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夜晚,溫德琳再次前往凱瑞倫大教堂。

“那法師不對勁。”小艾菲的聲音在深沉的夜幕之中響起,溫德琳走過街道,腳下絲毫不停步。她沉默片刻后,輕聲回答:“但我沒有別的選擇。”

“昨晚,他一直在主導你們的對話。”小艾菲說,“你都無法提出你感興趣的問題,只能被他牽着鼻子走,被他白白嘮叨了一大堆沒有用的東西!”

“至少他告訴我涅薩神殿的太古之力如今不在這座城市之中。”溫德琳的速度逐漸放慢,當她走出街道,來到大廣場前時,她停下腳步,仰望漆黑的夜空。白日里潔白整齊的建築物在夜晚成為了鬼影幢幢的陰森影子,盤踞在遠處的山巒上,在那原本溫和起伏的山脈弧線輪廓上延伸出了一片形狀不規則的深黑團塊。

“如果那力量不在這裡。”她喃喃道,不知道是在問小艾菲還是在問自己,“那我又該去哪裡尋找它?艾菲,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該去往何處。我覺得他或許能告訴我什麼,至少他是個法師,至少他知道的比我多。至少……”

“但他也能欺騙你!”小艾菲喊道,“他沒有幫助你的義務!”

“但是他想要圖謀我什麼?”溫德琳無力地笑笑,“圖謀我那一丁點可憐的財物?我低微的巫藝?還是我的身體?”

“都有可能,都有可能,小蜂。”

“可是我還有別的道路?”女孩轉身看向黑暗中的幻影,“我無處可去,艾菲,你知道嗎?在這座城市裡我無處可去,我必須來到這裡,但我來到這裡后又沒了目標。如果這裡不是我要去的西之西處,那麼哪裡才是?我不知道。而他可能是這座城市裡唯一能告訴我答案的人。”

幻影陷入沉默。溫德琳再次邁開腳步。她走過廣場,經過那圓形的岩石台座。藉著月光,她又仔細地看了看那台座上的圖案。她感覺那圓環形的東西像是一條蛇,不過她並不確定。

教堂的大門和昨夜一樣敞開着,她閃身進去,穿過門扉來到中庭,不過這回安奎斯沒有坐在石凳上。她環顧四周,走廊深處亮着一星光芒。溫德琳穿過走廊走了過去,看到一間房門微微開啟,裡面透出燈光。她推門走入,看到了房間中的安奎斯。

這是一間寬敞而豪華的房間,地上鋪着厚實的地毯,牆壁上裝飾着名貴的油畫,畫作描繪的幾乎都是父神聖書中的名場面。當中一張餐桌上的餐具與燭台皆包覆白銀,而安奎斯便穿着一件華貴的金色長袍,坐在一張深紅色扶手軟椅上,凝視着面前的爐火。溫暖香甜的熏香氣息從房間中飄拂而出,讓溫德琳整個人似乎都軟化下來,她分辨不出這令人感到舒適的香味究竟是出自哪一種香料,但她說不出地喜歡這種氣味。

“啊,孩子,你來了。”法師說,伸出戴滿寶石戒指的雙手表示歡迎,“來,隨意坐吧,孩子。”他揮了揮手,念動咒語,一張同樣的扶手軟椅出現在火爐邊。溫德琳拘謹地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小心翼翼地踩在柔軟乾淨的地毯上。她低下頭,看到自己沾滿塵土和污漬的靴子,在那地毯美麗的流蘇上留下了一個灰撲撲的腳印,頓時有些手足無措,不知道是該脫下靴子,還是該繼續前進。

“進來吧,女孩,不要在意那些小事。”安奎斯說,但還是皺了皺眉。

我就像個走進國王卧室的鄉下女孩。溫德琳對自己說,我真該把自己打扮得乾淨一些再來。她在門口磨蹭了一會兒,最終還是硬着頭皮走了進來,縮着肩膀,不住打量着法師房間里那豪華的裝潢布置。法師的房間應該是這樣的嗎?她心中冒出許多疑問,一個法師的房間難道不該是擺滿許多實驗用具還有許多書本的嗎?這看起來不像是一個法師的房間,更像是一個耽於享受的貴族的卧房。

“你一定在疑惑,為什麼這個房間里有這麼多的……”安奎斯看了一眼她,揮手示意房間中華貴的裝飾,“俗物。”

