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德琳從黑暗的水底浮上。

她睜開眼睛,看到的是昏黃的油燈,和陳舊的家什擺設。這是那間旅館的房間,她幾乎記不清自己在這裡住了多久。一個月?兩個月?她也記不清自己來到凱瑞倫後過了多久。記憶是如此模糊而久遠的事物,而回憶則變成了一項極為艱難的工作,每當她想要回想,記憶就像疲於工作的苦工,無論如何鞭撻,都不肯前進一步,只是在原地磨蹭。

她太疲倦了。疲倦得就像被綁在磨盤上的驢子,拉着沉重的石磨,每一步踩出,雙腿都在發抖。她環顧四周,想要知道是誰將自己系在這苦痛的石磨上,但她卻抬不起頭,視野被囿於一片昏暗的狹小空間中,只能看到面前腳下的一撮浮土。

她緩慢地呼吸房間中瀰漫著淡淡霉味的空氣,將手伸向床邊的那本皮面大書,翻開,然後閱讀。書頁嘩啦啦地翻到她前一天讀到的地方,就像有一支看不到的書籤夾在那裡。書散發著淡淡的熱力,她甚至能從紙張上聞到法師房間中的熏香。溫德琳的眼睛將那些文字納入視野,刻入腦海,法師的知識,那是在涅薩神殿之後,由男人創造出來的技法,它嚴苛,強大,充滿力量,當然也充滿野心。

磨盤仍然在緩緩轉動。當日上三竿,她便離開房間,去旅館的餐廳討要食物。旅館老闆對這舉止詭異的少女感到迷惑不解,在他看來,這女人獨自一人來到旅店居住便屬可疑,乃至於她白天幾乎足不出戶,只有中午與傍晚兩頓餐飯時候才離屋,他有時覺得她是輾轉流落到此的流鶯,可他從未見過她來到旅店大堂招攬客人,也從未有男人走進她的房間。這一切都讓他感到疑惑甚至於恐懼,可她慷慨付出的金幣又讓他難以割捨。於是他便默許了這樣一位詭異的旅客住在他的店裡,像被移栽到干土中的花兒,肉眼可見地一天天憔悴下去。

要不要叫牧師來看看她?有時候他甚至會這麼想,行為舉止如此怪異的女人,怕不是中了什麼邪魔。但一枚金幣總是能打消這個念頭,只要有金子,他不介意讓一個中了邪的古怪女人住在自己店裡——她又不會影響其他的客人。

回到房間后,溫德琳繼續研讀那部法術書。研讀,研讀,永無止境。偶爾,她抬起頭,就着昏暗的燈光看向牆壁上的鏡子,鏡子里映出的少女雙頰凹陷,頭髮乾枯,眼眶青黑,臉上木無表情。她盯着鏡子中的景象看了半晌,竟然有些不認得那女孩究竟是誰。在她看着鏡子怔怔出神時,卻見鏡中自己背後有一個影子忽而一閃,當她回頭望去時,卻又空無一物。

溫德琳低下頭去,繼續盯着腳下的浮土,磨盤仍然在緩緩轉動。不知不覺間,書本上的文字從她的視野中剝離,腳下的浮土越來越大,灰塵的味道滲入她的鼻腔。從醒轉到現在所經歷的所有時光在意識之中壓縮成無關緊要的一點,被掃入記憶的角落。

她再次沉入黑暗的深湖。

意識從一點跳躍到另一點只需要很短的時間,事實上這段時間似乎只是意識的錯覺,它只是在用這種錯覺維持着另一種錯覺,讓她覺得她的心智還保有某種程度的理性,足以讓她感到心安的理性。因為場景無序而沒有間隔地切換是不再理智的表徵之一,一個法師不應當被這種混亂無序所操控,書上是這麼說的。

哦,那一定沒錯。

她在一間陌生的小屋中醒來。

磨盤仍然沉重地壓在她的身上。她聽到窗外傳來不知名的鳥兒鳴叫聲。風穿過森林,陽光從樹葉之間灑下,牆壁上掛着黑色的幔布,晒乾的藥草,牆角放着一根坑坑窪窪的木頭,像一把可笑的劍。

