,離去了。

我不想要你走。那聲音繼續說。

你是誰?溫德琳問。

可那聲音沒有回答,只是一遍又一遍地說著,我不要你走,我不要你走——我不要你走。

溫德琳最終沒有能夠徹底變成火焰。她睜開眼睛,面前是一輪缺損的圓月。她說不清那月輪究竟是歡愉之黃月,還是寂靜之白月,那就只是一輪月亮。過了許久,她才慢慢眨眼,面前的圓月變成一輪蠟燭的光暈,將她帶回那個真實的世界。

她躺在厚實的地毯上,仰望着房間的天花板,安奎斯就坐在她身邊的椅子上。

“你還好嗎,孩子?”法師若無其事地說。

“我不知道。”溫德琳喃喃道,她坐起身,看到自己的手中牢牢抓着那根巫杖,阿德莉亞的巫杖。她的雙手皮膚依然光潔完整,沒有一丁點傷痕,沒有被火焰燃燒的痕迹。那火舌的觸感,那燃燒的衝動,釋放的快感,依然在她心頭徘徊不去。

“你做到了嗎?你尋得火焰真名了嗎?”法師眯眼打量她,和聲詢問。

溫德琳閉上眼睛,“是的,先生,我想我……已經尋得。”她沉入自己內心,輕而易舉地找到了那個真名,就像她一直知道它,但時至今日才從回憶中將它捧出。她知道該如何誦讀它,但是就在將要說出這真名時,她卻遲疑了。

法師安靜地看着她,並等待。

溫德琳低下頭,沉默。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再度抗拒與火焰真名融為一體時感受到的巨大歡欣與喜悅,她害怕自己不再是自己。每次接觸火焰真名,靈魂都像是要隨時破體而出,再也不受控制。

“說呀,孩子,念出那名字。”法師催促道。溫德琳握緊巫杖,咬了咬舌尖,藉助那疼痛帶來的片刻清明,低聲說,“恬哈弩。”

一瞬間,火光照亮了房間,爐中的火苗驟然騰躍,似是歡喜的孩子在回應她的呼喚。溫德琳的頭腦一時間空白一片,被那幾如升天般的喜悅充滿。很快她恢復清醒,恐懼地瑟縮着遠離爐火。

“很好,很好。”安奎斯微笑,“你已經尋得火焰真名,孩子,現在試着掌控它,把它視為自己的囊中之物!翻開你的書本。”溫德琳惶恐地坐在原地,於是安奎斯彎腰把她身邊的法術書——法師的法術書——翻開,到記載着咒語的那一頁。

“這是最基本的控火咒語,孩子,它能讓你點燃一小團火焰,雖然只能用來點燃蠟燭或油燈,但卻是一切的開始。念誦它,孩子,你不是已經將它背熟,已經熟習這法咒了嗎?”法師說,將書塞到溫德琳面前。女孩雙手顫抖着接過書,遲疑許久,終究還是在法師嚴厲的目光下低頭閱讀。她試着念誦咒語,但第一個音節甫一出口即念錯了音調。

“不對!”法師厲喝一聲。溫德琳渾身一顫。

“準確,要百分百的準確。”安奎斯伸出雙手,握緊雙拳,“你不能念錯一個音節,念錯一個音調,錯誤就意味着你對它失去了控制。孩子,你要存有控制它的念頭,駕馭它,使役它,做咒語和法術的主人,而不是被它控制。”

溫德琳跪坐在地,捧起書本,繼續念誦那法咒,正如安奎斯所說,這條冷酷無情的咒語通篇都是對火焰的桎梏和束縛,它就像迷宮的建築者,沒有任何猶豫地將每一條岔路堵死,確保每一扇門都通向它想要的方向,讓迷宮內無助的奴隸沒有任何其他路可以走,只能按照它的安排一路向前。她數次因為念錯音節而被法師喝斷,每一次重新念咒對於她而言都是一種折磨——她必須一次又一次在腦海中建立這迷宮,如同為牲畜建造畜欄。她不喜歡這種咒語,也不習慣這種咒語。她從未被教導過要對真名施以如此強勁的束縛,不留任何轉圜餘地。

它在奴役真名。溫德琳的腦海中忽然冒出這麼一個絕望的念頭,它在奴役這些力量真字。可力總是相對產生,總是力量相等,方向相反。在我奴役力量的時候,力量不也是會反過來影響我嗎?我按照自己的意志為流動的力量塑造牢籠,引導它前進,可這牢籠的形狀卻必須適應力量的性質,否則這力就會衝破牢籠,將我擊垮。從這層意義上來說,我豈不是也在被力量奴役着嗎?

