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自始至終都沒問過那個大嬸的名字。”

城鎮與它的五月節消失在地平線下,溶沒在黑暗中。艾菲望着遠方,靠在溫德琳身上,輕聲說。

“還有那個孩子的名字。”溫德琳試探着攬住女巫的肩膀,而艾菲沒有反抗。

“她也沒詢問我們的名字。”艾菲說,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輕笑,“讚美詩神法拉。如果古代的吟遊詩人還行走在如今的大地上,一定會將我們的故事編成歌謠傳唱!”

“詩神法拉是哪尊神?”溫德琳笑問。

“人有兩次死亡。”艾菲並未回答問題,而是自顧自說。

“哪兩次?”溫德琳便也不再追問,而是應和她的新話題。

“心臟停止跳動,是第一次。”艾菲輕輕戳碰溫德琳的胸口,讓後者的臉頰微微發燙,“眾人將你遺忘,是第二次。在古老觀念中,直到第二次之前,人都並未真正死去。所以古人祭奠祖先,敬奉亡魂,將死者如同生者一般對待,他們豈是在敬奉亡靈呢?他們只是在敬奉自己的記憶罷了。”

溫德琳微微點頭。

“但神比人還要可憐些。”艾菲話鋒一轉。

“為什麼?”溫德琳奇道。

“神只有一次死亡。如果思念即是生命,則他們的生命還要比人更少些。人能記住自己,但神卻只能仰賴人的記憶。”艾菲說,“詩神法拉,就是這麼一位瀕死的神。或許我死後,就沒人再知道她,敬奉她。”

“我會知道,因為你說給我聽。”溫德琳握住她的手。

“如果你也死了呢?”

“我會在死前再去告訴其他人,讓他們也告訴其他人。”

艾菲低頭微笑,“你看,宗教便這般傳播。”她復又抬頭望着月亮,雙腳搭在車沿上不斷輕晃。“讚美詩神法拉!”她大喊,“讚美命運,讚美邂逅與相遇!”

溫德琳和她緊緊相依,心中甜蜜安樂。五月節后的夜晚,一個異教的女巫在向月亮大聲讚美被遺忘的古老神明。她想,這真是最精妙的宗教體驗。

“在古時候,人們尊敬吟遊詩人,他們相信在這些詩人的傳唱中,亡者將得以永生,只要有人依然記得,永久死亡就不會來到。”艾菲說,“這當然不是真的……完全生命之環,當然不會因為一首歌謠,一點記憶而動搖,改變。但是這又有何不可?讓人們滿足他們的一廂情願又有何不可?我很嚮往書本上描述的,吟遊詩人會在路邊彈唱傳奇,講述偉大故事的古老年代,我們的技藝,女巫的技藝,會隨着這些詩人的歌聲永續流傳,你可知道古代的詩人大多也是具有巫藝的人?”

“那時他們沒有手賬,筆記和書本,必須靠記憶來記住眾多歌謠、故事和傳奇。他們必須接受記憶訓練,而他們所記住的東西又給他們強烈與豐富的情感……你可知道如今法師們進入夢之時的方法從何而來?那是古代詩人的傳承。意志、情緒與語言……這是法術的基本。許多偉大詩人自身便懷有高超巫藝。而我在夢之時中見過他們的幻影。”

艾菲輕聲講述,溫德琳細細聆聽。女巫向後仰去,躺在車廂里,“我們在路上花費的時間,遠比在五月祭典中更多。小蜂,你說我們是不是天生的搗蛋鬼?走到哪裡,就擾亂哪裡。”

“你是,我不是。我多老實。”溫德琳笑着躺在她身邊,望着黑暗中那美好的五官輪廓。

“是啊,你多老實。看你將那些男孩摔下去的樣子,連國王在最暴躁時都比你溫順。”

馬車前方傳來不滿的響鼻聲,車子停了下來。

“他生氣了,也倦了。”艾菲微笑,“我們是不是也該睡覺了?”

