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躺着,直到艾菲聽到房間裡屋傳來響動,想來是農婦醒來。她推門走出,揉着睡眼,小心繞過躺在大廳里的兩個姑娘,走向牛棚。她的到來攪動了溫德琳與艾菲之間的微妙尷尬,溫德琳從毯子里起身,說了一句“我來幫你”之後就和農婦一起走進牛棚。

“嗬,你起得真早,姑娘。”農婦說,艾菲猜她會再說些諸如“將來能成個好媳婦”之類的話,但她沒有。不知道為什麼,農婦有點害怕獨自面對溫德琳,她無法理解那天晚上這個金髮女孩身上爆發出的隱約怒氣,她不遲鈍,能感覺到溫德琳在生氣,但她也不聰明,沒法讀懂這怒氣從何而來,以及要去向何方。她和女孩一起走入牛棚,藉著晨光看到對方的臉頰赤紅,就像番茄。但她不理解,但也沒出聲,只是向牛槽里添草料。

隨後,太陽升起,天光明亮。早飯過後,兩人告別忙活奶酪坊活計的農婦,來到鎮子中。雖然五月祭典要傍晚才開始,但此時的鎮子上已然隱約瀰漫喜氣,人們走在路上,面帶笑顏,家家店鋪門口懸掛花朵;一些精壯小伙在向鎮中央的廣場搬運木柴,搭起篝火的支架。溫德琳在家中時雖然不是未見過這類節日景象——她家鄉在迎新年時比這還要熱鬧——但和艾菲走在小鎮街道上卻還是頭一遭。

但現在她卻不知道該如何與艾菲相處,感到茫然和無措。她偷偷側過頭看艾菲,但是後者卻顯得非常自然,平靜,一如既往,就像早晨發生的那件事——溫德琳不太願意去正視它——沒有產生什麼影響一樣。

溫德琳說不清自己心裡漫起的這情緒是什麼。她決定不去想它。

艾菲帶着她走過熱鬧喧嚷的市場街,經過一家家酒館、花店,雜貨店,最終來到了一家鐵匠鋪。溫德琳望着櫃檯前看店的學徒,以及牆壁上懸掛的各式鐵器——鋤頭,鏟子,鐵鎚……稍稍有些茫然。直到她看到另一面牆上懸掛的匕首和長劍,才如夢初醒。艾菲答應過要給她買一把劍。

“要點什麼,姑娘們?”在櫃檯後方的作坊中傳來的叮噹打鐵聲中,學徒撐起了胳膊,打起精神接待客人,他的眼睛從艾菲和溫德琳的臉上掃過,聲音里多了幾分殷勤,“剪刀和鏟子在這邊,”他熱情地指着牆上的鐵器,“我家的貨是鎮子里最好的!”

但是艾菲沒有把視線投向他所指的位置,而是轉頭看向懸掛匕首和長劍的那面牆。顯然,在這座和平的小鎮上除了警備隊外,沒什麼人需要隨身佩帶武器,因此這面牆上掛着的刃器寥寥可數。溫德琳觀察着那些匕首,感覺都不如艾菲那把鞘上雕刻着符文的匕首更好。至於長劍,她實在是看不出來好壞,但只覺這些劍的做工都相當普通,不過好歹是開了刃的真劍。

“我想買一把劍。”女巫用輕柔的聲音說,抬起胳膊撫弄頭髮,袖子落下,溫德琳看到鐵匠學徒的視線急切地從她那白皙的手臂肌膚上舔過。

“姑娘家耍劍做啥?”意識到自己的目光過於露骨之後,學徒連忙低眉垂目,輕咳一聲掩飾自尷尬,以詢問帶離話題。

“你問這做什麼?賣你的東西就是了。”艾菲蹙起眉頭,臉上顯出不悅神色。溫德琳在一邊看了卻只想偷笑。她知道她在假裝,這招很好用,尤其對於這麼一個要麼守在櫃檯前,要麼叮噹打鐵,只能聽到鋼鐵碰撞聲,聞到煙味與鐵鏽味的年輕學徒來說。後者立刻有些驚慌,囁嚅道,“不不不,我只是問問,只是問問……”他軟化下來,不敢再問她。

