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德琳彎腰,撿起那張狼皮。它看起來像是新剝下來的一樣,毛髮依舊柔軟光潤,但盛裝它的箱子和銀鏈條卻顯然是老舊之物,覆滿灰塵和銀銹。她憂慮於自己是否找對了地方,但是這莊園中再無第二個地下室,也再無第二處可以藏匿那般巨獸的處所。

我不能再耽擱了。溫德琳對自己說。夜幕已經降臨,黃月盈滿,離狼群來臨已經沒有時間。她拿着那狼皮離開地下室,無論這狼皮是不是呼喚獸群的力量源頭,她現在都只能離開。

莊園客廳現在已經變成了簡單的診療室,被咬傷的人躺在毯子上,而伊洛娜和女僕們則在照看他們。男爵夫人高高挽起袖子,不顧華美的裙裝上沾染血跡,在藥師的指示下有些笨拙地為他們解開繃帶,敷上新葯。溫德琳快步從傷員之間穿過,卻忽然聽到砰的一聲。她回過頭,看到伊洛娜怔怔地站在原地,腳下有一個摔碎的藥罐。她盯着溫德琳,臉色蒼白,雙手不停顫抖。

“您怎麼了,夫人?”一個女僕問道。

“沒、沒什麼。”伊洛娜說,蹲下身撿拾地上的陶罐碎片。女僕站在原地看着,但卻並沒有幫助她一起收拾。當然,在傷員的呻吟,醫師的大喊,還有雜沓惶急的腳步聲中,並沒有人注意到這個小小細節。伊洛娜一邊撿拾,一邊不斷地抬起頭向溫德琳離去的方向看去,恍惚地出了神,直到手指被碎片的邊緣割傷。她將指尖含入口中,仍然怔愣地看向門外。

也看向狼群所在的方向。

當溫德琳來到庭院之中時,那裡已不是白日里開滿各色花朵的美麗花園。還能拿起武器的男人們聚集在這裡,高舉武器和火把,將花兒們淹沒在滿是煙味、松木味和滿是焦灼氣息的空氣之中。他們盯着莊園鐵柵欄大門外一片漆黑的夜幕,一雙綠瑩瑩的眼睛每次在黑暗中一閃,都能激起一片包含恐懼的驚叫和混亂。

溫德琳拿着狼皮穿過了人群,沒有人注意她。所有人都在緊緊瞪着面前的黑暗,只有男爵回過頭來,看到了她,也看到了她懷中的狼皮。他的臉色剎那間變成一片鐵青,又轉為煞白。男爵蠕動着嘴唇,似乎想要說話,但是卻什麼都說不出來,只能站在原地看着溫德琳來到鐵門前。他和她都知道,被打開的箱子再也無法蓋上,被切斷的鎖鏈再也不能接合。

“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在良久的沉默后,男爵終於開口道,“但我沒想到你最終還是……找到了它。”

“我不知道這座房子里到底隱藏了什麼秘密。”溫德琳凝視着男人的面龐,那張臉在痛苦地扭曲着,甚至顯得有點猙獰。她猶豫片刻,繼續說:“我……也不知道它究竟意味着什麼。但是總得有人來做這件事,總得有人讓它們離開。”

“我召集了附近的所有人手,給他們武器。”男爵厲聲道,“我們的人數比它們還多。這還不夠嗎?”

溫德琳回頭看着那些被倉促徵召來的農民和工匠,看着他們流滿汗水的面龐,上面清晰地寫滿了驚慌和恐懼。在他們之中,只有少數幾個獵人。而這些獵人,也從沒有獵捕過食肉的猛獸。這之中的一些人握着十字弓,但他們的手在發抖。這些弩箭到底能不能準確地命中黑夜中的狼?還是會錯誤地插入同伴的後背?另外一些人拿着的甚至不能叫做武器,那最多只能被稱為農具。

不,他們不是真正的戰士,也不是老練的獵人。甚至不是接受過戰鬥訓練的民兵。在溫德琳看來,真正有戰鬥力的人,只有那些至少裝備精良一些的莊園守衛罷了。

“您見到那兩頭大狼了嗎?”溫德琳輕聲說道,“在它們的面前,的確不夠。”

男爵沉默了。她們兩人都知道,那絕不是普通的郊狼。那異樣的體型究竟意味着什麼?意味着遠超同類的力量、睿智、狡詐、以及殘忍。

“我沒有別的選擇。”溫德琳說,站在鐵門前,向門外的黑暗抖開那捲狼皮。

兩對格外碩大而明亮的綠色狼眼剎那間在黑暗中睜開,如同四團幽綠色的鬼火在空中飄浮。農夫們大叫着,驚惶地往後退去。而兩個龐大的影子也逐漸從黑暗中走出,來到了火把能夠照亮的範圍之內。兩頭灰色巨狼緩緩靠近鐵門,在鐵柵的空隙中以鼻尖輕嗅溫德琳手中的狼皮。男爵的五官扭曲着,他幾次想要命令守衛放箭,幾次抬起手,但最終還是頹然放下。

巨狼從狼皮上抬起頭來,在充滿松油味道的空氣中不安地嗅着。溫德琳滿心緊張地望着它們,不知自己給出的答案是否能夠令它們滿意。她該怎麼解釋?告訴它們被囚禁在莊園中的同族已經死去,只餘一張皮毛?她甚至不知道這兩隻巨狼在盛怒之下會不會決定對莊園里的所有人類實施報復。

“不對。”巨狼說。它做了一個非常像人的動作——搖了搖頭。“不對。不對。”它說。

溫德琳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吐出。她盡量保持着自己的語調穩定,輕聲問道:“哪裡不對?”