“我們,睡覺?”溫德琳眨眨眼睛,“這話真容易讓人誤會。”

“任君想象。”艾菲說,然後鑽進她的懷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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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兩人回到森林中時,已經是三天後的清晨。天空破曉,薄霧籠罩。她們沒有坐在車裡,而是牽手沿着林邊小路慢慢漫步,國王拖着馬車在兩人前方小步奔跑。

溫德琳感到她和艾菲之間的關係又進了一步,猶如向未知路徑前進,穿過低矮山洞后看到明媚天空,令人喜悅萬分,並且甜蜜充實。她們已然變成了對彼此都最為特殊的那個人,兩人的空間從此合而為一,不必再有所顧慮和拘謹。

“我喜歡偶爾外出。”艾菲說,踢着地面上的小石子。

“把這個村子丟下?”溫德琳說。

“我會給教士大爺一些應急用藥。而且他已經學會了處理一些簡單小病。”艾菲皺起眉頭。

“他和我誰學得比較快些?”溫德琳問。

艾菲側過頭看她。“你不對勁,小蜂。”她笑道,“你怎麼拿自己和他比?那個蠢老頭每天的一半時間都花在祈禱和講道上!而且他一天的時間遠沒有你多。”

溫德琳仍然感到不太滿足,“如果我也把多出來的時間花在祈禱上呢?”

“不行。”艾菲沉下臉,開始捏她的手,用力捏。“你不許信仰他們的神。”

溫德琳有些驚訝。在此之前艾菲從來都沒有用這種語氣談論過她的信仰。誠然,她不信父神,但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信仰哪位神。“為什麼?”她問。

“你要信仰黑暗,信仰我。”艾菲甩着她的手,就如賭氣的孩子,“信仰永世恆久的無名黑暗。”

溫德琳覺得她似乎是在試探自己,於是笑道:“好,我信仰你,我的永世無名者,我的黑暗之母。”

“我才不是……那麼偉大的存在。”艾菲抿嘴微笑,看上去頗為高興,“我只是一個小女巫。”

兩人回到木屋庭院之中,卸下馬車,在馬槽里填滿草料,艾菲又拿出自己儲藏的蘋果放進去,國王搖着尾巴,頗為神氣地低頭咬了起來,發出咔嚓咔嚓的聲音。

“你還想睡嗎?”艾菲打開木屋房門,這門本就沒有上鎖,她不怕他人來偷走財物——這屋中沒有任何可遭賊覬覦的事物。

“不,不睡了。我要去林中找老師。”溫德琳回答。

“那個好幽靈?”

“那個好幽靈。”

“好,你去。”艾菲說,“女巫嘛,本來就應該和幽靈,鬼怪,還有會說話的動物住在一起。”

“可它們不會說……。”溫德琳下意識說,但馬上想起自己昏迷在車廂中時聽到的聲音,閉上嘴。艾菲以似笑非笑的神情看她,說,“那只是你沒學會如何聆聽。”

溫德琳不甚明白,但仍然點頭。她收拾行裝,換了一身比較粗糙耐磨的衣服,拿起那把艾菲為她修復的長劍,與女巫告別後離開木屋。騎士佇立在湖邊,聽到她的腳步聲後轉過身,捲動幽冷微風。

溫德琳本以為他會因為自己不辭而別好幾天而責怪。但騎士什麼都沒有說,而是從地上撿起一根木棍,擺出架勢。女孩便明了,語言在此無用,一切靠劍來對話便可。她舉起自己的長劍擺出同樣架勢,“我有了一把真劍。”她說,“你的木棍會被劈斷。”

“不會。”騎士從面罩中發出嘶啞聲響,“你的劍鈍。”溫德琳笑笑,不再說什麼,兩人同時向對方放出突刺,並且都偏頭躲過刺來的劍刃和木棍,交換位置,長劍與木棍交錯碰撞。溫德琳有心砍斷騎士的木棍,但對方的棍棒一直不和她的劍鋒正面相交,要麼在側面敲打劍脊,要麼不讓她的力量用實。女孩發現騎士的棍棒一直在以尖端指着自己,從不大開大合地揮舞,露出胸前空門,這讓她很難將力量全部用出,她知道如果這是真實戰鬥,那麼騎士手中的劍將會有許多機會刺穿自己的喉嚨。更何況,他比自己高,手臂比自己長,攻擊範圍比自己大。這很佔優勢。