“這多少錢?”艾菲隨手一指牆上長劍,顯出一副對武器一無所知的模樣。學徒報了一個價格,生於商人之家的溫德琳暗自揣度,認為這價格有些虛高。但是誰在乎?普通人家不會來特地買兵器。

“姑娘,你是來給未婚夫買武器的吧?這劍就很好,”學徒看出艾菲對這價格似乎不太滿意,連忙解釋,“裝飾很漂亮,也適合實戰,無論是當裝飾還是拿去對練……”

“我沒未婚夫。”艾菲說。溫德琳見那學徒看起來竟然有些高興。她弄不懂這些男人,他們總是喜歡與未婚女子交談,而對已婚女性則相對收斂,就像孩童會恣意摘取野花,但卻不敢偷盜別人園中的果實,只是因為那果實“有主”。這不禁讓她皺起眉頭,可卻換來學徒的殷勤問候,他以為她是因為被冷落而感到不滿。

學徒開始勸說艾菲不要買武器。他看她身上衣服簡單樸素,不像生於富商或貴族之家,以為只是普通人家女孩的一時興起,便以各種理由推脫,並不遺餘力推銷店鋪里的剪刀。

“女孩家家的不該碰兵器,那是男人使的傢伙。”學徒說,“看看別的,看看這剪刀!快,鋒利!裁剪衣服比什麼都好使!”

艾菲踱進鋪子里四處觀望,然後看到房間一角堆着許多破舊鐵器。她用腳撥弄,挑出一把滿是划痕破損的鐵條,如果不是連着劍柄,溫德琳根本看不出來那是一把劍。那劍的刃多處磨鈍,也有缺口,表面斑駁不堪,也生了銹。

“這是什麼?”艾菲問。

“一把爛劍。”學徒瞥了一眼,“衛兵大爺們用舊的兵器,已經沒用啦,就等着拆掉柄丟爐子里熔掉。”

“賣給我吧。”艾菲說。

“你要這做啥?”學徒更加驚訝。他開始懷疑這女孩是否有些不正常。

“反正這爛鐵你也要熔掉。”艾菲聽着裡屋傳來的叮噹亂響,“不如賣給我,你師父不會知道破鐵堆里少了一件。你還能賺點小錢。”

學徒盯着她思考一會,遲疑點頭,然後報了個很便宜的價格——至少比那把完好的劍便宜多了。艾菲故意皺起眉頭和他討價一番后,以一個更低的價格成交。在櫃檯上放下幾枚銅幣,她彎腰用布條將這破劍裹起,交給溫德琳,然後兩人一起離開。

“你的劍。”走在路上,艾菲微笑。

溫德琳連連點頭,她看着艾菲的臉龐,若非在街上,她真想給小女巫一個擁抱。

然後吻她。一個念頭划入她腦海,瞬間讓女孩臉頰通紅。艾菲彷彿意識到她心中所想,也紅着臉轉開。溫德琳半是慌亂半是欣喜地抱着那長條布包,感受金屬的重量。

我終於有一把劍了。她想。

中午,兩人回到奶酪坊,為農婦帶來一隻市場上買來的肥雞。孩子興奮地看着母親將處理好的雞肉架在爐子上燒烤。午飯過後,農婦將前幾天做好的奶酪拿去鎮里出售,孩子獨自一人在屋外玩耍。而溫德琳則在牛棚里拿出那把爛鐵劍,撫摸着鏽蝕變形的劍身,雙眼中滿是光彩。她知道女巫會賦予它新生。

女巫坐在稻草上,將鐵劍放在膝頭,在溫德琳與牛棚中所有牛隻的注視之下輕輕撫摸它那鏽蝕表面,開口唱誦歌謠。溫德琳照例聽不懂她唱的內容,但是知道她在呼喚這劍的真名:金屬、鋼鐵,然後修補它,撫平它,讓它重歸原狀。沒有光芒浮現,也沒有奇異聲音,但溫德琳看到隨着艾菲指尖的輕撫,那劍身上的銹跡慢慢縮小消失,劍刃的缺損彌合,時間和粗暴使用在它身上留下的所有痕迹都消失無蹤。

