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德琳再次來到小屋門前。

自己身處夢之時,還是身處世界之時?她此刻已經不再考慮這些問題。對於她來說,夢境就是森林,這片無邊無際的森林。她第一次做真正的夢時見到的就是它,之後也必將徜徉於同一個宏大夢境之中。

森林有多遠?樹木能走多遠,它就有多遠,像生命那樣遠,像夢境那樣遠。

她推開門。兩個世界在她面前合二為一。門裡是艾菲,是那個皮膚白皙,嬌小的黑髮女孩,有着濕潤的黑色眼睛,又狡猾,又安靜。那女孩坐在那裡,對她微笑。很久以來,兩個世界對溫德琳而言的區別都是艾菲是否在那裡。有她在的地方就是現實,沒有的地方就是夢境,而現在,現實與夢境終於失去界線,不再有區別。

有那麼一瞬間,溫德琳忽然覺得自己就算在其中一個世界死去也沒有關係,因為在另外一個世界,她們也會在一起。

“你找到我啦。”艾菲對溫德琳微笑,“怎麼樣?不算太難找吧?”

“非常難找。”溫德琳誠實回答,“如果你不出現在我面前,我便找不到你。”

艾菲笑得更加歡暢。“你要自己找到我才行。”她說。

“那很難做到。”溫德琳說,“我現在都不知道這片森林裡有什麼,森林外又有什麼,你不在這裡的時候,又在哪裡。”

“你的心,你的心,和你的心。這是這三個問題的答案,也是全部問題的答案。”艾菲說,“所有夢之時的確同屬一個,那就是世界記憶。但只有少部分人能夠離開自己的夢境,前往更深層的領域,囊括所有夢境的地方。”

“聽起來世界記憶像是一座小鎮,只不過很少有人離開自己的屋子,來到街上。”溫德琳說。

艾菲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這比喻很貼切,你適合做女巫。”她說,溫德琳不知道她已經是幾次這樣評價自己,“適合做女巫”。

“不過,也很少有人來到其他人的房屋中。”艾菲繼續說,“有時候,你會在夢之時中見到他人,或者只是簡單地夢境。這是共夢,一種在法師看來較為稀鬆平常的現象,許多法師都會通過夢境和人說話,你要知道,沒有比這更方便的聯絡手段……就連鬼魂也會託夢。”

溫德琳點點頭,艾菲拍拍她旁邊的一張椅子,“我們幹嘛都站着說話呀,你來坐下。”溫德琳走過去坐下,艾菲自然而然地抬起腿,將赤裸雙足放在她的膝蓋上,狡黠地眨眨眼睛。

溫德琳默許了這不太有禮貌的舉動。她感到滿足和安寧,就在這裡,就在森林中,就在艾菲身邊。忽然,她發現,自己與艾菲交談時,似乎並未說真言。

“我們沒有用真言說話。”於是溫德琳說了出來。

“我們沒有。”艾菲點頭應承,“真言不能用來表述人的意志。它只是無限名字的集合,不含語法規則。”

“我一直以為在夢之時,只能用真言說話。”溫德琳訝然說。

“噢,實際並不是這樣。在這裡你可以說任何話,但是真言格外有力量,聲音也格外大。和它相比,其他一切聲響都與靜默無異。”艾菲說,然後念誦詞句,“赫里卡,烏爾,黎白南!”

在她說出最後一個字的時候,聲音忽然變得奇大。溫德琳嚇了一跳,幾乎把自己膝蓋上的那雙腳抖到地上。但她隨後意識到,這聲音不正是自己念出真言時的音量嗎?她雖然沒有特意大聲呼喊真言,但那名字自然出現時,卻總是響徹在自己心中,而與真正音量無關。

隨着艾菲念誦的詞句,一道光芒倏忽而至,在兩人之間點亮。溫德琳覺得略微有些刺眼,於是微微眯起眼睛看那道白光。那是艾菲變出的法術光。

溫德琳複述艾菲念出的最後一個字,她知道那是光的真名,但她還未找到它,因此念誦亦無作用。但光與風同樣是宏大概念,艾菲怎能如此輕鬆控束?她說出自己的疑問,女巫微笑着比出手勢,然後光芒自然熄滅。

“你聽我念咒時,前幾個字節與真言相比是否幾乎無聲?”

