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要前往西之西處,那麼就應該一直穿過這座山脈。”

黎明時分,溫德琳熄滅篝火,再度踏上旅途。只不過這一次,她身邊多了一個詩人。維蘭從行李中拿出一張地圖,指點給她看,“這座山大概是叫艾格夫之類的名字,我記得不是很清楚,因為從古到今它有過無數個名字,雄鹿王國的人叫它艾格夫,但是索拉里昂人又叫它另外一個名字,很久之前就一直住在這座山中的山民也給它起了一個名字……”

溫德琳藉著從逐漸從暗淡天幕中擠出來的陽光看着這張精細的手繪地圖。它涵蓋了整個雄鹿王國,直到西方海灣的廣袤土地。她知道,這是自己將要走的道路。

“然後,沿着盧因河。”維蘭繼續說,手指在地圖上划來划去,“一直進入索拉里昂境內。”她指了指那個沿海國家,然後在它上面畫了一個圈,指了指它最西邊的海岸線,“這裡,就是古代白灣。如果你說要去西之西處這句話是認真的,那麼就必須抵達這裡。在人可以涉足的土地上,它就是西方的盡頭。”

“那人不能涉足的土地上呢?在它更西邊的地方有什麼?”溫德琳問。

“這個嘛。”維蘭說,“白灣更西部的海域,終年瀰漫著乳白色的霧氣,所以人們都管那片海叫迷霧海。你覺得白灣這個名字只是因為這片海灣出產白色大理石?不,不是的。白灣的白色除了大理石的白色之外,還有海上霧氣的白色。至於在霧氣里,或者在迷霧的彼岸有什麼?誰也不知道。我勸你不要去海上,尤其是遠海。就連最老練的水手也不敢在迷霧中航行太遠。”

“我應該不會去海上。”溫德琳小心翼翼地說,她凝視着地圖上的白灣。這就是她要去的地方。在幻夢之中,老女巫阿德莉亞曾經述說過的,白灣之上的古老神殿……如果太古之力確鑿存在,那麼一定就在那裡。

“唉,無論你去不去海上。”維蘭卷好地圖塞進背包里,比劃了個詛咒的手勢,“你都要去那個讓人噁心的國家。”

“讓人噁心的國家?”溫德琳問。

“索拉里昂。這個一半國土在陸地上,一半在海島上的國家。詩歌無法在那個國家的土地上繁榮昌盛,文學、舞蹈、美與藝術,在那裡全部絕跡。如果你看到過精靈們對於形體美的極致藝術追求和對生命愉悅的肯定,你就會明白,索拉里昂人對藝術自由的反對是多麼……嗯,愚蠢而病態。”維蘭說,“你到了那裡就會知道。當然,我承認我是過激派,但是我認為這是正確的,藝術創作應該在不侵犯最後道德底線的前提上不受任何約束。我一直相信是藝術在挑選欣賞者,而不是欣賞者來挑選藝術。不,事實上應該這麼說,先有藝術,後有欣賞者……”

“好了,好了。”溫德琳抬起雙手打斷詩人的侃侃而談,“我承認我對藝術一竅不通,但是……”她指指頭頂已經完全從天幕中躍出,帶來白晝與光明的太陽,“我該出發了。”

“哦,那好吧。”維蘭頗為遺憾地說,“對了,這個給你。拿着它,當做祈求平安的護符吧。”她將一樣東西拋了過來,溫德琳接在手裡。那是一個青草紮成的小人。和男爵莊園書房裡的小人一模一樣。和赫爾薇兒捏在手裡玩耍的小人一模一樣。

溫德琳獃獃地凝視着那小人,她只覺得驚訝而又有些憤怒。她明明想要忘卻那件事,但是它卻……卻從她根本想不到的地方跳了出來,緊緊地跟着她,就像附着在她身上的幽靈,一下子又將她拽回了那座被狼群圍困的莊園,和那個被狼嚎聲撕裂的夜晚。