她在一間陌生的小屋中醒來。

一切都離她那麼遠,眼前所見的一切似乎都是某種事物的複製品的複製品的複製品,真正的存在離她如此遙遠,她什麼都觸及不到,正如什麼都觸及不到她。窗外是一片黑暗,從她的角度看去,也只能看到一片黑暗。但是她知道在天空中會懸掛着一輪白色的月亮。她為什麼知道?她不知道。

她在一間陌生的小屋中醒來。

窗戶被黑色的簾幕所封死,一張大桌擺在她的面前,一共有,一,四,七,八張椅子,灶台上放着鍋,鍋里煮着粥,緩慢但清晰的流水聲從鍋里傳來。她坐在椅子上,坐在那張她從未坐過的椅子上。不對,不是這裡。她要去另一個地方,但不是這裡。

她在一間陌生的小屋中醒來。

她是怎麼到這裡來的?是誰帶她來到這裡?窗外有很好的陽光,雀兒柔軟的鳴叫聲,遙遠的晨鐘聲回蕩在房間里,這是一間樸素的屋子,一張書桌,一張椅子,一個書櫃,一張分成上下層的床。她感到有什麼東西系在自己的脖子上,她伸手去摸,摸到一個用鏈子穿着的聖徽。繼續摸,摸到一塊頭巾,戴在她的頭上。

然後有人在叫她,聲音很小,很有禮貌。叫她的那人走進屋裡,是一個年紀稍微比她還小一些的修女。女孩有着褐色的捲髮,有些微胖,臉上有雀斑,所有這些特徵揉在一起,組合出一張完全陌生的臉。

溫德琳修女。她叫她,有些喘息。第三時辰要到了。

艾菲?她下意識地說。

那是誰?修女詫異地回答,第三時辰要到了。

不,沒什麼。第三時辰?她說,將那個像小蜜蜂一樣嗡嗡叫着竄入腦海的名字揮開。

禱告。第三時辰的禱告。請不要再戲弄我了。捲髮修女有些生氣,她捉住她的手,拉着她走出房間,來到走廊上。溫德琳看着走廊外的花園。

那裡不是被燒掉了嗎?她說,指着一個花壇。

燒掉?捲髮修女說,你做噩夢了嗎?它一直好好的。誰敢在主的聖所里放火?

主的聖所?

是的,主的聖所。你真的沒有做噩夢嗎?你看起來很奇怪。

沒有,我……的確是做了夢,但沒有做噩夢。你是誰?

請不要再戲弄我了。第三時辰要到了。

可我不認識你。你是誰?我又是誰?這裡是哪裡?

請不要再戲弄我了。第三時辰要到了。

你……

請不要再戲弄了我。第三時辰要到了。

捲髮修女拖着溫德琳走過長長的走廊,在走過教堂的側門時,她在光滑的紅木大門上隱約看到自己的倒影。自己戴着一塊頭巾,一副修女扮相。

修女……?

第三時辰要到了。捲髮修女重複着,把她拉進了聚集在聖壁前的人群之中。一個兩鬢斑白的中年男人站在聖壁前,面對着人群。

他向人群行聖禮。

人群向他行聖禮。

溫德琳站在跪拜的人群中,就像一棵樹生長在矮草叢中。她看着那男人,男人也看着她。

男人轉過身去,向聖壁行聖禮。白色大理石牆壁上的有翼太陽浮雕,看起來活像一隻張開翅膀的甲蟲。人群也向聖壁行聖禮,像一群小蟲在叩拜更大的蟲。

一叩首。

溫德琳站着,毫不動彈,人群沒有注意她,深深地拜下去,動作整齊劃一,不像許多個個體,像是被統一了心智的螞蟻,被彼此的分泌物的氣味控制,沒有人逾矩,沒有人抗命,沒有人給他們下命令,他們自己給自己下命令,同一個命令。

一叩首。

溫德琳還是站着。男人站在聖壁前,轉過身,接受人們的叩拜。他的身形看起來比牆壁上的白色甲蟲更加高大,更加挺拔。他看着溫德琳,微笑。行禮,他說,只說給她聽。行禮,溫德琳修女。現在是禱告時間。

