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很快降臨。男爵直到天完全黑下來才回到莊園中,而溫德琳自然也就沒能見到他。深夜時分,就連大門守衛都開始打盹的時候,溫德琳睜開眼睛,從夢之時中離開。她的精神飽滿而振奮,和飽睡了一整天無異。現在溫德琳感覺自己像一隻在黑夜裡狩獵的豹子,她換上方便行動的衣服,輕輕推開窗戶,無聲無息地躍了出去,落在地上。守衛沒有被驚動,他們火把的光芒照耀不到建築物的陰影之中。溫德琳迅速爬上莊園圍牆,翻了過去,整個過程悄無聲息。

 

來到寬闊的田野道路上后,她深深呼吸黑夜冰涼的空氣,感到一陣亢奮。離開了逼仄的圍牆和建築,她本能地因自己能來到開闊的外界而欣喜。深夜的道路上空無一人,人們都躲藏在自己的小屋中,希望木門能夠抵擋狼群。溫德琳快步來到森林邊緣,發現那裡已經被安裝上了簡陋的木柵欄和路障之類的東西。這真的有用嗎?她思索,但得不出答案。她並沒有和狼群打過交道,也從未獵過狼。

 

她翻過柵欄,來到夜晚的森林中。林地里寂靜無聲,當確認離村落足夠遠后,溫德琳在指尖點亮一星法術光,用來照亮腳下的道路。她不知道狼群在何處,但應該就在森林中,而且,它們應該已經發現了她。

 

她猜對了。剛剛進入森林深處不久,灌木叢中就跳出幾隻灰褐色毛皮的郊狼,看起來就是當初圍着伊洛娜的那幾隻,警惕地打量着她。

 

“我沒有敵意。”溫德琳說,攤開雙手,讓狼群看清楚自己手中空無一物。艾菲曾經對她講述過狼的故事,這種動物能聰明到辨認出人手裡的武器,“只想談談。”

 

“談談?”一隻狼說,它和同伴們對望一眼。

 

“是的。我只想談談,你們看,我沒帶武器。”

 

“沒拿着那種長牙不代表你沒帶其他東西。我見過有的人類會突然掏出一種短牙投過來。”另一隻說,溫德琳看到它的耳朵缺了一半,似乎是被什麼東西削掉的。那應該是匕首或者飛刀一類的東西,她想。“我要怎麼才能證明我手無寸鐵?脫光衣服嗎?”

 

“好主意,你可以把那層奇怪的皮全都扒掉。”

 

溫德琳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她說,“別這樣,好嗎?”然後她輕聲吐出一個詞,幾隻狼的動作忽然凝固,隨後恢復原狀。被正確念誦的真名像一道閃電般襲擊了那些動物,但溫德琳並沒有用它驅策它們,只是念出,並且召喚。

 

“跟我們來吧。”一隻狼說,和它的同伴們一起轉頭鑽入灌木叢。溫德琳快步跟上,在樹林中穿行。最終,她跟着它們來到一處林間空地,草地上擠滿了灰白色的毛團,全部都是卧在地上的郊狼。溫德琳粗略望去,目測狼群的數量應該在四十隻左右。這種數量規模在這一帶極為罕見,或許在寒冷的北境,它們才會聚集如此之多的數目,可雄鹿王國氣候溫和,即使冬季也少有刺骨寒災。

 

在狼群的中間是兩隻體型格外龐大健碩的狼,它們依偎在一起,看着族群中較為年輕的成員在身邊嬉鬧戲耍。

 

當溫德琳從樹叢中跨出,狼群立刻齊刷刷地看向她。被幾十雙綠幽幽的狼眼盯着可不是什麼舒服的體驗,但少女並不害怕。

 

“我們聽到召喚。”那兩隻大狼中的一隻昂起身體,但語調較為平和,並沒有發動攻擊的意圖,“握有力量的人類幼子,你為何來此?”

 

“我也想問你們同樣的問題。”溫德琳說,在靠近狼群的地方坐了下來。幾隻狼從她身邊跳開。“你們為什麼成群結隊來到此處?”

 

“因為召喚。”大狼回答道,“有力量在召喚我們,我們必須前來。”

 

“召喚你們的究竟是什麼?”