“你為什麼會有這個?”溫德琳從喉嚨里擠出聲音,她將小人在掌心捏緊。

“你問我為什麼會有……”維蘭懶洋洋地說,“因為我一小時能編十個這玩意?嗨,你不會是我最討厭的那種人吧?那種死腦筋的虔誠教徒,大喊着‘驅逐異教徒’什麼的。”她突然露出警覺的神情,然後跳開兩步,護住懷裡的魯特琴。

“當然不是。回答我的問題。”

“這是詩神法拉的象徵之一。”吟遊詩人說,“你聽說過這個神嗎?沒有?我本以為旅人都會見多識廣些,好吧,如果你不喜歡那東西,可以將它丟掉……”

“不,算了。”溫德琳說,將那青草小人放進口袋裡,“就這樣吧。我的確聽說過詩神法拉的名字,她是一尊被遺忘的古代神,現在已經很少有人記得她。”

“或許你收下這個小玩意可以讓她再活的久一點。”維蘭長舒一口氣,笑着走上前來,“詩神法拉不僅僅是詩歌之神,她還是藝術家,歌手,旅行者,畫家,詩人,還有園丁的守護神。古時候,旅人都對她獻上敬意,以及供奉,來祈求旅途平安。她掌管詩歌,音樂,繪畫,雕刻……所有的藝術,旅行,邂逅,相遇,以及……”

她臉上忽然顯出古怪的神色,“以及春天。”

“春天?”

“別想歪。春天啊,生機啦,諸如此類。她同時是自然世界中的春季和生長之神,與凡人世界中的藝術之神。古代的白灣眾神,大多都具備這種兩面性。”維蘭說,“我們邊走邊說吧。你想知道更多關於這尊神的事情嗎?”

溫德琳抬手遮住眼睛,望着明亮的天色,牽起國王的韁繩緩緩前行。她問道:“你這是在對我傳教?”

“可以這麼說吧。不過信不信由你。”維蘭快走兩步跟上溫德琳的步伐,“其實,在更古老的時期,人們對信仰的態度與今天大不相同。曾經有很多位神,每一個都主宰凡人生活中的不同部分。如果人們需要,就去相信和崇敬,不需要,就不必崇敬——但也不能褻瀆,因為在那時候,褻瀆一尊神,就等於褻瀆和你生活在同一片大地上的另一些人。”

“如今的信仰呢?”溫德琳問。

“如今的信仰就是一切。人們被強迫信仰,他們必須崇拜和謳歌信仰,或者必須在表面上崇拜和謳歌。就好像信仰不是他們生活的一部分,而是他們生活的主宰。如果有一個人不這麼做,就會被打為異類,受到孤立,排擠……”維蘭說,露出滿臉不屑,“要我說,神和人之間的關係變成這種樣子,相當的不正常。”

吟遊詩人滔滔不絕地說了下去,她談起古代的白灣眾神與各種神話故事,溫德琳也沒有打斷她,只是靜靜地傾聽,在維蘭稍稍停歇的時候問道:“你打算一直跟着我走到哪裡?”

“跟着你?”維蘭抬頭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地面,“媽的,我們只不過恰好方向一致而已。要進艾格夫山,赫靈堡是必經之路。這座城市就擋在山的前面,它是兩條大路的交匯口。雄鹿王國的人往西走,索拉里昂人往東走,無論怎麼樣都要經過赫靈堡。而且我是個吟遊詩人,哪裡有人聽我唱歌,我就往哪裡去。我在跟着你走?不,我只是在跟着人們走而已。”

維蘭頓了頓,向她眨了眨眼睛,“而且你不想聽故事嗎?”

“好吧。我想。”溫德琳只好說,“那我們一起走吧。”維蘭微笑,手指在懷中魯特琴上彈出幾個清脆的音符,“你想聽什麼故事?我知道很多。關於白灣眾神的,關於精靈的,關於貓人的,還有……哦,關於龍的。你想知道什麼?”