她一次又一次重新念誦咒語,一磚一瓦打造那堅固囚牢。終於,當她一次未錯地完成所有咒語,完成那牢籠,就在即將向囚牢中投入它的囚徒——代表火焰的真名——時,她卻猶豫了,遲疑了。她不該這麼做。力與真名,它們應當是巫師的朋友而非奴隸。她想起那自由高飛的雀鷹,想到那植根於大地的橡樹,想起一句平和的話語——

“與一切自然生靈同坐一桌,是偉大巫藝的開端。”

可這句話是誰說的?她想不起來,可這個人應該對她非常重要,非常非常重要……

“再來!”她的思索被巫師打斷,即將完成的咒語消散於無形。溫德琳喘息着伏在地上,她感到腦內像是有無數小針攢刺,四肢百骸沒有一點力氣。可安奎斯卻不肯讓她休息,用緩慢而堅定的語氣命令她再一次施展法術。

“我說過很多次,孩子,像男人一樣,堅強點。”法師冷酷地說,“越過這些阻礙,然後吞下它們,這會使你更強大。”

溫德琳撐起身體,將已經模糊的視線挪到法術書上,一點一點念誦咒語。她感到自己的舌頭在抽筋,喉嚨腫痛,但這是巫師的必經之路,是每個法師都會經歷的阻礙……但是……

溫德琳再一次重新搭建那監牢。當她準確無誤地念誦完整段咒語,即將念誦出那真名的時候,卻再一次地無法將它念出口。

“恬……哈弩。”她逼迫自己念誦那名字,終於,當真名被呼召的一瞬,她感到一團虛無的火焰在自己腦海中炸開,她命令它,奴役它,試圖馴服它,但卻遭到了火焰更猛烈的反撲。她無法理性地思考,幾乎瘋狂。涅薩的戒律是正確的,那是正確的!在如同被風暴席捲,一片混亂的思緒之中,溫德琳只能在腦海中拼湊出這樣的句子,力總是會成對出現,我奴役它,它就會反彈我,玩火者終將被燒死,戲水者常斃於淹溺。但就連這個句子也終於破碎,她最後一點思考湮滅在火焰的風暴之中。火焰再次淹沒了她的靈魂,那巨大的欣喜再次降臨,她要燃燒,要釋放……

然後她回來了。

火焰真名帶來的反撲力量不知為何在眨眼間消弭於無形。她的心湖重新歸於平靜祥和,她幾乎能看到湖水中那一輪缺損的圓月。這圓月究竟是什麼?它為何總是出現在自己心中?溫德琳依舊不知道答案。

她跪坐在湖水之中,頭頂與身下是同一個月輪。她幾乎分辨不清自己身在何處,她捧起一掌湖水,但那水波瀲灧之間卻恍惚變成了一朵小小火苗。她凝視火苗許久,忽然微笑,然後放開雙手,就像是輕推自己心愛孩子的母親,望着孩子歡笑着跑開,玩耍。但她知道那孩子會回到自己身邊。

“恬哈弩。”

溫德琳輕聲呢喃,睜開眼睛。她依然跪坐在地上,面前攤開着書本。一團火焰在她手指間搖曳,她成功了,她召喚了火焰。

溫德琳托着火焰,欣喜地抬起頭看向安奎斯,希望能得到法師的誇獎。但她迎上的卻是法師陰沉的臉龐。

“你用了女巫的法咒。”法師冷冰冰地說。

溫德琳愣在當地,雙手中的火苗無聲無息地熄滅。

“你念完了我的法咒,”安奎斯在“我的”兩個字上加重了語氣,陰冷地盯着溫德琳,“但是在距離完成咒語只有最後一步的時候,卻又改念了別的法咒?你怎麼敢這麼做?”

“我……我不是……”溫德琳喃喃道,她想要辯解,但是在法師狠厲的瞪視下,她的聲音逐漸小了下去,最終歸於一陣沉默。

“你用女巫的法咒完成了這個法術。”安奎斯冷冷道,“孩子,我對你……很失望。你不該這麼做的。使用我的法咒施展法術是很艱難的事嗎?抬頭看!”最後一句話他幾乎是喊着說了出來。溫德琳下意識抬頭,看到法師高舉雙手,大聲念誦咒語,擎起一團熾熱烈焰。女孩仰視着被包裹在火光中的法師身影,感到一陣暈眩。

他要如何克服在念咒時的火焰反撲?他要如何克制接觸火焰真名時幾乎致人瘋狂的真名之力?他要如何保持自己的靈魂不被那偉力席捲入內?溫德琳的腦海中湧現出許多疑問,直到此時,她才真正知道,自己學到的施法方式——女巫的施法方式——和安奎斯的法咒究竟有何本質性的不同。