但還不是決定性的差距。

騎士揮劍攻來,溫德琳見他木棍來路飄忽,不知道是該防守胸前還是該防守頭部,短暫猶豫后,只覺眼前一花,只聽得破空聲響,騎士抓住她防守的空隙,木棍輕輕落在頭頂。

“如果是實戰,你已經死了。”騎士說,收起架勢,“學徒,練習。練習還不夠。沒有練習,怎能實戰?”

溫德琳默默點頭,退後幾步,用長劍擺出上次學習時,騎士教給她的新架勢。

“你猶豫了。那不好。”騎士又說,“猶豫,就會敗北。看到選擇與做出選擇,這二者應當同時進行。”

“即使那是錯誤選擇?”溫德琳問。

“錯誤選擇導致死亡。”騎士說,“不要做。”

“但我怎麼知道什麼是錯誤選擇?”溫德琳問。

“經驗,判斷,思考,智慧,直覺。”騎士指指自己的頭,“不要停止思考。”他又總結道,“招式,是前人的經驗結晶,他們在戰鬥中,將合用的招式與架勢總結下來,然後精進,流傳,變成後人的寶物。在戰鬥中,有大半狀況都能以招式應對。練習它們,讓身體記住它們,如此便可自然而然加以應對。”

“如果遇到沒有招式可以應對的狀況呢?”溫德琳追問道,“比如面對巨龍的火焰?我該用何種招式抵禦火焰?”

騎士看着她,微微偏頭,似在思索。

“死。”片刻后,他說,簡潔,明了,果斷。“我說過,不要做錯誤抉擇。與真龍戰鬥,本身就是所有錯誤抉擇中最錯誤的一種。”

溫德琳忍不住笑出聲。

“猶豫,就會敗北。”騎士重複道,“衝動也會。不要讓情緒控制內心。一顆沉靜如同古井的心,比任何刀刃都要鋒銳。”

“在戰鬥中也要保持平靜?”溫德琳問。

騎士點頭,“平靜,專註,果敢。”他以嚴厲口吻說,“這就是我為什麼要讓你學着判斷他人動作。能知曉這一點,做出的錯誤選擇會少很多。”

溫德琳點點頭,然後開始練習,一遍遍重複全新的招式與架勢。這些是劍術的基礎,她必須將它們盡數刻印在自己的身體里,讓肌肉記住。

而每當她練習完畢一種架勢與招式,騎士就總會讓她與自己對打,來試驗那些招式。倘若這些架勢是上段架勢,他就會從上段攻擊,反之則是從下段進攻。當溫德琳將上中下三種基本架勢都學習完畢,他便以迅捷速度從不同位置發起進攻,命令溫德琳擺好架勢進行格擋。

“判斷我的動作!判斷我是從哪裡進攻!”在揮舞木棍時,騎士嘶聲說道,“看我的步伐如何挪動,看我的手臂如何揮動,看我的腰如何轉動,這些都是先兆,用來判斷的先兆!判斷,然後用相應的招式格擋!”他將木棍舞成一團旋風,步步緊逼。溫德琳只能勉強以長劍護住頭臉,什麼架勢,什麼穹頂式,什麼城門式,全部都拋到了九霄雲外,忽然間膝蓋劇痛,腿上已經挨了一記,她忍不住單膝跪倒,然後木棍落在她頭頂。

“你死了。”騎士搖頭。

“再來。”她咬牙站起,擺出架勢。騎士橫起木棍應對。女孩衝上,按照對方所教授的招式跨步,進攻,騎士以木棍格擋防守。溫德琳抓准一個空隙,雙手高高舉過頭頂,長劍橫於腦後想要大力斬下。她幾乎是想都沒想就用出了這麼一記勢大力沉的下斬,但是騎士的木棍早已更快地點在她胸口上。