溫德琳沉默,只是行走。過了一會兒,她才開口,“你知道的東西很多。”

“當然。吟遊詩人是見多識廣的同義詞。”

“那麼你是一個真正的吟遊詩人嗎?”溫德琳轉過頭,凝視着維蘭的臉,但是沒有停下腳步。艾菲說,古代的吟遊詩人……那些真正的詩人,大多也都具有巫藝。而現在,她自己真的遇到了一個詩人。

“真正的詩人?”維蘭沒有正面對上溫德琳的視線,而是低頭在琴上輕彈兩下,“你這問題是什麼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溫德琳簡短地說,一直盯着維蘭。她不知道在這個時代依舊行走於大地上的吟遊詩人是否還具有巫藝,是否身懷力量。但是她想要嘗試,即使能遇到一個也好,她迫切想要找到一個與自己具有同樣技藝與力量的同伴。

“你簡直就是在打啞謎,小人兒。”維蘭終於抬起頭來,以輕柔聲音說,“我是詩人,但也不是詩人。我的一切真相都取決於你怎麼看我,以及是否相信我。繼續傾聽我的話語,你就會知道。”

溫德琳點點頭,不再說話。於是兩人就這麼沉默着走在路上,周圍只有風吹過草叢的沙沙聲,還有國王的馬蹄聲。

奇妙的回答。溫德琳想,是詩人,也不是詩人,打啞謎的應該是她才對。不,或許我們兩個都在打啞謎,但是沒有一個人肯捅破中間那層薄薄的窗戶紙,詢問一句,“你是女巫嗎?”或“你是巫師嗎?”

“我可以繼續提問嗎?”

“當然。請吧。”

“……你知道涅薩神殿嗎?”溫德琳猶豫片刻,然後開口提問。她刻意不去看維蘭的表情,默默等待着詩人的回答。

“啊哈。”維蘭說,“好孩子可不該提起,不,應該說是不該知道這個問題。可我們都不是什麼好孩子。小人兒,你介意我提起一些比較禁忌的話題嗎?”

“你指什麼禁忌話題?”

“比如說,巫師和魔法之類,教會禁止的話題。”

溫德琳幾乎停下腳步放聲大笑。巫師和魔法之類的禁忌話題?當然不,她自己就是個女巫,她的戀人也是個女巫,她怎麼會忌諱這種話題?

“壞孩子百無禁忌。”溫德琳試着用剛學的俏皮話語氣回答。於是這回輪到維蘭大笑。

“涅薩是白灣神話中的大地母神。”維蘭說。“這我已經知道了。”溫德琳打斷她。

“我還沒說完呢。”維蘭說,彈出一個激烈的音符表示抗議,“但涅薩其實不只是一個神。她不是一個神,她不是神。要說涅薩神殿,就必須從更加古老的時代說起。在那個時代,還沒有帝國,也沒有父神。每個村子裡都有自己的村巫,巫醫,女巫……她們的法藝當然不如現在的巫師們精深,她們會什麼?她們只會最簡單的治療、占卜、祝福、尋查、保護……這才是真正的魔法,被人們所需要的技藝。而現在的法師……”

維蘭說著,在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以表示輕蔑,“他們都會些什麼?召喚火焰和雷電?引起地震和天災?讓殭屍從墳墓里爬出來?沒有人需要這個。他們認為鄉野村巫的技藝是低等技藝,但是他們從沒想過,沒有這些基本的魔法,哪兒來的他們所謂的高等技藝?人們根本不需要什麼火咒,雷咒,死靈術。所以現在的人們才害怕巫師……”

“然後呢?”溫德琳忍不住問。

“然後?哦,你知道為什麼最初掌控魔法力量的人大多都是女人嗎?”維蘭反問道。

“我不知道。這和涅薩神殿有什麼關係?”溫德琳說。

“關係大了。你看,治療、尋查、祝福……這些都是保護的力量。”維蘭把琴抱在臂彎里,做了個手勢,“治癒疾病和傷痛,讓嬰兒能順利成長,祈禱旅行者安全無事……這是生命、保護和愛的力量,母性的力量。最初的宗教,就是由掌控着這些力量的女人……哦,以及一些男人們組成。她們信奉母神,代表孕育、豐饒和生命的神明。在那個時代,所有部族,所有村落,所有城邦都是這樣。孩子從來都屬於母親。”

