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時分,陽光灑在碼頭上,將濕漉漉的地面映得閃閃發亮,浸透了海水的泥土在烈日的熱力下蒸騰着裊裊的熱氣,魚鱗、海藻和碎裂的貝殼在這裡被無數只腳踩進土壤,埋入地下,鋪成了這一段永遠散發著海腥氣息的大路。

溫德琳走下貨船,雙腳踩在碼頭大路的泥土上。她低頭看了看粘在靴跟處的幾片魚鱗,皺了皺眉,將它們在地面上蹭掉。然後她抬起頭,打量這座城市。

她從未見過如同凱瑞倫一般能夠完美詮釋“白灣”這兩個字的城市。它就像是一條白色的綢帶,沿着曲線和緩的海岸線迤邐鋪開,以白色岩石建造的建築群極富層次感,也極有秩序地鋪展開來,而那些顏色較灰的房屋就如同絲帶皺褶中的陰影,一直蔓延到聳起的山坡之上。

“凱瑞倫。”溫德琳喃喃道。當她尚未抵達凱瑞倫時,所思所想儘是這座白色的城市,坐落在西方之海上的都城,涅薩神殿的所在之地。可是當她來到這裡,心中的激奮便很快被更大的迷惘與無措所淹沒:她已經來到了這西之西處,西方之城,這不假。可是太古之力在何處?在來到凱瑞倫之前,她從未想過自己究竟應當去這座城市的何處尋找。如詩神法拉所說,涅薩神殿已經破毀滅亡,她應該去哪裡尋找能夠打開森林之門的力量?城市不會將太古之力拱手送上,她必須自己去尋找。

在片刻的迷思之後,溫德琳決定無論如何,都要先前往涅薩神殿的舊址,如今的凱瑞倫大教堂。她詢問路人,得知道路后,便朝着那處前進。沿大路行不多時,她便已經看到重重民房后那高大而宏偉的教堂尖頂。待得從建築物包夾的街道中走出,她的面前便豁然開朗,大教堂的全貌呈現在她眼前。街道盡頭是一座圓形廣場,地面以潔凈的白色岩石鋪就,廣場正中有一圓形台座,但台座上卻沒有雕像或其他事物,只有幾塊碎石。

整個岩石台座上落滿灰塵,划痕遍布,斑駁不堪,顯然已非常古老。但是勉強可以看清,台座上的浮雕卻並非太陽與羽翼的圖案,而是某種首尾相連,結成圓環的事物。溫德琳在台座面前觀看許久,始終無法辨認這圖案究竟是何物,只好離開。

廣場上滿布虔誠信眾,他們或跪倒在大教堂前禱告,或沿着廣場邊緣轉圈繞行,每走七步便跪拜一次。即使是未禱告與跪拜的行人,也均在這大教堂前垂首袖手,以謙卑姿態行走,喃喃念誦父神聖書上的言詞。當溫德琳發現在這偌大廣場上只有自己一人昂然抬頭直視這宏偉建築,而招來許多人注視時,不由覺得一陣尷尬,於是連忙低下頭,裝作虔誠教眾的模樣,混在人群中快步走向教堂大門。

在走過那扇厚重而高大的黑色木門時,溫德琳看到小艾菲的身影在人群中一閃。“艾菲?”她輕聲喚道,而身邊的信眾朝她投去厭惡與責備的眼神。溫德琳縮了縮頭,想要停下腳步來尋找幻影,但被身後的人一擠,又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最後,她發現小艾菲不知道何時出現在她的身邊,腳步輕快地負手前行,朝她微笑。

“我們這次可來了一個不得了的地方,是吧?”小艾菲說。

溫德琳本想回答,但馬上意識到自己身在何處,於是含糊地點頭。小艾菲對她做了個鬼臉,又鑽入人群。溫德琳嘆氣,抬頭觀望教堂內部大廳的彩繪玻璃與高大的大理石穹頂,可馬上便有人用肩膀輕撞她一下,低聲斥道:“低頭!”她轉頭去看那人,只見是一個衣冠楚楚的中年男人,正挽着一個他妻子模樣,身穿深色長裙的女人,滿臉不悅之色地瞧着她。溫德琳連忙悄聲道歉,低下頭去。男人高傲地哼了一聲,轉過身不再理會她。