當歌謠結束后,出現在溫德琳面前的是一把嶄新而閃亮的長劍,就像充滿朝氣的少年,自信,堅定。她驚喜地接過這武器,感受着它的重量,它的平衡,以及它揮動時發出的風聲。直到現在她才感到自己成了一個真正的劍士,而不是拿着木劍亂揮的鄉野孩童。她端詳撫摸它良久,甚至用手指去撫摸劍鋒,親自體驗這鋼鐵的銳利,然後謹慎地將它用布包好,放在地上。

“這回你是一個真正的戰士啦。我的小騎士。”艾菲微笑,溫德琳轉過身來擁抱她,將臉埋在女巫的頸窩。“謝謝,謝謝你,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

“如果你想感謝我,那可以給我一半財產,或一個誓言。”艾菲狡黠微笑。溫德琳放開她,認真道:“我給你誓言。我可以永——”

艾菲抬手遮住她的嘴,將聲音堵了回去。女巫凝視着溫德琳,過了很久才慢慢放下手掌。

“不要立誓。”她說,笑容消失,轉為不安和憂慮,然後重複,“不要立誓。”

“為什麼?”溫德琳問,“你不想我一直陪伴你?”

“我想。”艾菲下意識說,然後驚恐住嘴,片刻后才遲疑道,“但這不會有好結果,你不了解……”

“我不了解什麼?”溫德琳問,長劍帶給她的欣喜轉瞬間消失無蹤,只有迷茫,只有失落,“你是個女巫,現在我也是了。我們是共犯……我們為什麼不能一直相伴?”

“和那個沒有關係。”艾菲說,轉過身去,“請你不要再問了。”

溫德琳盯着她的背影,彎腰撿起布包,“好吧。”她說,然後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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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農婦回到家中。晚飯過後,她便帶着自己的兒子和兩個女孩一道來到城鎮。天空已經暗淡,太陽快要完全落山,但鎮子中卻燈火通明。人們點起火把,在四處懸掛燈火,廣場中央搭起一座巨大篝火支架和木台,一群人簇擁着幾個少女站在木台前喧嚷吵鬧。農婦用自己的壯碩身軀擠開人群穿了過去,艾菲她們緊隨其後。來到近前,她們才聽清,原來是五月祭典上預定要扮演五月少女的女孩得了風寒,不得不在家休息,現在人們正在爭論讓誰來擔任這一職位。

“嗨,嗨,嗨。”農婦擠進圈子,她早就聽夠了人們的吵鬧和喋喋不休,“既然你們決不出任選,依我看就讓她來好了!”說著,這婦人回過身去指向人群中的艾菲。一時間眾人的視線齊刷刷射來,溫德琳不由得渾身一震。

“但這姑娘是個生面孔。”很快有人提出異議,“外鄉人。”

“那又怎麼樣?”農婦說,“沒人規定外鄉人不能當五月少女。更何況她還救了我兒子的命!”

溫德琳想不通救了她孩子的命和當五月少女之間有什麼聯繫,但是她猜婦人可能只是想儘可能地補償艾菲。很快,眾人就開始議論起農婦帶來的故事,婦人叫她的孩子過去,讓他解開腳上的布,把傷口給人們看。很快有人認出那是什麼蛇留下的傷口,再加上婦人繪聲繪色地將艾菲處理蛇毒的舉動說了一遍,人們投向兩個女孩的視線馬上不一樣了。

“那確實是去蛇毒的手法。”一個獵人模樣的人說,“我信奶酪坊寡婦說的話。這不太能憑空編造。”

但還是有人對艾菲半信半疑,因為她是個年輕姑娘,並不像是有經驗的藥師。但是婦人兒子的咬傷是千真萬確的,而且溫德琳覺得最重要的一點是,艾菲比那些五月少女的候選人們都要好看——比她們全部加起來都要好看。婦人大聲吵嚷着,表達自己的意見,壓過了那些反對的人。人群的意見漸漸鬆動了,原本五月少女也就只是選個漂亮姑娘——至於是哪個漂亮姑娘,不太重要,既然最漂亮的那個生病了,而現在又出來一個一樣漂亮的,那還有其他的選擇嗎?

