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德琳站在桌邊,看着對面椅子上的青年。

他安詳地坐在椅子上,身穿潔凈嶄新的衣物,但是他的頭卻歪向一邊,脖子以一個非常詭異的角度折斷。他的身邊是守墓婆婆與那個抱着孩子,頭上包着繃帶的女人,但是她現在沒有抱孩子,雙臂的關節與死者的脖子一樣扭曲着。

“他摔斷了脖子。”繃帶女人講述完這個青年短暫的一生后,用輕而細的聲音總結道,“在郊外騎馬時,他的馬匹一腳踩進了原野上的兔子洞里,跌倒了。那匹馬折斷了腿,而他則摔斷了脖子,就此死去。”

“只是這樣?”溫德琳等待良久,見沒有下文,於是皺眉問道。

“只是這樣。”繃帶女人點點頭,“沒有什麼更深層的原因。與他的家庭沒有關係,與他的身體沒有關係,與一切都沒有關係。沒有人想謀殺他,沒有疾病纏上他,僅此而已。”

“只是意外?突然降臨的意外?”溫德琳繼續問。

“只是意外。”繃帶女人繼續點頭,“你為什麼覺得還會有更多?——死亡,原本就是一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情。它隨時都會降臨,並且可能降臨在每一個人的頭上。許多事情都沒有理由,並且來得就是如此迅速。只要一瞬間,就能決定一個女孩的未來,只要一個念頭,就能將人導向完全不同的兩條路。”

“在古代白灣,有這樣一句諺語。”守墓婆婆輕輕咳嗽,接過了話頭,“‘死亡來得如同睡龍醒得一樣快’。人們或許經常會想,‘如果她當時沒有那樣做’,‘如果當時他沒有出門’,‘如果……’,但是死亡沒有如果,生命不會再來,孩子。你應該已經清楚。命運的選擇只不過是無稽之談,它不是可以選擇的分叉路,而是被黑暗遍布的單行道。人們意識不到自己將要做出抉擇,意識不到自己正在做出抉擇,也意識不到自己已經做出了抉擇。”

溫德琳嘆了口氣,只能點頭,並且接受。她來到死者身邊,將他扶起。她知道,每當守墓婆婆說出那句話,“死亡沒有如果,生命不會再來”的時候,就宣告着守靈夜的結束。而現在,第六天的守靈已經結束,第六位死者也將要踏上最後的行程。

明天,將是守靈夜的最後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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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白晝照常到來。一切都一如往常。溫德琳從床上醒來,洗漱穿衣,來到木屋外的森林中。而等不多時,雷霆便到來。兩人照例以真劍對打,雷霆挑出她劍術中的錯誤,並告訴她改正的方法。但是在中午時分,雷霆離開之前,卻對她說了這麼一句話。

“代我向守墓婆婆問好。”

溫德琳怔住了。

“你認識她?”她盯着雷霆破碎的面龐,試圖從那上面看出些什麼東西。但那滿布傷疤的五官只是猙獰地扭動了一下。

“是的。”傭兵頭子回答。

溫德琳木然地看着他。她的心中忽然冒出一個念頭——自己來到這座城市,來到這座守墓人小屋,可能並不是偶然。甚至,她遇到雷霆,乃至於遇到維蘭,遇到狼女,可能都並非偶然。她隱隱覺得,似乎有一根絲線在冥冥中將自己與這些詭異事物統統連接在一起。這個念頭如同毒蛇般在她腦海里盤踞着,久久難以消失。

“我該走了。”雷霆說。

“為什麼?”溫德琳忽然問。

雷霆沒有回答,只是等待她往下說。

“你們是不是一早就計劃好的?”溫德琳問,“你們為什麼找上我?為什麼是我,而不是別人?”

“因為邂逅。”良久,雷霆說。在說完這句話后,他就轉身離去。

直到溫德琳回到守墓人小屋中,站着沒滋沒味地吃完午飯後,腦海中依舊一直在回蕩着這句話——因為邂逅。自從她離開艾菲的森林后,似乎邂逅就一直圍繞在她身邊。她邂逅狼女,邂逅維蘭,邂逅雷霆,然後邂逅守墓婆婆和她的女兒們。這條線究竟是來自於哪一根線軸?又是哪只手將它編入自己的命運?