“不對!”巨狼忽然放聲咆哮,它張開大嘴,血紅色的牙齦與尖利獠牙暴突出唇外,鼻樑上的毛皮凶厲猙獰地擰在一起。它猛地一躍而起,如同一團灰色的烏雲,眨眼間就越過了莊園的圍牆,閃電般沖入庭院,躍入人群中,攪起一片混亂。男爵大吼着“放箭!放箭!”,但是守衛匆忙之間射出的箭矢反而射中了幾個胡亂逃竄的農夫。

獵狼隊就像鬆散的蟻穴一樣被巨狼衝垮,當第二隻巨狼也躍入圍牆之時,人們徹底喪失了與之爭鬥的勇氣,尖叫着四下奔逃。男爵站在原地揮舞手中的長劍,聲嘶力竭地咆哮和尖叫,但是沒有人聽從他的指令。

兩隻巨狼毫不猶豫地沖向莊園宅邸,幾乎是一頭撞破堅固的木門——那道沉重大門在它們面前像是紙糊的一樣——沖入了大廳。女僕們尖銳的慘叫聲與巨狼的咆哮聲混合在一起在大廳中回蕩,震耳欲聾。當溫德琳看到那兩個灰色影子再次從莊園中奔出時,幾乎連血液都為之凍結。

其中一隻狼的口中叼着伊洛娜。

在躍過溫德琳身邊時,她感到手中狼皮一緊,瞬間脫手飛出,她自己也被那巨大的拉扯力量拽了一個趔趄,摔倒在地。當她爬起身來時,兩隻巨狼早已帶着伊洛娜和狼皮沒入黑暗之中,消失不見。

“都結束了。”男爵望着狼群退去的方向,喃喃道。隨後他轉過身,開始指揮手下的守衛們收拾殘局,恢復秩序。當被強行徵召的農夫們拿着自己的武器回到農園,一片狼藉的花園再次恢復寂靜時,黑夜已經過半。除了發號施令之外,男爵一直站在那扇鐵門前,沒有動彈。老管家勒內走上前去,在自己的主人耳邊低聲說了些什麼。男爵搖搖頭,於是勒內只好為他披上一條毯子。

又過了許久,男爵終於轉過頭去,看向溫德琳。那一瞬間,他看起來蒼老了許多,眼中布滿血絲,身體顫抖着。他將手裡的劍丟在地上,看着從院子里離去的人們。

最終,花園裡只剩下他和溫德琳兩個人。

“過來吧。”他說,嗓音乾澀嘶啞。溫德琳猶豫了片刻,來到他身邊。

“我可以去救伊洛娜夫人。”溫德琳說,“如果您肯信任我……您應該也看到,獵人是沒有用的。我或許可以把她帶回來。我曾見過夫人在森林中與狼相安無事,我相信它們不會傷害她,至少短時間內不會……”

“不用了。”男爵打斷她的話,他把毯子裹緊了些,望着漆黑的夜空,喃喃道,“她回不來了。”

“但是……”

“沒有但是!丫頭!你不明白!她不會回來了,她已經回到森林裡去了!”男爵突然厲聲怒吼,瞪大滿是血絲的雙眼。他狂怒地把毯子摔在地上,然後獃獃站在原地,臉上的怒氣一點一點消失,只留下哀傷和憔悴。

“事情已經無法挽回。”男爵說,聲音嘶啞微弱,“鎖鏈不會第二次纏縛在她身上。”

溫德琳沉默片刻,然後說道:“我需要知道真相,男爵先生。”

“你聽說過狼女的故事嗎?”

“聽說過。”溫德琳點點頭,她在艾菲收藏的書本中看過這個故事,“狼女是森林裡的精怪,白天脫下狼皮變成女人,夜晚披上狼皮變成狼……”她的聲音逐漸小了下去,“您是說……”

這究竟是故事成真了?還是狼女真的存在?溫德琳低下頭去凝視着地面上巨狼留下的足跡,茫然思索。被封在箱子里的狼皮,鎖住箱子的銀鏈,幻夢之中那被鎖鏈捆縛的巨狼。是什麼在召喚森林裡的狼群?不,不是那張狼皮,而是她自己,是她自己靈魂最深處屬於森林,屬於荒野與狩獵的野性,在召喚同族。她聽過她靈魂的聲音,那聲音悲傷又微弱,渴望生命和自由。