“金髮的那一個,還是黑髮的那一個?”有人說。

“黑髮的。”

“但我覺得金髮的比較好。”那人說。溫德琳一驚,連連擺手,支支吾吾地道:“不行,我……我恐怕不行。”

“那就黑髮的。”人們將一個碩大鮮艷的花環戴在了艾菲的頭上,而她看上去並不排斥,反而有些躍躍欲試。

“我還沒當過五月少女。”女巫說,“我該做些什麼?”

“站在木台後面,等小夥子們摔完跤。把花環放在他頭上,然後親他。”人們七嘴八舌地說。溫德琳的臉色微變,但艾菲臉上的笑容卻不變,她點點頭,提起裙擺優雅地登上木台。火光映紅她的臉頰,溫德琳站在台下仰視她。

她真美。少女有些目眩,下意識地垂下眼去,是因為她頭頂的花環?還是因為她背後的巨大篝火?她在這一刻為何美得如此耀眼?溫德琳尋覓答案,最終卻茫然地尋找到一個不算答案的答案。

——因為她現在離我最為遙遠。

選定了五月少女后,幾個精壯的小夥子爬上木台,頭上戴着裝飾有樹枝的帽子,樹枝削成鹿角狀。但其中有一個少年,戴着的帽子上是真的鹿角。

“他們是?”溫德琳在台下詢問農婦。

“嗨,爭搶鹿王頭銜的男孩們。”農婦撇撇嘴,“摔跤比賽。”

“贏了的那個可以得到五月少女的……親吻?”溫德琳說,臉頰開始發燙。但篝火的巨大熱量掩蓋了這一點,她開始想艾菲站在篝火邊會不會被烤得難受。

“別提了。”農婦說,“鹿王是定好了的。你看戴着鹿角的那個。”溫德琳抬頭看去。

“那是鎮長老爺的兒子。歷年的鹿王都是這小子。”她說,“基本上。除非他那天生病或者不想來。大家都覺得沒有比他更配當鹿王的男孩兒啦,所以其他小夥子不會真的死命和他斗,都是裝裝樣子,裝裝樣子。”

溫德琳眯起眼睛看那男孩。他精壯,高大,英俊而自信,他向人們揮手,篝火烘烤出來的汗水沿着他手臂上的肌肉緩緩流下。她忽然開始怨恨這個農婦,是這婦人把女巫,“她的”女巫——溫德琳有些惡狠狠地想——推到了台上,讓她被一個陌生男孩親吻。

台下的人群開始擁擠,吵鬧,大聲歡唱,叫好。男孩們在台上擺出姿勢,但溫德琳能看出來有一個男孩顯得很敷衍。然後他們扭打在一處,那個敷衍的小夥子首先找上了鎮長家的兒子,直接被他掀翻在地。很明顯,他不想出力,只想逃避這一切,於是選擇以最快方式退場。他躺在木台上,看着打倒自己的對手和其他男孩角力。他們都很賣力,但是卻在拖延時間。

溫德琳能看得出來,她不僅知道哪個在出力,哪個沒有;哪個在假意拖延,哪個只是在演戲;她甚至覺得這些小夥子角力摔跤的姿勢非常拙劣,和騎士教給她的擒拿技一比,這些男孩簡直就是門前戲耍的嬰兒。她不自覺地將自己與他們相比,自己能夠對抗那壯實的手臂嗎?她不知道,她從未想過。

