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德琳已經不記得,自己已經看過多少次這間昏暗閣樓的天花板了。

只不過這次有些不一樣。之前一直在她腦袋裡扎的那根小針消失了,力量重新回到了她的四肢,她就像之前無數個從夢之時中醒來的黎明一樣,感到精神飽滿。

她起身下床,端着蠟燭爬下木梯,在那老舊木板發出的吱嘎輕響聲中離開小屋,來到墓園外的森林之中。清晨時分的林地里瀰漫著清新而濕潤的泥土氣息與草木香氣,草葉上的露珠打濕了她的褲腳。溫德琳望着被樹葉切割得支離破碎的天空,長長呼出一口氣。

今天是第幾天了?她詢問自己,這是她在這座守墓人小屋居住的第幾天?在一系列詭異的夢境后,她幾乎忘卻了時間。於是她乾脆以屍體的數量來計算天數。一具,兩具,三具……賭約似乎可以結束了,但是賭約已經失去意義。她還不能離開這裡。

溫德琳在森林中靜靜地站了一會兒,其實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來到這裡,但是待在森林中會讓她感到安心與平靜,即使是墓地周圍的森林也是如此。她知道,自己實際上是在捕捉一種錯覺,她儘力讓自己回到從前,回到身處艾菲的森林中的那些日子。但她也知道,自己就像是一條貪婪地追逐釣餌的魚,不但註定什麼也得不到,反而……

她不再去思考這些事情,而是考慮自己該如何面對今天的死者,如何面對守墓婆婆和她的女兒們。老人在夢境中說,她們需要被人記住,需要被人理解。可她該怎麼理解她們?或許一切都只能等待時間來揭曉。

空氣逐漸轉溫,太陽一點一點從微微發亮的天幕里擠出來,將光與熱灑向大地。溫德琳來到森林邊,看到那條通向墓園的小路上出現了一個人影。隔着很遠,她就辨認出來,那是雷霆。那高大的身材和掛滿全身的武器非常容易辨認。

雷霆看到了站在森林邊緣的她,朝她筆直地走了過來。

“賭約可以結束了。”雷霆在溫德琳面前停下腳步,他的影子將她完全包裹在裡面。溫德琳自認為個頭不算很矮,可是依舊只能仰視他。

“我知道。”溫德琳說,“可是我還不能離開。”

“為了讓他們戴內褲?”雷霆問,破碎的嘴唇和鼻樑蠕動了一下。溫德琳猜那是他在笑。

“不完全是。”她含糊地說,正如同她沒有把夢境的事情完全告訴維蘭一樣,她同樣不打算將守墓人小屋的事情向傭兵頭子和盤托出。維蘭一定已經告訴了他一些事情。

雷霆點點頭,沒有多問,只是說:“如果你還打算看到他們頭頂內褲的模樣,就要記得在第七天之前回去。”說完后,他也不等溫德琳回答,就往森林裡走去。他走出一段距離,見她沒有跟上來,就停下腳步回頭看她,“跟我來。”

溫德琳一頭霧水地跟他來到一片林間空地中。雷霆從腰間解下一把劍,連着劍鞘丟了過來。溫德琳下意識地接住。

“讓我看看你的劍術。”傭兵頭子拔出另一柄劍。他的腰間佩着兩把劍,背後還背了一把雙手大劍,劍鞘一側開口,好讓人能夠將那長得嚇人的武器橫着抽出來。除了這些之外,他還背着一把四面開鈍刃的硬頭錘,腰帶上掛着兩把投擲用的小型飛斧,靴筒上還綁着匕首。他每走一步,身上的武器就會互相碰撞,發出清脆的金鐵擊鳴聲。而他居然整天背着這些沉重的金屬塊走來走去,步伐還沒有一絲遲滯。

“為什麼?”溫德琳問,但還是忍不住拔出了那把劍。長劍的劍刃上有着優美如同流水般的彎曲金屬花紋,劍鋒泛着藍印印的光芒,毫不懷疑這把劍能像切奶油一樣切開人的身體。

“我見到會用劍的人,就想看看他的劍術。”雷霆回答道,“這個理由夠嗎?”