“我欺騙了你。”男爵說,“我沒有說實話。五年前,我和她相遇的那一天,那我一個人離開了狩獵隊伍,莽撞地闖入森林深處。然後我看到了她,最初,我以為那是一頭狼。但隨後我發現,那是一個披着狼皮,奔跑在森林中的女人——那就是她。她迅捷得就像天上的老鷹,速度比兔子還要快。只是一眼,我就被她迷住了,我感到她和我之前見過的所有女人都不一樣:市儈粗俗的農婦,故作矯情的千金小姐,還有隻會賣弄風騷的妓女……但是她不同,她狂野、強力,自由,就像一陣風……”

“我曾經對你說,我們的邂逅開始於一次誤傷,我把她在樹叢中發出的聲響當做了狼的行蹤。但是這不是真相。真相是,當時我明明看到那是一個人,但還是彎弓搭箭射了出去。當我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之後,箭已經射中了她。”男爵喃喃道,“然後我找到她,藏起了她的狼皮,把她帶了回去。起初,她說話粗俗而隨意,暴躁、易怒而野蠻。她沒有名字,於是我叫她伊洛娜,這名字原本屬於她居住的森林。”

男爵說到這裡,停了下來,他卷下衣袖,給溫德琳展示自己手臂上的疤痕。那是一個咬痕,雖然已經癒合,但仍然糾結纏繞的皮肉在皮膚表面深深刻出猙獰的形狀,“這是她留下的。為了防止她再攻擊我或其他人,我只好把她鎖在房間里。在很長一段時間中,我都一直沒有辦法讓她明白,一直無法真正地擁有她,一直無法……”

“……馴服她。”溫德琳冷冷地開口。

男爵有些驚訝地看了她一眼。“或許真的是這樣。”他說,露出一縷苦澀而憔悴的笑,“然後我求助於一個吟遊詩人……你看,我總不能向父神的祭司求助。那些人一定會把我的愛吊起來燒死。那個詩人教我,用銀鏈封住她的狼皮,鎖住她,讓她從狼徹底變成人,讓她從森林裡回來。我那麼做了,她真的成為了人,不再如同野獸一般狂野,她忘記了一切,忘記了自己的過去。她……不再是她了。”

“她不再是那個在森林中馳騁的女獵神,而是變成了一個普通女人。她接受了我給她的名字,但……我該怎麼說好呢!她接受了人的名字,失去了狼的靈魂。我想去找那個詩人,這不是我想要的結果,但詩人已經走了,帶着報酬離開了。我再也找不到她。”

“您一定給了那個詩人很多金子吧?”

“不,他沒有像我要金子。她要的東西是……敬拜。”

“敬拜?”

“那個詩人……她要我敬拜一位神。要我供奉豎琴、用三葉草紮成的小偶像,要我將這些東西擺放在與父神同等的位置敬拜。她只要求這個。我……我別無選擇。”

溫德琳想起了赫爾薇兒總是拿在手裡的小草人,以及男爵房間中與父神聖徽放在同一位置的豎琴。男爵用雙手捂住臉龐,用力揉搓眼睛。過了一會兒,他放下雙手,看起來更加憔悴了。

“然後我辭退了所有僕人,只留下勒內一個人,又另外雇傭了一批,就是現在這一批。我知道,我做了錯事,會招來厄運,即使沒有智者和巫師告訴我,我也知道總有一天,報應會降臨到我的頭上。但是我們很快有了孩子,我……我不能,我必須保護她們,我……我愛她們。”

男人用微弱的聲音說,然後吐出一口氣,定定地看着溫德琳。他在向她祈求什麼?祈求理解?祈求寬恕?溫德琳無從得知。

“男爵先生。”她說,“我不知道這是否是愛。而您同樣也不知道。”

“或許真的如此。”男爵想要抗辯,但是剛剛張開嘴,就彷彿失去了力氣一般,垂下頭,喃喃道,“但現在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

“是的。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再見了,男爵先生。感謝你的招待。”溫德琳看着面前的男人,慢慢地,她感到自己心中對他抱有的最後一絲同情也在慢慢消失。她冷冷地說。

“現在是深夜。如果你執意離開的話,至少也要留到明天……我會讓人為你準備旅費。”

“謝謝您的好意,但是不必了。我這就離開。”溫德琳冷冷地說,然後轉身離去。

…………………………………………………………………………………………………………

“你這一趟虧大發了。”在夜晚的荒野小徑上,國王搖着頭說道,“沒有盤纏,乾糧,新衣服。就連幾個蘋果也沒有。我像一匹馬一樣被拴在馬廄里這麼老久,圖個什麼?”

“你本來就是一匹馬。”溫德琳沒好氣地說。

“那麼我修改一下,一匹被人圈養的馬。”國王說,“總之,作為商人的女兒而言,你真的挺失敗的。”

“這和商人的女兒沒關係。”溫德琳說,抬起頭望着盈滿的黃月,“直到現在我都不太能相信……國王,我到底做了些什麼?”

“我只知道你救了好多人。那群狗崽子的陣仗可不是在開玩笑。”國王說,側過頭用腦袋撞了溫德琳一下,“還是你覺得你能打過幾十頭狼?光是那兩隻大的就能把你咬死,你控束不了它們。”

“可本應只在故事裡出現的精怪來到了我的面前。那些傳說都是真的嗎?我真的……釋放了一個被束縛的精怪?一個怪物?”