溫德琳從心底冒起一陣悚栗,不由自主地點點頭。

“我們是力之子,”法師繼續說,聲音緩慢但有力,“我們擁有常人沒有的力量,我們的權柄凌駕於俗世之上,不是嗎?我們有能力,有權力也有資格享受這些。女孩,難道你沒有想過,用自己的力量去征服其他人,讓他們服侍你,畏懼你,讚頌你?”他的話語滿含誘惑力,在房間中充溢的熏香氣息之中,溫德琳不由得有些暈眩。

“俗世只不過是我們存放這些東西的倉庫。”安奎斯舉起一隻手,向溫德琳展示他手上的寶石戒指,“你看,孩子,只要我們想,就可以隨時從裡面取用。而我正是這麼做的。難道你從前沒有過這樣的夢想?想要過更好的生活,有用不完的金幣,不必擔心生計?”

溫德琳茫然地抬起頭,看着那些美麗的寶石。是啊,在很久很久以前,她不是也做過如此斑斕瑰麗的夢?夢想着自己住在寬敞豪華的房屋之中,穿着用絲綢和蕾絲做成的美麗衣服,只要想,就可以到滿是鮮花和美味餐點(直到現在,她能想象的最美味的食物依舊只是烤鹿肉)的舞池裡去跳舞,那個時候就會有英俊的王子來牽住自己的手,和自己一起在花瓣中旋轉,旋轉……

“法力可以讓我們得到這一切。”法師的嘴角露出一絲微笑,他的手指慢慢握緊,攥成拳頭,“誠然,這些世俗的享受與財富只不過是我們在追求法力的過程中隨手採擷到的無名野花,但是誰又能說這不是一件好事呢?”他站起身來,走到溫德琳身邊,握着她的手,將她引到軟椅邊。溫德琳獃獃地跌坐在椅子上,感到自己的掌心裡被塞了什麼東西,她張開手掌,看到的是幾枚閃亮的金幣。

法師已經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雙手十指交叉,寶石戒指反射着爐火的光芒,顯得愈加璀璨。“我想你應該需要這些。”他說,打量了一番溫德琳的穿着,“凱瑞倫的旅店可不便宜。”

溫德琳想要把這些金幣還給他,可是她的腦袋說不出地遲鈍麻木,就像是泡在熱水裡的干茶葉,暖融融懶洋洋地舒展開來,大腦的命令沿着身體懶懶地爬行了一番就停下了,如同爬到一半就決定就地冬眠的毛蟲,她的手掌就那麼平攤着,任由那些金幣留在裡面。

安奎斯打量了她半晌,視線聚集在她的巫杖上。法師的眼中露出思索的神情,然後微微一笑,“孩子,我能仔細看看你的巫杖嗎?”

這句話將溫德琳一瞬間從那溫暖遲鈍的恍惚中驚醒,令她差點從椅子上跳起來。女孩下意識握住阿德莉亞的巫杖,看了看它,又看了看安奎斯。法師的笑容和善而慈祥,溫德琳那從心底陡然燃起的懷疑火苗一點一點逐漸熄滅,最終,她還是遲疑着將巫杖交到安奎斯的手中。

在這一路上,溫德琳幾乎沒有發現這根巫杖內蘊涵著任何神奇的魔法力量,就好像它只是一根普通的木棍。在她的記憶中,艾菲同樣沒有使用過它,也沒有對她講述過巫杖究竟有何力量。說到底,她連巫杖究竟是何作用都不甚清楚,只知道它是用來輔助巫師施法的工具,每個巫師最好都有一根巫杖。

“這不是你的杖吧,女孩?”安奎斯撫摸着巫杖粗糙的木質表面,沉吟半晌后突然問道。溫德琳一愣,有些尷尬地點頭承認。

“我能看出來,你未曾使用過這巫杖。也不知道該如何去使用它。這杖內的力量不完整,就像缺了一塊的月亮。”安奎斯說,微微皺起眉。這女孩為什麼要攜帶一根不屬於自己的巫杖?這巫杖究竟屬於誰?不過他沒有馬上問出這些問題,而是轉移了話題,“而且我也看出來,你對巫杖一無所知。”