教堂大廳的兩側擺放着一排排鋪有潔白桌布的長桌,只在當中圍出一條筆直道路,道路上鋪着深紅色地毯。數個教士正坐在桌后,面前攤開聖書,一手握着聖徽,低頭喃喃禱告。“這鬼地方真讓人憋得慌。”頭頂上傳來小艾菲的聲音,溫德琳下意識又抬頭看去,卻看到幻影不知何時坐在彩繪玻璃窗的窗沿上,晃着兩條纖細小腿,雙腳上的鮮血緩緩滴落,正落在下方長桌上,將那潔白桌布染上了點點殷紅,又隨即消失。然後小艾菲站了起來,雙手平舉,向溫德琳擠了擠眼睛,模仿大廳盡頭聖壁上太陽浮雕向兩旁伸開的雙翼,猛地跳了下來。

溫德琳失聲驚叫。這聲音在肅穆而安靜的教堂大廳中極為清晰,幾乎所有信眾都不約而同地轉過頭對她怒目而視。就連在長桌前誦經的教士們也停止了念誦,驚訝地看着聲音傳來的方向。溫德琳連忙捂住嘴巴,驚慌地向後退了兩步。小艾菲自空中落下后,卻忽然在空中消失,轉眼間又出現在她的面前。

“肅靜!”先前那個中年男人咬着牙齒,從牙縫裡擠出聲音。溫德琳連連點頭,並且道歉。過了一會,信眾的騷動才慢慢消弭,隊伍繼續向前前進。最終,信徒的隊列來到了大廳盡頭的聖壁前。聖壁上雕刻着父神的羽翼太陽聖徽,兩側是通向內庭的門扉,與放置在牆邊的告解室。聖壁前放置着燭台與一張木質高腳座椅。信徒們聚集在聖壁下,將牆壁團團包圍,留出了一個半圓形的空地。

溫德琳被身邊的人擠在人群最前,不知所措地呆站在聖壁最前方,她不知道這些人要做什麼,也不知道他們在等待什麼。小艾菲蹦蹦跳跳地走上前去,站在椅子前面歪着頭打量面前的信眾。

“你不覺得他們非常像某種昆蟲嗎,小蜂?”她笑嘻嘻地評價道。溫德琳沒有回答。

“執行同一種動作,排成同一行隊列,面對着同一個偶像……說同樣的話,做同樣的事。”小艾菲轉過身去,向聖壁揮手,“你看,他們不是很像沒有自我意識的蟲嗎?人在宗教面前還算是人嗎?就好像人在強權面前不像人,而是像某種為人勞作的機械一樣。你看,宗教豈不就是精神上的強權嗎?”

她在說這些話的時候,一位教士正巧從聖壁一側的門扉中走出。那是一個大約四五十歲的中年男人,兩鬢已經斑白,面容和善,手持一本父神的聖書。他來到椅前,對面前的信眾們行聖禮,並口念簡短禱詞以做問候。聖壁前的信眾們也同樣行聖禮,齊聲念誦禱詞,那聲浪突如其來,將溫德琳嚇了一大跳。直到聖禮和問候結束之後,她才回想起這些已經被自己拋棄許久的宗教禮儀,但時機已經過去,她只能獃獃地站在原地,任由身邊的信眾朝自己投來惱怒和責備的視線。

教士顯然也注意到了她——這個在人群最前呆立無助的女孩——並且向她微笑以示安撫。隨即,他坐在那張高腳椅上,翻開聖書,開始誦讀其中內容。直到現在,溫德琳才明白,原來這是一場講道。而隨着教士打開書本,她身邊也不約而同地響起一陣書頁翻動聲。幾乎所有信眾都拿出了聖書,隨教士的動作翻動。當他開始誦讀第一句時,信眾們就已找到那句的出處,並翻到那一頁。而偶爾有一些還不熟悉聖書內容的信眾,也在其他人的指點下迅速找到了正確的頁碼。