“好吧,足夠了。”溫德琳說,掂了掂手中的長劍,嘗試着揮舞了幾下,心中對於它的讚歎又增加了幾分——它的平衡感也堪稱完美。她看着面前十幾步開外的傭兵頭子,深吸了一口氣,集中精神,讓自己的雙眼中除了雷霆之外再也沒有其他事物。

然後她擺好架勢,踏前一步,長劍閃電般刺出。當的一聲脆響,渾身披掛的雷霆以不輸於她的速度用手中長劍擋下了這一擊。溫德琳手腕一翻,長劍從另一個角度刺去,而雷霆同樣以漂亮的防禦擋住了她的進攻。在開始的數分鐘內,溫德琳不斷變換架勢、角度和方位,不斷向雷霆發起一次又一次攻擊。但傭兵頭子只是防禦,簡單的防禦,他的動作並不大,有時甚至只是改變手肘和手腕的角度,卻能防下溫德琳的每次攻擊。

而對於溫德琳來說,戰鬥越是進行,她心中的信心與戰意就越像是即將燒盡的蠟燭一樣,隨時都可能熄滅。她開始變得焦躁,因為雷霆的防守根本無懈可擊,沒有一丁點破綻。她覺得自己好像不是在和一個人對打,而是在試圖劈砍一堵鐵牆。一直以來,她都以“讀取”敵人行動的方式作戰,但是這一回,她的心中卻泛起一絲奇怪的感覺——

這次被“讀取”的似乎是自己。

在最後一次斬擊被雷霆簡單地防住之後,溫德琳猛地跳開幾步,拉開距離。她小心翼翼地看着面前的傭兵頭子,等待着他的進攻。不知怎麼,一股無力感逐漸開始在她心底蔓延。而這種感覺,她只在面對黑騎士的時候體驗過。

雷霆沒有讓她等太久。他幾乎是一步就跨到了溫德琳的面前,高大的身材帶來的就是步幅和臂長的優勢,那明晃晃的長劍在一眨眼間就遞了過來。她下意識地以劍刃格擋,但是雷霆的長劍卻瞬間變向,劃出簡短而有力的線條,從另一個角度斬來。溫德琳只來得及橫過劍身擋在自己面前。兩把長劍碰撞在一起,溫德琳只覺巨大的力道從劍身上傳來,震得她手腕發麻,長劍險些脫手飛出。

在這場戰鬥的後半段,溫德琳感到自己就像是在驚濤駭浪中翻騰的小船,雷霆能夠輕易化解她的攻勢,但她卻做不到這一點。每一次,對方的劍鋒都以毫釐之差擦着自己的身體劃過,她知道雷霆沒有瞄準自己的要害,並且也刻意讓攻擊打偏。但是她卻沒有因這種明顯到極點的放水行為而感到憤怒和屈辱——

她已經沒力氣感到憤怒和屈辱了。連不甘都沒有,有的只是頹喪。只有身懷技藝才能看出他人技藝的高低優劣,溫德琳也是如此。正因為和黑騎士學習過劍術,她此刻才明白自己與雷霆的差距是多麼巨大。這種挫敗感甚至一度讓她想要主動丟掉手裡的武器,也讓她看着直衝面門而來的長劍,卻提不起一絲抬劍擋格的念頭,手臂懶洋洋地垂了下來。

雷霆的長劍沒有落到她身上,連擦身而過都沒有。在長劍刺到一半之時,傭兵頭子就閃電般地撤劍回鞘,動作之快,溫德琳幾乎都沒有看清他做了什麼,那把劍就已經插回鞘中。

“有意思。你用的是古代卡德修斯的騎士劍術。”雷霆說。

“你怎麼知道?”溫德琳懶懶地問了一句,也將長劍還鞘,遞還給他。

“我見過。”雷霆簡潔地回答,上下打量她一眼,破碎的嘴唇再次蠕動,“不錯。”

“什麼不錯?”