一叩首。

人群像波浪一樣聳起又落下,聳起又落下。沒有停歇的意思。溫德琳看着那個捲髮修女,和她身邊的修女,還有那些教士,還有那些信眾,一起聳起又落下。他們站起來,然後彎下膝蓋,跪在地上,叩拜。行聖禮的人數越來越多,越來越多,她回頭望去,人群就像密密麻麻的昆蟲鋪成的地毯,一直延伸到看不到的大廳盡頭。

一叩首。永遠是一叩首,似乎只要她站在這裡,聖禮就永遠不結束。溫德琳的膝蓋沉重地發顫,每個人的每一次叩首都打在她的脊背和膝彎里。她感到不安,她望着聖壁前的那個男人,不由自主地抬高了頭,仰視。

一叩首。人群仍然在跪拜,不停地跪拜,每一次下跪,每一次站起,每一次波峰和波谷,都在傳遞着集體的意志。你應當遵從。溫德琳的膝蓋慢慢彎了下去,如果不這麼做的話,聖禮就永遠不會結束。讓這一切往後推進吧,這震顫着的靜滯幾乎讓人發瘋。

然後她在教堂的彩繪窗前看到一個身影。

她抬起頭,站直了身體。彩繪玻璃前什麼都沒有。

人群繼續叩首跪拜。但波峰和波谷被打破了,溫德琳望着聖壁前的男人,他的臉上笑容不再。

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聖禮結束。人群從地上爬起來,一隻只蟲從懷中拿出聖書。男人也拿出聖書,翻開到其中一頁,開始誦讀。

溫德琳修女。在一片模糊不清的誦讀聲中,男人說,聲音清晰而有力,蓋過了其他所有聲音。禱告結束后,來我的房間。你知道它在哪裡。

對,她知道它在哪裡。走過聖壁兩側的告解室,繞過那個被燒成焦炭的花壇,在走廊的最裡面。

人群還在禱告。第三時辰禱告。第六時辰禱告。第九時辰禱告。晨禱,午禱,晚禱,睡前禱,一天要禱告七次。這就是修道院,修道院的聖徒們。而她,她又是誰?

溫德琳隨着人群走過長廊。那些圍在她身邊的修女和教士們對她微笑。

你在這裡住得還習慣嗎,溫德琳修女?一個教士對她說,露出友善的笑容。現在已經很少有女孩像你這麼虔誠了。你一個柔弱女子,獨自一人從雄鹿王國來到凱瑞倫朝聖,一定吃了不少苦吧?路上沒遇到什麼危險吧?

溫德琳站在原地,看着那張空泛而陌生的臉。我來到凱瑞倫……朝聖?她問,我來朝聖?

是呀。教士回答,孩子,你沒睡醒嗎?大家來到凱瑞倫,不都是為了來這裡朝聖嗎?這裡是父神的第一座聖堂,最古老的地方,比索拉里昂其他地方的所有教堂都更古老更尊貴。你要來的地方就是這裡,你不是一直想到這裡來嗎?

我一直想到這裡來。溫德琳茫然道。是的,這是確鑿無疑的,她的確一直想到這裡來。記憶就像是一個懶惰的檔案管理員,當她催促着它翻閱那些過去的時光,以尋找答案的時候,它懶洋洋地將回憶的卷宗往前翻了一點,剛剛找到一行記錄,就隨手合上捲軸,又懶洋洋地對她揮了揮手,說,是,是,是,你一直想到這裡來。

你一直想到這裡來。教士重複道。溫德琳茫然地點點頭。

現在去閣下那裡吧,溫德琳修女。教士叮囑道,安奎斯閣下那裡。

溫德琳再次茫然地點點頭,離開這個向自己比出祝福手勢的教士,沿着長廊來到了最裡面的房間。看着那扇紅木大門,和門上自己朦朧的倒影,溫德琳下意識地正了正頭上的頭巾。

溫德琳修女。門裡傳來安奎斯的聲音,進來吧,修女。

她推門而入。她看到那個男人——曾站在聖壁之前的男人——坐在她熟悉的房間里。他的身邊放着幾本厚重的大書。她認得那些書,那是她的東西,可它們為什麼會在這裡?她有些迷糊地想,是我把它們拿過來的嗎?