然後她偏過頭看到艾菲,女巫坐在台上一把為她準備的椅子上,姿態優雅而平靜,就像女王在觀看取悅自己的角鬥士們。她一副所有所思的模樣,顯得對小夥子們的摔跤興趣缺缺。那個鎮長兒子在和人扭打的過程中斜睨着她,似乎在評估這個外鄉女孩,突然被人推上五月少女座位的姑娘。他心不在焉地和對手保持着擒抱姿態,在台下巡視,想找到這個新五月少女的目光焦點。他不知道她在看哪裡,反正沒在看他。他習慣被女孩們注視,並且因被忽略而感到不滿,但還不至於生氣。

最終他看到了台下那個金髮女孩。第二個外鄉姑娘,五月少女凝視着的對象。像台上那個一樣,她也沒有注意他,而是在看着自己台上的同伴。他皺起眉頭,以往他只要露出笑容,並且炫耀自己手臂上的肌肉,自然就會有女孩投來愛慕目光。他已經習慣這些。但現在所發生的一切……他都不習慣。他想要回到自己已經習以為常的世界——那個他總是在眾人注意焦點的世界。

他大喊一聲放倒了自己的對手。這群男孩各自為戰,這不假,但他只需要放倒幾個最後仍然站着的就行,而他們都不會抵抗他。這一聲大喊很有效,他看到那個金髮女孩把視線轉到自己身上。他有些得意:終究她還是看我了。但是很快他就意識到自己犯下的錯誤——對方看過來的眼神並不是他想看到的那種。

溫德琳懷着一種被人驚擾的惱怒,盯着台上那個剛剛發出一聲大吼的男孩。她剛才一直在注視着艾菲,而後者也以目光回應,但是這種目光交流卻被他的噪音打斷了。

台上不斷有男孩被放倒。站着的人已經寥寥無幾。她知道他們都沒出力。在一個既定結局面前,誰都不想做無謂的掙扎。

溫德琳看着那精壯的少年,一個陌生的男孩,離艾菲越來越近。女巫沒有躲閃,沒有抗拒,好整以暇地端坐,臉上帶着微笑,等待他的靠近,等待他的到來。

她為什麼沒有躲閃,沒有抗拒?溫德琳狂亂思索,尋覓答案。她應當知道自己會被吻,會被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男子吻。她為什麼要答應做五月少女?她願意被吻?願意被做這事?還是她對此不在乎?認為吻只是吻,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不重要?

溫德琳感到自己的心臟被捏住,向下拉扯,沉了下去。她近乎絕望地看着艾菲。

女巫坐在椅子上,在她的臉龐完全被男孩的背影擋住之前,朝溫德琳微微一笑,以口型說了一個字。

“來。”

少年或許會認為這口型是說給他的。他如同受到了鼓舞一般走上前去,並且忽略了一個事實——那眼神並非是看向自己的。

然後他感覺腳下的木板輕輕一震。他回過頭去。

溫德琳已經跳了上來,撿起地上的一頂樹枝帽子戴在頭上。

台下的人們發出喊聲。這姑娘的舉措讓他們大吃一驚。從前的五月祭典從未有人中途上台,打斷雄鹿們的摔跤比賽。但是沒有人上去阻止她,人們不知道這時上台是否合乎規矩,而且還有一點,更重要的一點——這樣似乎更有意思。他們都厭倦了看到每年都是鎮長的兒子當上鹿王。如今出了個不按規則出牌的挑戰者,反而更有趣。

他們歡呼起來,台下的人們高喊着讓溫德琳下來,因為她是個女孩,而更遠處的人則呼喊着為她加油,因為他們看不清楚她的模樣。

沐浴在巨大的喧嚷和噪音之中,溫德琳感到雙腿有些發軟,緊咬嘴唇。地上的男孩們站了起來,好奇地觀望着事態的發展。一個女孩,他們想,一個女孩,戴上了雄鹿的帽子,她不知道戴上這帽子就意味着挑戰嗎?