“劍術不錯。”

溫德琳看了看雷霆腰間的佩劍,又低頭看了看自己滿是老繭的手。她喃喃道:“我原以為你會問我這劍術是和誰學來的。”

“沒那個必要。”雷霆搖頭,轉身向森林外走去。溫德琳獃獃地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然後終於忍不住喊道:“所以你跑到這裡來,就是為了看一看我的劍術?”

傭兵頭子停步回過頭來,被切割成幾塊的五官皺了皺,擠出一個乍一看起來非常恐怖的表情。溫德琳覺得那可能是困惑。

“是啊。”他說。

溫德琳嘆了口氣。她閉上眼睛,眼前閃現的依然是雷霆在防守時簡潔而迅速的動作,沒有一絲多餘的花哨,凝練,快捷,有力,就像總是以最短距離抵達目的地的直線。傭兵頭子的劍術與騎士截然不同,後者冷硬而堅毅,充滿了黑騎士本人的風格。但前者卻更像是經過千錘百鍊后,從無數可能性中挑選出來的唯一的解答,最短的路徑。

然後她睜開眼睛,大聲問:“——你能不能教我劍術?”

溫德琳問完這句話,感到胃部劇烈地收縮了一下。她喘了口氣,等待着他的答覆。

雷霆又走了回來。

“好啊。”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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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德琳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向傭兵頭子說出那句話。正如她不知道自己當初為什麼會向森林裡的幽魂騎士說出那句話一樣。中午時分,雷霆離開了,而她則回到了守墓人小屋中。他沒有真的教導他什麼架勢和招式,兩個人只是坐在樹下面,雷霆指點出她用劍時犯的錯誤,並且給出了可行的解決方案。在這些錯誤之中,有一些是她意識到,但是一直做不到或者想不出怎麼改正的。而更多的則是她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

這一上午她什麼都沒有吃,飢餓燒灼着她的胃部,讓她格外渴望守墓婆婆做的午飯,即使只是黏糊糊的蔬菜湯。小屋中那張巨大的餐桌上已經擺好了食器和食物,她的那一份午飯旁邊還有多出來的一份麵包。溫德琳疲倦地用有些疑惑的眼神看着守墓婆婆,和她坐在桌邊的女兒們。

“那是你的早飯,孩子。”守墓婆婆回答道。

“……十分感謝。”溫德琳稍稍愣了一會兒,然後向老人點點頭。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和這些古怪的人——或者不是人的什麼東西——之間的距離拉近了很多。於是她的膽子大了一些,輕咳一聲后問道:“我能不能坐在椅子上吃飯?”

守墓人的女兒們抬起頭來,互相看看。

“恐怕不行。”那個抱着嬰兒的女人溫和地說,“這裡沒有可以給你坐的椅子。”

溫德琳看了看她們屁股底下的黑色木椅,嘆了口氣。她捧起碗,默默離桌子遠了些,“好吧,那麼就這樣吧。”

午飯過後,留下來的是女兒中的那個老婦——光聽聲音,和守墓婆婆差不多老的那個老婦。溫德琳實在難以相信她是守墓婆婆的女兒,說這兩個人是姐妹會比較可信。但是意識到這些人恐怕都不是凡人,或者恐怕都不是人以後,溫德琳就不再去在意這些問題了。

但是每天中午留下的人,和當天運送來的屍體有什麼關係呢?第一天的瘦削女人(她是守墓婆婆的四女兒)對應的是那個被餓死的乞丐,第二天那個有着大大的黑眼圈,看起來總是很疲倦的女孩對應的是溫德琳沒見過的屍體,而第三天那個獨眼刀疤農婦對應的是被暴力殺害的女招待。溫德琳看着那個老婦,皺眉思索着。