 

“我們無從得知,但這力量呼喚我們。”

 

“這力量是真言嗎?有人用真言召喚你們來到這裡?”

 

“我們不知道,人類的幼子。我們無從分辨這力量是否是你們所說的真言。我們只知道力量和召喚。”大狼平和地解釋,“但我們必須找到這力量的源頭……它一直在召喚,一直在對周圍我們所有的族胞傳遞訊息。”

 

“所以你們確定這力量的源頭就在此處?或者僅僅是路過?”

 

“毫無疑問,它就在此處。就在人的巢中。”

 

溫德琳站起身來,陷入思索。好啊,有不知名的力量召喚狼群來到這裡……可我既不知道召喚這些狼群的力量是什麼,也不知道它在哪裡。

 

“男爵……我是說人類,已經在組建獵狼隊,準備獵捕你們。”溫德琳躊躇片刻,然後說,“我不知道獵狼隊的具體規模,還有動向。但他們首領的決心很堅定,他要把你們全部驅逐……或是殺戮殆盡。我不想讓這件事發生,當然,我也不想看到有人被咬傷,或被咬死……”

 

狼群開始騷動,年輕氣盛的狼們露出尖銳的獠牙,但是兩隻大狼用低沉吼叫和威嚴目光讓它們安靜趴伏。

 

“我們不會退縮。”大狼慢條斯理地回答,“召喚必須得到回應,事情如果不被解決,就不會結束。人類的幼子,莫非你想調解這件事情,你能充當人類和我族之間的紐帶?”

 

溫德琳凝視着大狼幽綠色的雙眼,猶豫着沒有答話。過了很久,她才慢慢說,“我很難做到這件事……我無法向人傳達你們的意志。如果我這麼做了,反而可能會被當做女巫,被逮捕和宣判。”

 

“人類所做的這種事,我們很難理解。”大狼溫和地評論。溫德琳感到臉頰微微發燙。

 

“那你準備怎麼做,人類的幼子?你無法向人傳達我們的意志,而我們的決定也不會因此而改變。”大狼繼續說道。

 

“或許我可以試着找到那力量的源頭。”溫德琳輕聲說,“你們也應該知道,我同樣有力量。”

 

“可以。”大狼與自己的同族們對視一眼,同意了溫德琳的提議,“但幼子,你的速度必須快。月亮在不斷盈滿。在黃月完全盈滿之時,召喚的力量將無可抵禦。”

 

“我會儘快。”溫德琳說,她抬頭看向夜空,然後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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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應承下了這個任務。

 

回到房間后,溫德琳脫掉衣服,躺在床上,暗自感到吃驚和困擾,我接下了這個任務……我要找到召喚狼群的力量。可是我該怎麼找?艾菲從未告訴過我,應該如何找到隱藏在某個地方的神秘力量。我該用什麼法術去尋找?她煩惱地在床上翻滾,越想越混亂,最終,她陷入深沉的睡眠,來到夢之時的森林中。

 

力量。召喚狼群的力量。那是真言嗎?如果那是真言和太古之力,那麼我為什麼沒有感覺到?在木屋中,溫德琳看着艾菲的幻影,苦苦思索,她放開自己的心神,沉浸在艾菲的歌聲中。這裡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好像沒什麼。男爵夫人和她的女兒確實很奇怪,但她們身上沒有力量。貴族老爺從外面撿來一個野女人有什麼奇怪的?而且這個貴族老爺實際上也不是那麼貴族。想到赫爾薇兒和她的那雙綠色眼睛,溫德琳猛然打了個寒顫,那雙眼睛與狼群在夜晚閃着熒光的眼睛逐漸重合,它們為什麼會如此相似?

 

溫德琳知道自己不是一個手段高超的女巫,對於那些傳說中的怪物的了解也僅止於傳說。她反覆思考,尋找各種可能性,無論它們多麼異想天開。如果伊洛娜和她的女兒都是狼人?不……術典中提到狼人懼怕銀器,不能接觸銀製品。但莊園里的餐具很多都是銀質,伊洛娜佩戴的首飾里也有許多銀製品。難道她們是女巫,只不過是善於隱藏的女巫?