溫德琳想不通。

或許我追尋這一切的原因只是徒勞。她想,就像昨夜,那個繃帶女人說的那樣。死亡隨時都會降臨,並且會降臨在每一個人的頭上。或許邂逅也是一樣。只是,這一切真的是偶然嗎?真的是單純的偶然?一個人在走在道路上,邂逅另外一個特定的人,概率是多少?是千萬萬分之一,還是百分之百?

或許命運本身就是一個玩笑,概率也只不過是人們的臆測。就像人心對抗死亡的最後一道防線是建構起來生與天國的幻覺,而命運也只不過是人心用來對抗這無常世界的安慰劑而已。

我又能怎麼做呢?溫德琳想,我只能等待着第七位死者降臨罷了,如此而已。而我又要等待多少位死者?我又要在這裡停留多久?

她不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現在她能做的,說到底也只有等待而已。

可是,這一天卻無人來訪。收屍人沒有帶來死者,守墓婆婆的女兒們也沒有出門。往常,至少是會有一個坐在桌邊,與母親一起等待着死者降臨的。但今天卻沒有,一個都沒有。

結束了?死者只有六個?但她明明有七個女兒。溫德琳不止一次想要出聲詢問守墓婆婆,可最終也沒有問出口。誰也沒有規定七個女兒對應七個死者。為什麼她會如此想當然地認為是這樣?有誰在暗示她嗎?而在第一天,守墓婆婆挨個問話時,也有一個人沒有回答。不,沒有回答的是那個嬰兒。她不是沒有回答,而是不能回答。

在守墓人小屋之中的第七天,與以往數日都不一樣。溫德琳一直在不安地等待着,等待着死者的到來。但是這一整天卻什麼都沒有發生。終於,在傍晚時分,她忍不住詢問守墓婆婆:“今天沒有屍——”在將那個詞說出口之前,她硬生生停下,換了一種方式詢問,“今天沒有過路人嗎?”

“過路人,”守墓婆婆平靜地說,風穿過窗戶,吹拂她蒙面的黑布,那塊黑布上的皺褶像極了一個笑容,“已經來了。孩子,快去睡吧,時候不早了。”

過路人已經來了?可收屍人明明就沒有來過。懷着滿腹疑團,溫德琳只能順從地爬上閣樓,在自己的床上躺下。

希望一切疑問都會得到解答。她想,然後閉上眼睛,沉入夢境。起初是黑暗,深深的黑暗。她在無限的黑暗中沉淪,墜落。然後她聽到聲音。

“小蜂……小蜂?”

“艾菲?”溫德琳在黑暗中輕聲呼喚,尋找着這聲音的源頭。它是那麼輕,像是從遙遠天空中飄落的雪花,在它落在她手中之前,就早已消融乾淨。她找不到這聲音從何處而來,但是她知道,這是屬於艾菲的聲音。

她在黑暗中奮力掙扎,就像是在深海之中奮力游泳一樣,她反抗着四周洶湧而來,將自己徹底淹沒的黑暗。而終於,當她睜開眼睛時,看到的卻是明亮的燭火。

這一次,她在一樓的地板上醒來。

桌邊只有守墓婆婆一個人。溫德琳爬起身,這才看清,她的懷中還抱着那個嬰兒。孩子睜着眼睛,好奇地打量着她。

“這是最後一個過路人。”當溫德琳來到桌邊后,守墓婆婆說。溫德琳的視線從桌邊掃過,最終定格在老人的身上。

“這裡沒有人。”溫德琳說。

“是的,這裡沒有人。”守墓婆婆緩緩點頭,“因為沒有人帶她來。沒有人埋葬她。但她還是來了,所有人都會來。她也不例外。”