“你個傻瓜。你知道傳說和故事都是怎麼寫的嗎?封印和束縛肯定會被打開,被囚禁的肯定會得到自由。就算在一個故事中不行,下一個故事也會將被束縛的東西全都釋放出來。封印並不能永遠壓制一樣事物,就連被摧毀的東西也會在下一個故事之中復活。這是不變的鐵則。虧你還是一個女巫,為什麼連這個都不懂?就算沒有你,也會有別人來放跑那個狼女。他媽的,天都快亮了。我這一夜都沒睡好。”

“艾菲沒教過我這些。可這是故事,故事和現實又有什麼關係?”

“蠢貨。傳說、神話和現實,這些東西本來就像夢與現實一樣是一體兩面。一匹馬都比你懂得多!狼女不就是故事中的存在嗎?這些傳說里的精怪大大咧咧地走到你的面前,為什麼不相信?”

“可我——”

“噓,噓,傻丫頭,前面有人。”

溫德琳停下腳步,拉住國王的韁繩,看着面前的小路。夜晚過去,天色逐漸變亮。她看到路邊有一團已經熄滅的篝火,篝火旁歪歪扭扭地倒着一個人。一些行李雜亂地堆放在他的身邊。藉著天光,溫德琳勉強看清楚,這個窩在路邊營地里的人是埃蒙,男爵莊園里的前侍衛隊長。

“他媽的,是誰?”倒在泥濘里的男人含混不清地罵著,從地上爬起來,一些玻璃瓶被他踢得滾來滾去,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誰在那?”

溫德琳嘆了口氣。她沒想到,也不想在這裡碰上這個人。她沒有回答,牽着國王從營地邊走了過去。

“站住!”埃蒙喝道。溫德琳沒有理會他。但一個玻璃瓶擦着她的腦袋飛了過去,在一棵樹上摔得粉碎。她停下腳步,手按在劍柄上。

“我他媽叫你站住,你聾嗎?”埃蒙半瞪着醉眼走上前來,他的手裡拿着一把劍,“喂,過路的,把錢拿出來……哦……”

在清晨的陽光下,他終於看清了溫德琳的臉。

“是你這個小婊子。”他嘟噥着,“他媽的,你怎麼會在這裡?是那個白痴男爵的床太小了容不下你在上面打滾,還是他根本滿足不了你?嗨,他連他老婆都滿足不了,要不然那個女乞丐怎麼會每晚跑出去找野狗,還生了個小狗崽下來……”

“閉嘴,你這個狗娘養的白痴。”溫德琳冷冷地說,拔出了手裡的劍。她覺得自己應該找個更難聽的詞彙來攻擊他,但是這已經是她能想到的最惡毒的詞。和艾菲在一起的兩年將她之前學過的所有罵人詞都磨滅在了記憶里,女巫極少罵人,即使出口也是詛咒。

“去你媽的,”埃蒙說,“今天我要給你這個小婊子一點顏色看看,讓你知道什麼叫他媽的男人。你不是很會耍劍嗎?來呀,來呀!”他咆哮着,猛地一揚手,拋出一把灰土。溫德琳猝不及防之下,後退幾步,下意識抬手遮擋。埃蒙大笑着撲了上來,然後——

然後發出了慘叫。

一個灰色的影子從路旁的森林裡一躍而出,閃電般咬住男人,將他撲倒在地。溫德琳抹掉臉上的灰土,睜眼看去。

灰褐色的巨狼站在路中央,雙爪按着慘呼不已的埃蒙。它低下頭去,毫不猶豫地咬斷了他的喉嚨。男人的聲音被掐斷,取而代之的是鮮血流淌起泡的微小聲響。血液從傷口中流出,在地上匯聚成一個小小血泊。巨狼就站在血泊之中,它的身形比溫德琳見過的那兩隻林中巨狼還要大上一圈。

溫德琳後退一步,看着面前的巨獸。狼沒有表現出敵意,它緩緩靠近,低下頭,眯起眼睛用鼻子輕輕拱着她。溫德琳明白這隻狼是誰了。她下意識地想要喊出那個名字,卻想到,那不是屬於她的名字。她沒有人類的名字。

“是你嗎?”女孩輕聲說,撫摸巨狼柔軟的灰色毛皮。那觸感十分熟悉,就在不久之前,她曾將它從木箱中取出。

巨狼輕輕點頭,然後猛地直起身體,轉身看向溫德琳來的方向。然後它像閃電一般奔馳而去,轉瞬間不見蹤影。

“你們認識?”國王說。

“快回去!”溫德琳忽然拍了它的頭一下,國王整匹馬幾乎都跳了起來,“你說什麼?”

“回去!回莊園!”溫德琳厲聲道,翻身上馬。國王嘟囔了一句,甩開四蹄沿着小徑開始飛奔,將埃蒙的屍體遠遠地拋在後面。

當她們趕回到莊園附近時,天色已經大亮。溫德琳遠遠看到靠近庭院圍牆的地方,二樓有一扇窗戶大大地敞開着,便深吸了一口氣,“我要跳上去。”

“你說什麼?”