溫德琳羞愧地低下頭。她跟隨艾菲學習了兩年多的巫術,但是在這位真正的法師面前,她卻還只是個什麼都不懂的愚鈍孩子。

“請您告訴我關於巫杖的事,先生。”溫德琳小心翼翼地說,復又抬起頭,用渴求目光看着法師。

安奎斯滿意地笑了。“當然,孩子。巫杖,或者說巫具——它不一定是杖,也可以是別的物件——就是巫師自己。”他說,抽出自己的巫杖橫放在膝上,那塗著清漆的木質表面跳躍反射着閃亮的火焰光芒,“巫師可能攜帶許多具有魔法的用具,但是真正的巫具只有一件。巫具是巫師的法力焦點,凝聚着他的力量,巫具就像一句詩,描述和反映着巫師本人。”

“從沒有兩件一模一樣的巫具,也沒有兩個一模一樣的巫師。”法師繼續說,“而一個巫師,也不可能同時擁有超過一件巫具。”

“為什麼不可能呢,先生?”溫德琳忍不住問道。

“你不會想讓自己分裂成兩個吧,孩子?”安奎斯不禁失笑,他驚訝於這問題的天真和愚蠢,“兩個巫具,代表兩個焦點,兩份力量,一個完整的精神只能投射在一件巫具上。分裂會造成不完整,而且你無法將自己的精神投射在多件巫具上,除非你的精神本身就是碎裂的,不完整的。從前倒是有那麼幾個愚蠢的巫師,想要藉助精神與人格的分裂同時持有並操縱多件巫具,可是那行為只是拆分了自己的力量,一個人力量的總量是不變的。最後他們的下場都很慘。”

說到這裡,法師搖了搖手指,“不過,雖然愚蠢,他們卻是很好的前車之鑒。在巫藝的道路上,並非所有岔路都通向最後的完滿與至善,總會有許多死路。”

他頓了頓,又說,“而且,一個巫師不能使用另外一個巫師的巫杖,除非他得到後者的傳承。你看,一個人無論如何都無法完全變成另一個人……不要把巫杖當做物件來看待,將它們當做人來看待,孩子。這巫杖並不屬於你,但它的力量卻與你的力量同出一源。它屬於誰?”

溫德琳猶豫片刻,還是回答,“它……屬於我老師的老師。”

“那也是一位女巫嗎?那一位現在還在世嗎?”

“不,她已經離世許久了。”溫德琳說。

“原來如此,在主人離世許久后,它依然有着如此力量……”安奎斯喃喃道,“看來她一定是一位強大的女巫。”

“是的,她是一位非常善良而溫柔的女巫。”溫德琳說,“只可惜我沒有能力使用她的巫杖。”

“是的。”安奎斯滿臉遺憾地回答,他又端詳了阿德莉亞的巫杖良久,還是有些不舍地將它交還給溫德琳。他看上去像是想詢問一些別的問題,但最終只是說,“我們該開始了,孩子,我履行諾言的時間到了。”

“諾言?”溫德琳一怔,“您是說……”

“希望你不會覺得我是在小瞧你……”安奎斯說,起身從書架上拿下一本裝幀華麗的燙金厚皮大書,書背上是《伯里納特聖言集》,但當法師的手指從上面拂過,它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行發光扭曲的符文。那是真言轉寫成的文字,溫德琳在心裡將它默默念誦,“力量之焰”。很顯然,這書名寄託了撰寫者的願景。

“這本書中記載了一些基礎的魔法,其中就包括火咒。我還是覺得,雖然你已和自己的老師學習過,但我們還是重頭來比較好,對吧?”法師溫和地笑着,將書交給溫德琳。女孩感激地點點頭,但不知為何又有些不安地眨着眼。

好像缺了些什麼。缺少了什麼東西。溫德琳接過書,腦海中猛然浮現出的這個念頭嚇了她一大跳。究竟缺少了什麼?她拚命在記憶中尋找答案,想要抓住這一閃而逝的違和感,劈裂現實的閃電。但是她一無所獲。安奎斯的聲音將她從思索之中喚回現實,溫德琳羞慚地低下頭,將注意力集中在書本上。

“我相信你已經學習過真言。”法師說,“你應當也知道,只有真言本身並不足以構成法術——除非你非常強大,如同真龍一般強大,能夠控束完整的真言。我們需要法咒來規束這原初的至強之力,把它削弱到能夠為我們所用的程度。那麼孩子,你學習了哪些法咒?”

