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德琳望着那床上老人的臉色,試過他額頭的溫度,聽過咳嗽的痰聲,又轉過頭看看床邊的艾菲。女巫微微點頭,以眼神鼓勵她。於是少女轉過身去,對老人的兒女們說:“無須擔心,這隻不過是普通的風寒。”

這些農人立刻鬆了一口氣,低聲但冷淡地對溫德琳道謝。她微微皺眉,但並未多說什麼,而是從隨身的草藥袋中取出藥物交給他們,告訴他們這葯該如何服用,然後彎腰輕輕撫摸老人滿是皺紋的額頭,將疾病的真名編入咒文之中,將腰間佩戴的有翼太陽聖徽握在手裡,喃喃念誦愈咒。

老人的兒女和她一起低頭垂目,口中念念有詞。她聽不清他們念的是什麼,他們同樣如是。但是溫德琳和艾菲都知道她只不過是在裝作向父神祈禱,而所念的祈禱詞究竟是真正的祈禱詞,還是女巫的魔咒,沒有人知道,沒有人會管。誰會想得到一個女巫會手握父神的聖徽念誦可怕咒語?而這種想法正是讓女巫和術士們在父神教會的勢力之下活下來的原因之一。

在拿起農人放在屋外桌上的銅板后,溫德琳和艾菲離開了這座小屋,離開了對她們混合著敬畏、忌憚和排斥的人們。

“人的信仰竟然可以如此地……”在走出一段距離后,行在田間小路上,艾菲輕聲對溫德琳說,她想找出一個形容詞,但是在思索一會之後就決定放棄,“他們只認得你手中的聖徽,而不管你念的究竟是什麼。這像不像只跟着鈴聲和鞭子走的羊群?它們才不認得放牧自己的是不是昨天那個人。”

“他們只是沒有知識。”溫德琳遲疑道,“而且不認字。如果在城市裡,人們都知道祈禱詞該怎麼念,或許我們的把戲就不能成功。”

“那還真是希望那些教士們可以讓所有人都認字。”艾菲滿含諷刺地說。溫德琳沒有說話,她看向天空,張開雙手,讓早晨的輕風吹乾掌心的汗水。

五月節后不久,艾菲就覺得她已經可以去治療一些小病,而這也是她讓溫德琳代替自己給村民們看病的第三個月。但女孩仍然無法不緊張,尤其是在知道自己的判斷關係著一個人的健康,甚至是生死的時候。她知道艾菲在試驗和訓練她,而她的表現也讓女巫大致感到滿意。

“你要學會斷腿和斷手如何處理,也要學會如何治療脫臼。”路上,艾菲繼續說,“哦,還有牲畜的病症,還有如何接生……”

“接生?”溫德琳一愣,困窘道,“我真的要學這個嗎?”

“不然呢?”艾菲反問,“你要指望他們把接生婆和藥師看做兩個職業?他們不會的。”

“可我不知道女人是如何生孩子的。”溫德琳嘆息,“我沒有生過。”

“你當然沒有。我也沒有。可你真的連見都沒見過?”艾菲問。

溫德琳搖頭,然後說,“你在學習如何接生之前就見過?”

“我當然見過。”艾菲說,她遲疑片刻,聲音變得鈍重,“我……看到我弟弟出生。”

“對不起。”溫德琳道歉,她責怪自己又在不知不覺中觸碰到艾菲的過去。可這實在難以避免。

艾菲皺眉,不再言語,似乎在煩惱是否應該對溫德琳說出自己的過去。直到兩人走回家,她也依然沒有說話。中午,當溫德琳練劍歸來時,她看到艾菲在收拾藥草袋。

“發生什麼?”溫德琳詢問。

“剛剛有人來對我說,他家的牛生病了。”艾菲說,“我正要去看。”

“要我跟着去嗎?”溫德琳問。

艾菲略一點頭,“也好。前些天你是不是剛找到牛的真名?”