溫德琳閉上眼睛,強迫自己專註。女巫的訓練有了效果,巨大的喧鬧聲離她而去。她集中精神,摒棄恐懼和亢奮,讓自己內心平靜。她明白艾菲的意思了。

這舞台,這擂台,不是為這些男孩們準備的。是她,這是艾菲為她準備的。她等的人不是那男孩,不是其他任何一個人。

而是她。她在等她。但是艾菲為什麼要這麼做?溫德琳不知道,她一向猜不透女巫的心思,但是,她現在就在這裡,而她也在這裡,這就夠了。

“下去!這不是女人該上來的地方!”一個男孩輕聲呵斥她。溫德琳回以怒視。

好啊。她想,那我偏要站上來,而且要把你們一個個都丟下去。她跨前一步,抓住那男孩的肩膀。在專註和集中的意志面前,時間似乎變慢了。女孩能看到他的表情變化,動作的變化,腳步的挪動,哪怕多麼細微的變化都逃不過她的眼睛。她知道他接下來要做什麼,肢體的動作,擺出的姿勢已經出賣了他,溫德琳甚至知道他要甩開自己的手——我們都是一般生靈,騎士說,肌肉骨骼,無不相同,因此動作,也能預測。

謝謝你。老師。溫德琳心中默念,然後借力將男孩摔下台。這是如此的簡單,與雙腳像在地上扎了根一樣,堅固而沉重的黑甲騎士相比,這些男孩就像浮在地面上的灰塵,輕鬆就能掃出房外。

台下的人們慌亂讓開,讓那少年摔在地上。他們直到現在還不敢相信,這女孩居然跳上了台,然後把一個人摔了下來。

“攔住她。”鎮長的兒子說。兩個少年從他身後躍了出去,走向溫德琳。但他們兩個互相看了一眼,不確定是否要一起上。如果兩個男人一起對付一個女人,無論如何也有些說不過去。個子較高的那男孩跨前一步,他想要呵斥這個不懂規矩的女人,但很快,一隻女人的手就抓住了他的胳膊。

他們連基本的擒拿架勢都不會。溫德琳想,然後扳住了他的關節。在男孩大聲的號叫之中,她將他摔下了台。

“下一個。”她說,聲音淹沒在人群的巨大喧鬧與歡呼聲中。較矮的那男孩吃了一驚,被迫和衝上來的溫德琳角力。他抵住女孩的雙手,比較着自己粗壯的胳膊和對方白皙的手臂,剛剛取回了一點自信,小腿上就被猛力踢了一腳,不穩倒地。女孩的另一腳落在他的腰側,讓他滾着落下了台。

她這是在做什麼?溫德琳有些不可思議地看着自己的手掌。她沒有做什麼特別的事情,只是專註,然後使用老師教給她的技巧。這些男孩……全是破綻,下盤虛浮,空有一身力氣,而那沾着汗水的粗麻布衣服也比光滑冰冷的鋼鐵鎧甲好抓太多,她覺得自己只要抓住就不會鬆開。

在森林中度過了漫長的練習時光后,溫德琳第一次覺得自己和普通人之間有了區別。

“還有誰?”她輕聲說,沒有費力氣來壓過人群的聲浪。她聽到有人在為她叫好,也有人在呵斥她,但是更多的,看清她身姿的人卻說不出話。五月祭典的鹿王擂台,第一次站上去一個女孩,她不是等待親吻的五月少女,而是一頭比任何男孩都要兇狠的鹿。

鎮長的兒子——那個最精壯也是最英俊的男孩從艾菲身邊離開。他知道這場五月祭典已經被變了,變得混亂,不再是他的祭典。他推開身邊的同伴,大踏步走向那金髮的女孩,那外鄉人。她的動作乾脆,利落,而且眼神專註,認真,沒有恐懼。她不害怕,也沒有認為這是一場玩鬧。她是認真的。

認真地想把自己,或者台上所有的男孩摔下去。

他低吼着扯掉襯衫,露出上身壯實的肌肉。他鍛煉自己,也喜歡如此,他喜歡這種力量感,這種感覺讓他覺得自己能掌控一切,解決一切問題。現在他要解決她。當然,他不能打她,摔跤是一場運動,他不打算徹底毀掉節日,讓體育競賽變成鬥毆。更何況他不打女人。