“然後,所有的這些信仰,”維蘭繼續說,將雙掌慢慢合在一起,交握成拳,“這些尊奉同一種力量的所有信仰都匯聚成一個。呼喚同一個詞彙的所有語言都匯聚成一個。描繪同一位人物的所有形象都匯聚成一個。它們匯聚在了白灣。這是巧合嗎?不,不是的,這是必然。涅薩神殿的出現,是一種必然。你看,事就這麼成了,那些尊奉同樣力量的人,就在神殿中聚集,交流、傳授和精進技藝,然後用自己的力量幫助人們。事就這麼成了,這就是涅薩神殿。”

“所以涅薩神殿是……”聽完后,溫德琳沉默了許久,感到稍稍有些眩暈。一直以來她都簡單地認為,涅薩神殿只是信奉大地母神的神殿。可是這一切在維蘭的口中卻完全變了。涅薩神殿並不只是一座神殿,它還是——“古代法師的聚集地?”

“可以這麼說。它是大陸上第一所……或者說是人類的第一所魔法學院。它不止教授魔法技藝,還教授運用魔法的智慧,讓人們將魔法力量運用在保護和治癒,而非破壞和攻擊上。它將巫師的戒律銘刻在一塊巨石上,那石頭就豎立在神殿的大門前。但後來……你知道的,沒有事物能永久留存。它最終還是被摧毀了。”

“它是怎麼被摧毀的?”

“因為戰爭。”維蘭簡單地說,“巫師們漸漸地不再滿足於神殿教授的技藝,他們斥之為低等技藝的那些。他們追逐更強的力量,更多的利益,各地的貴族,領主,軍閥,甚至是土匪頭子都會雇傭巫師為他們服務,爭奪地盤,挑起戰爭,因一己貪慾運用技藝。從那個時候起,巫師逐漸變成邪惡的同義詞。那時……唉,算了,不說了。那是個黑暗的時代。不要追問,我不想回想起那些事情。”

溫德琳有些遺憾地點點頭,她想要聽下去。但既然維蘭不肯繼續說,她也就不會多問。“那麼涅薩神殿……它現在在什麼地方?”

“我不是說過了嗎?它毀了,不存在了,小人兒。”

“那它總有遺址吧?”

“遺址也毀了,不存在了。父神的新神殿和新城市在它的廢墟上建立,把它踩進了地里,連地基都不剩下。如果你要去的話,好吧,它在寧穆瑞爾群島上,就是索拉里昂王國海上的那一半兒領土。那座城市叫凱瑞倫。”

“好吧,那麼我就要去那裡。”溫德琳說。

“你去那裡做什麼?”維蘭問。

溫德琳看着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說:“……為了回家。”

…………………………………………………………………………………………………………

“我都忘了兩個人到底有多重了。”國王一邊在荒野小徑上小跑,一邊抱怨着。溫德琳和維蘭騎在它的身上,兩人一前一後,詩人懶洋洋地靠着溫德琳,時不時撥弄一下懷裡的魯特琴。她一開始驚訝於維蘭為什麼不環抱着自己的腰來維持平衡,但是詩人對此的解釋卻是:“這是精靈與生俱來的平衡感。”

溫德琳只好相信。

中午時分,兩人已經離開荒野,來到了大路上。維蘭將自己的乾糧分給了溫德琳,她們在馬背上一邊吃一邊看着身邊的行人逐漸多了起來。一輛輛滿載貨物的馬車行駛在寬闊而平坦的石子路上,不停有小路匯入這條大路,就像小溪匯入河流。而這條大路上的人就像是往海中游去的魚群。溫德琳看着一個個商人模樣的人駕着馬車從自己身邊路過,他們的身邊是穿着鏈甲,背着武器的護衛。就如同維蘭所說,人們都去赫靈堡,都去這座建立在兩條大路交叉點上的城市。

赫靈堡是雄鹿王國邊境地帶最為繁榮的城市之一,或許去掉之一這個詞也可以。兩人順着人群,在傍晚時抵達了城市大門之下。高大的圍牆擋住了人們向城內窺視的視線,但是抬頭看去,可以看到圍牆內,是圍繞山丘螺旋向上修建的建築群落,最上方是領主巍峨的城堡,以及敬奉父神的神殿。貴族、富商和上流市民將自己豪華的宅邸修建在較高的地方,俯視城下區那吵嚷、低矮、骯髒的街道和老鼠窩般擠在一起的房屋。