溫德琳點點頭,然後又問,“但我對牲畜的疾病還沒什麼了解。順便,我們的午飯怎麼辦?”

“在路上解決。”艾菲說,將一個小布包交給她。溫德琳打開,裡面是夾着新鮮蔬菜和熏肉奶酪的麵包。“那真是太好了。”溫德琳嘆氣,把長劍放下,將布包重新包好。她本來以為今天還能和之前一樣,和艾菲在房間里悠閑地度過下午,閱讀書籍,討論魔法。

“別唉聲嘆氣的,小蟲子。”艾菲拍了拍她的肩膀,“這是工作。我們總要生活,是不是?在你還沒有來這裡的時候,有一段時間,我隔三差五就要出去給人或者牲畜看病,出診。你不知道在牲畜得疫病的時候我有多忙,既要快點治好那群傢伙,又不能讓教士看出來我在念魔咒。”

溫德琳有些失落地應了一聲,接過艾菲的草藥袋。兩人在路上吃掉麵包和熏肉,來到村裡那戶牛隻生病的人家中,農戶是個矮胖的中年男人,他帶着艾菲和溫德琳前往牛棚,然後說,“不知怎麼,最近這幾頭小牛犢,都瀉啦,瀉了一地,腿軟得站着都費勁兒。藥師,這是怎麼回事啊?”

“我要先看看牛。”艾菲說,走進牛棚,幾隻病懨懨的牛卧在棚里,邊上是兩三隻同樣虛弱的小牛犢,地上滿是動物稀糞乾結之後留下的痕迹,一片狼藉,腥臭之氣混合著動物身上的濃郁味道,沖得溫德琳在牛棚門口猶豫止步了好一會兒,直到女巫恍若無覺般地踏了進去,她才小心尋找可以下腳的乾淨地面,小步跟上。

一隻褐黃色的大貓趴在牛隻身上,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盯着這些外來者。農戶大聲呵斥貓,趕它下去。但是它敏捷地跳下牛背,又躍到了另外一頭牛身上。農戶撿起棚里的草叉要打,卻被艾菲攔住了。

“讓它在這裡有什麼關係?”艾菲說,“我要查看一下牛的狀況。”

農戶模模糊糊地嘟囔一句,拖着草叉離開了。艾菲目送他離去,然後關上牛棚大門。

“這些牛到底怎麼了?”溫德琳捂着鼻子站在一邊,她照顧過馬匹,也經常接觸牲畜,但是跨入這麼骯髒的牛棚卻是第一次,似乎它從來都未打掃。

“問我有什麼用?你要去問它們。”艾菲說,然後伸出手輕撫牛隻的額頭,毫不在意它們身邊飛舞的蒼蠅。溫德琳靠在一邊,與一隻虛弱的牛仔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了半晌,上午的劍術練習讓她渾身疲倦,肌肉酸痛。少女抱着草藥袋,扯過一捆看起來乾淨些的乾草,坐在上面。一隻小牛顫巍巍地走過來,低下頭叼住她屁股下面的一根乾草咬了起來。溫德琳挪了挪身體,讓那牛犢能夠將那根乾草從草堆里抽出來。

她看着那瘦弱的小生命,它後腿和臀部上還粘着黃色的乾枯污跡,那骯髒和臭氣讓女孩滿心煩惡,但是那無辜而濕潤的大眼睛又讓她如此憐惜。這是一個被疾病折磨的生靈,她心想,和那些病榻上的病人沒什麼區別。她伸出手,學着艾菲的模樣輕輕撫摸它的鼻尖,忽然心中只覺安寧和滿足,就像抱着一隻柔軟的貓,在溫暖的陽光下午睡一樣。

然後她感到自己真的有些倦了。一個柔軟的東西蹭着她的腿,女孩轉頭看去,牛棚里的貓不知什麼時候蹭到了她身邊,低頭嗅聞着她的手——那上面是否還殘留着麵包和熏肉的味道?溫德琳有些後悔沒有將熏肉剩下來一些。貓在她身邊卧了下來,看起來頗為滿意地蜷縮在柔軟的乾草上。