“你死了。”騎士說。

溫德琳尷尬地保持着揮砍的姿勢慢慢退開,放下長劍。

騎士收起木棍,“你不該全力使用下斬。”他說。

“為什麼?”溫德琳問。

騎士單手握住木棍,手臂舉過頭頂,彎曲手肘,將木棍舉在腦後,然後搖頭,“這是錯誤姿勢,不要再使用。”

溫德琳不解地望着他,但仍然點頭。

“下斬很容易被防禦。”騎士說,“斬擊,有水平,縱向,斜線,三種路徑,兩種方向,共計八種,倘若加上突刺,便是九種。其中從上到下的斬擊最容易被格擋。尤其是在你做出這種姿勢時。正確的下斬並非如此。”他擺出另一種架勢,手臂斜斜上舉,握住木棍,讓它與手臂呈一條直線,“這是正確的下斬。”他說,“若我要斬下,只需讓劍落下即可。這樣發動斬擊,比先前那樣更不可預測,且更快。”

“好的。”溫德琳說,然後重新擺起架勢,“我們再來。”她再次衝上,但是很快又被騎士以木棍打中手腕,長劍脫手飛出。

“你死了。”騎士搖頭,“動作流暢,但太慢。”女孩默默撿起長劍,聆聽。

“或許你看過一些人的劍術表演。”騎士說,然後流暢地揮舞木棍,如同舞蹈,然後停下,搖頭,“但這不對。表演與戰鬥的區別在於此:為求美觀,表演在每一個動作中的速度都是平均,流暢而持續的,但戰鬥不是。實戰要求突然加速。”

他說,持木棍不動,但忽然猛力揮出,速度快如閃電,木棍發出破空風聲,將溫德琳駭得幾乎跳起來。

“在戰鬥時拋棄‘美’這個詞。”騎士說,“有很多學徒認為應當用劍優雅地戰鬥,和對手打鬥像是在宮廷舞廳里跳舞,但這不對。你們不應是蝴蝶,而應是狼,一切都為了將獠牙刺入對手身體。我今天告訴你:不要去模仿那些華而不實的招數,戰鬥的盡頭即是殺戮,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溫德琳繼續點頭並聆聽,將這幽靈嘶啞的聲音刻入腦海。

“我們再來嗎?”她說。騎士點頭。女孩持劍衝上,與騎士兵刃交錯,在一連串較為精確的格擋和交鋒后,溫德琳逐漸對自己有了信心,開始微微激奮。她抓住騎士後退的一步,然後擰腰,旋身,突進。但她還沒完全轉過身去,就被木棍點中後背。

“你死了。”騎士說,聲音冷硬。女孩垂下長劍,退後。

“旋身,”騎士將木棍放於腰側,“是一種新手不太容易把控的技巧。它會將自己的後背暴露給敵人。因此,在確保你將敵人的武器擋開之前,不要旋身。拿起你的劍向我砍。”

溫德琳遲疑了片刻,然後舉劍便砍,騎士將木棍斜撩向上,敲中劍脊,溫德琳架勢不穩,被迫豎起長劍防禦。而騎士猛然旋身跨步,在背後從另一角度快速揮棍襲來,快如閃電。溫德琳腦中一時間連格擋的念頭都生不出來,直接坐在了地上,被木棍點中額頭。

“你又死了。”騎士搖頭,“這是旋身的正確用法。如果你的敵人沒有像你這樣因為驚慌而坐下……”他放慢語速,溫德琳臉頰滾燙,羞慚站起。

“那麼迫使他進行防禦后,旋身,將劍藏在身後,這樣他無法預知你轉身後將從哪裡進攻,然後……”

騎士退後幾步,將之前的動作再次緩慢表演了一遍,“就能夠迷惑他。再加上我之前所說,突然而爆發性地加速……”他猛然揮棍,木棍劃出一道虛影戳在女孩面前,“你死了。”

“今天到此為止。”騎士說,“坐下吧,學徒。我們可以講些別的。”

溫德琳依言坐下。

“我開始享受與你說話。”騎士說,“等待過於無趣和漫長。”

溫德琳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幽靈的心智已然破碎,他無法分清自己究竟身在何處,他可能以為自己同時身處教導劍術學徒的校場,與幽閉心愛之人的高塔。