她們和那些死人之間有什麼關係?不,她們真的和那些死人有關係嗎?但是她們那麼精準地預言了那些死者的到來……

溫德琳嘆了口氣。她無法想通其中究竟有什麼聯繫。或許那只是單純的預言,這些女人和死人一點關係都沒有,但是……

就在她胡思亂想的時候,那個老婦顫巍巍地站了起來。

“來了,媽媽。”她說,聲音嘶啞蒼老。

同樣蒼老的守墓婆婆用毛巾擦了擦手,站起身,和她佝僂着背的女兒一起離開了小屋。溫德琳下意識跟了上去。門外已經丟下了一具麻布包裹的屍體,而至於那兩個收屍人,則早就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

或許是這個老太婆的耳朵太背了,沒聽到幾十尺開外那兩個人的腳步聲,所以她們今天才沒和收屍人們撞個正着。溫德琳心裡想。她看着站在屍體前的守墓婆婆和老婦,這兩人似乎沒有一丁點動手搬運的意思,只是轉過頭看着她。

溫德琳再度嘆了口氣。她知道她們兩個是什麼意思了。

“我身上的衣服可是新換的。”少女嘟囔着,彎下腰去將屍體抱在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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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憐的男孩。”在將屍體放入土坑埋葬后,守墓婆婆低聲呢喃。這一回,溫德琳不得不主動去小屋裡拿鏟子過來,墳墓也是她一個人挖的,因為那老婦明顯干不動這幾樣事情。而每次挖墳墓之前必須先一趟趟地從小屋裡把鏟子拿過來,這件事簡直就像是儀式一樣。不過拜此所賜,溫德琳不用看到屍體的臉了。

“那是個小孩子?”溫德琳問,雖然她感覺在重量上,這具屍體和第一具沒什麼區別。

“是個苦命的男孩。”守墓婆婆點點頭,“苦命的男孩……半年前他的妻子病死了,我的二女兒埋葬了她……而現在他自己也來了。唉,他們夫妻一生都不太好過,唯一的兒子跌下山崖摔死了。如果那個小夥子活到現在,他的父親也不必像現在這樣,連一口薄棺都置辦不了……”

“男孩?兒子?”溫德琳一頭霧水,“死者到底是什麼人?是怎麼死的?”

“是老死的。”守墓婆婆回答。

“老死的?你稱他為男孩?”

“孩子,所有人在我眼中都是孩子。”守墓婆婆溫和地說,然後重重地嘆息,“當他的妻子來到這裡時,我就知道他也活不長了。女人們能夠拯救她們的男人……而男人——像他這樣的男人——他們的女人一旦死掉,他們也不會再活很長時間。他會變得神情恍惚,熟悉的一切都會隨着她的離開而離開,他開始對生命感到厭倦,整個人都憔悴下去……放棄對生的希望,然後死亡隨之而來。孩子,你還年輕,或許無法理解這種感受……”

或許我可以。溫德琳靜靜地聽着,然後想,如果艾菲死去了,恐怕我也會像你說的這樣——不,我會選擇和她同死。

但是她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只是沉默着,把鏟子拖在地上,一路向小屋走去。

守靈夜很快到來。晚上,溫德琳沉入夢境,然後又在小木屋中醒來。她來到大廳后,守墓婆婆與那個老婦已經在那裡等着她。這回,坐在椅子上的是一個滿面皺紋,白髮蒼蒼的老者。他低垂着頭,閉着雙眼,長滿醬色斑點的雙手放在扶手上。

“不要害怕衰老和變化。我們都會老去。我們無疑會從孩子變成少女,再變成婦人,變成老婆婆,然後死去。記得我所說的嗎?青春不會永恆,生命終將逝去。”

艾菲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我們終將老去。”溫德琳輕聲自語道,“我們都終將老去。青春不會永恆,而死亡沒有如果。”

她幾乎不記得守墓婆婆和那個老婦人說了什麼。她只記得,在守靈夜的最後,她們都沒有動彈,任由那個老人委頓在椅子上。守墓婆婆和老婦都看着她,她能感覺到那黑布后射出的視線。她們在等着我。溫德琳想,她們在等我攙扶起那具屍體。現在輪到我來將他扶起了嗎?我該像她們一樣,把他扶到門外,拋入那條河裡?