只有溫德琳雙手垂在身邊,依舊獃獃地站在那裡。她能夠隱約感覺到其他信徒對自己的不滿,或者說怒意。她甚至聽到身後傳來諸如“不懂規矩的鄉下女人”之流的小聲嘀咕。可那些聲音就像是耳邊的清風一樣,她完全沒有在意。因為她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個教士身上,那個捧着聖書,虔誠地念誦着的教士,久久地凝視着他。

那個教士——

“你知道嗎,艾菲?”她輕聲說,聲音被淹沒在教士洪亮、清晰而富有磁性的念誦聲中。小艾菲的幻影在她身邊出現。

“我知道,力的天賦之一就是辨識力量。除非巧於隱藏,否則巫師皆識得巫師。”幻影回答。

“他——是個巫師……”溫德琳凝視着那教士,用如同脫力般的聲音喃喃囈語。

終於,講道結束了。教士合上聖書,以一句“聖哉”作為結尾。信徒們滿含期盼與喜悅地走上前去,將溫德琳推擠到隊伍最後。有人想要領受聖洗,有人想要進行告解,而有人則想要教士為他的孩子起名。他們圍在他的身邊,就像蟻群圍住蟻后,每個人臉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以及對莫大恩典的感激。溫德琳站在人群最後,冷眼看着他們,心中又回想着小艾菲的那句話,宗教是精神上的強權。

但這多麼可笑!在父神的神殿中,竟然有兩個異教的施術者。其中一個扮作教徒,而另外一個則扮作教士。她只是想象了一下這場景就忍不住想要笑出聲來。但是在這莊嚴肅穆的教堂之中,她不能因滑稽而發笑,只被允許因蒙受恩典而喜悅發笑。

“看啊,那些人臉上的笑容,那種不自然的表情。”小艾菲說,她撫摸着教堂中的長桌與長椅,在那上面留下一個個轉瞬即逝的血手印。

“他們簡直就像是被什麼給控制了一樣。”溫德琳悄聲說,皺起眉頭。

“所有的宗教都這樣。”小艾菲篤定地說,“這種喜悅和攝入藥物而感受到的狂喜幻覺或許沒什麼本質上的不同,宗教無非就是心靈的麻醉劑,另一種意義上的藥品罷了。”

“如果你當著他們的面說這種話,一定會被拖出去燒死。”溫德琳嘆息,而小艾菲則毫不在乎地笑了,“我們是女巫,小蜂,我們是女巫。女巫不以瀆神為樂,還能以什麼為樂?”

“那是他們認知中的女巫。”溫德琳搖搖頭,“我們就是我們,不是別的什麼。”她在大廳中佇立許久,直到圍繞着教士們的信徒散開,離去。他們在離開時,臉上還帶着滿足的神情。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一直等待着,或許是她期盼着和那位同為施術者的同胞,那位裝扮成教士的巫師交談?還是說……

教士終於能夠從座椅上起身。他對她微笑,點點頭,然後轉身走入大廳一側的告解室中。溫德琳遲疑片刻,終於走上前去,推開告解室另一半大門。在兩個小房間之間僅有一道帶傳聲孔的木牆相隔。

“年輕的力之女,你為何來到此處?”木牆後傳來教士溫和的聲音。

就如同我知道他是巫師一樣,他當然也知道我同樣是一個女巫,溫德琳想。她遲疑片刻后,低聲回答:“為追尋西之西處而來。”

“西之西處?”教士輕咦一聲,隨後輕聲呢喃,“西之西處,西之西處。那是多麼縹緲的言詞,我已經許多年沒有聽過。那隻不過是旅人的迷夢,是詩人的妄念。年輕的力之女,你在這裡找不到西之西處——它不在這裡。”