她,或者說,她們,輕柔地推動力量,讓力量按照自己的性質去運轉,這種施法方式更加原始,但她們受到的反推力更少,也更輕微,幾乎不會留下什麼影響。但安奎斯卻嚴厲地命令力量,讓它按照他的意志變化成各種形態。經過塑造的力量能夠產生更強大的效果,但對他的影響也格外巨大。他說自己從沒有被反推過,他錯了。

在安奎斯的眼中,溫德琳看到了悶燃的火光。那是火焰的真名帶來的影響,它一直在他心底燃燒,一直在潛移默化地影響着他,從未熄滅。

溫德琳低下頭去。

“別用軟弱的方式施法。”安奎斯熄滅掉手中的火焰,冷冷地斥責,“如果你還想學會男人的高等技藝的話,就忘掉那些女人教給你的低等技藝。聽着,女孩,高等技藝為力量帶來秩序,而低等技藝只會放任力量流逝,溜走。”

“是的,先生……”溫德琳感到一陣暈眩,她順從地點頭。

“但,我承認,即使是女人的低等技藝之中,也有一些可取之處。”安奎斯話鋒一轉,他溫和地將女孩扶起來,讓她坐在椅子上,然後坐在她對面,“如果你學習高等技藝實在過於艱難,那麼也可以先學習你的老師留下的術典。而我恰好也對遠古的女巫傳承頗有興趣。”

溫德琳站了起來,想要反駁他說女巫的技藝才不是低等技藝,但是她看着安奎斯的雙眼,這句話卻無論如何沒能說出口。

“你站着幹什麼?坐下。”法師道。

溫德琳依言慢慢坐下。我在做什麼?她想,我不是要反駁他嗎?為什麼卻說不出口?不,我為什麼要反駁他?這一切好像都沒有什麼問題……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要做什麼?她只感到內心一片混亂,不知所措。這時安奎斯再次開口,“讓我們休息一下吧,孩子,你介意和我聊聊天嗎?”

“不介意,先生。”溫德琳喃喃道。安奎斯的聲音讓她在一片混亂的思緒中找到了主心骨。她不再試圖理清這些思緒,不再進行多餘的思考,轉而聆聽法師的話語。

“你知道嗎,孩子?你們女巫的傳承,可以追溯到古老的涅薩神殿。”法師說,“當然了,涅薩神殿是所有人類施法者的根源,無論是女巫,還是法師,亦或者其他施法者,他們的根在那裡,涅薩是萬法之宗。雖然我認為涅薩神殿的理念實在淺薄愚蠢,但……”

他微笑着攤開手,“畢竟他們都是古人。那都是時代的限制不是嗎?那個時代的人也就只能抱有那樣的觀念了。技藝就和理念一樣,是會隨着時間的流逝而進步的。即便如此,涅薩神殿畢竟還是巫道技藝的根源,有着非常深厚的法術傳承,並且保留着許多高深秘法。就像我說過的皇帝聖劍。在防護魔法上,我自認無法做到那種地步,而我的同僚們也同樣不能。”

“在涅薩神殿被摧毀后,原本雲集在那裡的巫師們四散離開,而現今鄉野中的女巫,大多都是那時神殿女祭司的後裔或繼承者。”安奎斯繼續說,“而涅薩神殿一向是由女祭司掌管的,那些法術奧秘也都被這些女人保存着。這不奇怪,因為這神殿原本信奉的就是女神,大地女神,無名之母。所以我在想,時至今日,這些法術奧秘很可能依然被這些女巫所保存着。如果她們足夠聰明,沒有拋棄先代的術典的話。”

溫德琳皺了皺眉,她隱約感覺到法師的話語中有一絲微妙的違和感,但是她無法再繼續思考下去,而這個念頭也只持續了短短數秒,就被安奎斯的聲音蓋過。法師引導着她,繼續着對話。

“而時過境遷,古代的法咒學識往往都被今人遺忘丟失,變得難以破解。不過若是能得到一份文本,我們依然可以試着破解它,解開這些失傳已久的法術奧秘。”他微笑着,“孩子,你是否願意與我一同分享這些卷冊,共同取回這失落已久的知識?作為回報,我可以與你分享我的全部知識。”

安奎斯的聲音極具誘惑力,溫德琳情不自禁地就要答應。但是她手中的巫杖忽然一跳,那句馬上就要衝口而出的話語就被硬生生地堵了回去。

“我……先生……我需要……想一想。”溫德琳結結巴巴地說,竭力梳理着混雜思緒,尋找合適的借口,“我,我需要……我是說……呃,我的老師說不可讓他人閱讀這些術典……”

“哦,沒關係,沒關係,我能夠理解。孩子。”法師大度地擺擺手,微不可察地撇了一下嘴角,“不過我的承諾一直有效……在你離開凱瑞倫之前,可以隨時來告訴我你的決定。”