城門口的守衛盤查着來往的行人,不過托那些全副武裝的傭兵和保鏢的福,他們的檢查主要集中在那些人的身上,而兩個年輕女性顯然並不可能成為擾亂城內治安的危險分子。在維蘭拿出自己懷裡的魯特琴之後,守衛們只是嘟噥了一句“又是賣唱女”就放她們進去了。

“瞧那傻蛋。”在進城后,維蘭在溫德琳耳邊悄聲說,“哪兒有賣唱女騎馬的?這些蠢貨都沒見過吟遊詩人!”

城內街道上人群擁擠而緩慢地前進着,溫德琳和維蘭只好下馬,牽着國王步行,奮力擋開一個又一個向她們擠過來的行人。商販推着裝滿水果的車子,大聲吆喝着要行人讓路。幾個頑皮的小孩子像老鼠一樣在人群里擠來擠去,圍着水果推車亂轉,從商販憤怒的咆哮里可以聽得出,那些孩子顯然順手摸走了一些水果。

街邊是各種店鋪、地攤和酒館,但是從窗戶里看去,每一家酒館裡都人滿為患,女招待費力地拿着酒杯(而且還是一手抓三個!)在叉開腿大咧咧坐着的客人們中間穿行。烤肉的香氣,河鮮的腥味,還有煙草氣味,人群里油膩膩的汗水味,全部都混雜在一起,讓溫德琳一直皺着眉頭。但維蘭看上去卻顯得很自在。

“白灣有許多古代神明,”即使是在喧鬧擁擠的街道上,維蘭的聲音也清晰地傳進溫德琳耳朵里,她懷抱着魯特琴,津津有味地講述着,“如果要我說的話,這片古代文明所孕育出的故事,三天三夜也講不完。但是你知道嗎?那些神,她們原本並不是現在傳說中的這個樣子。”

“我第一次聽說這種事情。”溫德琳的聲音被喧鬧聲淹沒,連她自己都聽不真切,但維蘭依舊捕捉到了那一絲細微的聲音,“我給你舉個例子吧!白灣神話中的戰爭之神,戰士的守護神,揮劍者瑪戈爾。你相信這傢伙以前其實是個掌管農業的神嗎?”

一個光頭男人故意從溫德琳的身邊擠過,但是少女沒有在意他蹭過自己胸前的手肘,而是轉頭盯着維蘭。

“我不信。”溫德琳搖頭,“農業神怎麼可能……變成戰爭之神?”

“最初,瑪戈爾是掌管雷電、風暴和降雨的神明。你看,耕田可不就是看重這些玩意兒?風啊,雷啊,雨的。他最初被當做天候神來崇拜,每當風暴來臨,閃電轟隆隆地劈下來,人們都會說,‘願瑪戈爾的劍劈死你!’,然後往地上吐吐沫。”

“但他到底是怎麼變成戰神的?”

“因為戰爭呀,小人兒。古代的白灣有許多城市,每個城市都是獨立的。你不能怪他們,因為白灣就是這麼一塊地方,它是一大片散碎的小島,就像你灑在桌上的豆粒兒一樣。每個豆粒兒上只夠建一座城,每座城信奉的神都不太一樣。而且,有人的地方就會有戰爭啊,侵略啊什麼的。現在,信奉雷神瑪戈爾的那個城邦,被另外一座城邦攻擊了。”

“被攻擊了,然後呢?”

“然後就是反擊呀。總不能坐以待斃不是?人們開始反抗侵略,但他們總要有個精神寄託吧?於是理所當然的,他們向自己城邦的守護神祈求力量與勝利。”

“向農業神祈求勝利?”

“他不只是個農業神。他還是雷神,風暴之神,人們希望他的劍能劈在敵人的頭上,而不只是劈在樹上,劈在森林裡引發林火。所以事情就是這樣,在戰爭過程中,人們不斷地向他祈求力量,破壞力,還有勝利。就像‘瑪戈爾的劍劈死你!’這樣。”

“最後他就變成了戰神?”