溫德琳靠在牛棚的牆上,感到眼皮發沉。很快她就睡著了,意識沉淪在一片朦朧之中不斷下墜。過了一會兒,她感到貼着自己大腿的那團柔軟事物動了起來。

“她睡著了。”在一片模模糊糊的,像是小聲哼哼着的聲音里,一個聲音清晰地說道。

“噓。”這是艾菲的聲音。於是那片哼哼就慢慢消失了,只剩下乾草被撥動的沙沙聲。

“他給你們餵了太多舊玉米糠。”艾菲說,溫德琳微微撐開眼皮,面前一片朦朧,她只能勉強看到艾菲蹲在牛隻的食槽前,像是在檢查裡面剩下的食料。

“我吃了之後感覺很不舒服。”一個比較粗的聲音說。

“我還親眼看到那傢伙往食槽里填碾碎的土豆。”一開始說“她睡著了”的那個聲音掐着嗓子尖刻地說,“他一定瞎到沒看見土豆上的芽。”

“芽怎麼了?”

“發芽的土豆有毒。”艾菲平靜地說,“不算很強的毒素,但仍然有害。”

“他根本不懂該怎麼照顧我們。”那些聲音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

艾菲……她在和這些動物說話。溫德琳迷迷糊糊地想,她想要掙扎着坐起身來,她一直想抓住這些會說話的動物,它們似乎總在自己睡得模模糊糊的時候才開口說話,好讓自己以為這是夢。她這麼想着,然後努力讓自己醒來。

然後她猛地睜開眼睛,挺起身體。牛背上的大貓嚇了一跳,四肢直直地跳到空中。艾菲轉過頭來看着她。

“你們在說話。”溫德琳說,喘息,但急促,“我聽到了,你們在說話。”

艾菲和動物們對視一眼。

“你們平時都不說話,只有在我睡着的時候才……”溫德琳快速地說,試圖調勻氣息,“你們原本就會說話!為什麼平時不說?”

“好問題。”艾菲說,直起腰來,拍掉手上的玉米糠,“你為什麼不去問它們?”溫德琳轉頭望向牛與貓,這些動物們就如平時一樣,平靜而無辜地望着她。

過了良久,牛背上的大貓開口,“你錯了。”它說得很慢,似乎在故意拖長聲音讓溫德琳聽清,“我們一直說話,只是你聽不懂。”

“那我現在為什麼能聽懂?”溫德琳追問。

“你為什麼不問自己?”貓回答。

溫德琳張口結舌。她並不知道答案。

“有些時候。”艾菲平靜開口,聲音里蘊含一絲笑意,“事情總是毫無原因地發生,而有些問題,即使追問也沒有答案。小蜂,不必懷疑,你可以聽到動物說話……或許不只是動物。這是你的天賦,不是與生俱來,但是在與神秘事物接觸時,它就會顯現。”

“但是……”溫德琳說,“你說過我不是力之子。”

“我也從未說過天賦只有力這一種。”艾菲回答,“難道能夠聆聽不是一種可貴天賦?現在許多人都忘記如何聆聽。真正的聆聽者會聽到諸般生靈的聲音,這是確鑿無疑的。”

“別說我們了。”貓說,“或許就連一棵老樹也能告訴你一些人生道理,和你扯上一整天的家常。”

“但是……”溫德琳遲疑,勉強接受了這個答案,然後看向動物們,看向那滿是草料、舊玉米糠,和其他穀物碎末的食槽。她的確知曉、接受並且認同萬物皆有智慧,就連平凡動物亦有偉大智識,就如國王,如達尼。但親口與這些動物交談之後,她卻想,為什麼它們能夠思考,但卻沒有想着改變現狀?因為平凡人類聽不到它們的聲音?還是有其它原由?