“只有一種……烏爾法咒。”溫德琳低聲回答。

“哦……那是女巫的法咒嗎?”

“是的,先生。”

“女巫的法咒,女巫的法咒……”安奎斯喃喃自語,手指敲打着椅背,“如你所知,孩子,每一種法咒都是一門嶄新的語言,不完整的語言,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說法師全部都是語言學家也不為過。我們需要學習多門法咒,每一門法咒擁有的特性都不相同,有的法咒善於防護,有的法咒擅長控束生物,而有的法咒擅長創造無形力量……我不知道烏爾法咒的特性,孩子,或許你能告訴我?”

溫德琳的頭埋得更深了。她研讀與學習烏爾法咒長達兩年時間,可她卻未曾精研過除治癒之外的咒法,也不曾意識到兩門法咒之間竟然會有所不同。艾菲教她唱歌,記憶歌謠的旋律,但從未對她說過這些。她回憶艾菲的教授,卻驚訝發現女巫的授課方式除了歌謠之外,便是帶她到森林和村鎮中去,讓她親自認識那些藥草,認識那些傷病,從未教授過除此之外的任何理論知識。

“對不起,先生……”溫德琳羞愧地聽到自己微弱的聲音從唇間溢出。

安奎斯揚起了一邊的眉毛。

“看來你的學習非常的……原始,而且也不太系統,是吧,孩子?”法師嘆了口氣,有些苦惱地按揉着太陽穴,“那麼你會些什麼技藝?”

“我會治癒……尋查,修補,造光……”溫德琳低聲說,每說出一個字,她臉上的溫度就增加一分。說到最後,她的臉頰幾乎像是發燒似地開始發燙。

“不,不,不是那些小法術,”安奎斯說,聲音聽起來有些不耐,他揮揮手,“我不要聽這些低等技藝。那些高等技藝呢?哪怕是最基本的高等技藝也好。孩子,你會控制元素,變化形體,召來物體,控束其他生物,讓它們聽你號令嗎?”

溫德琳沒有回答,她坐在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

“啊,女巫的技藝。低等技藝。”法師冷笑一聲,“修補有什麼用?那些誰人都會的小法術有什麼用?怪不得女巫只滿足於在鄉間做一些低劣的活計,當占卜師,當補匠,當接生人。”他再次從椅子上站起,“孩子,你應當去學習真正高深的技藝,那些才是魔法真正的力量所在。”

溫德琳下意識地想要反駁,她想說不,這些東西才是巫藝的根本,治癒和守護比破壞和毀滅更加重要,也更加被人所需要。但是她看着安奎斯嚴厲的臉龐,話語全部堵在了喉嚨口。

“是的,先生。”她順從地低聲說。

“我會教你一門新的法咒。”安奎斯說,做了個手勢,“法師的法咒。孩子,你可以把這本書帶回去研讀。”

“但是,先生,這書——”溫德琳驚訝地站了起來,“我怎麼能——”

“這不是什麼珍貴的術典。”安奎斯安撫她,“這只是一本法術書的複製品,不具有任何神奇的力量,也沒記載着什麼高深的法術,只要我願意,隨時可以製造出無數本。用來給初學者當教材正好。”

“我……我不知道該怎麼感謝您,先生……”溫德琳惶恐地抱着那本大書,想要鞠躬,但是卻被法師按住肩膀。安奎斯微笑着搖搖頭,“孩子,你可以回去了。”

在溫德琳匆匆離開法師的房間之後,安奎斯放鬆地坐在椅子上,臉上的笑容像陽光下的霜霰一樣消失了,陰影籠罩着他的面頰。他抿緊嘴巴,嘴唇勾勒出一條冷硬的線。

“哼,女巫……”過了許久,他才冷冷地吐出一個字眼,刻薄地接道,“一群愚蠢的女人。但涅薩神殿的傳承偏偏在她們的手中……”

當然,這些話語並沒有傳入溫德琳的耳朵。她已經離開教堂,沖入寒涼的夜風之中,懷裡抱着那本沉甸甸的術典,心臟砰砰跳動着,在書本與後背之間來回碰撞,幾乎就要從喉嚨中跳出。他真的肯教我,真的肯教我法師的技藝。溫德琳興奮地在腦中一遍遍回味這句話,全身都不住地戰慄。

小艾菲的聲音在她身邊響起,“你這次又從他那裡得到了什麼東西?”