“可凱瑞倫是離西之西處最近的城市。”溫德琳以篤定而不容辯駁的語氣回答,“我只能來這裡。西之西處一定存在,涅薩神殿在哪裡,它就在哪裡。”

“涅薩神殿已經不在了。”教士柔聲說,“它已經被摧毀。現在在這裡的只有凱瑞倫大教堂。女孩,你在這裡找不到任何關於巫道技藝的事物,這裡只有愚昧的教眾與自以為聰明的教士,僅此而已。”

“可既然這裡沒有關於巫道技藝的事物,您又為什麼在這裡呢,巫師先生?”溫德琳反問。教士則回以輕朗的笑聲。

“最危險的地方,”他說,“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術法可以是神跡,女巫可以是修女,法師可以是教士,只要換上不同的衣服,你可以是任何人。”

“不。”溫德琳不假思索地說,“我就是我。我不會是其他任何人。而我也不想偽裝,不想欺騙。巫術就是巫術,我不想將它冠以別的什麼名號。”

教士又笑了起來,“天真可愛的女孩。”他說,“我真希望你能一直保持如此天真。”

溫德琳感到他語帶譏嘲,臉色一冷,站起身來準備離開。

“不,別忙着走,女孩。”教士說,“我雖然不能告訴你西之西處在哪裡,但我們或許可以好好談談。你看,兩個施術者在這種地方能遇到的機會可實在難得,不是嗎?而關於那古老的涅薩神殿,或許我所知道的也比你多一些。”

“謝謝您,先生。可我們……在哪裡交談呢?就在這裡嗎?在神聖的告解室里談論關於巫師的話題?”溫德琳的聲音終於和緩了下來。他說的沒錯,她不由自主地想,我實在是難得與一個法師交談。一個真正的法師,不是精怪,不是神,也不是劇作家,是一個法師,一個技藝與所知同樣豐富的法師。如果要向人請教神秘之事,哪裡會有比一個法師更加稱職的講述者?

“當然不了,傻姑娘。”教士笑了,“請在夜晚來大教堂吧,我將在中庭等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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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德琳沐浴着大廳中的教士與信眾們帶刺的目光,走出教堂。我是一個女巫,她忽然想,我是一個不尊父神的女巫,沒有佩戴父神的聖徽,絲毫不將這裡的規矩放在眼裡,我大聲喧嘩,傲慢地抬頭直視聖壁上的父神聖物,不僅沒有隨身攜帶父神聖書,甚至行李包裹里還裝滿了女巫的術典,那些寫滿褻瀆言詞的邪書!

站在凱瑞倫大教堂的台階上,她抬頭仰視湛藍蒼穹,突然想要放聲大笑。她感到一陣報復性的喜悅掠過心頭,渾身都在為此而快意。我違逆了你,她想,父神,至高之父,倘若你真的存在,就來懲罰我吧,就來到我的面前吧。我見過古代白灣的詩神,我見過戰神,我見過守望所有死者的死亡女神,可我還沒有見過你。

她又回過身去,高高昂起頭,滿不在乎地直視那高大宏偉的建築。

“你說得對,艾菲。宗教不過是一種精神上的強權。”溫德琳說,絲毫沒有壓抑自己音量的想法,“但是,這強權不僅是對人的,還是對神的。”

說完,她大踏步走下台階,離開了教堂廣場。

傍晚時分,溫德琳在凱瑞倫城中找到一家較為便宜的旅店,用自己所剩不多的路費付了房資。但只有白月女巫所給予的那一塊特殊銀幣,仍然被她保存在口袋中。她只夠在這裡住幾天,如果在這些天中她沒有找到涅薩的太古之力究竟在何處,她該何去何從?在旅店房間中放下行李之後,一系列問題就如泡沫一般在溫德琳的腦海中浮現,那是一系列極為現實而又極為細微的問題,現實到她在抵達這座城市前幾乎從未想起過。無論她是否找到太古之力,終究要在這座城市生活,至少是度過一段時間。