“她是誰?”溫德琳提高了音量,她無法再忍受和守墓婆婆打啞謎。

“我不知道。”守墓婆婆輕聲說,“我怎麼知道她是誰?她沒有名字,她甚至還不知道自己是誰,沒有真正意識到自己活着,就已經死去。她——”

老人停頓了片刻,愛憐地撫摸着懷中的嬰兒,慢慢道:“她是一個尚未出生的嬰孩。”

溫德琳木然地看着桌子對面空無一物的椅子。

“我們無法再知道她的名字,無法再知道她的人生,也無法為她掘一個小小的,安靜的墓穴,讓她入睡。”守墓婆婆繼續說,“她在出生之前就已死去。但我和我的女兒依然必須來迎接她。這很矛盾,對不對?但這是規則——我們就是這樣的存在。”

“她是幸運的,也是不幸的。我們不知道她在此時死去,究竟是避去了在紅塵中掙扎的痛苦折磨,還是與塵世的快樂幸福失之交臂。你看,死亡不就是這樣的東西?”

“她……是怎麼?”溫德琳慢慢問,她感到自己的嘴裡發苦,喉嚨乾澀,每說出一個字,似乎都像是久未上油的機簧,吞吞吐吐地迸出一個吱嘎作響的音節。

“她的母親拒絕了她。”守墓婆婆用柔和的聲音回答,“這不是那個女子想要的孩子,也不是她自願承受的負擔。”

“可是……這是……”溫德琳結結巴巴地說,“這是……”

“你是否想說,這是另一種形式的殺戮?這個可憐的小傢伙已經有了她自己的生命,她的確存在於母親的腹中。但是她卻被拒絕了,我們無從得知她母親的想法,我們也無從得知她的母親究竟經歷了什麼。可有一點是千真萬確,無法否認的——她被拒絕來到這世界上。”

“生命與死亡是凡人終極的疑問之一,孩子。”守墓婆婆輕輕搖晃懷中的嬰兒,她繼續說,“母親是否有權拒絕嬰兒的降生?有些人認為是有的,而有些人卻認為沒有。那些人說,即使是肚裡的胎兒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扼殺她的生命與殺人無異。另一些人說,在這個世界上,有多少母親是被迫懷上孩子?她的身體按照生物的本能接受了男人的種子,但她的意志卻拒絕這一切,這難道不是無妄之災嗎?這難道不是很沒道理嗎?這種強加於她們身上的負擔難道不是一種摧殘嗎?她們為什麼不能拒絕?你是怎麼想的,孩子?”

溫德琳沒有說話,她沉默了。

“所有女人的身體都願意成為母親,但是她們的心卻不一定。”在溫德琳的靜默之中,守墓婆婆喃喃地道,就像是在自言自語,“所有生命都在渴求繁衍後代,複製自身,傳遞生命……但凡人卻擁有除此之外的選擇。‘意志’……‘拒絕’的意志,‘選擇’的意志。有時,選擇死亡,選擇毀滅,便是人高於野獸之處,也高於肉體,也高於生命之處。”

過了一會兒,她復又開口,“但……或許是我僭越了。我怎麼能夠討論生命?我沒有這資格……”

“不。”溫德琳突然說,她垂首凝視着空無一物的椅面,斬釘截鐵地道,“您有。倘若世上有誰最有資格討論生命,除了您之外,不作他想。不理解死亡的人,怎配討論生命?”

守墓婆婆笑了。在蒙面的黑布之後,溫德琳確信這位老人露出了一個祖母般慈祥、蒼老、皺巴巴的笑容。

“歸根結底,評判不是我的職責。”老人說,“無論如何,這個孩子來到了這裡。那麼我要做的事情就只有一件——不,或許這件事不該由我來做。孩子,或許你願意代勞?”