溫德琳轉過頭,看到在夜色中雙腳離地漂浮的小艾菲,將懷中的書本展示給她看。

“哈,一本術典?他捨得把這種東西給你?”

“不,這只是……一本非常初級的魔法書。他說要教給我法師的法咒。”溫德琳說。

“不要相信他。”小艾菲重複道,“不要相信法師,小蜂。”

溫德琳嘆了口氣,將書放回懷中,垂下視線。

“我別無選擇。”她重複道。

次日白天,溫德琳用安奎斯的金幣付了房費。法師慷慨的贈予足以讓她在未來的一個月之內都不必擔憂自己的生活,這讓她對法師的感激與尊敬更上了一層。而整個白天的時間,除卻三餐之外,她都在研讀那本書。就如安奎斯所言,裡面沒有記述任何高深法術,整篇都在講述一門新的法咒,以及用這門法咒驅動的小小法術。

她也對比過艾菲留下的術典與安奎斯的書本,前者全本均為手寫,且記述雜亂無章,甚至連目錄都沒有,整篇記滿了各式常見病症與罕見疾病的病徵與治療方式,以及各種草藥的性狀和效果。在這些東西之間穿插着一個個法術,但都只寫出了必要的真名以及法咒言詞,這些法術所含龐雜混亂,從用於修補物體的修補咒,到尋查術,再到控束大地之力的土魔法,並且沒有任何難易順序,在一個小照明咒之後便記載着艱深的大地魔法。

在這些法術的法咒詞彙之間,還寫着施術者對這一法咒的感悟和體驗,這些字跡也混亂無章,有些寫在頁面最上,有些插在其他文字的行間,閱讀起來極為困難,但溫德琳卻能夠辨識出艾菲清秀的筆跡,而剩餘放縱寫意的字跡或許就是出自阿德莉亞的手筆。

在閱讀艾菲的術典之前,溫德琳從未接觸過其他所有術典,她一直認為所有術典的記述方式都像這樣混亂,並非常樂於在字裡行間尋找艾菲留下的筆記,就像在茂密叢林間與她一起玩尋人遊戲一樣。沉浸在其中的溫德琳絲毫不覺閱讀困難,學習那些法術時也覺得輕鬆愜意。艾菲只需留下寥寥數語,她就能完全理解其中含義。她一直因此而得意與自傲,這是她們之間獨有的心有靈犀。

但是安奎斯的術典則與艾菲的術典完全不同。這本裝幀精美的書經過精心的印刷與排版,對書本的每一部分內容都做了分節與目錄,甚至精確到小節。它從法咒的基礎知識開始逐級深入講解,而關於法術的記載則統一在書的最後,整本書極富秩序感,書頁整潔乾淨,沒有任何污損和他人筆跡。在閱讀時,溫德琳感到自己彷彿正在和一個嚴苛的紳士交談,他身着得體的衣服,正以嚴厲的眼神審視着她,讓她感到渾身不自在。

而在閱讀艾菲的術典時,她則完全沒有這種感覺。

安奎斯的術典告訴她,每一個法術都要按部就班地念誦咒語,每一個音節都要絕對準確,魔法是變幻無常的藝術,只有能夠完美而精準地控束它的人才能稱得上真正法師。術典上的咒語繁瑣而縝密,在解讀了那些法咒的含義后,溫德琳意識到,它與自己以前學的魔法截然相反。這些法咒就像是緊密的織物,緊緊包圍着真言,它精確地描述出了法術的效力,不允許有一絲模糊,不允許有一絲歧義,在這些法咒之中,一切都按字面意思理解,施法者個人的感悟沒有任何用武之地,只要按照它的規則,就能成功施展法術。可是一旦出錯,就會導致法術失去控制。

可這和艾菲的魔法完全處於兩個極端。艾菲很少對真言加以過多控束,她只是輕輕將事物推向自己想要的方向,她總是讓事物在它原本自然的狀態下發展,最終導向她想要的結果。而溫德琳也是這麼做的,她推動光,就讓周遭的光線自然聚集在指尖或劍尖,她推動水,就將語言化作船槳或微風,輕輕一推,讓水自然流淌。

但安奎斯的術典卻要她用法咒圍成堅實壁壘與大壩,將水流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它作的是堅固的水渠而不是輕柔的微風;它要她從無中創造光,而不是吸引與收集周遭的光線,就像對自己的孩子有着無窮控制欲的父親。