她猶豫一會兒,然後結結巴巴地說,“你們……有沒有想過離開這裡?你們應該能夠做到……如果合作的話,就能掙脫枷鎖。”

“去哪兒?”一頭牛問,“我們去哪兒?”

“去哪兒都好。”溫德琳說,“荒野,森林……”

“荒野中有猛獸。”貓代替牛們回答,“在那裡日子未必比這裡好過。”

“但是你們在這兒一樣會被人殺掉,吃掉!”溫德琳說。

“得了吧,別跟我說你沒吃過牛肉。”另一頭牛說,“省省吧,幼仔。哪兒都是死亡,我們習慣了,被人類殺死或者被狼之類的東西咬死,其實沒有什麼分別。兩個地方各有好壞。荒野里不好過,要時常換地方住,還有猛獸要防範,不過一般是老的先死。人類這裡不愁吃,不用經常跑來跑去,沒有猛獸,但人類太蠢,有時候會喂病我們,而且他們都是瘋子,有時候先殺小的。”

溫德琳怔住了,她一時間無法回應。這些動物……它們如此清晰地知道自己的處境,並且不打算改變,也不打算反抗。它們是放棄了?徹底失去希望?她緊盯它們的眼睛,但是卻看不到絕望與灰暗,反而看到了一片平靜。

“你們好像不太在意死亡。”艾菲輕描淡寫地說。

“死無法避免。”貓打了個哈欠,牛接過話頭,“無非只是死在哪裡和被誰吃掉。當然啦,在臨死的時候我也會使勁掙扎,無論那有沒有用,肯定會。在我的幼仔被捉走的時候我也會流淚,大家都會,但……生命不就是這麼回事兒嗎?”

“我們和你們最大的區別在於,我們不想太多,也不要太多。”貓說,坐在牛背上,叉開兩條後腿舔着小腹的毛,模模糊糊地說。

“可你們真的不覺得自己被奴役?”溫德琳急切地問。不知為什麼,她忽然覺得自己直到現在為止吃過的每一塊肉都在胃裡沉甸甸地墜着,冰冷堅硬,像無數塊石頭。她不能再像以前一樣看待它們……它們是人,她想,它們……與人如此相似。它們和人一樣能說話,一樣有感情,一樣有生命,我……我該怎麼對待它們?什麼是正確的?

“不好說。”動物們對視一眼,似乎在進行無聲的交流。艾菲靠在牛棚欄杆上,若有所思地看着這些動物,又看着溫德琳。

“或許。”艾菲開口說,“我只是說,或許。或許就連奴役和自由,其實也是人強加給它們的概念。小蜂,我能猜到你現在在想什麼,你不該將它們看做與自己一般的生靈,不該將它們看做人。生命活着本就要啃食其它生靈,你忘記了完全生命之環了嗎?生命絕無法脫離死亡單獨存在。”

“我在吃魚的時候也不覺得有什麼罪惡感。”貓補充道。

“我……可我怕自己做了什麼殘忍的事情,而自己卻沒有意識到。”溫德琳看着自己的手掌,喃喃道。

“不要在意那個。”貓說,“你是人,就按人的方法去做好了。”

“而且你也是在聽到我們說話后,才這麼看待我們。如果你沒聽到,還不是和其他的人一樣。幼仔,別難為自己了。”一頭牛說,甩着尾巴拍打身邊的蒼蠅,“想吃牛肉,就吃,想吃貓肉,你也可以嘗一嘗。”

貓弓起身子朝它發出嘶嘶聲。

“就是這樣,很簡單。你們人拉我們去幹活,吃我們,養我們,殺我們,這沒什麼不對。我們呢?我們吃草,我們踩平草地,我們拍死蒼蠅蚊子,山裡的熊啊狼什麼的也會咬死人,這也沒什麼不對。”牛沒有理會它,而是說,“如果我們是吃人的,那我也吃人,飼養人,畜牧人,然後把長得肥的抓來吃,品評人的哪個地方比較好吃,這都沒什麼不對。”