說完,守墓婆婆站起身,為溫德琳讓出道路。溫德琳在原地駐足片刻,終於還是來到方桌對面的那張椅子旁。椅子上空無一物,她轉頭看了看守墓婆婆,老人輕輕點頭。

溫德琳彎下腰,試探着朝椅子伸出雙手。然後,她感覺自己似乎真的捧起了什麼——雙手中明明什麼都沒有,但是有那麼一瞬間,溫德琳真的感覺有什麼溫熱而柔軟的事物,在自己的雙掌中緩緩跳動。那是一個還沒出生,就已經死去的生命,不懂得哀傷和喜悅,連自己死去這件事情都毫無察覺的生命……

如果她能夠出生……能夠來到這世界上……

如果……

“死亡沒有如果,生命不會再來。”溫德琳輕聲說,輕輕地、珍而重之地合攏雙手,轉過身去,一步步走向小屋的大門。它在她面前悄無聲息地打開,一片綠色的月光映入眼帘。面前依舊是那白色的砂礫,黑色的河流與天空,以及那巨大的幽綠色彎月。

溫德琳踏上白色的沙灘,走向河岸邊那艘白色小船。在那一瞬間之後,她就感覺不到自己雙掌中還有東西存在,彷彿她只是捧了一掌空氣。但是當她在小船邊放開雙手,將手中的虛空傾入船中時,她卻看到,那小船微微一沉。

那個生命的的確確存在,也的的確確乘上了這艘駛向死亡彼岸的航船。

她站起身,看着小船開始沿着黑色的河水慢慢漂流,向著黑暗的盡頭流去。當白色小船徹底從視野中消失,她回過頭去,看着守墓婆婆緩緩從木屋中走出,來到自己身邊。這一回,老人懷中的嬰孩不見了。

“我好像……知道你們是什麼了。”溫德琳注視着她的蒙面黑布,輕聲說。

守墓婆婆沒有回答。

“但我不敢斷言……我只能說,你們是象徵著死亡的某種存在……你們與死亡同在。”溫德琳轉過頭,看向懸掛着綠色月亮的漆黑天幕,“你的女兒們,每一個都象徵著某種……死亡的方式。老死、病死、被殺、餓死,還有……夭折……我說得對嗎?”

良久,守墓婆婆才慢慢開口。

“某種程度上,孩子,你是正確的。”老人說,疲倦的聲音中滿含着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如果你肯相信的話,我想是時候告訴你了。孩子,我們是死亡女神,白灣神話中的死亡女神。”

“你們是死亡女神。”溫德琳複述,她覺得自己應該感到驚訝,但是她卻沒有。一個神,一個活生生的神站在自己的身邊?她自嘲地笑笑,自己邂逅了女巫,邂逅了狼女,最終又邂逅了女神,多麼奇妙。

“是不是有點諷刺?被人們遺忘的女神,只能淪為遠離城市而居的守墓人。”守墓婆婆輕笑一聲,但聲音里卻沒有笑意,“我們逐漸被人徹底忘卻,逐漸失去生命……孩子,我們希望有人能夠理解我們,接納我們,記住我們,讓我們能夠繼續存在……只要你記住了我們,在你死去或忘記之前,我們就不會消失。”

“所以你們才將我拖入你們的夢境?”

“我很抱歉,孩子。對於我們而言沒有別的方式。你知道嗎?在白灣的傳說中,死亡女神琪耶和她的七個女兒——你說得沒錯,她們是衰老、疾病、暴力、飢餓、意外、耗竭,還有夭折——化身為守墓人,迎接着死者,將死者的靈魂送入彼岸,為他們引路。我們只能是守墓人,不能是別的什麼人,我們不能是城堡的女主人,不能是流浪的詩人,不能是手持武器的戰士,因為傳說便是如此。”

“傳說束縛着你們。”

“傳說束縛着我們所有人。”

溫德琳沉默了許久,然後問:“為什麼……是我?為什麼你們找上我?因為我是個女巫?因為我與平常人不同?”