“如果我們跳過一大段漫長而又複雜的演變過程,直接看結論的話,是這樣的。你要知道,不是每一座城市都是只會等着別人打上門來然後反抗的好寶寶。當一座小島的土地不夠容納越來越多的人口,人們就需要去擴張,去侵略。昔日的反抗軍變成了侵略者,但是神……差不多還是那個神。他們乘船前往其他島嶼的時候,瑪戈爾就被帶走,當他們離開時,瑪戈爾卻沒有離開,他就一直留在了那裡,就如他留在了許多地方一樣。”

“後來呢?”溫德琳問,側身避過像游魚一樣擠來擠去的小孩,當一個光着腳的孩子蹭過她的身邊時,她感到自己的衣袋被劃了一下。她伸手去摸那口袋,但是它已經被刀片劃開,裡面空空如也。好吧,溫德琳嘆了口氣,幸好它本來就是空的。

“後來?他每到一個地方,當地的人就給他一個新名字,但是無論他有多少個名字,當人們需要戰鬥,需要勝利的時候,總是會呼喊他。漸漸地,人們就只知道他是個在戰鬥中帶來勝利的神——戰神。至於他一開始是什麼樣的,掌管的是雷電還是風暴,就沒人知道,也沒人在乎了。”維蘭說,然後狡黠地笑了起來,“這裡有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你要不要聽一下?”

“你說吧。”溫德琳說,把手搭在國王的背上,緊緊按住上面的布口袋,防止它被混在人群中的小偷劃破或者拽走。

“我們假設有一個神。”維蘭說,護住懷裡的魯特琴,將它用斗篷包好,“她掌管道路,旅行,還有田野。一個信奉她的人坐上了一條船,在海上遇到了風暴。這個人開始閉上眼睛呼喚他信仰的神,希望她能夠平息這場風暴。當然,我們不知道她能不能,你要說她能的話,她確實不管風暴這檔子事兒。你要說她不能,但她又保護你旅途平安——總之就是這樣。我們繼續講,一個水手看到他在祈禱,就問,‘你在向哪尊神祈禱’?他說出了那個神的名字。‘她能夠平息風暴?’水手問。那個人含糊地敷衍過去了,‘或許能吧。’他說。”

維蘭頓了頓,繼續說,“於是那個水手也開始祈禱,因為他是水手,在海上,你不能弔死在一個神身上,這很危險,從前的水手都知道這一點。然後他們的船平安地到岸,風暴停息了。我們無從得知這是神明顯靈,還是風暴自己平息的,總之他們安全了。水手開始吹噓這個神,‘她能夠平息風暴!’他這麼對自己的水手朋友說,‘她保佑我們在海上平安!’就這樣,水手們把這個神的名字,和她的傳說,帶到了他們抵達的每一個地方,海員,水手,海盜,甚至是碼頭卸貨的,都知道這個神的名字,都向她祈願,祈願的方式各自不同。有時候他們記錯了這個神的名字,於是就這麼錯了下去。聽他們講述的人又記錯了,結果又繼續錯了下去……”

“這太滑稽了。”溫德琳說,忍不住笑出了聲。

“別笑!這就是神。”維蘭嚴肅地說,“最後這個神,變成了一個掌管海洋,風暴和船隻的神,而且性別也變了,擁有了許多奇怪的傳說故事,有不少故事是水手們根據自己的狗屎運添油加醋改編的。那麼,我們的問題就在這裡。”她眨了眨眼睛,看着溫德琳,“這個神,她的名字,她的性別,她的模樣,她的傳說故事,她掌管的力量,全都改變了……那麼,這還是原本那個神嗎?”