“是的。”溫德琳略一思索后,回答。

“那不是真言,因此無聲。”艾菲說,“但這同樣是咒語……是帶有力量的神奇語言。這是烏爾法咒,於北方海島的法術學院中,一位法術師父編構的咒語。我師父曾從她的老師處學到這從北方流傳下來的法咒,然後又教給我。”

“除了創生真言外,世界上還有魔法咒語?”溫德琳奇道。

“不僅有,而且很多。精靈法師傳承着自古精靈語變化而來的瑪夏法咒,女巫內部另有一套同樣古老的法咒,但現在多已散佚。蠻族祭司同樣也掌握如此法咒……”艾菲說,“但這些法咒都不完整,可也無需完整,它們需搭配真言使用,單獨念誦毫無意義。你看,所有這些法咒的言詞都沒有任何事物名稱,均是描述與形容,以及除卻名詞和動詞外的其它詞語,‘何處的’,‘猛烈地’,“迅速的”……法師使用它們來控束真名的範圍,使自己能夠從廣大真名之力中,只抽取自己需要,且能夠駕馭的那一點兒。比如我剛才所念的咒語,意思便是,‘面前三尺的短暫光芒’。”

“那我是否也能夠以此來駕馭風?‘一小陣風’……”溫德琳興奮而欣喜地比劃雙手說道。

“理論上可以,但仍需意志和練習。”艾菲點頭,“我本意是當你尋得更多真名時,將這法咒傳授給你,可你似乎已經等不及了。”

“是的。如果你肯教我……”溫德琳說。

“我當然肯教你。你要現在就學嗎?”艾菲微笑,溫德琳點頭。

“在夢之時中也學,在世界之時中也學……你看,法師的時間總是比常人多一倍。”艾菲說,將雙腳從溫德琳膝蓋上放下,“我們要拿來紙和筆。”她拍拍手,一疊羊皮紙,兩支羽毛筆,墨水和一本厚重大書就出現在餐桌上,“現在這桌子可以拿來當書桌使用。”

“有時,為了避免念出法術咒語,真的召來力量,法師們在交談,或者傳授學徒時,用普通語言中的名詞來代替真名,念出咒語。這麼做當然沒有效果,卻很安全。赫里卡,烏爾,光。”艾菲說,並等待片刻,但卻什麼都沒發生,她攤開手,“你看。”

“許多法師都有自己的師承,以及法咒。這世界上有多少套法咒,沒有人說得清。一些古代咒法,所用的法咒早已散佚失傳,但唯有咒語中的真名永恆不變。這就給了法師們解讀它,還原古代法咒的可能。可這風險依舊很大,一旦解讀錯誤,咒語就會變質為完全不同的東西,法術無效只是所有失敗後果中最為輕微和安全的一種。”

艾菲絮絮地說,然後似是發覺自己過於嘮叨,於是打開書本,“閑話少說,讓我們開始吧。”

隨後,她為溫德琳講解烏爾法咒的字母,構成和規則,並且要她記憶許多以這語言寫就的形容詞。

“一種最為基本的訓練就是,在說話時,將句子中的相應成分替代為法咒中的詞語。這樣有助於記憶法咒,以及正確發音。你不想在面對一把劍的時候念錯咒語吧?”艾菲說,溫德琳發笑,隨即膝蓋上就被拍了一下。

“你剛才說,這法咒不完整,需要搭配真言使用。”溫德琳只好收斂起笑容,然後問出她一直在思考的東西,“那麼真言不是也需要搭配法咒使用嗎?難道真言也不完整?”

艾菲用怪異的眼神看了她一眼。溫德琳不禁微微一縮。

“一棵樹是完整的嗎?”艾菲忽然問。溫德琳一怔,下意識地答道,“應該是……完整的吧?如果它並沒有缺損什麼東西的話。”

“真奇怪,”艾菲說,“你沒法拿這棵樹榦農活,也沒法拿它來當飯桌,更不能用筆在它上面寫文章,為什麼說它是完整的?”