你做得很好。安奎斯站起身來說。隨着他的話語,溫德琳的內心不由自主地湧起一股欣喜,就像木偶一樣被拉扯着翩翩起舞。

你把它們帶了過來。安奎斯繼續說,這些書,這些珍貴的古代典籍。溫德琳修女,我要嘉獎你,它們是非常重要的資料。

感謝您,閣下。溫德琳說,並且屈膝行禮,感到喜悅與滿足。這是我應當做的,她說,我就是為了將它們帶到您的面前才來到這裡。她說這些話的時候,有一些迷茫,但很快就不再猶豫,兩件事情就像是彼此結合的榫頭一樣連接到了一起。她一直想來這裡,沒錯,一直想來凱瑞倫,因為她要把這些書帶給面前的這位閣下,正是如此。她為自己尋找到了答案。

她謙卑地抬起頭,在房間的角落裡看到一根手杖,和兩把劍。它們被隨意地放着,就像一堆不太重要的雜物。

那些同樣是你帶過來的東西,很有研究價值的物品。安奎斯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然後補充道,它不如這些書本這麼必要,不過你把它們帶了過來,我同樣很高興。

溫德琳鬆了一口氣,她的迷惑再次得到了解答。感謝您,閣下。她說,還有什麼我能做的嗎?

暫且沒有了。安奎斯說,但是等等,溫德琳修女,等等。或許你可以為我解答這些書本中的謎題。它用一種古代語言所寫,而我,並不是特別精通這種語言。那是你的專長,不是嗎?我們可以一起解讀,一起分享書中的秘密。

當然,閣下。溫德琳說。一個詞語在她腦海中掠過,像是從燒開的水裡冒出的一顆與眾不同的水泡。她說,閣下,您是說咒語嗎?您說了咒語這個詞嗎?

你一定沒有休息好,溫德琳修女。安奎斯的神色不變,他溫和地說,我從沒說過咒語這個詞,我說的是,古代語言。這裡是凱瑞倫大教堂,是父神的聖所。我們不該談論那些巫師和他們的咒語。你一定聽錯了。

是的,閣下,當然,閣下。溫德琳說,她垂下頭。然後她看到地毯上有一個小小的血腳印。它踩在紅色的地毯上,在白色和黃色交織的花紋上勾勒出自己的輪廓。她叫了起來,但當她再次垂下頭看過去時,地毯上什麼都沒有。

你怎麼了,溫德琳修女?安奎斯問。

什麼都沒有,閣下。我想我是太累了。溫德琳說,不安地揉捏着自己的頭巾。

你可以去休息一下。安奎斯說。

我還可以堅持,閣下。您不是需要我嗎?溫德琳說。

好吧,修女。既然你堅持這樣。安奎斯說,指了指房間角落裡的椅子。你可以把它挪過來。對,注意不要碰到你帶來的那些東西,沒錯,把它們挪開吧。

溫德琳照辦了。但當她搬開那兩把劍,和那把木杖時,一隻白凈的小手從她的視野外伸來,按在劍鞘上。她凝視着那隻手,不知為何,卻一點兒都不感到害怕。她思考着這隻手是從何而來的,並且拿起這把長劍。

是她將這把劍帶到這裡來的。在她凝視着它時,她總有一種奇妙的感覺,似乎一直有人在她身邊,想要對她訴說著什麼。

她把長劍拔了出來。劍身經過主人細心的呵護和保養,劍刃依舊鋒利明亮,從造型到工藝都是現代的風格,絲毫不像是一把“古物”。

她認得這把劍。

她……

——溫德琳修女。

就在溫德琳盯着出鞘的長劍出神時,安奎斯的聲音響起。那聲音就如一道悶雷,將她震醒。女孩渾身打了個激靈,面前的長劍重新變得陌生。

閣下,我……她低下頭,說,我也不知道我怎麼了。

不要理會那些東西了。安奎斯說,來我身邊。於是她照做,來到男人身邊坐下,看着他翻開那些厚重的典籍。書頁上寫滿她熟悉卻陌生的文字,這些文字她每一個都認得,但是她卻讀不出來,當她要回憶它們的發音與意義的時候,這些知識卻又如指縫中漏下的沙,悄悄從她心中溜走。