“我曾經遇到過北方的野蠻人。”騎士轉頭看向更北方的山巒,“它們的名字是涅墨亞,是貓人的一支。你或許以為貓人可能全都是溫順的小動物,是吧?畢竟貓就是那類生物……”

溫德琳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她對貓人的概念僅僅停留於——長着貓耳和貓尾巴的人,這種程度。溫順談不上,但她覺得怪怪的。

“但北方的涅墨亞貓人,”騎士繼續說,“是可怕的野蠻人。比人類蠻族更加可怕。涅墨亞有遠超人類與精靈的強韌肉體和蠻力……”他面罩下的幽暗雙眼打量了一下溫德琳的手臂,“就連涅墨亞的女人,也和經過訓練的人類士兵一樣強壯。這是天生的勇力。而他們的戰鬥方式……他們的武術,也基於這種蠻力。”

他頓了頓,似乎在回憶。

“我怎麼能說那些蠻人有武術?他們只需要大開大合的揮砍和格擋。”騎士忽然說,聲音中滿是疲倦,“他們喜愛用戰斧,這種兼具鋒利度和重量的武器。當你遇到一團碰到就會被砸碎砍斷的鋼鐵旋風,有多少人類戰士還能奮起格擋的勇氣?”

“他們不需要武術?”溫德琳問。

“如果你將簡單的揮砍和格擋算作武術的話。”騎士說,“這是他們近乎唯一的戰鬥體系,沒有任何在這之上的精妙技巧。但這就夠用了,我見過幾個很有造詣的劍術大師在與這些蠻人的第一輪交鋒中就被砸碎胸骨。雖然你可能會覺得,這種……”他用包覆著漆黑臂鎧的雙手比出姿勢,“粗獷野蠻的攻擊,會很容易暴露破綻。”

溫德琳點點頭,她確實是這麼想的。

“但只要這種攻擊足夠有力,足夠快速,就不會。”騎士說,“看到破綻是一回事,而抓住它們又是另一回事。我很難說單純而強大的暴力和高超技巧之間究竟哪個更好……但是,有一點我可以確定:適合你的就是最好的。”

“和你交談很愉快,學徒。這或許是我於漫長等待中少有的意義所在。”騎士以嘶啞聲音訴說,“明天再來。”

說罷,他就與一陣幽冷微風一同消失。

溫德琳站起身,拿好自己的長劍,對湖畔的虛空鞠躬。

“謝謝你,老師。”她說,然後轉身離去。

當她回到木屋中時,艾菲已經煮好飯菜。“他和你講了什麼故事?”女巫將麵包放在桌上,問。

“講了北方的貓人。”溫德琳回答,她已經習慣將騎士講的故事再複述給艾菲。這個數百年甚至千年前的亡魂所知之事,連艾菲也不曾聽過,並且對此興味盎然。溫德琳很高興自己也終於知道了一些艾菲不知的事情,並且能夠和她分享。

在溫德琳講述完畢后,女巫眨了眨眼睛,忽然說:“小蜂,你覺得你的劍術老師——那個好幽靈,現在已經死去了嗎?”

這是什麼奇怪問題?溫德琳想,幽靈當然是已經死了的。但是她看着艾菲的雙眼,心中一動,忽然說:“不,他還沒有死。”

“為什麼?”

“他還沒有被所有人遺忘。”溫德琳說,“你,和我,都還記得他。”

“但是你知道他的名字嗎?”艾菲問。溫德琳搖頭,“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名字。”

“那他豈非已經死了?”艾菲說,“如果再無人知道他的真名,那麼他和死了,和不存在了,又有什麼區別?”

“但我們還記得他,還知道他存在,即使他只是個幽靈。”溫德琳抗辯說。

“但你知道的是真正的他嗎?你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名。你知道的這個他活着,但是擁有名字的那個他,卻已經被人遺忘,徹底死去。”艾菲說,“小蜂,這裡有一個問題:當人失去自己的真名,失去了名字,那麼他是否還是那個他?亦或者只是另一個人?”