溫德琳一窒,一時間無法理解艾菲話中的意思,只好獃呆地瞪着她。

“一棵樹不是為了讓人砍伐加工而生的,同樣,真言也不是讓人施法而存在的。它們自身已經是完整。”艾菲說,“你認為真言不完整,就像認為這世界不完整一樣,只不過是在對它抱有無謂的期待罷了。聽着,小蜂,萬物真字並不是讓你用來施法的工具,法咒才是。真名是我們的主人,法師的主人,我們只不過是在借取它的力量……”

溫德琳有些懵懂地點頭,長久以來她習慣了對那些事物真名呼之即來揮之即去,鳥獸,藥草,沒有她不能呼喚的,倘若艾菲這話早些對她說,她一定不甚理解。但是在試圖控束世界之風而差些反遭吞噬的現在,她已經隱約感覺到了真名力量的強大,遠超她的想象之外。

在夢之時中學習烏爾法咒的時光很快過去,在世界之時中醒來之後,她卻驚訝地發現,在小屋的桌上,夢中的那些紙筆書本依然安在,紙張上她寫下的笨拙字跡也一筆不差。

“我已經完全分不清哪裡是現實,哪裡是夢境了。或許它們原本就是同一世界。”溫德琳苦笑,輕輕撫摸書本封面,然後翻開,凝視裡面的字跡。

學習烏爾法咒,就像是在學習另一門殘缺不全的語言。而艾菲說,每一種法咒都是一門單獨語言,秘密的語言。一個優秀法師必然是一名優秀的語言學者,對許多語言都有所研究。

“它們曾經就是同一世界。”艾菲篤定地說。

此後,溫德琳的生活就開始忙碌起來,被無止境的生活、練習和診療所填滿。艾菲會帶着她為村子裡的人畜看病,亦或是離開村子,在外遊歷為人治病,她們途經許多村莊和小鎮,走得很遠,連溫德琳自己都不知道在這段時間中,她到底走了多少路。

在白晝,她們趕路與為人診療,夜晚,她們在另一個白晝之中學習龐雜法咒。溫德琳學習咒語的速度並不快,艾菲說她在法藝一途上的天賦平平,甚至不如她在劍術上的天賦。但是溫德琳卻不在乎,對於她而言,是否能夠學習這奇妙技藝倒數次要,最重要的是,在學習魔法的時候,她能和艾菲在一起,這就非常足夠了。每當艾菲低聲嘆息時,溫德琳就凝望她的面孔,然後滿足地微笑。

女巫總是把法術與巫藝看得很重要。對於艾菲來說,這些技藝就算不是全部,也至少在她生命中相當沉重。

人都有各自的活法。溫德琳時常這麼想。

而當她意識到季節再次變為冬季的時候,才知道,原來自己已經在艾菲的森林中居住了一年多的時間。她感到時間過得如此迅速,而季節變化得如此不明顯——究竟是因為在夢之時中沒有季節變化,還是因為別的原因?她不知道。

年末當夜,艾菲在晚飯後忽然一反常態地拿來了酒,放在桌子上。

“今天晚上沒有書。”她微笑着對溫德琳眨眨眼,“但我們有這個。”

“喝酒?”溫德琳驚訝,她從未見過艾菲喝酒,平日里兩人的飲料都是清水,最多再加上一些摻了蜂蜜的藥草茶。

“對。是蜂蜜酒。”艾菲將酒壺裡的液體倒在杯中,是有些渾濁的蜜黃色。“我不太會釀酒,平日里能省下來釀酒的蜂蜜也不多。不如說能喝到這個就已經很難得了。”

“你是用法術釀的?”溫德琳看着那緩緩從酒壺中傾倒出的酒液,若有所思,“我沒在這屋子裡看到過釀酒工具,這裡也沒有放酒的地窖。”

“當然是用法術釀的。”艾菲為兩人倒滿杯子,“在你來到這裡之前,我就開始釀製它了。普通的法子行不通,所以我只能施法。不過我不敢用太強力的咒語,怕把事情搞砸,所以是閑暇時一點一點施咒釀的。”

“我怎麼沒看到過你做這些?”溫德琳笑問。

“那時候你都在練劍,小騎士。”艾菲白了她一眼,將酒杯推到她面前,“好啦,去年跨年時,我沒有想起來要慶祝,今年的年末咱們可以小小慶祝一下。”

“年末慶祝這麼重要的事你都能忘記?”