“我要跳上去。快啊,快些!”溫德琳叫道。國王毫不減速地一口氣跑到莊園的圍牆邊,然後一躍而起,高高跳過圍牆。溫德琳在空中踩着它的後背,猛然跳起,舉起雙臂抓住了那個房間的窗檯。她咬着牙,雙手用力,翻身躍進房間中。

這是赫爾薇兒的房間。

女孩正沉沉地睡在床上,柔軟的被褥被弄成亂糟糟的一團,而她就蜷縮在裡面,就像是睡在窩裡的小狼。一個纖細的人影就坐在她的床邊,身上披着一張灰色的狼皮。

人影轉過身來,露出伊洛娜的面龐。她身上也只有那張狼皮,它不足以完全遮住她的身體,大片深小麥色的肌膚就那麼露在空氣中。她看着床上熟睡的女兒,又看了看翻窗而入的溫德琳,微微一笑。

“我們小聲些。”她說。

溫德琳看到伊洛娜面龐上的迷茫與稚氣逐漸褪去,就像……就像一個孩子,在一夜間忽然長大,神態變得平和,沉靜,但雙眼中卻閃爍着桀驁不馴的光。她看着那雙綠色雙眼,覺得有些似曾相識,但很快她就想起來,自己究竟在哪裡見到過這雙眼睛。那是屬於狼的眼睛。

“你……都想起來了?”溫德琳輕聲問。

“是的。我又從人變回了狼。”伊洛娜,不,應當說是狼女,點了點頭,她疲倦地嘆了口氣,“我覺得自己做了一個夢,一個……很複雜的夢。它不是美夢,也不是噩夢。當我的族人將我帶到湖邊,讓我重新披上自己的皮毛,我才醒來,並且想起一切。”

“那麼你回來是為了帶走女兒?”溫德琳輕聲問。

她露出有些哀傷的笑容,“我沒有想要帶走她。我自由了,掙脫了我丈夫掛在我身上的兩條鎖鏈:一條叫做愛,一條叫做孩子。但她也應當自由……”

說到這裡,狼女咬住嘴唇,猶豫了片刻。

“她是自由的。”她重複道,“應當擁有自己的選擇。”

“什麼選擇?”

“她沒有皮毛。我們是精怪,被創造我們的傳說所束縛,無法真正逃脫……這是規則,不能動搖。可是這孩子,她從我的腹中誕生,從傳說的腹中誕生,但她的凡人父親卻給了她自由。她不是狼女,不是精怪,而是一個真正的生命,她擁有選擇。她應該自己選擇,究竟是成為狼,還是成為人。”

“留在這裡,她能做出正確的選擇嗎?”溫德琳問。

“跟我離開,就能做出正確的選擇了嗎?”狼女反問,又搖了搖頭,“選擇無所謂正確和錯誤,它只是通向不同道路的岔路口。”

“那你應該對她說出來。”溫德琳有些焦躁,她不斷轉頭看着房間的窗戶,快速地說,“而不是像現在這樣……一走了之。孩子不該失去母親,你本該知道的。”

“但我現在已經不會再被銀鏈束縛。”狼女說,“而她總會迎來這個選擇。親愛的,命運從來不會對你說,‘來,現在是選擇的時候了’……它只會突然把你推到岔路口。你永遠毫無準備,永遠猝不及防。從來如此。而有的時候,它甚至不會給你選擇的機會。”

“……你真的覺得他愛你?”溫德琳陷入沉默,許久之後,她決定結束關於赫爾薇兒的話題,轉而問道,“我的意思是……”

“我明白。”狼女溫柔地回答,“可是,我不知道那是不是真正的愛。但現在已經無所謂了。只無論如何,他都不能再束縛我,它們將不能再阻止我奔向自由,回到森林。即使他是真心對我,我也更想要自由……對我來說,那比愛,比家庭都更加重要。現在,我回家了。”

她又將目光投注在女兒的臉龐上。“抱歉,我的寶貝,”她說,俯下身親吻孩子的額頭,“我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在你這麼小的時候,就把你推到了命運的路口。但你遲早都要做出選擇。只要順從你的心中所想就可以,無論你選擇做人還是做狼,媽媽都愛你。”

然後狼女站起身,來到溫德琳身邊,同樣親吻她的額頭。“謝謝你,小女巫。”她說,“謝謝你給我自由。不要為此而自責。希望你能和我一樣,早日回到森林中。”

說完,她就跳出窗口,那身姿就如男爵所說的一樣,迅捷、優雅,充滿野性的美與力量。灰色的身影在空中一閃,隨即消失在窗外。

…………………………………………………………………………………………………………

當溫德琳再次在小路上看到那具屍體時,時間已經快要接近正午。

“前男爵夫人咬斷了前侍衛隊長的脖子,真是諷刺。”國王呼嚕着說,用蹄子撥開埃蒙手裡的劍,“你要不要從他身上搜點戰利品?”