 

或許我需要去試探一下。溫德琳想,從床上坐起身,翻開桌上的術典繼續閱讀,直到世界之時迎來日出。

 

離開夢之時后,溫德琳梳洗換衣,前往餐廳。她在走廊中遇到伊洛娜和她的女兒,男爵夫人微笑着向她點頭問好。

 

“早安,溫德琳。”“早,溫。”伊洛娜和赫爾薇兒的聲音幾乎同時響起,小女孩嘟噥着含糊不清的字句,手裡拽着一個嶄新的青草小人。伊洛娜微笑着抱起她,在走廊的窗邊駐足,“看那遠方的森林……它真美,是不是?”

 

溫德琳點點頭,在她身邊停下,輕聲說,“是啊,它真美。小姑娘,你知道那是什麼花嗎?”她對赫爾薇兒說,指着花園中的一叢紫色小花。

 

赫爾薇兒睜大眼睛,咬着手指,看看窗外的花叢又看看溫德琳,搖了搖頭。

 

溫德琳說出了那植物的原初語名字。那是真言,有力量的文字。但她刻意念錯它的音調,讓真言失去力量。不過即使如此,真言仍然是真言。如果伊洛娜是一位女巫,那麼即使不識得這真字含義,也應該知道它究竟是什麼語言。她期待看到男爵夫人臉上的表情有所改變,期待着自己能與另外一個同胞……另外一個女巫,或者至少是另外一個力之子相認。

 

“親愛的,你剛才說什麼?那不是鳶尾花嗎?”伊洛娜恍然無覺,略有疑惑地笑着說。

 

不,她不識得真言,她不是女巫,也不是力之子。“是的,那是鳶尾花。”溫德琳感到失望和困惑,她失去了將話題繼續下去的興趣,隨口應承。伊洛娜不是女巫,也沒有力量。召喚狼群的力量不在此處,而是在別處,在種植園中,在別處的農舍之中?該死的,我該怎麼去找?我的時間不多了,黃月很快就會盈滿,還有幾天?兩天,或者一天?

 

在她們交談的時候,老管家勒內沿走廊走了過來。伊洛娜越過溫德琳的肩膀朝他看了一眼,微微皺起眉頭。“我們去客廳吧,親愛的。”她說,雙臂抱緊了赫爾薇兒,轉身快步向餐廳走去。而女孩則趴在母親肩上,雙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溫德琳,將那青草小人塞進嘴裡,一口扯掉了它的頭,然後呸的一聲吐在地上。

 

溫德琳看了看地毯上那團濕漉漉的草疙瘩,下意識地將它撿了起來。當她捏着它的時候,才猛然醒悟,自己並非仍然身處艾菲的木屋之中,需要親力打掃房間,而是在一座僕人多到使喚不完的莊園里。在她站在原地發獃,不知該如何是好的時候,一隻戴着白手套的手伸了過來,遞過一塊手帕。

 

“請用這個,小姐。”老管家勒內輕聲說。

 

“謝謝。”溫德琳笨拙地接過手帕,擦乾淨手,將那團髒東西包了起來,又遲疑了片刻,勒內再度伸手,將手帕接了過去。

 

“她玩的……玩具,有些特別。”溫德琳有些尷尬,在這嚴肅的老人身邊,她不知道該提起什麼話題。而不說話又顯得沒禮貌。最後她只能沒話找話地說了這麼一句。

 

勒內重重地哼了一聲,似乎並不想回答溫德琳的問題。但是出於禮儀,他還是有些憤憤地回答道:“那是老爺為她做的。”

 

“沒想到男爵閣下的手這麼靈巧。”溫德琳笑道。

 

“只可惜,老爺的妻子和女兒卻都是粗野的笨人。”勒內的聲音很輕,但卻毫不客氣。

 

“這莊園里的人是不是都這麼覺得?”溫德琳微微皺眉。老管家的說法雖然較女僕們更文雅,但語氣中的不屑與鄙夷卻如出一轍。

 

“失禮了。要我說,伊洛娜夫人本沒有資格進入像這樣的體面人家庭。”勒內說,“或許您沒有注意到,這兩個人甚至從來不做餐前禱告。”

 

餐前禱告?那種東西我從兩年前開始就不做了。溫德琳在心裡說,但她嘴上還是應和着老管家的話,“我的確沒有注意到,她們真的從不禱告嗎?”