在簡單吃了些行李中的乾糧以代替晚餐后,溫德琳旅店房間的床上一直躺到入夜。她望着房間粗糙開裂的木質天花板,不斷地思考從腦海中冒出的一個個問題。在夜幕降臨后,她起身,猶豫片刻,還是帶上了巫杖和兩把長劍,披上斗篷從後門離開旅店。夜晚的凱瑞倫陷入了一片漆黑,只有天上懸掛的月輪,以及遠處建築中的燈光。道路上沒有行人,在這靜寂的深夜時分,不但教堂的晚禱時間早已過去,就連連夜尋歡的酒鬼也抵擋不住睡意的侵襲,在酒館或街頭沉沉睡去。溫德琳踏着微涼的夜風,裹緊斗篷再一次來到了大教堂廣場。此時廣場上也已經空無一人。她在那圓形台座前再次駐足,忍不住伸手撫摸上面沉積已久的灰土。

在白天時,她就看到有虔誠信眾在主動洒掃廣場上的白石欄杆以及花壇,但是只有這台座明顯久未清理,不知是何緣由。可又不知為何,溫德琳無端地覺得,在這片父神的廣場上,只有這個台座不屬於那位至高的天父。不,這種說法或許並不准確。這台座上的斑斑划痕昭示着它的古老,它比這裡的任何一座建築都要古老,比大教堂本身都要古老。是大教堂和廣場不屬於它,而非它不屬於大教堂。

“你或許是一塊見證了所有歷史的石頭。”溫德琳輕輕掃去台座上的灰塵,露出一小塊斑駁不堪的石面。她輕聲說:“你或許是涅薩時代就已經安坐在此處的一塊石頭。或許在你身後,那座教堂曾經的位置上,就坐落着那座曾經輝煌而偉大的神殿。可是它現在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你能告訴我它是如何被摧毀,而現今又在何處嗎?”

她說完,等待良久。但暗夜中寂靜無聲,岩石沒有回答。

溫德琳自嘲笑笑,轉身離去。在大教堂的台階之下依然有信眾留下的亞麻布,用來供繞行跪拜者墊膝。她跨過那些黑色亞麻布,拾級而上。大教堂厚重的黑木大門並未完全關閉,而是留了一條能夠容納一人側身通過的縫隙。深夜時分的教堂內部黑影幢幢,月光透過彩繪玻璃灑下,白日里莊嚴華貴的父神聖壁此時滿覆陰影,那羽翼太陽的浮雕一眼望去倒像是什麼張開雙翼的可怖魔怪。

溫德琳自長桌間的道路上走過,走入聖壁一側的門扉。那門扉也同樣開啟。門扉后是長廊,長廊一側是中庭,花壇與樹木構成一個圓形圖案,意在仿照父神的象徵——太陽。庭院最邊緣是一圈長條石凳,而那教士就端坐在那裡,身邊倚靠着一柄木質長杖。溫德琳知道那是他的巫杖。

“希望我沒有遲到。”她輕聲說,聲音在寂靜黑夜中格外清晰。

“你當然沒有,女孩。”教士回答,伸手示意她坐到自己旁邊。溫德琳坐下后,注意到法師的巫杖由厚實緻密的冬青木製成,塗以清漆,杖尾包覆白銀,鑲有一顆紅寶石,而杖頭則有一銀質符文形雕刻,符文正中的空洞上同樣鑲嵌紅寶石。她不禁又看向自己的巫杖——阿德莉亞的巫杖——那杖與法師的杖一比,立時相形見絀,顯得樸素、古老、破舊。

“我叫安奎斯。”教士又說,他伸出手放在自己的巫杖上,溫德琳瞧見他的手上戴了三枚銀質寶石戒指。

“……溫德琳。”她低聲說出自己的名字。

“啊,溫德琳。”安奎斯輕聲說,然後微笑,“你從哪裡來?我看你不像是索拉里昂人。”