男人微笑着,那是掌控一切的,從容的微笑。他帶着勝利的喜悅,慢慢翻閱書本。而溫德琳在他身邊靜坐。忽然,她心中生出一種莫名的疑問,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自己究竟在做什麼?但是隨即又有聲音告訴她,這一切都是正常的,不需要懷疑,也不需要感到迷茫,也不需要去思考,只需要聽從他的命令即可,他會為你指出前進的道路,接下來你要做的只有前進……

一絲冷風吹入。

安奎斯頭也不抬。

溫德琳修女,幫我把窗戶關上好嗎?他說,微微皺起眉頭,似乎不明白為何窗戶會無緣無故打開,但是他不想費心去管這些小事,只想專註地閱讀這些古代典籍。

溫德琳應了一聲,來到窗邊。窗戶是何時打開的?她沒有印象。窗外是晴朗明亮的白晝,她望着藍色的天空,但卻沒有見到太陽,光線似乎從天空中輻射開來,照亮一切。取代太陽懸掛在空中的卻是一輪月亮,缺損的月亮。她依稀記得,自己曾經在某一天看到過這輪月亮,那是對她而言非常重要的一天,無論如何也不能忘卻的一天。

她閉上眼睛。缺損的月亮。夜晚。封閉的森林,如長蛇般蜿蜒的荊棘。割裂皮膚的疼痛。無數碎片從記憶的河流中被她捧起,就像淘金的工人在仔細從泥土中挑出一粒粒珍貴黃金。她繼續沿着河流溯行,渴望找到更多碎片,以拼湊出一副完整圖像。

她看到一個女孩,一個黑髮的女孩。那女孩在河邊向她走來,記憶的碎片從她的腳步中散落,灑下,落在河面,流淌而去。溫德琳注視着河水上不斷變換的影像,最終,一切事物都幻化變形,扭曲成一輪缺損的月。

她感到體內有什麼東西在流動。承載着月光的河流似乎也流淌在她的體內,冰涼而溫柔,讓她心中的所有迷惘都為之一空。她感覺到力量,這冰涼的河流給予她力量,不,那就是她的力量。

“小蜂。”女孩的呼喚聲響起,那聲音虛無縹緲,不知從何而來,似一隻柔軟纖細的手從她臉上撫過。於是溫德琳渾身一震,體內冰涼的河流噴卷逆涌,衝上腦際,就如經過飽足的睡眠后,久違地從夢之時中脫離,她感到心中無比安詳,神智清澈,精神飽滿充沛。

溫德琳在一間陌生的小屋中醒來。

窗戶緊閉着,窗外是無星無月的黑夜。烏雲遮蓋了天空中的光芒,只余城鎮遠處的燈火。

屋中燃着爐火與蠟燭,她的腳邊放着兩把長劍,和一把木杖。屋中唯一的一張椅子上坐着那個男人,教士安奎斯,法師安奎斯。法師專註地閱讀書本,那是艾菲的術典,她的術典。窗玻璃上映出她的影像,那個憔悴的女孩,只有一雙眼瞳奕奕有神,頭上沒有頭巾,穿的也並非修女服裝。溫德琳幾乎不認識鏡像中的自己,那女孩就像一朵憔悴而乾枯的花,彷彿即將失去最後一點生命。疲勞如潮水般席捲她全身,但那冰涼的河流在她體內不斷循環,因此她才沒有因疲倦而倒下。

玻璃上的鏡像開始變化,她的影子變成了一個黑髮女孩。她看着溫德琳,露出憂傷的微笑,手掌按在玻璃上,在另一面留下兩個小小的血手印。

溫德琳終於從夢境中醒來。

“來我身邊,溫德琳修女。”法師頭也不抬地說。溫德琳沒有立即執行命令,而是平靜地凝視了他幾秒,才走了過去。

她明白,是他削弱了自己的心智,控束了自己的身軀,是他在這寂靜的黑夜裡召喚她來他身旁,將他一直想要的東西帶給他,女巫的術典。

她想起白女巫對自己說過的話。

小心法師,不要相信他們。

而如今,她就落入了一個法師的陷阱。她回顧之前的一切時,就像擦去了鏡子上的霧氣,一切都變得那麼清晰。法師一直以來的目標就只有自己可能握有的女巫秘法,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她該離開這裡了,逃離這裡,逃離法師。