“你可以這麼認為,孩子,”死亡女神柔聲回答,“但也不是這樣。真正的原因是邂逅。”

邂逅,又是邂逅。雷霆用這個詞來搪塞我,而你這位女神也用這個詞來敷衍我。溫德琳有些煩躁地想,她突然說:“雷霆叫我代他向你問好。”

死亡女神點了點頭。

“你們認識?”溫德琳又問。

但是女神沒有回答。最後,她只是說:“孩子,你該走了。夜晚即將過去,夢境是時候結束了。”

“等等。如果你是女神,那你能不能告訴我,西之西處的涅薩神殿,究竟在什麼地方?”溫德琳轉過身去,凝視着琪耶蒙面的黑布,急切地問。

“你要去那裡做什麼呢,孩子?”

“那裡……只有那裡的力量可以打開封閉的門扉。”溫德琳說,“在那裡……有人在等我,在等我回去。”

“啊,我知道你在和另外一個靈魂共享着自己的夢境。但是你知道嗎?那個靈魂卻沒有與你分享自己的夢境。我不能確定她這麼做是因為什麼。或許是不願,或許是不敢?我不能斷言。孩子,我很抱歉,我不能告訴你涅薩神殿在何處,即使是神也並非全知。”死亡女神溫和地回答,溫德琳還想再追問,但是女神卻抱住了她。

那是一個溫柔但冰冷的擁抱。溫德琳的所有話語都被封堵在口中。

“你該離開了,孩子,我期待着下次與你見面,但我真心希望,我們不要太快再次相見。”

次日,溫德琳醒來時,小屋空無一人。一樓房間的門扉緊閉,她試着推開,它卻紋絲不動。於是她明白,是死亡女神和她的女兒們在催促自己離開。

“死亡沒有如果,生命不會再來。”

在離開小屋之前,溫德琳回頭望了它最後一眼,輕聲自語。然後一個念頭在她的腦海中浮現。守墓婆婆曾經說過,她們侍奉的事物,結着諸界間最大的網,捕捉每一個生靈。可她們是死亡女神,死亡女神侍奉的事物是什麼?

溫德琳笑了笑。這個問題早已有了答案。

她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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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溫德琳回到雷霆與維蘭落腳的酒館時,傭兵們已經聚集在門邊,一邊吵嚷着一邊從馬廄里牽出馬匹。其中有一個傭兵用艷羨的眼神看着國王,而國王則惡狠狠地瞪着他。而當他們看到溫德琳沿着街道走來時,紛紛爆發出一陣大笑。傭兵們依次退開,將那個不斷往人群里鑽去的傢伙拽了出來。那人頭上戴着一塊髒兮兮的布頭,被同伴們推搡着,來到了溫德琳的面前,可憐巴巴地看着她。

溫德琳不由得也大笑起來。守墓人小屋中的第七位死者留在她心中的陰霾在這笑聲中不知不覺地散去了一些。她伸手拔出那傭兵腰間的佩劍,輕輕揮舞。傭兵們驚叫着往後退去,但是溫德琳的劍尖,只是輕描淡寫地從那人頭頂劃過,將那塊布頭撥到地上。傭兵們這才又鬨笑着圍攏上來,有人甚至在那塊布頭上踩了一腳。

“嘿,那是我的褲衩!”那個傭兵抗議道。

“好了好了,朋友們,朋友們。”維蘭分開人群走了過來,笑眯眯地從懷裡掏出一個滿滿當當的小錢袋,在溫德琳面前晃了晃,“讓我們結束這場賭局吧,拿着,姑娘,這是你應得的報酬。”說著,她把小錢袋丟了過去,溫德琳伸手接住,裡面滿滿的錢幣發出叮叮噹噹的響聲,在她手中沉甸甸地往下綴着,這錢幣的清脆響聲又將溫德琳心頭的陰霾驅散了些。

至少我還活着。她想,至少我還有要走的路,有了這些旅費,我就又能夠順利地前進,前往西之西處……然後找到力量,打開那座被封閉的森林迷宮。艾菲,你要等我回來。

維蘭身後跟着的是雷霆。他來到溫德琳面前,少女不得不抬起頭,才能直視他的視線。他們就這麼對視了一會兒,溫德琳感到有些尷尬,雷霆為什麼這麼盯着她?但很快,雷霆就點了點頭,伸出布滿傷疤,肌肉虯結的大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的路還有很長。”傭兵頭子說,聲音一如既往地沉悶嘶啞,“但是絕不會長過你的足跡。”他解下腰間佩劍的其中一把,交到溫德琳的手上。