“從雄鹿王國。”

“那一定走了不少路。真是一段艱辛的旅程,孩子。你很了不起。”安奎斯說,聲音溫和慈祥如同祖父。溫德琳默默地聽着,忽然,法師伸出一隻手,輕撫她的頭頂。女孩渾身一震,只覺這手溫柔而暖和,活脫脫就像一位祖父在輕撫自己的孫女。她下意識地想要揮手阻止,但不知為什麼,她最終還是沉默着接受了。

“先生,關於,呃,關於涅薩神殿——”安奎斯收回手后,溫德琳有些急切地問道,“它……您知不知道它現在究竟在哪裡?”

“孩子,我不是告訴過你了嗎?”安奎斯說,“它已經被摧毀了,在幾百年前,被古代卡德修斯帝國的開國皇帝摧毀了。皇帝用他的聖劍劈開神殿前那塊銘刻了涅薩戒律的岩石,昭示着這一古老神殿的毀滅。很可惜,真的很可惜,孩子,它是那麼的神秘,一定隱藏着許多不為人知的古老秘密。雖然它的一部分法術技藝在我們之間流傳了下來,但是更多的則消失在歷史長河之中。而後,皇帝在他的都城建造了一座大教堂,就是這座大教堂的前身。”

溫德琳迫切地想要知道涅薩神殿被摧毀后,它的力量留在何處,它的地下所埋藏的太古之力究竟現在何方。她想問這些問題,可是問出口的話卻是——“凱瑞倫大教堂的前身?”

“是啊,是啊,女孩。皇帝在他的都城建立了第一座大教堂,也是最神聖的教堂。後來,那座城市被大河沖毀,坍塌入地底深處,徹底毀滅。而後,索拉里昂的國王在凱瑞倫仿照那座教堂建了一座新的。就是你現在看到的這座。”安奎斯輕輕對圓庭和圓庭前的教堂大廳揮手。

“可涅薩神殿的力量,太古之力——”溫德琳說,這句話像是沒頭蒼蠅一樣從她嘴裡衝出,她努力扭轉思緒回到自己的軌道上,但安奎斯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而是依舊在按照自己的步調敘述,“在皇帝的都城毀滅之後,他和他的聖劍也不知去向。真可惜,那把劍——我們所能找到的一切典籍之中都沒有關於它的詳細記述,我們只知道擁有那把劍的人將受到強大魔法的保護,如果史書中那些描述屬實,那麼那魔法凌駕於我們所知的一切魔法保護之上……”

“安奎斯先生……”溫德琳想要打斷法師的話,可她的言語卻顯得那麼無力,就像是想要努力想讓大河逆流的一縷微風。法師轉過頭來看着她,微笑,“你難道不想知道那劍上究竟有什麼力量嗎,孩子?”

溫德琳怔住了。在安奎斯慈祥的笑容之下,她只能低下頭,輕聲道:“……想。”

“在記述中,”安奎斯滿意地點點頭,“持有那劍的人幾乎不死,書中所言,卡德修斯大帝一生征戰無數,所遭遇的致命危機就有不下七十多次……被長矛貫穿胸膛,被箭刺入後腦,被戰錘擊碎脊椎……但是聖劍為他抵禦了這些傷害,曾服侍他沐浴更衣的侍女曾對史官說,皇帝的身體上沒有任何傷痕。如果這些都是真的,那麼這劍上的魔法該多麼強大?”

“前提是,如果都是真的。”溫德琳下意識說,“可如果那只是史書的誇大呢?”

“聖劍必定存在。”安奎斯以不容辯駁的語氣說,他盯着她,而她則退縮了,諾諾地點着頭。法師補充道,“如果聖劍不存在,那麼皇帝以什麼擊破涅薩神殿前的戒律之石?凡物又怎能傷及那塊石頭?”