 

“她們從不。她們不禱告,不去教堂,不聽宣講,也不捐贈。”勒內語速極快,並且臉色越來越差,“就連赫爾薇兒……小姐。”老人在吐出對那女孩的尊稱時,臉色變得極差,像是吞下了一隻死青蛙,“在她出生的時候,我們請了附近的主教來為她施行聖洗,也常講聖書和義人的故事給她聽,她的父親也是一位虔誠而忠實的教徒,但她卻……”

 

“卻完全不肯信仰父神?”溫德琳將話接了下去。

 

“是的。這事太怪了!怎麼會有人生來就是異教徒,或者無信者呢?她就像一個生活在蠻荒邊境的野人,一點都沒有開化的跡象,小姐,您能夠想象有人從小就如同一塊冰冷的石頭一樣,始終將至高之父的恩典拒絕在外的嗎?”勒內有些嚴厲地說。溫德琳只好老實地搖搖頭,“我……不能想象。小孩子應該很容易受到這些東西熏陶才對。”

 

“孩子都是純潔的,只要加以引導,就能順利走上向善的道路。”勒內說,“但是我們的千金小姐,簡直就是一叢路邊的黑荊棘,堅硬、多刺、扎手,油鹽不進……”

 

“還很黝黑?”溫德琳想起了赫爾薇兒和她母親深小麥色的皮膚,忍不住笑出了聲。老人有些責怪地看了她一眼。這女孩的確更像她的母親,活脫脫就是伊洛娜的幼年版,溫德琳甚至在她的身上看不到一點男爵的影子。

 

“她們身上有許多讓我在意的地方。”溫德琳收斂笑容,說道,“比如說,她們似乎完全不怕血。”

 

“赫爾薇兒小姐非常喜歡溜到廚房去看廚師切肉。”這一回,勒內在說出小姐兩字的時候順暢了很多,只不過他臉上的肌肉在抽搐,“當老爺和夫人帶她出去的時候,她還喜歡看屠夫屠宰牲畜。”

 

“那她真是個天生的獵人。”溫德琳忍不住又開始露出微笑,而勒內的臉上則滿是厭惡。

 

或許他對這對母女真是太不滿了,才會對我一個外人說這些。溫德琳想,然後又問:“我還聽到有人說……男爵閣下將夫人從森林裡帶回來?這是怎麼一回事?”

 

“這是誰對您說的,小姐?負責打掃您房間的女僕們嗎?”

 

“不是。”溫德琳立刻矢口否認,她並不想讓勒內的責罰落到那些女僕身上,但她也擔心自己到底是否能瞞過這個老人。

 

“如果想知道這件事,您可以去問男爵老爺。”勒內對溫德琳施了一禮,主動結束了這場交談。望着管家離去的背影,溫德琳嘆了一口氣。

 

當她來到餐廳時,男爵一家三口早已落座。男爵似乎對於溫德琳慣常的遲到並不在乎,只是拍拍手讓侍從們端上食物。在用餐完畢后,伊洛娜抱着赫爾薇兒去了花園,而男爵則前往自己的書房。

 

“男爵閣下。”溫德琳在走廊中叫住男爵,後者轉身對她點頭示意,“有什麼事嗎,溫德琳小姐?”

 

“如果可以的話……”溫德琳說,挑揀着措辭,“呃,我是說……我對您和伊洛娜夫人之間的故事……那個……”

 

男爵仔細地看着她,直到溫德琳被他審視得有些發怵,他才點了點頭,“好吧,那麼和我來。”他說著,推開書房的門,向溫德琳微一示意。

 

男爵的書房擺設並不比莊園其他房間簡樸多少,除了房間的大部分面積都被表面光滑閃亮的紅木書櫃佔據了之外。溫德琳看到其中一個小矮柜上擺着象徵父神的有翼太陽徽記,但奇特的是,在那徽記旁邊還有一把豎琴,和一個青草紮成的小人——正是赫爾薇兒拿來玩耍的那種。

 

“坐吧。要來點茶嗎?”男爵示意溫德琳坐在椅子上。

 

“呃,不了,謝謝。”

 