“溫德琳修女,幫我拿一下蠟燭。”安奎斯說。

溫德琳拿起桌上的燭台靠近,照亮書本上的文字。他依舊沒有發現,沒有防備,仍然以為她在自己的操控之下。如果她願意,現在是最好的機會。

擊倒他,然後離開。溫德琳對自己說,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抬起燭台。

“為什麼離那麼遠?”安奎斯感到光芒逐漸拉遠,他抬起頭來。

下一秒,沉重的黃銅燭台帶着風聲砸在他的額頭上。法師應聲倒地,額上鮮血橫流。溫德琳丟掉黃銅燭台,撿起散落在地上的術典,塞入懷中。

“殺了他!”小艾菲尖叫,她不知何時出現在溫德琳的身邊,聲音尖銳如同夜梟,“拔出劍,殺了他!”溫德琳猶豫片刻,才慌忙撲過去撿起地上的長劍。法師仍然在地上翻滾,鮮血糊滿他的臉,他發出野獸般的號叫聲,與小艾菲的聲音同時響起。

“殺了他,現在就動手!”在幻影的催促之中,溫德琳拔劍出鞘,朝倒在地上的法師砍去。在劍刃陷入溫熱肉體的一瞬間,安奎斯高聲大喊出一個真名。就在一瞬間,房間中的火爐爆炸了。裹挾着烈焰的碎石迸射而出,其中一塊砸在溫德琳的後背上。女孩眼前一黑,向前撲倒,翻滾在一邊。但她畢竟久經鍛煉,只是恍惚了一瞬就再次奪回清醒意識。可房間已經開始燃燒,一簇簇火焰點燃地毯和木質桌椅,法師亦渾身着火,號叫着撲在火堆之中。

溫德琳知道自己已經失去了殺安奎斯的最好機會,如果她繼續停留,自己也會被火焰所困。她拿起阿德莉亞的巫杖和另一把長劍,奪門而出。身後傳來喧鬧聲,火光照亮了天際,在教堂中的所有人都慌忙趕去滅火時,她已經逃出教堂,一路奔向碼頭。

她必須離開凱瑞倫。

碼頭邊系著幾隻無人漁船,她想也不想,就跳上其中一隻,切斷繩索,呼喚真名,驅動海水推行船隻。但剛剛出海,身後城市中便傳來一聲悶雷般的轟響。

“女巫,你逃不掉的。”那聲音渾厚滯重,難掩滿腔憤恨。溫德琳知道那是安奎斯在通過法術向自己傳話,這法術聲只有自己能夠聽到。於是她便知道他尚未死亡,甚至還保留有強大力量,並且正在尋找她。

“我們要快些。”小艾菲微笑,她坐在船頭,晃着雙腳,看起來毫不驚慌。

“我已經沒辦法更快了。”溫德琳說,她雙手浸在海水之中,驅動波濤。這樣固然比劃船更快捷,但若海浪太急,便會令小舟翻倒。她不知道自己正在前往何處,甚至也沒有想自己會不會被困於海上,她只想快點離開凱瑞倫,快點逃離法師。

“我似乎已有很長時間沒有見過你了,艾菲。”溫德琳分出心神說。

“我是你心中的幻影。”小艾菲說,“當你心神受控,雙眼遭到蒙蔽時,就看不到我。”她頓了頓,又說,“不要同我說話,我們要再快些。”

“我盡量嘗試。”溫德琳說完,便不再開口,閉上眼睛努力驅動水波。但是她心中焦急憂慮,她不知自己是否能夠順利逃離法師,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能夠逃離法師的咒縛。她只記得自己看到一輪缺損月亮,隨後便有力量如河流般流淌在自己體內。可它從何而來?她能夠確定這力量並不屬於自己。