溫德琳下意識地停了下來。後面的行人撞在她的身上,罵罵咧咧地推搡她。少女連忙邁開腳步繼續走,一邊走一邊茫然地思索。

“你看,神不是人,人總歸有故鄉,總歸有自己的本名,你不能把兩個人揉在一起宣布這是一個新的人……但是神沒有,神可以,沒有一個神是他們原本的樣子,現在我們所知道的所有傳說中的神明,都是……唉,你幫我拿一下琴。”維蘭說著,突然嘆了口氣,把魯特琴交給溫德琳。

“你做什麼?”溫德琳問。但是維蘭沒有回答她,而是轉過頭去,高高舉起手掌,然後用力甩了身後一個麻臉男人的臉上。啪的一聲,聲音十分清脆,那個男的被維蘭打愣了,然後他開始破口大罵,伸出手去想要打她。但是維蘭以一種驚人的靈巧和敏捷在狹窄擁擠的人群里躲了過去,一膝蓋頂在他雙腿之間。麻臉男人大叫一聲,倒在了地上,開始打滾。

“我們走吧。”維蘭從目瞪口呆的溫德琳手中接過魯特琴,神色如常地說。

“這是怎麼了?”溫德琳問。

“這個該挨刀子的白痴,他摸我屁股。”維蘭回答。

…………………………………………………………………………………………………………

維蘭拉着溫德琳來到一家吵吵嚷嚷的旅館前,後者將國王留在旅館門前的馬廄里時,悄悄對他說:“如果有人想要……帶你走,你就踢他。”

“放心吧,我在這事兒上一向毫不猶豫。”國王保證道。溫德琳有些擔憂地朝他點了點頭,就跟維蘭走進了旅館裡。剛一推開門,一股混合著食物香氣、塵土味、汗臭味和酒精味的燥熱空氣就迎面撲來,維蘭神色如常地走了進去,溫德琳則遲疑了片刻,但最終還是跟了進去。旅店大廳被昏暗的燈火照亮,長條木桌上放着蠟燭,滿桌的油膩和煙氣將白色的蠟滴染成了髒兮兮的褐黃色,火苗在無數個人的呼吸和交談聲中搖曳明滅,把長凳佔得滿滿當當的傭兵和保鏢們不時在嘈雜的談笑聲中爆發出粗野的大笑和咆哮,將燭火震得抖個不停。

“讓一讓,夥計們,讓一讓。”維蘭從長凳中間走了過去,兩邊的旅客幾乎背靠背貼在一起,有些人因為沒有凳子坐,乾脆把空酒桶搬了過來,硬擠進桌邊。還有的人把雙腿叉在過道之間,詩人不得不推開一個個汗津津的後背,和溫德琳一起從那些攔路的腿上邁過去。一個醉醺醺的酒客看到她們走過來,故意伸長腿攔住整個過道,還有人高高翹起腳尖去撥弄她們的裙擺。

維蘭就像是沒看到那些腿一樣,毫不留情地一腳踩了上去,堅硬的靴跟踩在那人的小腿腿骨上。他嗷的一聲叫了起來,從凳子上一彈而起。

“小賤貨,你他媽的沒長眼睛嗎?你踩到老子的腿了!”他咆哮着,嘴裡噴出大蒜和酒精的臭味,攔在維蘭面前,惡狠狠地盯着她。溫德琳毫不猶豫地斜跨出一步,擋在維蘭和那個男人中間,一隻手按在腰間的匕首柄上。

“腿?哪裡有腿?”維蘭在溫德琳身後故作驚訝地扇了扇手,左顧右盼,“我沒看到什麼腿呀!我只看到兩條長滿狗尿苔的爛木樁攔在路上。”她轉向旁邊一桌穿鏈甲的傭兵們,那群人正饒有興趣地看着這邊,“你們看到腿了嗎?”她睜大眼睛,天真地問。

傭兵們爆發出一陣狂笑,就連更遠處的酒客也拍着桌子鬨笑起來,原本緊張的空氣轉瞬間被笑聲淹沒。攔在路上的男人暴跳如雷,他漲紅了臉,眼裡幾乎要噴出火來。

“干你娘!”他怒吼,大踏步上前,伸手想要推開溫德琳,但後者幾乎不假思索地抓住他的手腕,在關節最脆弱的地方猛然發力一扭。男人大叫一聲,被迫順着關節轉過身去。溫德琳在他腿彎上用力一踢,他頓時跪倒在地上,牽動了關節帶來的劇烈疼痛讓他的咆哮聲變成了慘叫。