“這件事。”男爵的唇角泛起一絲苦澀的微笑。“實在是不足為外人道。”

 

“抱歉,是我太過冒犯了……”溫德琳連忙說,並且為自己過於旺盛的好奇心而感到羞愧。

 

“不,沒關係。”男爵擺擺手,“我的意思是,就算我不說,只要你去問的話,那些下人們自然也會說,而且肯定會添油加醋一番。比起那個,還不如讓我來說更好一些。而且它太過離奇,說出來你也不會相信的。”

 

“我相信。”溫德琳說。男爵支起身體,看着她的眼睛。過了一會兒,他靠在椅背上,手指敲打着扶手。“好吧。”他說,“讓我想想,故事應該從哪裡開始。”

 

“大概是五年前左右?那時候我還年輕,熱衷於外出狩獵和遊玩。有一天,我帶着人馬去森林裡狩獵,據說那裡有狼出沒,當時的我就想去解決那隻野獸,為民除害,也順便在我的收藏里加入一件新的藏品……”

 

“但是在森林裡,我們甚至都沒有找到那匹狼。我們的確發現了它留下的蹤跡,獵狗也聞到了它的氣味,但是我們就是找不到它。這多奇怪!大約黃昏時分,我們決定放棄,當準備回去的時候,我發現不遠處的灌木叢中有一些動靜,於是想也不想,就一箭射了過去。我確信了那支箭命中了什麼東西,當我追過去的時候,也在地上發現了血跡。最終,我……”

 

男爵說到這裡,輕輕吸了一口氣,臉上不禁露出一絲孩子氣的天真微笑,就像一個沉迷於童話故事中的小男孩一樣。

 

“我發現了她。”他悄聲說,似乎在傾訴什麼秘密,“我的箭就留在她的腿上。我把她帶回莊園,治療,然後——”

 

“您說的‘她’……就是伊洛娜夫人?”溫德琳忍不住問。

 

“當然。當然,還能是誰?她是我的命中注定,命運中的邂逅……”男爵喃喃說,“然後她就成了我的妻子。”

 

溫德琳皺起眉頭,“這聽起來真像是童話一樣。”她說,“所以伊洛娜夫人和您的邂逅,是在森林中的一次……”她抬起雙手比劃,“呃,誤傷?”

 

“是這樣。”男爵滿足地點點頭,“你看,這不是很神奇的經歷嗎?但除了那天跟我一起去打獵的人之外,誰都不會相信這個故事。直到現在,我每次回想起來,都忍不住會感到顫慄,這就像是在做夢一般,對吧?”

 

“我只能慶幸您當時沒在箭頭上塗毒。”溫德琳說。

 

男爵大笑起來,“如果是這樣的話那就太糟了。”

 

“所以她為什麼會到森林中去呢?她是哪裡人,她的家人呢?”溫德琳問。

 

“她說她都不記得了。但這些重要嗎?”男爵反問,“有我們兩人的愛不就足夠了嗎?”

 

溫德琳一時無法回答。這人現在說話的語氣倒活脫脫像是個十幾歲的年輕小夥子。她想,然後舉起雙手,“如您所說,這些都不重要……所以,伊洛娜夫人就……成了您的妻子,然後……”

 

“然後為我生了個孩子。”男爵說,表情稍稍有些遺憾,“只可惜不是個男孩。不過沒關係,我會像愛兒子一樣愛她。”

 

這家人可是越發地奇怪了。雖然這裡沒有一個人表露出什麼徵兆,但我總覺得……如果召喚狼群的力量如果在這片土地上,那麼幾乎必定就在這裡。溫德琳想,但我也沒有確鑿證據,而且也不知道,那力量的正體到底是什麼……可我怎麼會知道那是什麼?似乎只有狼群才聽得到那召喚,我又不是狼。

 

我又不是狼?溫德琳在心中默默重複着這幾個字,她想到,當自己初次在夢之時中尋得真名,尋得雀鷹的原初語名字時,她曾經用它的眼睛觀看世界,用它的方式思考,用它的翅膀飛翔。如果她以同樣方式,是否可以嘗試使用狼的眼睛看世界,用狼的耳朵去傾聽?如果是這樣……

 