“孩子,幫我們背他起來吧。”守墓婆婆用溫和的聲音說,“我們已經太老太老了。”

溫德琳點點頭,她來到老人身邊,將他背在了背上。老人的遺體冰冷而僵硬,但是卻出乎意料地輕盈,完全沒有白天被埋葬時那般沉重。她直起腰,將雙手夾住屍體的雙腿,他的雙臂自然地垂落下來,搭在她的脖子上。

“如果……我們死去了。”溫德琳站在原地躊躇許久,向守墓婆婆詢問道:“會被你們接到這裡來嗎?”

“有可能會。有可能不會。你希望來到這裡嗎,孩子?”守墓婆婆說。

“我不知道。”溫德琳搖搖頭,背着屍體向木屋的大門走去。她幾乎感受不到背上死者的重量。

“不過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孩子。”守墓婆婆和老婦來到門邊,為她推開大門,“無論你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最終,我們都會在同一個地方相見。”

門外是一片幽綠的月光。

彎曲的綠色殘月掛在遙遠的黑色天穹之中,從門框延伸出去的是粗糲的白色沙灘。沙灘的盡頭是一片黑色的河流,它無限地蔓延出去,一直蔓延到地平線的盡頭,與黑色的天空融為一體。漫無邊際的水面,那不就是海洋嗎?溫德琳想,但是她無端地認為這還是一條河流。

時不時有白色的石塊落入黑色的水面,漂浮着,被水流緩慢地帶向遠方。它的確是在流淌着的,橫亘在溫德琳的面前,緩慢但是堅定地流淌着。

在河中有一條小船,船身是慘白色的,幾乎與沙灘同色。溫德琳甚至以為那條船就是用沙灘上的石塊做成的。她猶豫了片刻,抬腳邁了出去,踩在沙灘上。粗糙的白色石塊和砂礫紛紛從她腳邊流走。她來到河邊,轉過身去,還不等她放開屍體的雙腳,老人就從她背上掉了下去,就像是他自己掙脫開來的一樣。

屍體落在了船上,但是小船並沒有晃動,也沒有下沉。它只是開始漂流,由靜止轉為移動,就像被黑色河水裹挾着的白色砂礫一樣,被河水推動着漂向遠方。溫德琳站在河邊,靜靜地看着白色小船在黑色河水中一路漂流,最終離開自己的視野,消失不見,就像是被河水吞沒了一樣。然後她回過頭去,看着白色沙灘上的那棟守墓人小屋。守墓婆婆和那個老婦人就站在門口。

她慢慢地走了回去,回到木屋中。守墓婆婆關上門,溫德琳知道,當她再次醒來時,門外的景象就又會變成普通的草地、小路與森林。

次日,雷霆和溫德琳照常在林間空地中見面。與他一同前來的還有那個提出賭注的傭兵。他苦着臉看向溫德琳,似乎想說什麼,但是在雷霆的面前又不敢說。

“我們開始吧。”傭兵頭子對溫德琳說。少女看了看那個滿臉愁容的傭兵,“他跟過來做什麼?”

“先不管他。”雷霆說,“我們有我們要做的事。我們再對打一次。”他將長劍遞給溫德琳,後者接過後拔劍出鞘,深吸一口氣,對他擺出架勢。

第二次對打和第一次一樣,以溫德琳被全面壓制而告終。不過這一次,雷霆刻意放慢了招式的速度,好讓她有時間去觀察和反應。在指點過她后,雷霆轉頭看向坐在地上看他們對打的那個傭兵。

“所以。”溫德琳喘息着,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把長劍遞還給雷霆,“到底有什麼事?”