“這大傢伙說得對。別想着吃什麼動物殘忍,吃什麼動物不殘忍,這世上誰都不會因為到嘴的食物可憐就讓自己餓肚子,只有你們人這麼蠢。”貓說,“如果你覺得殺和吃很殘忍,不殺不吃就是了,不過那樣你會死,但反正也和我們沒關係。”

“而你這麼蠢的人不多見。”牛補充道,“別憐憫食物,那沒意義,而且蠢。”

“我看得出來你很好心。”貓重新在牛背上卧下,“但是,其他人不會像你一樣的。老實說連我們都無法理解你,他們也無法理解你,其他的傢伙,其他的貓和牛也不會理解你。這世界就是這樣,總是這樣。”

牛說:“不過你也可以為我們做點事。”

“什麼?”溫德琳說。

“讓大屋裡那個蠢貨喂點別的東西給我們。”

“我剛才是在做夢嗎?”離開牛棚后,溫德琳喃喃地說,抬起頭望着天空,眨眼。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聽到動物們在對她說話,和她交談,還有它們說的那番話。

艾菲忽然用力打了她的頭一下。溫德琳叫了起來。

“你這個不稱職的女巫。”她帶着惡狠狠的笑意又打了一下,“凈說這些蠢話。”

溫德琳抱着頭退開兩步,迷惑而委屈地看着她。

“女巫可不會說做夢和現實之類的愚蠢字眼。”艾菲說,“這兩者本就是同一事物。你可知道夢與現實在原初語中該怎麼說嗎?”

溫德琳搖搖頭。

“現實是‘勒根’。”艾菲說,“意思是‘世界’。夢境是‘厄休勒根’,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溫德琳繼續搖頭,迷惑不解。

“意思是‘另一個世界’。”艾菲露出頑皮的笑容,“夢與現實只是兩種真實的不同稱呼。你不也在白天身處世界之時,而夜晚前往夢之時嗎?”

“但我的精神在前往夢之時后,身體依舊留在床上啊。”溫德琳抗辯道。

“你怎麼知道?”艾菲忽然問。

溫德琳一愣。

“你怎麼知道你前往夢之時后,你的身體依舊留在床上?你無法在夢之時看回世界之時,確認你的身體在不在床上吧?你怎麼知道你不是身體和靈魂一起前往夢之時,當你醒來時,它們再一起回來?”艾菲連珠炮一般說。

“可你將我喚回現實的時候,我明顯感覺到你在拍我!”溫德琳說。

“你又怎麼知道我是在哪一種現實里拍你呢?我為什麼不能在夢之時里拍你?”

“可我在那裡面找不到你。”

“那是因為你不夠想我。”艾菲蠻橫地說。溫德琳一時啞口無言。過了半晌,她才小聲說:“好吧,那我會嘗試着在睡覺的時候更想你一些。”

女巫眯起眼看着她,然後頑皮地笑了:“我是騙你的,小蜂。你在前往夢之時的時候,身體當然還在床上!”

溫德琳獃獃地看着她,但心中並未有被矇騙戲弄的惱怒,反而鬆了一口氣。這才像她,這才像艾菲。溫德琳想,然後露出笑容。

“但是,有一個問題。”艾菲邁開腳步向農戶的屋子走去,豎起一根手指,“你現在仍然認為,醒着的世界之時是‘現實’,是你真正生活着的世界。”

“難道不是嗎?”溫德琳快步追上她,“我難道沒有活在這個世界?”

“當然是,只是,你知道嗎,夢之時同樣也是另外一重現實。許多巫師認為他們在夢之時中活着,而白天所度過的時間才更像是睡眠。”

“可他們在現實中的身體死掉,他們也就死去。”溫德琳說。

“但你又怎麼知道他們的精神與靈魂不會在夢之時中繼續存在?你怎麼知道夢之時中沒有住民?”艾菲反問,“身體和靈魂,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你?兩者都是,還是兩者都不是?”