“那塊石頭究竟是什麼?”溫德琳問,她抓住法師話語洪流之中唯一一根樹枝,試圖將它引導向自己想要的方向,“為什麼凡物不能傷及它?是因為……因為那塊石頭有着力量?太古之力嗎?它現在在哪裡?”

安奎斯昂起頭看了她一眼。

“那是涅薩神殿的象徵。它被施加了強大的保護魔法……非常強大。無論是劍,矛,還是炸藥,甚至是火咒,雷電,都不能傷及它分毫。書上記載,它被認為是涅薩神殿本身。可笑,一塊石頭怎麼能夠配得上如此尊崇?力量,只有它上面的力量才配得上這一切榮光。”法師喃喃說,“涅薩神殿多麼愚昧!她們將如此強大的魔法用在這一塊石頭上!如果是我,我必要將那力量聚集在我的巫杖,我的劍上——”

他望向漆黑的夜空,神情陶醉。

溫德琳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遐想,“可是先生,那塊石頭究竟在……何處?或者它的殘骸也可以。”安奎斯的話讓她的心中重新燃起了一絲希望。那岩石,如果法師說的都是真話,那麼那石頭上必然有着格外強大的魔力,那或許不是魔法,而是她要找的太古之力。不,或許那就是魔法,但是什麼都沒有關係,她需要那力量。

“我不知道,孩子。”安奎斯責備地看着她,聲音中微微帶有怒意,但這怒意似乎並非指向溫德琳本身,“如果我知道,我就會去尋找,而不是坐在這裡來回翻講那些沒有意義的言詞。”他說,從懷裡掏出那本父神的聖書,冷哼一聲。

“抱歉,先生。”溫德琳低下頭,“是我太冒昧了。可是……”

“孩子,雖然我不能告訴你那石頭在哪裡,但我可以告訴你它上面有些什麼。我們收藏的古老典籍上記述着,在它的表面上刻着涅薩神殿的三條戒律。”法師說,嘴角微微下撇,“讓我們從第三條說起。第三條戒律是維護的戒律,它告訴人們,當平衡被打破時,不能靜止不動,必須做出改變,去修復它。”他輕蔑地哼了一聲,看着溫德琳,打量着她的神情,似乎想要從她那裡找到認同,似乎又只是想單純觀察她的反應。

溫德琳感到迷惑,安奎斯對這些戒律並沒有好感,而且他希望溫德琳也順從他的觀點,可是她卻覺得這條戒律沒有錯誤。修復平衡有什麼錯誤?

“第二條戒律是力的戒律,”安奎斯繼續說,“它告訴人們,力從不單一產生,總是成雙出現,總是相等,並且方向相反。巫師以多大的力推動世界,世界就會以多大的力回推。”

溫德琳越發迷惑不解。安奎斯伸出手,念誦咒語,掌心燃起一團火焰。他搓動手指,火苗在他的指間跳躍變形。他猛然揮手,火球飛向一叢花壇,那花壇轉眼間被火苗籠罩,只不過幾彈指的功夫,就只剩下一攤灰燼。法師繼續念咒,眨眼之間,新芽破土生長,綠苗竄動綻放,又是幾彈指的功夫,那花壇便恢復原樣。

“我推動火焰燃燒,推動植物生長。”他說,手指緩緩合攏,握緊成拳,“我的力量推動世界造物,可我從未被世界反推。可笑的戒律,反推我的力量在哪裡?在天空中嗎?在大地里嗎?我從未見過。”

溫德琳猶豫着,難以開口反駁。她打內心裡認同這戒律,這應是真的,力從不單獨產生。她自己在試圖控束禽鳥真名,命令它時,就險些被禽鳥的意識同化,用鳥的思維思考,難以回到人的心智之中。而當她在試圖推動風之真名時,心智更是差一丁點就被世界之風捲走,如果不是艾菲出手相救,她的下場恐怕難以想象。