溫德琳始終無法習慣這種施法方式,艾菲教導她,要將自然萬物當做自己的導師與友伴,而安奎斯的術典卻要她將它們當做自己的奴僕,完全地控制它們,不能允許一丁點逾矩。而它對她也是一樣的嚴格,在念誦咒語時不能有一丁點出錯,這一切像是法咒在控束她,而不是她在控束法咒。在結束了一天的學習后,她感到頭暈腦脹,並且難以思考,注意力也無法集中。

這兩種施法方式究竟哪種是正確的,哪種是錯誤的?她不住地詢問自己,法師的法術真的適合自己嗎?但她不忍拂逆安奎斯的好意,只得拚命地繼續研讀下去,一直到夜幕降臨。

在入夜之後,溫德琳結束閱讀,從椅子上站起來后,從四肢百骸湧起的酸麻與疲倦立刻襲擊了她,讓她一時間難以保持平衡,躺倒在床上。眼中所見的事物開始扭曲晃動,大腦深處如同被尖錐鑽刺一般疼痛難忍,她勉力睜着眼睛維持了片刻,就閉上眼睛,在眼皮所營造出的黑暗之中浮現出無數旋轉的光斑,伴隨着她腦中的疼痛一起飛舞。

這是她第一次經歷閱讀術典帶來的痛苦。可在修習艾菲和阿德莉亞的術典時,她只感到輕鬆與愜意,即使讀不懂術典之中過於艱深晦澀的內容,也不會給她帶來如此痛苦。這術典究竟是怎麼回事?溫德琳想要思考,但思索卻在絞痛之下難以為繼。過了片刻,她沉沉睡去,一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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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當溫德琳再次來到安奎斯的房間時,已經是翌日的夜晚。在那一天的白晝,她沒有再去勉強自己閱讀那法師的術典,而是等痛苦減輕之後,便來尋找法師。

安奎斯像那一天一樣讓她坐在椅子上,似乎對她昨天沒有造訪感到毫不驚訝。

“書本的內容不太簡單,對吧?”法師溫和地說,將一杯紅茶遞給溫德琳。紅褐色的茶水顏色光潤飽滿,散發著如同室內熏香一般溫暖的香氣。

“是的,先生。我……”溫德琳接過茶水,低頭看着水面上倒映的自己,低聲說。

“在學習的時候感到痛苦,感到頭昏腦漲?”安奎斯和聲問,“感到難以繼續?”

“是的,先生,我——”

“好了,孩子。我明白,你所經歷過的,我大多也都經歷過。”法師伸出雙手做出下壓手勢,打斷溫德琳,“你要克服它們。”

“但是——”

“你要克服它們。”安奎斯嚴厲地說,“所有學徒在修行時都是一樣的,他們面臨的困難全都相同。克服了它們的人,才能走上巫藝之道,成為真正的巫師。而克服不了的,只不過是凡人而已,沒有資格推開那扇大門。在這條路上痛苦是當然的,孩子,不要抱有那種女人的天真,認為凡事都能夠輕而易舉地做到。像個男人一樣克服它,在巫道之路上容不下女人的軟弱。”

溫德琳怔怔地看着法師,她想要反駁他,但是不知為何,她卻說不出口,一句話都說不出。似乎有無形的力量在震懾這她,束縛着她,讓她難以生出反抗法師的念頭。他說的有道理,所有學習與修行都伴隨苦難的考驗。她心底有聲音在說,你要以他的方式,要以男人的方式去學習和克服這一切。

最終,她低下頭來,喃喃說,“是的,先生。”

“或許幾天之後我可以看到你施展一些小法術。”安奎斯的聲音和緩下來,他敲打着軟椅的扶手,“比如簡單的控火,或造光……”

“可我會造光,先生……”溫德琳猛然抬起頭來說。

“不,不要用女巫的低等技藝造光,你要用法師的高等技藝造光。即使是同樣的法術,使用的技藝也有高低優劣之分。”法師說,“不要用那麼軟弱的方式去施法,若你要推動何種事物,就要完全控制它。”

“那法術……與我在老師的術典上看到過的法術……都不相同。”溫德琳小聲抗辯,“我……我可能還需要一段時間去習慣它。”

“女巫的術典?”安奎斯挑了挑眉,“你的老師留給你的?”