溫德琳再度啞口無言。

“就連最具智慧的巫師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但至今我也沒聽說過有哪個法師為了讓自己在夢之時中永生,而故意殺死自己在世界之時中的身體。”艾菲壓低聲音說,然後推開農戶家的大門,“而我認為,這個問題壓根就沒有答案。就如我所說,不是所有事情都有原因,不是所有問題都有答案。”

正在屋裡修理農具的農戶立刻站起來詢問艾菲情況怎樣。女巫露出一個不易被人察覺的冷笑。

“你拿舊玉米糠和發芽土豆搗碎喂它們,和拿變質食物喂自己的孩子有什麼區別?”她說,從藥草袋中取出一些藥粉放在桌上,“喂它們吃下這個,然後找人問問該怎麼照顧你的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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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束診療,回到木屋中后,溫德琳抱怨着,“我總覺得他們付給你的錢太少了。”

“那是因為他們自己的錢也不多。”艾菲倒顯得很平和,她將農戶付的幾枚銅幣放到錢袋裡,“其實我想過幫人修理或者改裝生活用具,來多賺點錢。”

“那很好啊。”溫德琳說,“你能把東西修得像新的一樣!”

“這就是問題。小蜂。”艾菲說,“完好無缺,太像新的了。這不是正常人能做到的,而且我也不需要工具和材料,人們很快就會起疑。我覺得現在這樣也不錯。其實你應該知道,財富多少對於我而言不太重要。”

溫德琳點點頭,她完全不懷疑艾菲說的話——包括她說是騙人的那些。在當天晚上,兩人就寢時,溫德琳看着身邊熟睡的女巫,心中忍不住又浮現出那個疑問:法師在進入夢之時后,身體是否真的會留在原地?如果身體死亡,人的靈魂會留在夢之時中嗎?那又是怎樣的一種存在形式?溫德琳凝視着艾菲,知道她在夜晚會踏入世界記憶,但她卻不確定她現在是否身處其中。要怎麼分辨一個人是否處於夢之時中?如果艾菲只是在普通地睡覺呢?

女孩沉浸於這些無用而雜亂的思維之中,思索了很久,直到實在睏倦得不行,於是只好閉上眼,沉沉睡去,走入夢之世界。

當她再睜開眼,發現自己已經身處那熟悉的木屋旁,森林中。她忽然感覺到一陣恍惚,一陣奇異的感覺湧上心頭。她究竟是生活在夢之時的森林中,還是生活在世界之時的森林中?這兩個地方看上去一模一樣。她在一處睡去,在另一處醒來,不斷反覆,這二者又有什麼區別?或許她在一個地方死去,只不過是一場夢的破碎,只會讓她在另一處醒來?

如果我在夢之時死去,是否會在現實世界迎來日出?她想,但夢之時中除了我之外並沒有其他人,有動物,但至今沒有發現猛獸。這個世界似乎以這木屋為源點向外延伸,那條河流依舊存在,但是河流對岸卻沒有村莊,只有森林,無盡的森林。

她在這森林迷宮找不到出口,但也沒必要離開。她的家在這裡,她還要去哪兒?

坐在樹下,溫德琳感到平靜和快樂。也許我可以找到更多真名,可以找到艾菲。她想,然後站了起來,她說我找不到她是因為不夠想她。可我真的好想她。如果我能找到事物真名,我是不是也能找到她?女孩閉上眼睛,回想艾菲的面容和聲音。

但是她找不到艾菲。這世界彷彿只屬於她,與外界隔絕。她無從知道圍繞木屋和河流的樹林之外究竟有些什麼。或許只是無限的森林,茂密的樹木變成無限延伸的圍牆,將她困在這森林的最中央。