想到這裡,溫德琳便向男爵告辭,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中。她興奮而激動,難以壓抑。這並非完全因為她找到了解決問題的方式,更多地卻是因為她找到了一種屬於女巫,或者說巫師的行事手段。我可以用魔法解決此事,我可以用巫師的手段來行事……她這麼想着,躺在床上,平復情緒,呼吸,然後沉睡,讓意識穿越兩個現實之間的牆垣。

 

她又回到了夢之時,回到了蜂箱邊,回到了那被荊棘封閉的森林邊。

 

艾菲的幻影並不在此處,但溫德琳卻能聽到隱隱有歌聲從木屋中傳出。她微微一笑,並不打算進屋去找她,而是坐在草地上,閉上眼睛,復誦狼的真名。她召喚它們,並且進入它們,用它們的心智思考。

 

然後她看到黑夜,月亮,以及茂密的森林。她在草地上奔跑,在林木間穿行,身邊的景物在不斷後退,她感到自己的腳踩在濕潤的泥土上,留下一串串足跡。她轉頭看去,看到同伴就在自己身邊,迎着樹林間刮來的風不斷奔跑,雙耳高高翹起,正對着月亮,雙眼在黑暗中熒然生光。她感到興奮,並且飢餓,她想要追逐獵物。但是很快,她和同伴都停下腳步,駐足望向遠方。

 

她聽到了召喚的聲音。有什麼東西在呼喚她。她確定那是與自己同樣的生靈,自己的同族。族人被束縛,不能脫離,不得自由。它在羨慕和渴望她現在擁有的自由,並且迫切地想要回到森林中,它因為漫長的束縛而感到焦灼。她無法想象那種被鎖鏈綁縛,完全失去自由的感受,她們怎麼能夠失去在森林中奔跑的自由?她們怎麼能夠失去在月下長嘯與咆哮的自由?她們怎麼能夠失去自由——失去生命?

 

她與同伴一起奔向那力量的源頭,在衝破樹叢與灌木后,她看到了一座華麗的建築,那是男爵的莊園。而莊園的庭院中,有一匹灰色的巨狼。

 

她從未想象過世界上會有這麼大的生物。它僅僅是在趴伏在地,就與她齊高。它凝視着她,眼神平靜而哀傷。溫德琳看到有兩條銀質的鎖鏈將它纏住,較細的一條綁縛在它的後腿上,而較粗的一條綁縛在它的嘴上。巨狼眨着憂鬱的綠色雙眼看着她,不斷晃動身上的鎖鏈。溫德琳想要觸摸它,和它身上的鏈條,但還沒等她邁出一步,一切關於森林和月亮的幻景就在剎那間消失。

 

溫德琳睜開眼睛,那雙綠瑩瑩的狼眼仍在面前。她凝視着它,過了好一會兒才分辨出來,那不是什麼狼的眼睛,而是赫爾薇兒的雙眼。女孩趴在她的身上,抓着她的衣襟,好奇地嗅來嗅去。

 

“你在聞什麼?”溫德琳坐起身來,她儘可能地驅散掉頭腦里殘存的關於狩獵、森林和月光的念頭,將那女孩從身上抱開。

 

“你身上有森林的味道!”赫爾薇兒大聲說。

 

“你這個小傢伙,你去過森林嗎?”

 

“沒有。爸爸從來不讓我去。”赫爾薇兒說,從溫德琳手中掙脫,跳下床,在房間里四處尋覓,最後貼在火爐旁,撫摸着石頭上的雀鷹浮雕。“這上面也有森林的味道。”她說。

 

或許我是錯的。溫德琳看着這孩子,心想,伊洛娜和她的女兒身上沒有力量,並不意味着她們身上沒有秘密。這裡必定隱藏着秘密,束縛着什麼,所以才會召喚狼群來到此地,只是,這秘密究竟隱藏在何處?

 

至少我可以確定這孩子很不尋常,她敏銳得過了頭,森林的味道……這或許就是她對於法術力量的形容與感受。溫德琳又想。她跳下床,來到赫爾薇兒身邊,蹲下,輕輕撫摸她毛茸茸的頭頂。

 

這女孩簡直就像是一匹小狼。她凝視着小女孩的綠眼睛。這雙眼睛也很像狼眼。她和她母親的身上都有太過濃重的狼的痕迹……

 

“你的身邊可曾發生過什麼怪事?你的家裡……或是你的母親身上。”溫德琳躊躇片刻后,猶豫着詢問,“讓你在意的事情?奇怪的味道?”