是你給了我力量嗎,艾菲?溫德琳在心中低聲呼喚,但無人應答。

行不多時,溫德琳身上便浮起一陣雞皮疙瘩,一種強烈的被窺視感傳遍全身,她知道,這是法師在尋找她。可她沒有任何躲避搜尋的手段,她遍尋自己所習的咒法,但除了治癒,便是塑形,雕刻,修補。她無法與安奎斯較量法力,甚至無法從他的掌中逃離。

忽然,一顆流星劃過夜空,溫德琳抬頭仰望一片漆黑的天穹,但隨即她便發現,那流星朝她飛來——不,那並不是流星,而是渾身被火焰所包裹的法師。她看着那燃燒着的人影來到自己頭頂上方,發出木柴被點燃時乾枯開裂的聲響。

“我無論如何也想不通。”男人說,他的身體燃燒着,皮膚上布滿焦痕,活像一具被焚燒的焦屍,唯有雙眼熠熠生輝,放射着明亮的火光。在他身後,一盞盞燈火從黑夜的城市中亮起,溫德琳甚至能聽到隱約傳來的呼喊聲。為了追逐她,法師甚至放棄了他那教士身份的偽裝,在趕來救火的眾人面前施展法術,奔襲而來。

“你究竟有着什麼樣的力量?”如同木柴燃燒般的聲音繼續平靜地說,“你為何能逃離我的咒縛?你不過是一個女人——一個淺薄無知的女巫,學不會高等技藝的村姑巫婦,你是怎麼做到的?”

溫德琳沒有回答。因為她也不知答案。

“你的術典中一定隱藏着什麼秘密。一個足以讓你這種村婦抵擋高等技藝的秘密。”法師的雙眼愈來愈亮,“我原本並不想取你性命,若你乖乖地服從,將術典奉上,倒也可以留在我身邊,即使無法學習真正深奧的高等技藝,只取一些粗淺皮毛也足夠受用。”

“只是我並不想留在你的身邊。”溫德琳說,“而你的技藝也算不上什麼高等技藝。”

“哈!蠢女人。”法師說,自鼻孔中噴出一小簇火苗,“這就是女人無法成為偉大法師的緣故。她們的心智根本不足以承受真正高等的技藝。看看這力量吧!看着我!”他高聲呼喊,舉起雙臂,火焰在他手掌中聚集,“我能掌控烈焰與雷霆,將這天地偉力束縛在手中,就連人心也隨我玩弄!你不是親身體驗過嗎?”

“我見過一位偉大女巫。”溫德琳說,聲音平靜,毫不畏懼地抬頭望向空中燃燒的火團,“她的智識、品行法力都遠超於你,她能以一人之力壓制黑暗真名。”

“黑暗真名?原來除了西之西處外,你們女巫還知道這等巫術流言。若它真的存在,我倒想見識見識。”法師卻只是冷笑。他高擎的雙手中火焰跳動,“你們女巫能夠點亮法術光,但你能像這樣點燃烈火嗎?你們可以為鄉野村夫治病,但當火焰襲向你們時,你們又能做什麼呢!”

溫德琳仰頭,沉默不語。

“我能夠驅策烈火,我可以讓火焰將你焚燒殆盡卻不傷及那船和那術典。女巫,來試着抵抗我吧,用你們的低等咒法抵抗這高等技藝!”法師朗聲說,聲音與火焰一同劃破夜空。就在他掌中烈火脫手飛出時,小艾菲忽然大喊,“變形,小蜂,變形!”

溫德琳心中劇震,那被她擱置許久的真名再次回到她心中,她張口高呼雀鷹真名,將自己的全部都投入那真字所代表的事物本質之中。她懷抱長劍與術典,身體蜷縮成球,眨眼間化為鳥兒,衝天而起。

“哈!原來你還藏着這等本事!”法師大喊,在空中蜷身變化為一隻赤色大鷹,追着溫德琳的身影而去。兩隻禽鳥的身影在空中盤旋追逐,迅速消失在夜空中,只餘數根羽毛緩緩墜落在漆黑的海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