“當你沉浸於夢之時中,也同樣會覺得世界之時的時間變化不明顯。”艾菲說,“而且節日都是人定的,其實沒什麼所謂。”

溫德琳點點頭,她確實有這種感覺:時間的流逝變得不容易察覺到。當她意識到天氣變冷時,已經是深冬了。

“長生種都覺得時間流逝不明顯。”艾菲輕輕搖動杯中的蜜酒,讓剛剛沉澱到底部的雜質漂浮翻騰,“而夢之時讓我們擁有了比常人多一倍的壽命。實際上許多法師都認為,人的壽命其實並非在於活過多長時間,而是在於能夠利用多長時間。在這一點上,法師都很長壽。”

溫德琳點點頭,看着自己杯中蜜酒里的雜質慢慢沉澱,酒液漸漸變得清澈。忽然艾菲將她面前那杯酒拿了過去,把自己那雜質翻浮的酒推了過來。溫德琳抬起頭,看到女巫沖她狡黠一笑。

“這不公平。”女孩抗議道。

“這酒是我釀的,我想怎樣就怎樣。”艾菲兇巴巴地瞪着她。

“好,好。”溫德琳只能舉起雙手,端起那杯飄着雜質的酒。醇厚的蜂蜜香氣飄入鼻端,讓女孩想起,自己似乎還是第一次喝這種蜂蜜酒。她曾經聽父親說過,蜂蜜酒是貴族酒,是只有貴族老爺們才能享受的奢侈東西。一想到這裡,她就感到手中的酒杯越發沉重,似乎這小小木杯盛裝的飲料是世界上最珍貴的寶物。

艾菲有些奇怪又有些好笑地看她。“喝吧,”女巫說,“這不是什麼寶貴東西,只是用法術做出來的。就和法師變出來的麵包和肉一樣普通。在釀過這一次后,下一次我就會熟練很多,釀得又快又好。你看,一個女巫想過得和貴族一樣奢侈總不會太難。”

溫德琳鬆了一口氣,然後微笑,將酒杯湊到唇邊。用法術釀製出的蜜酒酒液微有粘性,流動不如真正的水那般順暢,就像更稀一些的蜂蜜。它口感濃厚甘甜,帶着蜂蜜的酸甜,女孩幾乎還沒有好好品味,就已經貪婪地將一整杯都倒入口中,急迫咽下。

“好喝嗎?”艾菲滿是期待地望着她。溫德琳猛力點頭,想要誇讚,卻一如既往地找不到詞彙,只說出乾巴巴的“好喝”二字。她覺得這兩字完全無法囊括這酒的美妙之處,非得譜出一首小詩才能描述它的滋味不可,但艾菲卻似乎已經滿足,輕輕搖着手裡的酒杯,然後喝下。

兩人喝乾了一整壺蜜酒。其中大半是艾菲喝下的,酒精在她白皙的皮膚上燒出一層紅暈。這酒勁頭不大,甚至沒有溫德琳父親喝的土酒勁頭足,但是艾菲的酒量卻遠不如奧維德。她懶懶地丟掉酒杯,豎起一根手指,杯中剩餘的點滴酒液濺在地上。

“過去一年了,小蜂。”

溫德琳點頭,“好短的一年。”

“你還能在這裡待差不多兩年時間。”艾菲說,咬字略微有些不清,“然後,你就可以去尋找自己的命運。”

“如果我的命運就是和你一起留在這裡呢?”溫德琳問。

“你不想去看看世界的其他地方?”艾菲說,“離開這裡,離開雄鹿王國,去看看大陸西部的海灣,那裡的岩石是不是如同雪一樣白?再看看東部的森林,見見那些尖耳朵的精靈!”