溫德琳瞳孔縮小,屏住呼吸,她微微咬住嘴唇,彎曲膝蓋頂在他背上,雙手繼續用力,直到將那條手臂幾乎完全沿手肘的反方向掰過去為止。慘叫聲逐漸變成微弱的嗚咽,男人的眼珠因為疼痛而暴突翻白,額頭上也滲出大顆大顆的汗珠。

“夠了。”忽然,另一個男人清晰地說,他從鏈甲傭兵的桌邊站起身。溫德琳轉頭看去,那是個高大壯實的黑髮男人,頭髮在背後梳成馬尾,裸露在外的手臂上滿是疤痕,就連臉上也有許多刀疤,一條疤痕割斷了他的鼻樑,而另一條則切裂了嘴唇,每當他說話時,被切成兩半的鼻子和四片的嘴唇就會同時蠕動起來。溫德琳很難說清楚他到底是英俊還是醜陋,他看起來就像一尊飽經風沙摧殘的雕像,臉上縱橫的疤痕已經破壞了原本的面容,只有一雙眼睛完好無損,銳利得像鷹一樣,只是被他的眼神一掃,她就感到皮膚開始微微刺痛。

溫德琳放開了那醉鬼的手臂,他立刻倒在地上抱着胳膊關節大聲慘叫起來。

“滾。”鷹眼男人瞥了那醉鬼一眼,剛剛響起的慘叫戛然而止,那人哼哼着,托着自己的手臂連滾帶爬地撞開酒館大門,逃了出去。

溫德琳挺直腰板,強迫自己和那鷹眼男人對視。而還沒等她們之中任何一人開口,維蘭就已經走了過去。這回沒有人再敢伸腿攔她。

“雷霆,老夥計!你現在還叫這個名字吧?”詩人大笑着拍着鷹眼男人的腰眼,因為她夠不到他的肩膀。被稱為雷霆的男人臉上被切碎的五官微微蠕動着,溫德琳驚訝地發現,他臉上的表情看起來似乎柔和了一點。

“坐。”雷霆說,示意身邊的同伴為維蘭讓座。詩人笑嘻嘻地坐在長凳上,而原本坐在那裡的傭兵則搬了個空酒桶來墊在屁股底下。

“坐。”雷霆向溫德琳招手,她遲疑片刻,最後還是走了過去,坐在傭兵們讓出來的位置上。她剛一坐下,他們就又擠了回來,笑眯眯地將兩個女孩擁在中間,但溫德琳擔心的事情並沒有發生,他們沒有動手動腳,只是以稍微靠得緊了些。

“酒。”雷霆又說,他的聲音很嘶啞,但吐字清晰。酒保很快送上了兩杯啤酒。雷霆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將啤酒推到維蘭和溫德琳面前,“喝。”

“我向你介紹一下,小人兒。”維蘭笑吟吟地說,“這是雷霆,自由傭兵。別問真名,這不太重要。反正他現在叫雷霆……應該是叫雷霆吧。然後這些……”她把視線挪到那群傭兵身上,吐了吐舌頭,“好吧,我都不認得。雷霆,不介紹一下你的新戰友們嗎?”

“得了吧,小妞。別佔用喝酒的時間了,我們之後可以慢慢認識!”一個傭兵笑起來,朝維蘭曖昧地擠擠眼睛。

“如果你現在不報上名字,以後就沒機會了!”維蘭大笑。傭兵看了她和雷霆一眼,煞有介事地長長“哦——”了一聲。

“這是你朋友?”溫德琳被夾在一群男人中間,感覺一點兒都不自在。她強迫自己盯着杯子里的啤酒,小聲對維蘭說。

“老朋友了。”維蘭說,“很老很老的朋友。你絕對想不到我們已經認識多久了!”然後她又笑了起來。

“所以你是專門來找他的?”溫德琳看了看雷霆,又看了看維蘭,說道。

“找他?哦,不是。我沒有理由特意來找他。”維蘭說,“但邂逅是一種奇妙的東西。它就像預言,你知道嗎?在預言面前,可能性只能淪落為蒼白無力的爭辯,誓言也一樣,故事裡的預言無論如何都會成真,發誓的人也無論如何都會應誓。”

隨即,她眨眨眼睛,用嘴型無聲地說:

“讚美邂逅,讚美詩神法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