“拿着它。你會需要的。”雷霆牽扯着臉上的傷疤,努力用嘴角擺出一個近似於微笑的表情。

溫德琳看了看手中的長劍,她當然知道這武器究竟有多珍貴。“我不能接受這個。”她說,將長劍塞回雷霆手裡,“拿回去吧。”

“它。”雷霆抓住溫德琳的手,將它放在長劍的劍鞘上,一字一頓地說,“會成為你的助力。你回家的道路上有許多困難——它會幫助你。”

溫德琳下意識地抓住劍鞘,她獃獃地看着雷霆。他說什麼?他說“回家的道路”?她忍不住看向維蘭,詩人聳了聳肩,露出一副無辜的表情。他都知道些什麼?溫德琳又轉過頭盯着雷霆的眼睛,她希望傭兵頭子只是隨口一說,但當她看到他的眼睛時,她心裡就知道,那句話絕非玩笑,也非臆測。

她知道他指的是哪條路,他指的是她回到森林的那條路,她前往西之西方,最終所追求的卻只是回家。他知道這些。

可他是怎麼知道的?

雷霆沒有再說什麼,他拍了拍溫德琳的肩膀,然後離開。少女迷茫地看向那些傭兵們,期望他們能為自己首領的行動做出解釋。

“拿着它吧,小妞。”那個幾分鐘之前還戴着褲衩的傭兵咳嗽一聲,攤開手,“既然老大決定把它給你,那肯定有……嗯,他的理由。”他的同伴笑着用手肘捅了一下他,這傭兵撓了撓頭,自暴自棄地在地上跺了跺腳,“好吧,雖然我的確也想要它。哪個戰士不想要一把好武器?嗨,拿着它快走吧,快點從我們的視野里消失,要不然我可能就想要出手去搶了!”

“我們沒讓你說這個,吉爾伯特。”他的同伴說,“你他媽不會忘了那個賭了吧?”

“我他媽才沒忘。”吉爾伯特的臉漲得通紅,他惡狠狠地給了那人一胳膊肘,轉頭看向溫德琳,臉更紅了,像是要滴出血來一樣。他往前走了幾步,尷尬地咳嗽兩聲,雙手不停地在衣服下擺上搓着,“嘿,小妞,我——”他說到一半,忽然又用力地一跺腳,“——我不能總是小妞小妞地叫你!好吧,小——姑娘,你……你叫什麼名字?”

“我叫溫德琳。”溫德琳饒有興趣地看着他。她一時間猜不到這個傭兵到底要做什麼。

“好吧。小——呃,溫德琳。”吉爾伯特撓了撓頭,又轉頭看了看自己嘻嘻笑着的同伴們,梗起脖子小聲嘟噥:“哦媽的,這可是我生平第一次正正經經表白……”然後他忽然大聲說:“嘿,小妞,我喜歡你!”

溫德琳呆在原地。她身邊的維蘭笑彎了腰。

“他說他喜歡你,嘿,他說他喜歡你!”維蘭猛拍着溫德琳的腰,後者沒好氣地推開她。

“呃。吉爾伯特……先生?”溫德琳紅着臉,小心翼翼地說,但是沒等她把話說完,傭兵就抬起手,打斷了她。

“我知道,我都知道。”吉爾伯特連珠炮般地說,滿臉都是古怪的神色,似乎生怕自己反悔,“這樣就夠了,小妞,我沒期望能得到你的答覆,唉,我只是想讓你知道你很特別,我喜歡你,我只是想把這句話他娘的說出口。要不然我會後悔一輩子。我不知道錯過這次機會要後悔到什麼時候。就這樣,就是這樣,沒什麼別的意思,我只是喜歡你,嗨,你他媽的肯定已經心有所屬了,就算沒有,也不會跟着這麼一群刀口舔血的臭男人。就這樣吧,就他媽的這樣吧,小妞,再見!”