溫德琳遲疑了。的確,艾菲所說的話對她極具吸引力,她又何嘗不想去旅行,去看看世界的其他地方,那些美景?只是她更想和艾菲在一起,如果兩人可以一起去旅行……

“我們不能一起去嗎?”溫德琳問,期盼而熱切。

“我不能走。”艾菲搖搖頭,“留在這裡就是我的命運。”她語氣淡然但卻篤定,溫德琳一時間找不到辯駁的話語,於是只好沉默,在沉默中選擇退卻,迴避掉這個問題。她望了望窗外,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

“酒也喝完了,我們歇息吧。”她說,起身收拾酒壺和酒杯。艾菲靠在椅子上,手臂搭着椅背,用有些不太清醒的雙眼斜着她。

“你知道嗎,在喝醉的時候是不能進入夢之時的。”艾菲忽然說,“這就是許多法師都不碰這類飲料的原因。”

“那你今天豈不是要虛度一半時間?”溫德琳倒是很高興能將話題偏開,她笑問道。

“哼,那又怎麼樣。”艾菲站起身,有些搖晃地走到房間中。她還沒洗澡,溫德琳想。但隨即,女巫慣常穿的那件黑色裙子就被從房中丟了出來。溫德琳下意識接住,聽着床鋪被翻動的聲音,苦笑。

當溫德琳自己洗漱完畢,打點停當,來到房中的時候,艾菲已經沉沉睡去,整個人縮在毛毯里,更顯嬌小。她似乎還是第一次見到女巫睡得這樣熟。溫德琳凝視着艾菲的臉龐,見她眉頭緊皺,臉頰上似有淚痕,眼角微微濕潤,含着一點淚光。她哭了嗎?溫德琳想,不禁疑惑,她為什麼哭呢?是夢到了什麼嗎?那蜜酒,讓她想起了過去嗎?

溫德琳滿含愛憐地為她輕輕拭去眼角淚珠,爬上床將她攬入懷中。不知道為什麼,雖然喝了許多酒,但艾菲的身體卻冰涼得反常。

今晚也會像之前的無數個夜晚一樣平穩吧。溫德琳這麼想着,感受着懷中那嬌小身軀的溫度和觸感,放心地閉上眼睛,沉入夢境。

隨後,她一如既往地在樹下蘇醒。清澈透亮的陽光照在草地上,溫暖的草木香氣瀰漫開來。溫德琳站起身,沿林中小路回到木屋前。但屋中卻隱隱傳來女孩哭泣聲,那聲極像艾菲,但又太過稚嫩,如同幼童。溫德琳在驚訝之中一把推開屋門,眼中所見卻已不是熟悉的大廳景象,反而是一間黑暗逼仄的狹窄小屋。她轉過身,卻發現自己身後的屋門也已緊緊關上,只從門縫中透出一絲亮光。而那哭泣聲也就此消失不見。

藉著這光芒,隱約可見地上滿是雜物,屋內亦沒有窗戶。溫德琳在屋中迷茫呆立,她不曉得這是哪裡,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來到此處。她觀察四周,半晌后確定這只是一間存放雜物的普通柴房。

她猶疑着推開身後大門,光亮自門中透出,擴大並照亮黑暗。在離開柴房時,她似乎再度聽到一聲低低抽泣,這回她完全確定,那是女童的哭聲。她轉頭望去,但柴房中卻什麼都沒有,除了滿地垃圾雜物。她的視線從地上的破碗與破陶瓶上掠過,環視一周,發現房中有個黑暗角落,無論她將房門開得多大,那角落都無法被照亮。倘若有個孩子抱緊膝蓋,蜷縮身體坐在那裡,是足以將身體藏入黑暗之中的。溫德琳側過身體,讓門外光亮無所阻礙地照耀進去,但仍然無法照亮那塊黑暗。只有那裡永遠漆黑。