溫德琳不禁想,如果我能變成一隻鳥兒,乘風飛翔,如果我能變成風……或許就能夠離開這片森林,到外面去。她回想起自己初次尋得真名——尋得雀鷹的真名時,所體驗到的事物。她彷彿真的變成了鳥兒,腦海中只知道天空、風和飛行,自由自在,無拘無束。可是她不能那樣,艾菲告誡她,不要那樣,不能那樣。但是她多麼渴望自在飛翔,多麼渴望飛到她身邊。

她想要知道風的真名。想要乘馭天風,飛到那女孩身邊的衝動佔據了她的全部身心,她張開雙臂擁抱從樹林中吹來的風,一剎那間,她似乎從懸崖上躍下,雙腳離開地面,身體被風包裹。四方上下空空蕩蕩,她像是在下落,又像是在漂浮。

溫德琳睜開眼睛。她驚訝發現自己原來真的身處高空,失重感瞬間襲擊了她,身下是猶如一張綠色毛毯的森林,以及如毛毯上一根藍線,一塊斑紋的河流和木屋。這森林是如此廣袤,即使她身處空中,也無法望到盡頭。她不斷墜落,不斷下降,風吹拂她,包裹她,但是地面卻沒有接近。在這永無盡頭的空域之中,她看到有鳥兒在自己身邊飛舞,從麻雀,到雀鷹,再到張開雙翼的巨雕,然後是在視線所能及的最遠處,那由於遙遠而顯得格外渺小,但是卻彷彿處於空域最中央一般讓人離不開視線的淺淡黑影。

這些天空的生靈圍繞着她。那個真名,那個天空與風的真名同樣在她的胸腔中衝撞,翻騰。她從未想過,尋找這個真名竟然是這麼簡單的事情。是的,它一直就在那裡,從未離開,它並不是塵封已久的古老秘密,也不是生與死的巨大禁忌,更不是什麼複雜奧秘:它只是天空,只是風,只是再尋常不過的事物。

溫德琳高喊出那個真名。那個自由的名字。

“——凱拉辛!”

在下一個瞬間,她感到強勁的風包裹了自己。她被撕扯,被天空的憤怒與狂躁撕扯。她無法思考,那風吹入她的身體,她的精神,帶走她的心智與靈魂。女孩就像一片風中羽毛,被強風裹挾,吹往遠方。她眼睜睜地看着那地上藍線與斑紋——那河流與木屋——離她遠去,但她卻無能為力。

風在嘶吼。

溫德琳掙扎着,但卻完全無法反抗。她感到自己被風裹挾,越吹越遠。她忽然想起艾菲所說的話:當人在夢之時中失去自我,那麼就會變成夢之時的住民,永遠不再回歸世界之時。而現在,她與另一個世界的聯繫,艾菲的木屋,卻越來越遙遠。她在空中,隨風飄流。風要將它帶去哪裡?她不知道。但她可能回不來了,再也回不來了。

沉重的懊悔衝擊她的胸膛,她大叫,卻無法發出聲音,她哭泣,卻無法流出淚水。這不是她想要的知識與愉悅,她沒能掌控風,沒能駕馭它,而是被它所控制。

漸漸地,溫德琳開始遺忘,她逐漸想不起來在地上所生活時發生的事,逐漸想不起來自己一直放在心裡記掛的那個人。

她要飛走了。飛到只有風知道的地方去,永遠不再回首於大地。

“——回來!溫德琳!回來!”

然而有聲音在呼喊着她。那聲音強勁,鮮明,焦急,像一支矛,穿透風的阻攔。忽然,溫德琳感到疼痛,這疼痛讓她猛地清醒,視野突變,回歸黑暗的室內。一點白光亮起,刺痛她的雙眼。溫德琳下意識地閉上眼睛,直到光芒減弱,才敢睜開。

艾菲在指尖點着法術光,滿面憂色。等她恢復正常,女巫就猛地一掌打在她臉上,聲音清脆。溫德琳捂着頭頂,不敢出聲,迷惑而愧疚地看着她。

“你有什麼想說的?”艾菲梳理呼吸,然後嘆氣。

“對不起。我不該……”溫德琳說,低下頭去,“我不該貿然去接觸……風的真名。”

“好啊。你找到了天空與風的真名。”艾菲說,“我不是讓你去找藥草,植物和常見動物的名字就夠了嗎?”