“他當然還是他。”溫德琳不假思索地說,“他本身並沒有變化呀。”

“但你怎麼知道他本身並沒有變化?忘卻名字豈非就是最大的變化?”艾菲笑盈盈道,“若以法師的角度來看,真名即存在,失去了自己真名的人,便不存在,沒有真名的事物,同樣不存在。”

溫德琳皺眉看着她,思索良久,直到面前的湯變涼。隨後女孩搖頭,蠻橫,堅決,“不,不。”她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聽起來很有道理,但細想起來問題很多。或許法師的說辭在夢之時中有是真理,但在這裡,我只相信我看到的東西。他在我的面前,並且不是幻象,那麼他就存在。但他也不是活人,而是幽靈,那麼他就死了。”

艾菲笑了起來,肆無忌憚。溫德琳微惱地看着她。笑夠后,艾菲說,“你越來越有趣,小蜂。你的回答總是能給我驚喜,讓我從另外一個角度看這世界……一個更純粹的角度。這裡有一個問題可以輕鬆判別你我二人的不同。”

“是什麼?”溫德琳問。

“你覺得世界究竟有沒有真實不變的模樣?”艾菲比出手勢,“你是覺得世界的模樣取決於我們看待它的角度,還是它無論如何都有真正不變的模樣?”

溫德琳盯着她,久久沒有說話。直到餐桌上的湯徹底變得冰冷,然後她說,“你問我這些問題做什麼?”

“只是餐桌上的無聊問答。”艾菲回答,“只是女巫之間的對話。”

溫德琳沉默片刻后,有些不確定地開口,“我認為世界總有其真實模樣。你看……萬物均有真名,那麼真名不就是它們最真實,最原本的存在方式?”

艾菲緊盯她,然後爆發出大笑,彎腰捶桌。溫德琳不解地看她,不安而憂慮,生怕自己回答錯誤,或者說了滑稽話。

“你說得很對。小蜂,說得很對!”艾菲擦去眼淚,伏在桌上,調勻氣息,“世界萬物當然有真實一面!我沒想到你會用法師的言詞來回答這哲學的思辨!”

溫德琳迷惑看她,然後用湯匙舀起碗中已徹底冰涼的湯。

“實際上,我不知道世界是否有真實。”女孩搖頭,思索,然後誠懇地說,“如果它有的話,那麼也是在這會變冷的湯里,在你親手煮的飯里,以及你的存在之中。”

“你這個小騙人精,我不會信的,別想讓我信哪怕一個字……”艾菲說,然後微笑,同樣拿起湯匙,“你已經逐漸成為一個女巫,一個法師。你看,你會說那創生真字,會用法師的方式看世界,你不僅僅是思考自己和自己的行動,而是思考它本身。當你開始思考世界本身,這才算是真正成為一個法師。因為巫藝就是這般技藝,真言實現真實。”

溫德琳不甚明了地點點頭,她想,如果艾菲知道自己其實並不完全明了這些,會怎麼想?如果她知道自己只是無意中說出這番看似很有道理的話,又會怎麼想?女孩想要開口說出一切實情,但最終還是住口。她喜歡艾菲稱讚自己,想讓心底那一絲小小甜蜜持續更久。

午飯後,兩人研讀醫藥典籍,艾菲教授溫德琳如何使用更多藥草調配藥物,而傍晚,溫德琳則外出習練劍技,一直到很晚,兩人才洗浴入眠,共同進入夢之時。這日子一如往常,在經歷了五月祭典的小小插曲后,她們再次回到以往的生活。

溫德琳在夢之時中尋找更多草藥的真名,她對於這些植物已然瞭然於胸,艾菲教她更多知識,她尋找真名就更容易,而找到這些真名后,她也就更加精通使用它們,猶如一個層層推進的圓。夢之時砥礪她的心智,讓她的思考更清晰、迅速和順暢,她感到自己學習的速度更快,就如同一塊乾癟海綿,正貪婪地吸收着讓自己成為一個出眾藥師的每一滴水。