少女忽然感到一陣無端恐懼,毫無來由,卻令她渾身震悚。她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離開柴房並關上門扉,靠在門上稍稍喘氣。門外是一家普通農戶居所的大廳,室內陳設完全陌生,她確定自己從未見過,也未來過這裡。屋內餐桌上擺滿餐具食器,灶上也煮着麥粥,但依舊空無一人。

溫德琳梳理呼吸,輕聲呼喚雀鷹真名,這真字總能帶給她勇氣。但是這次,她卻沒有聽到禽鳥的翅翼拍打聲——那鳥兒沒有應召出現。她復又嘗試其他法術真字,可都沒有效果,沒有事物回應她。她惶急之下冒險呼喚風的真名,但只帶來拂過指尖的一縷無力微風。

爾後,門外逐漸傳來雜沓的腳步聲,似是有許多人在結隊奔跑。溫德琳怔怔地站在原地聆聽,猛然間似乎以為自己又回到了幼時母親重病將死時。這聲音與那時追捕女藥師的村人腳步聲何其相似!只是自己家卻並非如此模樣,也沒有那陰暗柴房。緊接着,呼喊聲夾雜在腳步聲中響起。是粗野的男人吼叫聲,他們在喊叫什麼?溫德琳忍不住貼在牆上,側耳傾聽。

他們在呼喊……

“——惡魔之子!惡魔的孩子!”

“不祥,不祥,詛咒,詛咒!”

“抓那女人出來,抓那女人出來!那與惡魔苟合的賤婦!”

“燒死那女孩,將那女人也燒死!”

咆哮,哭喊,金屬碰撞聲混合在一起。突然,農人家的大門被猛烈撞擊,溫德琳尖叫一聲坐倒在地。她扒住窗戶往外看去,外面漆黑一片,即使有屋內燈火,也無法照亮屋外近處。黑暗中仍有聲響嘈雜,門扉外的撞擊聲也未曾止歇。可溫德琳一個人影都未曾見着,她念誦法咒,想要呼來法術光,但法術卻並未生效。這農戶小屋彷彿黑暗中的孤島,不但隔絕所有法術力量,而且還把她囚禁在其中。

混亂嘈雜愈演愈烈,撞擊聲也越來越劇烈,就像鼓脹氣球,終將到達爆炸臨界。最終,一聲高亢尖叫撕破黑暗,農家大門被猛然撞開,門外的黑暗涌了進來,狂亂吞沒所有光輝。溫德琳驚恐叫喊,被吞沒於一團漆黑之中。她失卻視野,在恐懼中胡亂奔跑,本以為會撞到傢具,但雙腳踩踏之間,地上卻空無一物,並未有桌椅家什。

忽然,一隻粗壯大手鉗住她的手臂,那是一隻男人的手,手指用力,握得她生疼。溫德琳大叫,下意識想要抓住那男人手臂,用騎士傳授給她的擒拿技藝將他摔倒在地,但是卻摸了個空,彷彿那男人沒有手臂,只有手掌一樣,仍然牢牢抓着她。

“抓到了,這賤人!”不知從何而來的男人聲音低沉怒吼,“和惡魔苟合的下賤東西!女巫!你生下的孩子也都是野種,怪胎!”

溫德琳使勁掙扎反抗,跪倒在地,男人仍然在不停怒罵,但是聲音逐漸低沉模糊,最終只剩下兩個字尚且清晰,在黑暗中不停回蕩。

“女巫!女巫!女巫!……”

她勉強撐起身體,跌跌撞撞地開始奔跑,在一片黑暗之中慌不擇路地奔跑,試圖逃離男人的鉗制,並且不斷呼喊任何一個出現在自己腦海中的真字。直到她腳下一絆,似是撞到了什麼東西,失去平衡,向前跌倒。但是她卻沒有摔在地上,整個身體都跌入了某處空蕩蕩的,更深處的所在,張開的手腳碰到了濕滑冰涼的岩石牆壁,直到撲通一聲墜入水中。