說完,他轉身就往人群里鑽去,但是傭兵們笑着抓住了他,強迫他轉過身面對溫德琳。少女有些不安地撫弄着自己的頭髮,紅着臉看了看低垂着頭的吉爾伯特,又看了看維蘭。

“只有在這種時候你看起來才像個姑娘,小人兒。”維蘭滿臉都是促狹的笑容,詩人不懷好意地在溫德琳的腰眼上戳了戳,“回答他呀,快回答他呀,不管是接受還是拒絕,你總歸要回答的。”

“吉爾伯特先生。”在深呼吸一次后,溫德琳輕撫自己的胸口,試圖讓因為窘迫和羞赧而加快的心跳穩定下來,她輕聲說,“很抱歉,我……不能回應你。”

傭兵里有人吹出了口哨,這些粗野的戰士們此刻竟然出奇一致地搖了搖頭,拍着吉爾伯特的肩膀。而後者則粗暴地反抗着他們,大聲叫道:“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會是這樣了!用不着可憐我,你們這幫鬣狗!”

“如你所說,我的確心有所屬。這就是我不能回應你的原因。”溫德琳說完,抬起頭來,她看到傭兵頭子靠在不遠處馬廄的木柱上,但他似乎並沒有看着這邊。

“那一定是個好男孩。”吉爾伯特嘟囔道,“至少乾著比傭兵這行當穩當一百倍的正經營生。”

“不是的。”溫德琳忽然微笑,無論在什麼時候,當她想到住在自己心裡的那個小人兒的時候,總是會微笑,“她不是男人,而是一個女孩。”

“你犯不着用這種說法來當作借口,小妞。”吉爾伯特無趣地揮了揮手,他看着溫德琳的眼睛,然後慢慢地張大了嘴。

“哦,不是吧,拜託。”吉爾伯特喃喃道,“你是認真的?”他身後的傭兵里有個人突然笑出了聲,但很快他就捂住嘴,裝出一副嚴肅的樣子,輕咳一聲。

溫德琳點點頭,有些忐忑不安地看着他,又轉頭看了看維蘭。這還是她第一次……第一次在這麼多人,而且是這麼多男人的面前親口說出自己藏在心底的秘密,雖然這遠不是她所有的秘密。他們會怎麼看她?不,這不太重要,她不在乎他們怎麼看自己。如果放在之前,她會覺得這群人只不過是萍水相逢的路人,他們怎麼樣都無所謂。但是現在,在這個叫吉爾伯特的男人向自己告白的現在,她只希望如果可以的話,自己說出的真實沒有帶給他太多傷害。

“呃,這個嘛……”吉爾伯特顯然也沒有料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他不斷地撓頭,一次又一次回頭向自己的同伴們徵詢意見。但是沒人能給他好意見,所以他只能硬着頭皮繼續“這個嘛……”下去。

“這個嘛……”吉爾伯特結結巴巴地說,“我們都知道,那幫精靈里有好多喜歡男人屁股的男人……呃,不是,可能沒有很多……呃,不是,好像是很多。媽的,多不多關我屁事,不管怎麼樣,既然精靈里有喜歡男人的男人,好像……好像……”

“好像人類里有喜歡女人的女人也他媽的不是什麼新鮮事兒!”一個傭兵叫道。

“對!好像人類里有喜歡女人的女人也他媽的不是什麼新鮮事兒!”吉爾伯特鬆了一口氣,重重地點頭,“我們可是刀口舔血的傭兵!如果你下一秒就他媽的要去死了,誰還在乎上一秒你被窩裡的那團肉帶不帶把——”

他身後的傭兵們發出一片噓聲。

“所以,所以!”吉爾伯特抬起雙手然後壓下去,試圖壓住同伴們的噓聲,他的臉再次漲得通紅,“所以,這沒什麼,小妞。我已經說了我們之間不會有什麼。我只是想說出這句話,就這樣。好了,沒什麼可說的了,走吧,小妞,再見,他媽的再見!”他說,然後一邊小聲嘟噥着,“特別的女人,性取向也總是很特別……”一邊鑽進人群跑掉了。這次沒人阻攔他。

“不用介意,小妞!”一個傭兵說,聽聲音,他就是說“也他媽的不是什麼新鮮事兒”的那個人,“吉爾伯特是個混蛋,就算你為此騙了他也不用太往心裡去!”