他猛然踏步上前,高大的身軀以沉重的質量壓向她。

可是溫德琳知道。她知道他會這麼做。當他邁出第一步的時候她就思考了他可能做出的數種行動。騎士一直在要求她這麼做——從細小的動作推測出對方將要採取的行動,而在專註的意志與高速的思考,長期而嚴格的訓練,以及對人體的熟悉之下,這並不很難。

溫德琳輕聲呢喃出那個真名,她尋找到的第一個真名,給她勇氣與力量的真字。在巨大的喧嚷聲中,她聽到翅膀拍打的淺淡聲響劃過夜空。她昂起頭,直視着那男孩,她的眼中沒有他的表情神態,甚至沒有他的五官臉孔,她只看到一個人形輪廓,以及裡面的骨架。久居夢之時將她的心智磨礪生光,她感到在同樣短的時間內,自己比往常能思考更多。

男孩撲了過來。她側身一閃,勾他的腳。但他的平衡感明顯比其他男孩要好一些,沒有立刻倒地。他抓住溫德琳的手臂,而她立刻對他的關節展開攻擊。他痛呼一聲被迫放手後退,她隨即進逼,使用騎士教授的擒拿技法,將他摔下了台。

真的很輕鬆。她看着台下砸倒兩個人的男孩,想着,這根本毫無挑戰。這些男孩只是普通人,沒有經過任何訓練,只有在野地里摔爬扭打出來的粗淺經驗。

其他男孩都嚇怕了,不敢挑戰她。她無趣地走過他們身邊,來到艾菲面前,心中毫無勝利的喜悅,只有一絲絲……不安。

她看着她的臉。

艾菲站起身,摘下頭上五月少女的花環,將它戴在溫德琳的頭上,掛在那根樹枝做成的鹿角上,微笑。

“我的騎士,我的鹿王。”女巫說,聲音微小,但溫德琳依然能聽清。台下的人們在歡呼,但是近處的卻已經沒了聲音,他們面面廝覷,扶起地上的男孩,以及從檯子上跳下來的少年們。他們不知道這是否符合慶典的規矩——一個女孩,外來的女孩當了鹿王。但是五月少女也是外來女孩。

然後一個粗啞的聲音響了起來,為她叫好。溫德琳回過頭去,看到農婦,那個奶酪坊的婦人,在向她揮手,大笑,呼喊。

溫德琳向她露出笑容,感到自己胸中一直以來堵着的東西悄然溶解了。

她轉過頭去,看着艾菲。那花環垂落下來,十分滑稽。溫德琳伸手將花環摘下,往後拋去。它不偏不倚地落到台下鎮長兒子的頭上,掉了下來。他彎腰撿起那花環,發愣。

“我真不知道你都在想些什麼。”溫德琳說,語氣微有責怪。

“我想了很多。”艾菲抿嘴一笑,說。

“結果就是把我弄到這台上來,攪亂了一整個祭典的比賽?”

“這就是女巫的做法。”艾菲回答。溫德琳伸手捧起她的臉龐。

“你究竟想做什麼?”她問。

“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女巫的眼神閃爍不定,她轉過頭,想要逃避溫德琳的注視。她把她拉扯到了一個無論如何都無法迴避的場合,一個……被所有人注視着的場合。現在這裡所有的人都會見證這回答。她想,只要我問出這個問題。

艾菲回過頭,盯着溫德琳的眼睛。我該問什麼?她是不是我的命運?但我怎能問出這個問題?誰又能回答這個問題?她低下頭,然後復又抬起,詢問。

“你介意我親你嗎?”

溫德琳一愣。她沒有想到艾菲會問這個問題。她怎麼會問這個問題?她難道……不明白?女孩以迷惑表情看着艾菲,然後忽然明了。你原來只想問這個,她想,原來只是這個……這麼簡單的問題!