 

赫爾薇兒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溫德琳甚至一度以為自己說錯了話。

 

“有。”女孩用力點頭,“家裡的每個角落我都去過。”她揮舞手臂,比劃着,“但是,地下室,上鎖。爸爸不讓我去,也不讓別人去。”

 

啊。秘密隱藏在那裡……地下室,地下室。我應該想到的,真是傳統而老套的藏匿地點。男爵將那巨狼束縛在那裡?溫德琳站起身來,望着壁爐上的雀鷹浮雕思索,我應該直接去一探究竟嗎?還是去打探一下男爵的口風?如果能夠和平解決這件事情,讓他釋放那被囚禁的生物……或許無論是人類,還是狼,雙方都可以不必再起衝突,不必流血。

 

只是,他怎麼能夠將那巨獸囚禁在那裡而不至露餡?對於這種龐大生物而言,每日餵食和處理穢物都已經是巨大麻煩。

 

看來這屋子中的秘密並不止於此。想到這裡,她再度摸摸赫爾薇兒的頭,向門外走去。女孩站在壁爐邊大聲說:“你要回森林裡去了嗎?”

 

溫德琳在門邊停下腳步,回頭看着她。片刻后,她笑着點點頭,“我會回去的。”

 

但是當溫德琳來到男爵的書房中時,他卻並不在裡面。她詢問路過的僕人,卻得知男爵已經離開莊園,組織獵狼隊進林子了。她回到房間,換上便於行動的練武服。赫爾薇兒已經不在那裡。她遲疑片刻,還是抓起爐邊的巫杖。她沒有長劍與匕首在手,唯一可以倚仗的武器只有這根木杖,阿德莉亞的巫杖。

 

然後她離開莊園,沖入森林中。看着頭頂的太陽,她才意識到,原來現在已經是正午時分。獵狼隊的行蹤非常好找,人與狗的足印雜亂無章地混在一起,踩平灌木,壓壞草地。她幾乎不用刻意追蹤,就能沿着這些足跡找到他們。而她也沒有走多遠,就看到一片狼藉的草地上,橫七豎八地躺着幾個人,剩下的人站着將他們圍在裡面,手裡拿着武器和火把,面對包圍着他們的狼群。幾隻獵狗已經被咬斷了脖子,活着的也像是被咬住了喉嚨一樣,不敢吠叫,只能躲在人們的身後,發出低低的嗚咽聲。

 

兩隻大狼站在狼群最後,平靜地注視着面前的一切。它們的身上沒有打鬥的痕迹,只是觀望。但身在此處的任何人都知道,只要它們還在這裡,人就絕沒有獲勝的希望。

 

看到這一幕,溫德琳便知道她來晚了。不過還不算晚得太徹底。她一躍跳入狼群的包圍圈中,揮舞手中的巫杖,大聲呼喊真言。她已經顧不上在這些人的面前掩飾自己的原初語,厲聲用法咒呼喝,斥退面前已經露出獠牙的郊狼。

 

“你來晚了,人類的幼子。”見到溫德琳出現,兩隻大狼慢慢走上前來,冰冷的綠色眼睛不帶感情地掃過她的面龐。

 

“我已經找到源頭。”溫德琳用法咒混合真言回答,將巫杖頓在地上,“我會解決這件事,我保證。”

 

“今夜就是黃月盈滿之時,你沒有多少時間!”大狼發出低沉咆哮,溫德琳身後的獵人一屁股坐倒在地,慘叫出聲。

 

“足夠了。”溫德琳說,“在這之前,不要再流更多血了。懇求你。”

 

兩隻大狼眯起眼睛打量她。溫德琳心中默念雀鷹真名,挺起胸膛與它們對視。良久,它們發出一聲長號,閃電般躍入樹叢之中。而狼群也紛紛轉頭,眨眼間四散離去,一隻不剩。

 

溫德琳呆立片刻,深深吸氣,巫杖也從手中無力地掉落在地。然後她轉過身去,撿起手杖,看着呆若木雞的獵狼隊眾人,尖聲咆哮。

 