“我的夢之時里,除了木屋和河流,就是森林,無窮無盡的森林。我看不到你的身影。”溫德琳吞吞吐吐地說,“我想,如果駕馭風,在空中飛翔,或許就能找到你。”說完,她閉上嘴,深深感到羞恥和內疚,等待着艾菲的責打與呵斥。

但是女巫卻只是再度嘆了一口氣。

“唉,我原本想着,過一段時間……等你掌握的真名足夠多,再告訴你其他事情。”艾菲說,她的聲音中沒有怒火,溫德琳甚至覺得她似乎有一點……高興。

“關於真名,有一項很重要的規則。”女巫起身,將法術光放置在油燈上,“雖然原初語是一張長長的,無限的真名列表,沒有語法,也沒有構造可言。但卻仍然有一些不能違背的戒律。大真名遠比小真名更難以操控和駕馭。”

“大真名?”溫德琳問。

“大與小。是法師們用來指代真名控束範圍的詞語。一個真名囊括的事物與概念範圍越大,它的力量就越大,越難以控制。”艾菲裹着毯子,坐回床上,“譬如‘人’這個真名遠遠比某個人的名字更難駕馭。因為一旦你能控制這名字,就能控制所有人類。而‘生命’這詞語又比‘人’要強大上無數倍,因為你一旦能控制這名字,就能掌控所有生命。”

“那麼……風和天空……”溫德琳說,似有所悟。

“當你能完全控束這真名,就能駕馭整個天空。”艾菲說,聲音沒有一絲波動,“操縱宏大概念比駕馭個體詞語困難,困難許多……聽我說,小蜂,知道真名,和能控束它,完全是兩回事情。就算你能得知一條巨龍的真名,也無法駕馭它,因為它遠比你有力,這還會讓它反過來得知你的名字,從而控束你。”

溫德琳沉默不語。

“據我的師父說,現在沒有任何一個凡人法師能夠控束那些宏大概念,而只能借取它們的一小部分力量。當然,就算如此也需長久鍛煉與練習,並且非常危險。”艾菲繼續說,“有時,兩個真名能得到同一效果:你可以藉由‘飛行’這一真字讓自己飛在空中,也能控束風力讓自己飛行。但後者遠難於前者,因為後者所囊括的可能性遠大於前者。”

“我想學到飛行的真名。”溫德琳期盼地看着她。

“你先把身邊尋常事物的真名找全。”艾菲白了她一眼。

溫德琳乖覺點頭。

“關於控束真名,有許多技巧,那些我之後會再教給你。常用的技巧之一是限制範圍。操縱世界之風當然不可行,但‘某某地方的風’就容易很多,而且通常夠用。”艾菲揮手熄滅法術光,慢慢爬上前來,將毯子披在自己和溫德琳身上,對她耳語,“如果你想學,我就會把我所會的,一點點都教給你。”

溫德琳和她擁抱着躺了下來,埋在女巫的肩窩之中,感受她頭髮與肌膚的柔軟,喃喃說:“你教的,我都會學。”

“還有一件事。”艾菲輕聲說,氣息吹在溫德琳的耳邊。

“什麼?”

“你來找我,我很高興。”隨後是一聲輕笑,“但你下次要用更聰明的辦法。”

“我可能不如你想象中的那麼聰明。”

“那麼你可以來問聰明的我。”

“好。聰明的艾菲,我該去哪裡找你?”

即使在黑暗中,溫德琳甚至也能看到艾菲狡黠地眨了眨眼。

“我就在小屋裡。如果你沒看到我,那是你的問題。我一直都在那裡,從未離開。”

溫德琳微笑,心中滿是暖意。她就在那裡,只是我看不到。但是下一次,我一定會找到。她想,然後再次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