而次日早晨,當溫德琳醒來時,卻發現艾菲不在自己懷中。女巫蜷縮在床鋪一角,雙腿露出毯子外面,幾乎懸空在床外,渾身顫抖。她起初以為艾菲是因為寒冷而打顫,但仔細觀察后卻發現不是。女巫似乎被夢魘魘住,眉頭緊鎖,不住瑟縮,臉色蒼白,額頭隱有汗珠滾落,口中喃喃夢囈。

溫德琳輕輕推她,想要將她喚醒,但沒有用。艾菲反而夢囈得更加厲害,顫抖幅度越來越大,雙腳甚至踢到床邊書架。

“媽媽,媽媽……井,森林……”女巫口中不斷重複這些簡單字詞,但咬字極為模糊,猶如呀呀學語的幼兒,溫德琳無法聽清。忽然,艾菲緊閉雙眼,張口大喊一個陌生字詞。那聲音彷彿不是從她口中喊出,而是從黑暗深淵中傳出,它深沉宏大,如同萬人同時齊喊,無數個聲音疊加在一起,像大地深處最為狂躁的震顫。

溫德琳大喊一聲,頭痛欲裂,她只感覺眼前一暗,一道巨大陰影覆蓋整個房間,渾身冰冷若死,四肢百骸再無一點暖意,但黑暗隨即散去,女孩不由自主地向後翻倒,體溫再度回到身上。當她爬起身時,艾菲已經坐起,裹着毯子縮在牆邊,只露出驚恐雙眼。

溫德琳獃獃地看着女巫,她從未見過艾菲露出如此恐懼和驚慌的神情。她一直以為這女巫面對一切都能泰然處之,一如她們最初見面時,那在暴雨吹打下那般平靜安然。

“對不起,小蜂,我做了……做了噩夢。”艾菲語無倫次地說,臉上毫無血色,裹緊毯子,“我說什麼了?我是不是說了什麼可怕言詞?”

“……你說了。”溫德琳猶豫片刻后,決定告訴女巫實情。她萬分確定方才艾菲所說的那言詞,召來巨大陰影的言詞乃是真言,而不是普通話語。她模仿重複那語言,雖然在她口中說出全無效果,但艾菲聽到時還是猛打寒戰,捂住耳朵。

過了好一會兒,女巫才恢復正常。她喃喃說:“如果可以,最好不要重複那話語。”

“為什麼?”溫德琳沉默半晌后詢問,她在猜測那真字的意義,“你說過,模仿他人所說的真言毫無作用,而心中不存驅策它的念想,念出真言也不會有效果。”

“但有些真字,”艾菲輕聲說,聲音虛弱,如大病初癒,“單隻說出便不好。”

“對不起。”溫德琳誠懇地說,然後爬過去輕輕抱住她,“我不知道……原諒我。”

艾菲溫順地鑽入她懷中,“沒什麼……我還說了別的字詞嗎?其他同樣可怕的言詞?”

“只有這個。”溫德琳說,“除此之外就是普通詞語。你說媽媽,井和森林。”

艾菲久久沒有說話。當她支起身體時,只是回答,“謝謝你,小蜂。我好多了。”她看向溫德琳的臉龐,遲疑一下,“請不要詢問我那言詞是什麼意思。我不想告訴你。”

“沒關係,沒關係……那想必非常可怕。我想我不知道比較好。”溫德琳輕輕撫摸她的臉頰,從那小巧鼻樑一直輕撫到淡色薄唇,“你看起來很虛弱,也很害怕。好好休息。”

“你來做飯?”艾菲勉強扯起一絲微笑,想如之前般說笑,“你來照料我的日常三餐?”