“你們還在愣什麼!還不把他們抬回莊園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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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質問溫德琳是怎麼驅退狼群的,因為和那種事情比起來,救治傷者明顯更加重要。溫德琳簡單檢查了所有人的傷勢,有幾人被咬斷喉嚨當場死亡,而有幾人則僥倖保住了一條性命。至於他們帶着的十條獵犬則只剩下三條。而率領獵狼隊的男爵也負了傷,但幸好不是太重。

 

溫德琳指揮着這群嚇破了膽的獵人將傷者搬運回了莊園,可僅憑男爵的藥師一人絕對無法照顧這麼多的傷員,她只好親自施治。總算是將傷者們都處理妥當后,已經是傍晚時分了。她找了個空檔,逃開眾人的視線——他們肯定會抓着她問這問那——找到一個女僕。

 

“將我的劍和匕首拿來。”她說,然後挽起沾血的袖子。

 

女僕害怕地看着她。

 

“這不是我的血。”溫德琳不耐煩地說,“拿我的劍和匕首來,外面什麼情況你也知道,我總該需要防身武器吧?”

 

女僕顫抖着點點頭,飛快地跑到雜物房裡,把她的長劍和匕首從一排掛着的掃帚里摘了下來。溫德琳接過武器,擦掉上面的灰塵,苦笑着將它們在腰帶上掛好。

 

“別害怕。一切都會結束的。”她拍拍女僕的肩膀,然後轉身離開。

 

就莊園的地下室在哪兒這件事而言,她沒有半點頭緒。但是她已經浪費了許多時間,夜晚就快到來,今夜黃月將會盈滿,在那時,狼群就會大舉進攻。這裡的人可能全都會死。她必須阻止這件事。溫德琳站在空無一人的走廊中,將雙手按上牆壁。

 

“拓。”她低語,呼喚岩石的真名,她號令它,命令它開口說話,告訴自己。她以岩石的眼睛看這世界,岩石將會揭露這建築的構造,它會告訴她哪裡有門扉,哪裡有道路,哪裡有房間,以及……

 

哪裡有地下室。

 

這是非常基本的尋查術,藉由真名,巫師能夠清晰知曉物體的構造,從而能夠進一步加以干涉和影響。艾菲修理長劍,改造木桶,溫德琳創造浮雕,無一不是這項技藝的運用和延伸。據說強大的巫師甚至能夠以此法探查水脈和礦物,或是發掘地下遺迹。

 

在真言的力量下,溫德琳很快就掌握了莊園的一樓構造,岩石告訴她,在一樓的某處,有一道通往地下更深處的階梯。

 

溫德琳自牆壁上收回手,睜開眼睛。就是那裡。她告訴自己,就是那裡,一切事件的源頭,囚禁那巨獸的地下監牢。她拔腿跑去,一路上撞到許多僕人。一些男僕辨認出她的前進方向,想要伸手攔住她,卻被她厲聲呵斥,用肩膀撞開。

 

少女推開一樓走廊最深處的木門,幾乎是跳下向下的階梯。階梯盡頭有一扇厚重大門,以沉重鐵鎖鎖閉。她沒有鑰匙,但沒有關係,巫師進門從不用鑰匙。溫德琳以巫杖輕觸鐵鎖,念出金屬真名,以法咒命令它開啟。鐵鎖轟然落地,大門開啟,溫德琳推門而入。

 

她本以為自己會在這房間中看到那隻被囚禁的巨獸,但是門后卻空無一物,只有一間巨大石室,石室中央擺着一個木箱,箱子以銀鏈捆縛。

 

哪裡都沒有被束縛的巨狼。溫德琳一時間有些恍惚,那麼她在夢之時中看到的幻境究竟是什麼?她茫然地走入石室,點亮法術光。光明照耀之處,除了積塵外一無所有。她來到木箱前,發現那箱子上擺放着一個青草小人。草葉還是新鮮綠色,說明剛剛做好不久,並且時常有人更換。

 

溫德琳以巫杖輕點銀鏈,命令它解開。鏈條如死蛇般委頓在地,她彎腰掀起箱蓋,然後愕然。

 

箱子里是一張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