她似乎是墜入了一口水井中。

溫德琳在水中掙扎,拚命划水,冰冷刺骨的井水湧入她的口鼻之中,彷彿一條冰涼毒蛇,躥向肺中。她拍打出大片水花,大聲咳嗽,試圖將口中的水吐出來,但是更多的水涌過來,將她掩埋在黑暗水底。

溫德琳睜大眼睛,望着水面之上,但是水面並不存在,她看到的只有黑暗。不,她沒有墜入水中,沒有墜入井中,那下落過程中曾經如此真切地觸摸到的固體牆壁如今已不存在,包裹着她的是會流動的冰冷,無盡冰冷。

她怎麼能夠判斷這是水,而不是與水擁有同樣性質——冰冷徹骨的流體——的其他東西?她無從得知。或許淹沒她,包裹她,摧毀她的不是水,而是黑暗,真正而徹底的黑暗,無光的絕望虛空。她掙扎,舞動手腳,但卻碰不到任何事物,任何固體事物。黑暗捲住她的身體,侵入,滲透,擠壓。

我將會被殺死。她想,被這無名的黑暗殺死。

隨即黑暗變成固體。變成有形態的東西。那是一雙大手,曾抓住她的那隻手,此刻正狠狠掐在她的脖子上。溫德琳感到自己的頸椎幾乎要被捏斷,她渾身痙攣,絲毫沒察覺到自己已經脫離黑暗之水,而是躺在干硬泥土上。那手用力到幾近癲狂,讓她雙腿無意識地伸直。空氣不再流淌,窒息的痛苦充塞她全身。

力量。我需要力量。女孩狂亂思考,擠出自己最後的一點意識,我需要能掙脫這鉗制,掙脫這死亡的力量。

但是黑騎士卻沒教過她如何在脖子被扼的情況下抽身脫離。

我要力量,我要活下去,要脫離這黑暗。溫德琳想,用盡最後一丁點清晰思維,復誦真名,在腦海中尋覓能夠拯救自己的法術真字。

最終,她竭盡全部力氣,讓聲音通過那已經被緊勒變形的喉嚨,就像植物頂開沉重岩石,從石縫中艱難生長,然後大喊。

“——黎白南!”

那是光明的真字。這力量喚來光芒,突兀間,深邃黑暗被一片刺目白光炸開,那鉗住脖頸的雙手一剎那間灰飛煙滅,溫德琳只覺頸部壓力陡松,翻身坐起,大口呼吸和咳嗽,喉嚨依舊疼痛不已,每次呼吸都帶來劇烈痛楚,就像被捏扁后無法復原的葦管。

過於強烈的光明和黑暗都讓她無法視物。女孩宛如失明盲人,坐在原地小口喘息。隱約之中,那孩子的哭泣聲再次響起。

撲通。撲通。有什麼重物墜入水中,一次,又一次,重複,不斷重複,宛如詛咒。在這不斷重複的落水聲中,夾雜着哀哀的哭泣。

光芒依舊刺目,而後漸漸退去。當一切回歸正常,她發現自己再次回到了那農戶居所之中,面對着那間柴房門扉。她身上乾爽如常,無一點水漬,如果不是喉嚨依舊劇痛,她甚至都要以為方才的一切都是夢境。不,這裡也同樣並非真實,她究竟是如何來到此處,此處又是哪裡?這些問題在她腦海中盤旋迴盪,可沒人能夠解答。為什麼自己推開家門,卻來到了這裡?

溫德琳輕撫依舊疼痛的喉嚨,小口謹慎呼吸以減輕痛楚,猶疑片刻。這屋中再無其他道路,大門之外是一片黑暗,她再也不想離開燈光,走入黑暗中。於是她試探着推開柴房門扉。

大廳中的燈光照入柴房,映亮黑暗,這回,柴房內再無黑暗陰影,方才那塊無論怎樣都無法照亮的黑暗角落,也逐漸消退,露出隱藏在其陰影下的事物。

那是一個女孩,僅以破舊而不合身的粗布衣衫裹身,身軀幹瘦,雙腳赤裸,年紀看起來只有七八歲左右,蜷縮在牆角,緊緊抱住膝蓋,只露出一頭亂髮下的一雙眼睛,望着溫德琳。在和她視線對上的一瞬間,溫德琳不由得感到一陣顫慄如電流般掠過身體。