“我還不是土匪或者強盜。”溫德琳說,轉過頭去,不再看那屍體,儘管跟隨艾菲行醫的那段時間裡,她已經見過無數可怖的傷口,“讓他自己留着那些東西吧。我們走,國王。”

“真是可惜。”國王說,“要不是那個大毛團出來攪局,我就能讓你見識一下我的蹄子有多厲害。像他這樣的,我能一腳踢翻。”

“會有機會的。”溫德琳說,“會有機會的,國王。只要我還是一個人在路上旅行。”

“那一撲的動作真是利落。”國王順從地跟隨着溫德琳向前走去,“換了我的話也絕對躲不掉。不過,你覺得莊園里的那個小崽子以後會不會變成像她媽媽一樣優秀的獵手?”

“我不知道。成為人或者成為狼……這一切的選擇全在於她自己。”

“她自己?一個還沒長大的小屁孩懂得什麼?”

“命運總會讓她長大。”

直到再也看不到埃蒙的屍體,溫德琳才在荒野之中清理出一塊空地,升起篝火。如同國王所說,她沒有新衣服——現在身上這套甚至還是從莊園里穿出來的練武服——沒有得到更多的盤纏,沒有乾糧。她忽然想到,自己可以用真言召來一隻兔子,然後解決今天的午飯。但是這會破壞信任,她想起艾菲說的話,想起森林中的狼群。

我要不要回去從那具屍體上搜刮一點能用的東西?她躺在草地上,自嘲地想。疲倦猶如潮水般湧上身體,她這才意識到自己一夜都未曾合眼。她搖搖頭,閉上眼睛強迫自己睡去,進入夢之時中。

在夢境的木屋之中,艾菲的幻影不知去向。溫德琳坐在床邊,手中捧着書卷。她從艾菲家收藏的諸多書本中找到專門記述傳說與故事的那一本,找到狼女的章節。

書本上收錄了兩個版本的故事,第一版講述了一個獵狼人去山中狩獵,射中了一隻巨大的灰狼。隨後夜幕降臨,他在森林中迷了路,黎明時,他遇到了一個住在山洞中的傷腿女子,她同樣是一個迷路的旅者。於是獵人背着她在山中跋涉,夜晚,當獵人睡着時,女子披上狼皮變成巨大灰狼,將他一口吃下了肚。

而第二個版本與第一個版本大致相同,但分歧點在於獵人聽說過狼女的故事。黃昏時分,他趁女子在小溪中洗澡的時候,偷走了她放在岸邊的狼皮,將它燒成灰燼,然後帶着那個女子走出了大山,娶她為妻,生了許多孩子,一直到老死。

所以這就是傳說。溫德琳合上書卷,默默思索。如果傳說是真的……從故事中走出來的狼女就站在我面前。如果這故事中所說的一切都是真實,那麼男爵為什麼不燒掉那張皮?伊洛娜說,他聽從一個吟遊詩人的建議,將它保存了起來。這個吟遊詩人,究竟是在保護狼女最後的野性,還是在為男爵提供束縛她的方式?

如果我能找到那個吟遊詩人……

溫德琳這麼想着,將書本放下,站起身來。這時,她看到,自己和艾菲的卧室中多了一樣東西。那是一張灰褐色的狼皮,被攤開釘在了牆壁上。她撫摸那柔軟而乾燥的毛皮,但不可思議的是,卻並未感覺到有多驚訝。

這間屋子是我和艾菲共同的回憶。她想着,放開那張皮毛。如果是這樣的話,當我打開那被封閉的森林,重新找到她的時候,讓她看看這屋中的一切……我的一切回憶。然後,我們可以彼此分享一切。一念及此,溫德琳便不禁微笑,心裡溫暖而甜蜜。

而當溫德琳被飢餓喚醒的時候,已經是傍晚。她無比想念男爵家豐盛的早餐與午餐,但現在她面前的只有跳動的火苗,與光禿禿的荒野。

“有沒有什麼可以吃的東西呢……”溫德琳喃喃自語着。

“吃草怎麼樣?”站在一邊的國王睜開眼睛說。

“我不會變形術。”

“嗨,兔子急了眼還會吃肉呢。你有沒有挨過兔子的咬?我就挨過。”

溫德琳向它翻了個白眼,沒有再接話。由於夢之時,她即使是在深夜醒來,也沒有感到疲倦。在火堆邊呆坐片刻,她忽然聽到聲響,似是有人正從不遠處走來。那是一個披斗篷的少女,在腰間掛着提燈,懷抱一把魯特琴。少女摘下斗篷,露出一頭亞麻色的捲髮,和一張清秀漂亮的面孔,看起來大概二十歲出頭。她的髮絲用綠色草繩束住,垂在肩膀兩側。

“晚上好。”她撥弄琴弦,發出錚錚兩聲輕響,漫不經心地看着溫德琳,又看看國王,用徵求同意的口吻問道:“我能坐在這裡嗎?”