“小姑奶奶啊,求求你回來吧。”傭兵拉着一張苦臉,“三天三夜早就過了。您就別在這發臭的墓地里待着了,好不?”

溫德琳盯着他看了兩秒鐘,這才反應過來自己的賭約。她的臉上閃過一連串神情:從驚訝,到恍然,然後到……憋笑。

“不,不行。”溫德琳使勁憋着笑,努力讓自己的聲音穩定下來,“不行。我覺得這地方挺好的,暫時還不想走。我考慮一下,等你們該出發了,我就該回去了。反正你們也不一定非得遵守諾言,對吧?”

“我們得遵守諾言。”傭兵哭喪着臉說,“頭兒常說,我們得有信譽,絕對不能違約。既然賭約成立,我們就得願賭服輸。”

“這可真奇怪。”溫德琳裝出一副驚訝的樣子,搖了搖頭,“你們自己都說出了願賭服輸四個字,為什麼現在還來求我回去?”

“哎喲,小姑奶奶,您就放過我們吧。”傭兵說,“我願意加錢……”

溫德琳慢慢地搖頭,“不行,不行……”她微微停頓,然後嘴角慢慢浮現出一絲微笑。她心中忽然浮現出一句話,一句正好可以用在這個場合的話。

“我不要你加錢。我只要你遵守賭約。”溫德琳微笑。在她和艾菲初遇時,女巫不也是這麼對自己的父親說話?如果沒有這句話,她們又怎麼會被命運緊緊系在一起?

“而且,你是不是忘了什麼?”溫德琳指指他的下身,又朝他的頭上比劃了一下,“你是不是忘了賭約的內容?需要我幫你回憶一下嗎?”

“哎?在這裡?現在就要?”傭兵往後退了一步,雙手亂擺,“不是,小姐,這……至少等回到旅店裡之後吧?你看,那個……我們馬上就要回去了啊,就要進城了啊!”

“正是因為你們馬上就要進城了,馬上就要走到滿是人的大街上了,所以我才要你現在履行賭約啊。在旅館自己的房間里戴,有誰會看到?沒人看到的話又有什麼意義?還是說你想讓我幫你脫?不過那樣的話你的褲子可能就保不住了,沒問題嗎?”溫德琳慢條斯理地說,她向雷霆伸出手,勾了勾手指。傭兵頭子發出短暫的呼氣聲,將長劍拔了出來,調轉劍柄交到她手上。

溫德琳掂着長劍,劍尖輕晃,朝傭兵的襠部比劃着,“是你自己來,還是我動手?唉,我這個人有點膽小,如果看到了什麼不該看的東西,受了驚嚇,手就會抖……手一抖的話……哎呀。”她驚叫一聲,長劍落地,鋒利的劍刃斜斜沒入泥土,“哎呀,你看,就會這樣,我真是不小心……”她說著拔出長劍,繼續晃着劍刃,“所以你要怎樣?像個男子漢一樣快點決定吧。”

傭兵臉色發白,併攏雙腿下意識地捂着襠部,用求助的眼神看向雷霆。但是傭兵頭子則抱起胳膊轉過了頭去。

“唉,你真磨蹭。那就我來好了。”溫德琳嘆了口氣,拖着長劍向他走去,劍尖在地上劃出一條彎彎曲曲的線,“準備好了嗎?一,二,三——”她說著,舉起長劍。

“我自己來!我我我我自己來!”傭兵忽然爆發出一聲尖叫,把她嚇了一跳。“我自己來就好!”這個五大三粗的男人咬着牙齒,捂着襠部,蹦跳着鑽進附近的灌木叢去,一陣草葉和布料摩擦之聲過後,一張滿是愁容的臉從樹叢里探了出來。然後是腦袋,還有腦袋上那塊髒得看不出什麼顏色的布。

溫德琳又朝後退了一步。

傭兵苦兮兮地從灌木叢里鑽了出來,耷拉着腦袋站在她面前,“這樣可以了吧,小姑奶奶?”