她知道方才那不自然的恐懼是從何而來了。這恐懼源於這女孩的眼中。

這眼神怎會出現在一個幼小孩子的身上?它冷酷、暴戾、兇殘、陰狠……而且滿懷憎恨,訴說著純粹的惡意。與這雙眼睛對視,就像是被受傷的食肉猛獸盯住,令溫德琳不寒而慄。她忽然想起之前在黑暗中響起的嘈雜聲音,所反覆喊叫着的一個詞。

“惡魔之子!惡魔之子!……”

惡魔之子。在看到這個孩子之後,溫德琳確信,那些聲音所呼喊的惡魔之子,無疑就是這個蜷縮在柴房黑暗中的女孩。可是惡魔從何而來?她的眼神為何那樣滿含惡意?

溫德琳渾身僵硬,無法動彈,只能站在那裡,與那女孩四目相對。她看到那女孩眼中逐漸燃起火光,那光芒那麼熟悉,不同於常人明亮的眸光,這光芒陰暗而平靜,就像灰燼之中的余火,一點點蔓延,一點點復蘇。而且這火光她曾經見過,見過不止一次。

你是誰?溫德琳想要開口詢問,你為什麼在這裡?可是她無法控制自己的身體,無法說話,無法念出真言。

柴房中的女孩一點點抬起頭,一點點露出自己的面容。就在她完全露出真容之時,溫德琳忽然大叫一聲,只覺有什麼東西在腦海中爆炸開來。

她是——

強光再度佔領了全部的視野。當溫德琳再次恢復視力時,她看到艾菲房間的天花板。

女巫躺在床上,渾身裹着毯子,手腳攤開,佔據整張床鋪。而她自己則躺在冰涼地面上,不知所措。外面天色已經開始發亮,但溫德琳卻如同一夜沒睡般頭腦發沉,滿是倦意。我難道沒有在夢之時中休息嗎?她迷茫地詢問自己,已經許久沒有品嘗過的疲倦滋味流遍全身,四肢像灌鉛一樣沉重。

溫德琳緩慢而笨拙地爬上床,在動作之時卻感到自己的喉嚨一陣疼痛。她下意識撫摸脖頸,然後轉頭去看床頭的小鏡。鏡子中映出的少女面色蒼白,滿臉倦意,雙眼下有厚重的黑眼圈,嘴唇乾澀開裂,而喉嚨上則有着痕迹分明的黑色手指印。

在看到這手指印時,溫德琳猛地想起那個夢境。

那個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真正夢境的夢境。黑暗的柴房、陌生的民居,冰冷的井水,還有掐住自己喉嚨的男人雙手。還有,還有柴房角落裡的那個女孩……

但記憶到此為止,溫德琳不再記得更多。那女孩的面容是何模樣?唯有這點她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只記得那惡魔般令人顫慄的眼神,以及眼中悶燃的滾燙火光。

她在艾菲身邊躺下,碰觸女巫的肩膀與手臂,感受着那熟悉的肌膚觸感,稍稍感到安心。她不確定要不要將這反常的夢境告訴艾菲,但在反覆思慮過後,還是決定不要。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決定,她明明在很早之前就已經暗自決定,不再對艾菲有所隱瞞的。溫德琳微覺內疚與慚愧,可又不想將這夢境說出口。她感覺自己似乎不應該再毫無顧忌地與艾菲這麼親昵——畢竟她連一個噩夢都不願對她傾訴——於是,她微微挪遠身體,冰涼空氣立刻竄入兩人身體的縫隙之中。

溫德琳吐出一口氣,望着天花板,眼皮不斷發沉,催促她睡眠,但她卻不願入睡,不敢入睡,生怕在夢境中再次看到那柴房角落中的女孩。但最終,她還是抵擋不了侵襲全身的倦意,不情願地沉入了黑暗無夢的睡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