“我就是火焰,我就是雷霆,我就是力量本身。”安奎斯繼續說,聲音越來越大,法師霍然起身,神情如烈焰般躍動而激奮,“如果我願意,我能讓大海蒸騰,能將這大教堂焚為灰燼。又有什麼能夠反推我?”他低下頭來俯視溫德琳,雙眼中跳動熾燃火光,臉頰通紅如被火燒。溫德琳與他視線相交,如同被蜜蜂蟄刺,連忙躲閃開來。她只覺法師眼中就像燃燒起一團火焰,就好像,就好像……

就好像在名為安奎斯的這張皮囊下,膨脹燃燒的不是血肉與骨骼,而是一團人形火焰一般。

在法師高聲說話之後,教堂內部傳來一些腳步聲,似乎有人被這聲音驚醒。安奎斯皺眉彈指,那些聲音漸漸消失。

“火焰。”法師繼續說,“是偉大力量的一種,擁有無匹的毀滅之力。凡人只是接觸到就會被燒傷,而我能夠控束它,讓它成為我的劍,我的矛。女孩,這就是力量,法師的力量。”他緊盯溫德琳,眼中的火光逐漸熄滅,那不自然的高昂情緒也逐漸平復,“我確信,在所有法咒之中,火咒是最有力的一種,但它不是所有。而我當然還要繼續修習,繼續向上。只是,女孩,你知道嗎?涅薩神殿的第一條戒律,卻在阻止這再自然不過的行為。第一條戒律是平衡的戒律,她們說,萬物相化,一體至衡。世界原本的樣子就是最好的樣子:萬物平衡,因此法師不該隨意推動世界,甚至不該去謀求推動世界的力量。但我們法師,如果不追求更大的法力,更多的知識,我們又為什麼當法師?這戒律憑什麼限制我們的力量?”

溫德琳茫然地看着他,她被法師的言語、力量與氣勢所震撼,驚駭不已,一句話都難以出口。這就是法師,她混亂地想,這就是法師,他與她所見過的所有施術者都截然不同,不同於為人施治的艾菲,不同於封印黑暗的阿德莉亞,他強大而有力,而且想要更加強大有力。艾菲從未對她展示過如那般具有威力的法術,也從未顯露過想要追求強大法力的慾望。

“孩子,如果你願意,我可以教你那些法術。”安奎斯說,語氣鬆動下來,又變得像祖父一般溫和慈祥,他伸手指向那花壇,“我們同為施術者,同為原初語的敘說者。知識,如果不加以交流,只不過是一潭死水。你願意聽我教導嗎,孩子?我們都可以從彼此身上學到更多。這就是我們這些施術者修習向上的方式之一。”

溫德琳惶恐地站了起來,低下頭去,“感謝您,先生,我……我很樂意聆聽您的教導,只是,我恐怕沒有什麼東西可以給予您。”

“我們都是求道者。”安奎斯和聲說,“在巫道一途上的求道者。孩子,不要妄自菲薄。我有我的智識,你們女巫也有女巫的技藝。哪怕是最微小的知識,都可以成為豐富我們自身的養料。只是,今天的時間或許已經不多了。”他凝望夜空,然後轉過身去,“如果你想來的話,孩子,我這幾天會一直在這裡。”

溫德琳再次對法師道謝,然後倒退着離去,直到走到長廊邊,才轉過身去,匆匆離開教堂。一個法師,她想,一個法師願意教我,願意分享技藝……我也能學到那種技藝嗎?她回想着那燦爛的火咒,從安奎斯手中飛出去的火苗,心中也如火焰一般充滿歡欣與喜悅。或許我能用那火焰燒毀森林大門前的荊棘,對,沒錯,我能夠——

但是當她想到那火焰將一壇花朵轉瞬化為灰燼的一幕時,卻感到如墜冰窟,宛如被閃電劈中一般,停下腳步,呆立在大教堂門前。

那技藝……不,那技藝終究不是她想要的,她不想摧毀,不想破壞。她不想傷及那座森林,哪怕只是焚燒一片樹葉。

“我究竟在想什麼?”她喃喃自語,“我到底是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