“就這樣吧。”溫德琳咳嗽一聲,撇過頭去不再看他。她把長劍還給雷霆,“你真該讓你的手下好好洗澡,勤換衣服了。”

“我說過。”雷霆說,聲音里忽然罕見地帶着一絲諷刺,“可他們總是不聽。依我看,既然他們不願意在浴盆里洗澡,那麼就應該去雷暴雨里洗澡。”

“這是我聽你說過的最長的一句話。”溫德琳嘆了口氣,“已經中午了,你們也該回去了。”

雷霆點了點頭,離開了。而那個傭兵耷拉着腦袋跟在他後面。就在兩人走在小路上的時候,兩個收屍人搬着一具麻布包裹的屍體跑了過來,與兩個傭兵擦肩而過。他們看了看頭戴內褲的那個傭兵,而後者也將頭埋得更低了。

“那個白痴腦袋上套着什麼?”等兩個傭兵走遠后,其中一個收屍人嘟噥着。

“好像是個褲頭。”另外一個說,“誰知道他們在玩什麼把戲。”

然後兩個人嗤嗤地笑了起來,將屍體往墓園門口一扔,飛也似地逃開了。而守墓婆婆與哪個滿臉病容的女人,已經站在了那裡。

溫德琳嘆了一口氣,她知道,自己的新工作已經來了。

“我還沒吃午飯呢。”她抱怨着,向墓園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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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用鏟子挖開地面的時候,溫德琳的心裡忽然浮現出一種非常奇怪的感覺。是的,她已經不再害怕了,甚至覺得幾天前那個惶恐不安的自己有些可笑。自己只不過是來到了另外一群人……不,或許並非是人的什麼存在的夢境中。而這些存在只是靜靜地守候着死者,僅此而已。

在這座小屋中,不知為何,她甚至感到非常的……平靜。沒什麼可怕的,她一邊挖掘墳墓一邊想,只不過是死亡而已,只不過是死者而已。她在墳墓上蓋上最後一捧土,直起身子轉頭看去,一列墳墓整整齊齊地排在面前,每一個墳包上都長着一朵白色的小花。而更遠處是其他的墳墓,墓碑,以及那座黑色的小木屋。

“什麼時候你們會給我一把椅子坐?”溫德琳半開玩笑地問身邊的守墓婆婆。

“等你再次來到這裡的時候,孩子,那時候我們就會把椅子分給你。”守墓婆婆回答。

“哈,我現在知道你們為什麼不給我椅子了。”溫德琳說,如果換做其他人,或者幾天前的她,在理解了守墓婆婆的意思后一定會無比驚懼地跳起來。但她現在已經不會了。

“我不希望那一天來臨,孩子。但是它遲早會來的。”守墓婆婆溫和地說,而溫德琳只是笑笑。

這種事情,她早就知道了。

當夜,她在夢中來到大廳。那裡一如既往地坐着三個人。守墓婆婆,病女人,還有今天的死者。那是個瘦削的男人,滿臉病容,眼睛緊閉,坐在椅子上,身上穿着潔凈的白色亞麻衣服,手裡握着父神的聖徽,脖子上也掛着一個。

“可憐的雷米克。”病女人劇烈地咳嗽起來,她用一塊手帕捂住嘴,在咳嗽的間隙中用微弱的聲音說,當她拿開那塊手帕的時候,溫德琳看到上面殷紅的血跡。

“疾病奪走了他的生命。”病女人繼續說。溫德琳看了她一眼。

你自己看起來也很像快被疾病奪走生命。她想。

“他是教堂的牧師。哦,但並不是上流社會的牧師。他在下層街道盡頭的一座小教堂內供職,為人們施洗,祝福,聽人們告解,然後寬恕他們的罪……”病女人喃喃道,“他也會為病人們祈禱,祈禱他們能夠早日康復。他是多麼的虔誠……這條街上還有誰比他更虔誠,更善良,更忠誠?沒有,恐怕沒有。他是一個好信徒。”