她低下頭,吻了下去。以她自己的意志,讓兩對嘴唇貼合,感受彼此的溫度與柔軟。於是這就是回答。她,和她,兩個女孩,在五月的祭典上,在眾目睽睽之下,在雄壯的鹿王向五月少女祈求愛與恩典的高台上,親吻。

吻罷,溫德琳抬起頭,看着夜空,又看看周圍的人群,然後失笑。我這是做了什麼悖逆的事情!我毀掉了一場五月祭典!一年只有一次的祭典!我,不,我們把它攪得一團亂,好像我們趕到這裡來,就是為了來攪壞這一場祭典一樣。我們是共犯,兩個女巫。她想要大笑,但是卻不敢笑出聲。

艾菲輕扯她的手腕,“我們該走了。”女巫狡黠眨眼,“讓這個五月節成為他們永遠的故事。而故事的主角應該在結尾處巧妙地消失。”溫德琳點頭同意,於是她在艾菲的驚呼之中一把抄起她的腰肢,橫抱着這嬌弱的小東西跳下擂台,擠入人群。人們沒有攔住她們,也攔不住她們。溫德琳抱着艾菲擠出廣場,在黑夜的空曠小巷中奔跑。

“我想一直陪着你。”溫德琳在夜風中說,聽着遠處的喧嘩和吵嚷。

“這可能不是個好主意。”艾菲躺在她的小騎士的臂彎中,側過臉。

“但我要這麼做。”溫德琳堅定重複。

“即使你陪伴的不是公主,而是個邪惡女巫?”

“你不邪惡!”

“但你無法想象我有多壞。”女巫輕笑,她覺得自己的擔憂好傻,但又沒法不擔憂,“可我的本質來自黑暗。你願意與恆久黑暗為伴嗎?”

“我願意。要我發誓嗎?”

“不,不要。”

“但我已經發了。在心裡。你敢說在心中發的誓言不算數嗎?”

“你什麼時候學到這種詭辯技巧,小蜂?”

“在和你說話的時候。”

艾菲撅起嘴,她從溫德琳的懷抱中跳下,兩人躲開集中在廣場的人群,沿着小鎮街道漫步到鎮門口。

“如果你知曉我的真面目,或許就會後悔今天的決定。”

“我不會的。你說過,無論我變成什麼樣子,你都能在我的眼中看到那個異想天開的少女。而對你也是一樣的。無論你衰老也好,變胖也好,黑暗也好,你都是你。”

“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會說話?”

“也是在和你說話的時候。”

“小機靈鬼,你這個調皮鬼,只會嘴上說好話的騙人精,你說的每一個字我都不會信……”艾菲小聲咒罵著,負着雙手在溫德琳面前轉圈,但月光下,溫德琳看到她的臉上滿是笑容。

“如果將來的某一天。”艾菲抬起頭凝視空中的月亮,“如果我在你面前變成了黑暗,巨大而恆久的黑暗,你不許逃開。”

“我不會逃開。”

“如果你逃的話,我就吃了你。”她轉過身,這次溫德琳看到她眼中的火光比以往任何一次都燒得更加劇烈而明亮。

“好。”溫德琳仍答,“如果我逃開,你就吃了我。”

“那就這麼說定了。”

“說定了。這算不算立誓?”

“你既然都已經學會在心裡立誓,那麼這點小事你還是自己去猜吧。”艾菲笑着,跑向鎮門的方向,跑向奶酪坊的方向,溫德琳追了過去。女巫的體力很好,但終究好不過她。她們跑回奶酪坊時,艾菲已經開始微微喘息。

“我們現在就走吧。”女巫跨入房間,說,“既然要消失,就要徹底一點。”溫德琳拿起那把長劍,收拾行李,和她一起將國王牽出牛棚。年輕的公馬睜大眼睛看她們,然後低頭抵撞艾菲胸口。女巫安撫它,承諾給它更多蘋果。國王這才允許她們將車具裝在自己身上。

兩人爬上馬車,國王邁開四蹄,往來時的路行去。

“讚美詩神法拉。”艾菲坐在車沿,晃動雙腿,凝視不斷變小的城鎮,說,“讚美五月節。”溫德琳從車廂中爬出,坐在她身邊。艾菲轉過頭,微微挺起嘴唇。

溫德琳低頭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