“我沒有騙他。”溫德琳輕聲說。

傭兵吹了個口哨。“真他媽帶勁兒!”他笑嘻嘻地說。

“愛情就像是鑽石。”維蘭用唱歌般的聲音說,“愛情就像是鑽石,有許多個橫截面。”然後她看向溫德琳,“我們該走了,小人兒,去牽你的馬吧。”

溫德琳點點頭,而傭兵們也散去了。在行裝準備停當之後,兩個女孩和傭兵們在城門口告別。雷霆他們要往東邊去,而溫德琳和維蘭則要去西方。穿過城市的大門,溫德琳總算又回到了荒野間的小路上,維蘭則和她同乘一騎。

“我們要一起走到什麼時候?”溫德琳問。

“怎麼,你嫌我煩了?”維蘭笑眯眯地說。

“這倒是沒有。”溫德琳回答, 而且路上有個吟遊詩人相伴挺好的。

“那我就一直陪你到我膩了為止。”維蘭說,她側坐在馬背上,撥弄着懷裡的魯特琴。過了一會兒,她忽然問:“那個錢袋子里有多少錢?”

“不知道,我沒看。”溫德琳說。

“不過裡面都是銅幣,加起來應該也沒幾個錢。”維蘭說

“我看到雷霆往裡面丟了一個金幣。”溫德琳騰出一隻手拍了拍懷裡那隻沉甸甸的錢袋,“應該夠我用上一段時間。”

“我在大城市裡演奏一天賺到的錢都比這個多。”維蘭嗤笑一聲。

“那之前在城裡的時候你為什麼不去演奏?”溫德琳問。

“你怎麼知道我沒演奏?你成天泡在那堆死人身邊。”

“我猜的。”

“好吧,小妞,你猜中了。”

“別叫我小妞。”溫德琳皺眉,“所以你為什麼不去演奏?”

“這個嘛。”維蘭拖長聲音,停下彈奏魯特琴,伸了個懶腰,幾乎橫着躺在了馬背上,“因為我不樂意。要知道,刻薄和任性可是詩人的基本功。”

“我信你就有鬼了。”溫德琳小聲嘟囔道。

“第一次被人表白的感覺怎麼樣?”維蘭笑着問。

“……那不是第一次。”溫德琳沉默片刻后,回答。

“哦,哦,是哦,那不該是第一次。那我換個說法,你第一次被男人表白的感覺怎麼樣?別跟我說這也不是第一次。”

“這的確是第一次。”溫德琳嘆息,“但是感覺……老實說,沒什麼感覺……不,應該說是不太好吧。”

“開心點,小妞。”維蘭用力拍着她的腰,“你可是用自己的魅力征服了一個男人的心呢!每個女人都想要做到這一點的。”

“我對男人的心沒什麼興趣。”溫德琳嘟囔道,“他們對我來說也不重要。而且我感覺對不起他……我沒法給他回應。”

“放輕鬆些。愛情就像是賭博,願賭服輸。輸家就應該安安靜靜地獃著,得不到他人的感情就要發怒的,只不過是沒長大的巨嬰而已。”維蘭說,“那麼我們換一個問題。你這七天來在守墓婆婆的小屋裡過得怎麼樣?”

溫德琳沉默了片刻,她的思緒不斷流淌,從守墓婆婆和她的七個女兒身上依次流過,也從那些她見過的,和沒見過的死者上流過,最終匯入那條黑色的河流里。

“死亡沒有如果,生命不會再來。”

她自言自語地說,然後展顏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