“但是好信徒死了。”溫德琳忍不住插嘴道。

“誰都會死。只是早晚問題。”守墓婆婆說,“繼續說吧。”

“他生在一個普通的工匠家庭,過着平凡無奇的人生,一直到他成年,選擇在教堂當牧師為止。在那不久之後,他就染上了肺病。他開始整夜整夜地咳嗽,喉嚨里冒出血沫,他認為這是父神對他的考驗,因此他比往常更加虔誠地跪在父神的神像前,夜以繼日地祈禱,念誦聖書。他用冰涼的水清洗自己,用荊棘做成的枝條抽打自己。他禁食,熏香,希望能夠得到父神的仁慈和寬恕。”病女人輕聲說。

“但是父神沒有寬恕他。他的病情在逐漸加劇,每一次用冷水洗身,每一次禁食,都讓他更加虛弱。他的生命一天天離開身體。他的朋友和鄰居找了藥師來為他看病,第一個藥師告訴他,他應該停止用冷水洗身,但是他撐着重病的身體從床上坐起來,把那個人趕了出去。他厲聲呵斥那個藥師是魔鬼派來的使者,想要引誘他墮入地獄,他不會放棄對父神的信仰。”

“第二個藥師告訴他,他應該停止禁食,正常吃東西。但是他已經沒有大聲吼叫的力氣了,只是躺在病床上用微弱的聲音詛咒那個藥師,詛咒魔鬼,詛咒父神之敵。第三個藥師過來后,只是看了他一眼就離開了。三天後,他來到這裡。”

“他是一個好信徒。”守墓婆婆嘆了口氣,用蒼老的雙手輕輕撫摸牧師的臉龐,“但又是一個多麼愚蠢的傻孩子。孩子,你看,你虔誠的信仰沒有救你。父神沒有救你,你反而來到了我們的身邊,來到了你深惡痛絕的異教者的懷抱中。你們不承認真實死亡,卻相信死後還有來生,信仰虔誠的,會前往父神的國,而不貞的異教徒,則會在地獄裡永世煎熬沉淪。”

“可是你們不知道,這只是你們的心靈對抗死亡的最後一道防線:創造一種‘永生不死’的幻覺。孩子,死後沒有來世,沒有天堂。”守墓婆婆輕聲說,“死亡之後,什麼都沒有。你們不存在了,你們的肉體腐朽成為泥土的養料,而你們的心靈就不存在了,只活在人們的記憶中。”

“如果他接受朋友們的好意,如果他沒那麼固執,如果他沒那麼盲信,他就不會來到這裡。如果他讓那些藥師為他看病,他可能會很健康地活着,比誰都健康。”守墓婆婆用唱歌般的聲音說,“但是死亡沒有如果,生命不會再來。你的信仰害了你,可憐的孩子,你害了你自己。現在你坐在這裡,這就是最後的結局。”

溫德琳來到死者身邊,守墓婆婆和病女人都抬起頭望着她。

“你這個蠢貨。”少女說,“天底下最大的白痴。腦子裡被蛀蟲蛀空了的傻瓜。”

“孩子……”

“你死得一點都不冤,白痴,你活該。你自找的。”溫德琳繼續說,盯着死者的臉龐,似乎下一秒就會在上面吐一口唾沫,“你這個……被粉刷過的墓碑。你多麼幸運!你可以請得起藥師,你也能找得到藥師。你這個幸運的白痴,但是你還是死了。你在高喊着父神的名義趕走那些真心想為你治療,想讓你活下去的人的時候,有沒有想過,除了你之外,還有許多躺在病床上,承受着痛苦折磨的人?他們只想要一位藥師。”

少女低下頭去,再度重複,“他們只想要一位藥師。”

然後,有水滴滴落在死者的面龐上,沿着他的臉頰向下流去。溫德琳抬起頭來,用衣袖擦擦眼睛。

最後,她說:“你這個……大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