溫德琳點點頭,在火堆邊讓出地方。少女道謝后收攏斗篷,坐了下來。

“你是一個人旅行?”彈琴的少女將魯特琴放在地上,笑着問。

溫德琳點點頭,用樹枝撥弄火堆。

“這年頭獨自一人出來旅行的女孩真是少見。”少女將溫德琳上上下下打量一遍,說。

“你不也是一樣?”溫德琳反問。

“我不一樣。”女孩帶着勝利的笑容說,她指了指地上的魯特琴,“你看,我是個吟遊詩人,或者說走唱人,反正這兩個詞都指同一種人。吟遊詩人不需要旅行的話,還有什麼人需要旅行呢?”

“總會有人需要旅行。”溫德琳說,枕着胳膊在草地上再次躺了下來。

“很好。那麼你從哪兒來,要往哪兒去?”

“和你無關。”溫德琳說,側過身去。因為飢餓,她現在心裡煩躁得很,不想理會這個暫時的旅伴。

“哦,你真冷漠。好吧,那麼就這樣。”女孩說,但聲音中聽不出有多失望。她開始在自己的行李之中翻找,沒過多久,溫德琳就聽到了咀嚼聲。她坐起身來,看到女孩在吃着麵包、乾酪和熏肉。過了一會兒,直到女孩向自己投來有些玩味的目光,她才意識到,自己已經盯着對方的食物好一會兒了。

溫德琳嘟噥一聲,費了很大力氣才強迫自己再次躺下去,不去想那些食物。但是女孩卻投過一個什麼東西來,砸在她頭上。溫德琳立刻坐起身來想要發火,但是當她拿起那個東西時,卻停下了動作。因為那是一塊麵包。

“你盯着我的食物看了很長一段時間。”女孩咬着乾酪,有些含糊地說,“你很餓嗎?”

“確實很餓。”溫德琳低聲說,“謝謝。”她匆匆將麵包填進嘴裡。

“儘管吃吧,這是你願意和我分享篝火的報酬。”女孩說,“我還有很多。”

溫德琳一連吃掉了三大塊麵包,但她沒有接受女孩贈予的熏肉和奶酪。

“那麼現在,你要從哪兒來,要往哪兒去啊?”溫德琳在吃的時候,女孩一直托着腮看她。當她吃完后,這個女孩就眯起眼,露出一絲狡猾神情,微笑着問。溫德琳知道,這回自己無法再拒絕回答這個問題。

“從……”溫德琳比劃了一下,忽然發現自己沒辦法很順暢地把那個名字說出口,“更東邊一點的地方。有着大片森林的地方……嗯,那個地方的名字叫艾菲。”

“哦,那裡,我去過。”女孩托着腮的手翹起一根手指,她評論道,“那地方不太歡迎吟遊詩人。那麼來自艾菲的旅人,我能冒昧問一句你的旅途終點在何方嗎?”

“西之西處。”溫德琳沉默許久,說。

“西之西處?”女孩微微驚訝,“哎,你是認真的?”

“為什麼不是?”溫德琳盯着女孩,但終究還是沒有把這句話說出口。

“你不覺得說這種話很像那些朝聖者嗎?‘去神在的地方’之類的,他們整天都只會嘟囔這些,但根本不說自己究竟要去什麼地方,所有說這種話的人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兒。”女孩擺了擺手,“但是你真的要前往所謂的西之西處?那裡有什麼值得你去找?”

“我不知道。但我要找的東西總歸是在那裡。”溫德琳回答。

女孩嘆了口氣,陷入沉默。過了一會兒,她問:“那麼,要去往西之西處的小旅人,可否把你的名字告訴我?”

“溫德琳。”

“我是維蘭。”年輕的女詩人說,側頭等着溫德琳的回應。過了一會兒,她嘆了口氣,看上去有點生氣,不過溫德琳知道那是假裝出來的。

“我們就不能談點別的什麼?”維蘭說,“不要這麼悶好不好?讚美邂逅,如果每兩個萍水相逢的旅人都只是看着火堆發獃,連腳下的道路都會感到羞愧!”

“讚美邂逅。”溫德琳輕聲說,“可我沒什麼想說的。而且現在應該是睡覺時間。”

“我不困。”維蘭說,撥開頭髮,露出耳朵。她的耳朵看起來像是傳說中精靈的尖耳朵,但更圓一些,更像是人類的,只不過有點尖而已。

“你是個精靈?”

“準確地來說,是半精靈。”維蘭說,將頭髮合攏,“所以我不用睡太久。你知道的,精靈只需要很少的睡眠就可以滿足一日所需,而我顯然遺傳到了這一點。現在我們可以聊聊了嗎?”

溫德琳有些茫然地點點頭。狼女之後是半精靈,她知道精靈和半精靈都確實存在於這世界上,可是她總感覺這些生靈都離自己很遙遠,並且絕沒想到在如此之短的時間內,她們就會接二連三出現。

“不過,如果你困了,大可以去睡。”維蘭補充道。

“我也不困。”溫德琳說,盯着面前的篝火。在躍動的火苗之中,不知怎麼,她忽然想起一件事,正好可以拿來問一個吟遊詩人的事情。“或許我可以問你一件關於詩歌的事。”她若有所思地說,為這個突然從腦海里冒出來的念頭而感到些許不安。

“關於詩歌?好啊,你儘管問,在這方面沒有我不知道的事情。你想知道什麼?格律?韻調?修辭?敘事詩?抒情詩?格律詩?自由詩?儘管問!”