“謝謝您,先生,我——”

法師撿起地上的法術書,放到溫德琳手中,打斷了她的話,“拿着它吧,孩子。回去好好休息,等你感覺好一些了,可以再來找我。”

…………………………………………………………………………………………………………

當溫德琳回過神來的時候,她已經站在黑暗而冰冷的街道上。她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離開安奎斯的房間,怎麼離開教堂,怎麼走到街上的。就如同她不記得自己在幾個小時之前是怎麼離開旅店,來到教堂的。

我簡直就像個遊魂。她凝視着夜幕下的街道,不知不覺出了神。她來到凱瑞倫已經有兩周的時間了,這段時間以來,她白天每天都在研讀安奎斯的法術書,而夜晚則到他那裡去學習法術。可她對這些記憶都沒有什麼實感,就好像……就好像在做夢。

真是奇怪。她已經許久沒有這種做夢般的虛幻感了,自從她了解了夢之時和世界之時的關係之後,就已經將夢之時視為另一個世界,另一個現實。可現在這種感覺又找到了她。

溫德琳按揉着太陽穴,沿着街道慢慢行走。她一定忽略和遺忘了什麼東西,但究竟是什麼呢?她苦苦思索,可思緒卻無法集中。她懷中的法術書散發著微弱的熱量,就像懷揣一團火焰的餘燼,她能夠感覺到那本法術書上凝聚着法師的力量。而她的衣服上也沾滿法師房間里的熏香氣息,這味道不僅留在了她的身上,也充滿她在旅店中的房間。有時候她甚至覺得,在這香氣的包裹之下,她在旅店裡,和在安奎斯的房間中沒有什麼區別。

接下來我該去哪裡?溫德琳仰望天空,試圖梳理自己的記憶,她不知道自己該何去何從,下一步該去什麼地方尋找涅薩神殿殘留下來的太古之力?她不知道。不知為何,懷中那本法術書的熱度讓她安心。跟隨着安奎斯吧,她想,他應該能為我指引一條正確的道路。他那麼強大,睿智,而且博學……

不,可是他又是那麼的瘋狂。她又想,我在他眼中看到了瘋狂的火焰,火焰的真名,恬哈弩,一直在對他施加的自己的影響,而他從來沒注意到這種事,或許他以為自己完全戰勝和駕馭了那股力量。他能帶我走多遠?這個想法讓她渾身一震,一股寒氣從皮膚滲入身體。

可我又是怎麼回事?在我即將被火焰的真名吞沒時,是誰將我拉回?從前我似乎也有過這樣的經歷,那次救了我的又是誰?她迷茫地想,法術書的熱度慢慢地散入她的四肢百骸,讓她渾身都軟化下來,思考變得遲鈍,凝滯,無法向前。別再想這些了,她用巫杖支撐着自己的身體,疲勞從全身上下每一個角落湧出,將她填滿。

溫德琳迷迷糊糊地蹣跚前行。她太累了,一遍又一遍地施展那耗費精神的法術已經讓她失去了絕大部分力氣,她需要休息和睡眠。而次日的白晝,她還要繼續學習,當夜晚降臨的時候,她又要去安奎斯的房間。

我多麼像是一個提線木偶,每天做着同樣的事情,去同樣的地方,沒有空餘的時間,也沒有多餘的力氣去思考別的事。這個念頭在她腦中一閃而逝,很快就被混亂的思緒和無盡的疲倦所淹沒。

當她回到旅店時,已經是深夜,黎明很快就會到來,新的一天又將再次開始,但也只不過是繼續重複着前一天的輪迴。她走進自己的房間,幾乎是立刻就撲倒在了床上,疲倦如同沉重的巨石將她壓垮。

這一次,她沉入夢鄉之後,沒有再進入夢之時,沒有再回到那片夢中的森林。在睡眠中等待她的是無盡的黑暗,她感到自己懸浮在一片漆黑的水上,如同行走在深淵的水面上。她俯下身,凝視水面,然後從黑暗的水中亮起一點忽明忽滅的光。那光芒緩緩擴大,在水下幻化成一輪缺損的圓月。

那月輪在她面前逐漸放大,很快,溫德琳便忽然驚覺,不是那月輪變大,而是她沉入水中,不斷下沉,沉向那輪月亮。可她並不覺得驚慌或恐怖,而是說不出的寧靜平和。我一定在什麼地方見過它。她想,在什麼地方見過這場景。記憶在腦海深處復蘇,就如一個個氣泡浮出水面,噗的一聲破碎。她想起那座森林,那座木屋,那條河流,以及河流上的倒影。

在那一天,她離開森林的那一天,那條河流上倒映的也是這輪缺損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