“是的。”

“它們在你身邊嗎?”

“在。”

法師用手指輕輕頂着太陽穴,似是在思考。過了良久,他微笑道,“那術典上的法術,你都看過嗎?”

“都看過,先生。”

“它們如何?力量是否強大?所用技藝是否複雜?你老師的術典中,總不會盡只是一些尋查修補之流的低等技藝吧?”法師語帶譏嘲地說。

“不是,先生。在那術典中同樣有高深魔法。”溫德琳連忙說,“有土魔法,它十分高深,力量強大,可我至今都無法讀懂那法咒言詞……”

“哦?土魔法。”安奎斯略一沉思,他站起身來,嘴角上挑,露出極具攻擊性的笑容,“那麼與我的技藝相比如何?”隨即他指向火爐,念誦咒語,那火苗轟然崩爆,從爐膛中躍出,跳躍到他手掌之上熠熠生輝,就如同託了一個小太陽一般。法師不斷催動咒語,炎風四下卷舞,掌上火焰愈發膨脹猛烈,邊緣開始泛起熾白光輝,溫德琳只覺滾燙熱浪迎面撲來,髮絲瞬間焦黃捲曲。

安奎斯凝神注視着掌上烈焰,臉頰被火光映得煞白,雙眼中的光芒如火光般熾烈,待得那火焰即將爆炸的瞬間,他大喝出一句咒詞,雙掌合十,火焰在他手掌之間瞬間消散,無匹的熱力即刻間消於無形,只余被燎得漆黑一片的爐火,與焦黑捲曲的地毯與桌椅。溫德琳還未從震驚之餘回過神來,便聽到雜沓慌亂的腳步聲,緊接着是幾個教士推門而入,臉上滿是震驚與焦急之色。

“安奎斯閣下!這光是怎麼回事!難道是失火——”

與教士們的視線接觸的瞬間,溫德琳便覺渾身僵硬,難以動彈。與法師的相處幾乎讓她忘記了這裡是凱瑞倫大教堂,而她則是一名女巫。該怎麼矇混過去?如果被識破了,又該如何逃跑?溫德琳的腦海中一片混亂,不由自主地看向站在原地的安奎斯,只希望這扮作教士的法師能解開這一困境。

“無事。”安奎斯沉聲道,“無事發生。”他的聲音雄渾厚重,讓人不由自主地想要聽從。那些教士聽了之後,立刻僵直在原地,眼神也開始飄忽模糊。那領頭一人機械點頭,恍惚地重複道:“無事發生。是的,無事發生,打擾了,閣下。”說罷,他們關上門離去,看都沒再看溫德琳一眼。

“你老師術典中記載的技藝,與我的技藝相比如何?”在教士們離開后,安奎斯施施然坐回軟椅之中,輕輕彈指,於是那地毯與桌椅的烏黑焦損便全部復原。

溫德琳不及回答,他便自顧自地繼續說了下去,“若我能獲得那大地中的太古之力,便能發揮出十倍百倍的法力。不說這爐膛中的小小火苗,就連山林大火,天上雷火也全要聽我號令。而那芸芸凡俗眾生的心智也盡皆歸屬於我。即使是國王宰相,我也呼之即來,揮之即去。”

他伸出雙手,舉向天空,低聲吟誦,“巫藝!法力!這便是所有!女孩,你應當明白,女巫只能流落鄉野,以修補與治病為生是因為她們無法學會高等技藝,沒有精深法力。否則她們何必甘於隱居在那鄉下僻陋之地?真正有力量者當如我一般,無所畏懼地居住在這城市之中,控束他人為我所用,予取予求。”

安奎斯放下手掌,轉而看向溫德琳,雙眼中燃燒着熾烈火光,那對於溫德琳而言是何等陌生的光芒——與艾菲眼中曾燃起的滿含怨憎與黑暗的烈火不同,安奎斯雙眼中滿是對法力與權力的渴求。溫德琳只覺渾身悚栗,被這眼神所懾,唇舌僵硬,難以應答。

“如果你聽從,我便可以教你高深巫藝,給你力量。”法師循循善誘地說,然後忽然一笑,輕輕拍掌,那聲音頓時將女孩從戰慄中驚醒。安奎斯再度換上慈祥面孔,溫和一笑,“孩子,我希望明天這時候依然能在這裡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