“不……不是那些。我只想向你打聽一首歌。我曾經聽到我的……朋友唱它。但是我不知道它究竟在唱些什麼,也不知道它是什麼歌。或許你可以告訴我?”

“啊……”維蘭說,“這可有點難度。你那朋友的唱法是否標準?你的唱法是否標準?歌這東西就像是讓人輪流揉捏的麵糰,從一個人傳到另一個人的時候,總會有些微的改變。如果還是鄉野間的口耳相傳,那就更糟糕了。當一首歌的旋律被改變了,或者是它跑調了,唱錯了,那麼就只有詩神才能知道它是什麼了。不過沒關係,你可以先唱給我聽聽。”

溫德琳盯着詩人,滿臉窘迫,臉頰開始發燙。她忽然意識到這一點:要想讓別人辨認一首歌,那麼就先要把它唱出來。要她唱艾菲的那首歌,還是當著一個剛認識不久的外人的面,唱出一直埋藏在她心底的那首歌?簡直就像是要她脫了衣服給別人看一樣。

但維蘭還在催促她,“唱呀,小人兒,唱呀。你想讓我聽你心裡的聲音嗎?還是說你想讓我聽的其實是出啞劇?”

“呃……”溫德琳強行把視線扭到火苗上,她靠近篝火,希望火焰的熱度能夠遮掩她臉上的紅暈。少女鼓足勇氣張開嘴,但在唱出第一個音符之前又困窘地閉上。那旋律似乎在不經意間從腦海中溜走了,她心中一片空白,到處都找不到那旋律。她該怎麼辦?溫德琳閉上眼睛,回想,但是心頭卻一片混亂,思緒駁雜,緊張,羞澀,窘迫,尷尬。

“哎,看你這樣子,就像是剛出嫁的大閨女一樣。”維蘭擺了擺手,嘆息,“不用這麼折磨自己了,等你想唱的時候再唱吧。”

溫德琳總算是鬆了一口氣,她小聲嘟噥着對不起,放鬆下來,開始心安理得地將臉衝著篝火,低頭,思索。

那首歌的旋律,那首歌的旋律……她感受着火焰的熱量,茫然地思索和回憶。艾菲經常唱的那首歌,她的聲音,她的歌聲,她的……

還有,我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溫德琳閉上眼睛,徹底放棄了回憶那首歌的旋律,躺在草地上,任由自己沉入過往之中。和她在一起的每一天都那麼的……快樂。溫德琳無法描述那種感覺,但她和艾菲在一起時,從不會感到憂慮,不會焦躁,每一天都是滿心歡喜,每一天的白晝都明亮燦爛,夜晚都溫柔平靜。

但現在她卻只能在我的夢境中歌唱。溫德琳鬆開手,讓意識飛遠。她恍惚間似乎又回到了那座小屋,女巫坐在桌邊,漫不經心地搗着葯,面前攤開一本厚重大書,屋子裡滿是熱粥和蜂蜜的香味,她在哼唱着什麼?她在唱着什麼?

她在唱……

“嘿,醒醒,小人兒。”忽然,有人拍她的臉,溫德琳被從艾菲身邊無情地扯離。她憤怒地睜開眼睛,尋找那個打擾她們的人。

她看到維蘭。

“你唱出來了。”詩人說,“躺在地上,閉着眼睛。”

“我唱出來了?”溫德琳揉了揉眼睛,手指上一片濕潤。她默不作聲地將手指在衣服上蹭干,“沒有跑調吧?”

“跑調得相當嚴重。”維蘭用古怪的眼神看着她,“你真的沒有歌唱天賦。詩神聽了都想掐死你。”她將雙手放在溫德琳脖子上,齜牙咧嘴地做了個掐死的動作。

“有這麼糟糕?”溫德琳感到臉頰重新發起燒來。

“好吧,不算太糟糕。但是也不算太好聽。感謝我吧,小人兒,詩人維蘭找到了這首歌的真面貌!”維蘭收回手,清了清嗓子,然後輕聲哼唱起來。

在詩人的聲音響起的一瞬間,溫德琳就恍惚了。那是艾菲的歌聲——不,那就像艾菲的聲音,她們歌唱的旋律一般無二,每一個音符,每一個節拍都完美對應,沒有任何不和諧。她茫然地聽着維蘭唱完,“這到底是什麼歌?”

“這是一首白灣船歌。我想知道你朋友到底是從哪裡學會它的。它用的是西方白灣的古代語言。自從那個愚蠢的人類皇帝開始強迫所有人都說他的家鄉話之後,這些古代語言幾乎就沒人會說了。除了女巫和吟遊詩人之外。”維蘭說,“你想知道這歌詞的意思嗎?那麼聽好。”

她輕咳一聲,用高山語再次唱了一遍。

“我愛人去向何方,

我亦跟隨。

她風帆指向何處,

我同往。

“我愛人去向何方,

我亦跟隨。

她航船停在何處,

我同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