“我來照料。”溫德琳將她緊緊擁入懷中。

“不必如此。我好多了。”艾菲靜靜享受她的懷抱,然後輕吐一口氣,“抱歉,我對你隱瞞許多。”

“這沒什麼。”溫德琳說,輕吻她的臉頰,“你不必將全部事情都對我說。”

“可是你卻對我知無不答。”艾菲說,“這不太公平。”

“我喜歡這樣子。”溫德琳說,然後輕輕放開她,“你要起身嗎?”艾菲點頭,溫德琳爬下床拿來衣服,兩人穿戴梳洗。女巫堅持親手做早飯,溫德琳也就由得她去。早飯過後,她們照例開始一天的生活。

但,早晨的變故讓溫德琳在練習劍技時也有些心不在焉。在與騎士對打時,她於第三招就被木棍挑飛手中長劍,騎士收棍搖頭,“死。”他說。在許多次對打練習后,他已經僅以“死”這一字來宣布溫德琳的敗北。

“抱歉,我有些……”少女低聲說,撿起長劍,“……無法集中。”

“出什麼事了,學徒?家庭變故?”騎士以面罩下的雙眼審視她,“或是牽挂戀人?”聽到這問話,溫德琳的臉頰一紅。即使心智破碎,記憶混亂,幽魂的洞察力依舊敏銳,或許正是因為瘋癲失常,所以才讓他更加敏銳。

“牽挂戀人?”騎士重複,溫德琳羞澀點頭。

“也是校場上的少年?”騎士詢問。溫德琳意識到他仍然當自己是普通女孩,雖然他將艾菲認作自己愛人,卻難以將兩人的關係聯繫起來。或許對於他來說,艾菲仍然是那身居在城堡高塔中的高貴少女,很少離開;而溫德琳卻只是校場上的劍術學徒,即使在初次見面時艾菲出面救下溫德琳,他也只當是貴族少女的偶然外出而已。

溫德琳思索,發愣。她覺得不應該透露自己與艾菲的關係,但又不想在這問題上欺騙騎士。事實上,她對自己的劍術老師抱有一絲期待,她想要試探他。這個失去記憶的騎士,這個一絲不苟的嚴格劍士,在知道兩個女孩的戀人關係時,會有何反應?

“不。”溫德琳勇敢抬頭,直視幽魂黑色的面罩,“也是女孩。是個……”她微一遲疑,最後仍然在細節處隱瞞,“是城裡商人的女兒。”

“噢……”幽魂發出嘶啞嘆息,溫德琳有些憂慮,她不知道這嘆息究竟代表什麼。

騎士轉向湖面,凝視許久,然後回過頭。

“勇氣。”半晌后,他忽然說,聲音模糊。溫德琳一時沒有聽清,不禁詢問,“什麼?”

“你要有勇氣。”騎士重複,聲音更加激烈,“兩人很難與世俗對抗。這感情或許不會長久……可能比貴族少女與貧窮少年的戀情更艱難。但你要有勇氣。”

這回答讓溫德琳一時有些怔愣。在思考片刻后,她才意識到,騎士或許是在支持她的感情。這讓她深受鼓舞,而又深深感傷。第一個了解、鼓勵並祝福她的人,竟然是一位心智已經不復完整的亡魂。

“您不認為……這感情是錯誤的?”溫德琳試探詢問。

“愛戀為何是錯誤的?”騎士反問。

溫德琳沒有回答,她無法回答。

“愛戀無所謂對錯。錯誤的只有以愛之名所做的惡行。”騎士說。

溫德琳低頭閉眼,深深吸氣。湖畔冰涼的水汽充滿她的胸腔,她忽然覺得一切都豁然開朗,如此簡單:無論世事如何變化,無論世人如何看她,無論艾菲隱瞞什麼,她能做的事情始終都只有一件。

那就是永遠陪伴在她身邊。

少女忽然抬頭,睜眼,直視着湖邊佇立的高大身影,心中一片清明,再無一絲迷惘。她不知道該如何對這隔世幽魂致以感謝,只覺所有話語都顯蒼白。她思慮片刻,便知自己此刻能做的事情同樣只有一件。

她緊握長劍豎於胸前,躬身行禮,隨後擺出架勢。騎士輕輕點頭,抬起木棍,擺出一個穹頂式。緊接着兩人齊齊跨步,武器相交,如翻花蝴蝶般連續碰撞,隨後騎士手中木棍猛然加速,在溫德琳全力一劈的空檔后挑飛她手中長劍。

“死。”騎士說,溫德琳雙手垂下,苦笑,但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