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有這麼多人在，這艘船還是死一般寂靜。
一位矮人士兵彷彿受不了這種守靈般的氛圍，稍微加大了擦拭鐵炮的力道，令人心癢難耐的聲音便隨之響起，但並沒有人抱怨他，幾乎所有人都安靜地閉着眼睛養神。
他輕輕嘆了口氣，擦拭好鐵炮后也閉上眼睛，讓自己的身心儘可能放鬆下來。
警戒的事情就交給那個聖殿騎士了，他們只需按那個精靈說的，休憩一會，如果可以進入淺眠，那是再好不過。
他回味着喝過的酒的甘甜，以及家裡女人做的並不豐盛卻令人回味無窮的飯菜，思念着，懷念着，然後慢慢進入夢鄉。
不知睡了多久，他突然被身邊的同伴粗暴搖醒。
從美夢中被打擾的他有些不悅地看向身旁的人，正想開口罵出矮人特有的髒話時，對方搶先一步制止了他。
或者說，讓他意識到現在不是這種口舌之爭的時候。
鐵炮部隊的矮人們，除了漿手全數集合，正在檢查自己的武器裝備，提亞拉也已經列隊完畢。
他趕緊支起身子，整理好自己的着裝，將早就擦拭好的鐵炮拿到手上掂了掂，借它的重量感知它，以及自己的存在。
作為總指揮的聖殿騎士已經站在兩隻隊伍前，正等待着他們做好準備。
所有人儘管有經過一定的休息，但臉上的疲態還是可以看得出來。
“全員注意，接下來的戰鬥會遠比先前嚴峻困難，務必打起十二分精神，不遺餘力去迎戰。”
格列奧烏斯的戰前動員有些動搖戰士們的意志，但他們很快就恢復過來，比起無謂地讓他們鼓起勇氣后發現無法戰勝而受挫，還不如提前告知他們與敵人之間的差距。
更何況，並不是不可戰勝。
“提亞拉部隊和鐵炮部隊交給瑟琳娜指揮，但我的命令優先於她，這一點希望大家能相互配合併遵守。”
格列奧烏斯像是說出既定事項般，告知眾人。
事到如今還在說什麼，反正都跟着你到這種鬼地方了。有人這麼想着。
“然後是最後一點。”
所有人感覺到格列奧烏斯一改先前動員時有些隨意輕浮的態度，變得嚴肅且充滿壓迫感。
“努力活下去。”
僅此一句。
還沒等眾人仔細品味他這番話語，一直隨伺在格列奧烏斯旁側的玉突然看向四周。
“來了。”
簡單簡短的警告。
“戰鬥準備！”
格列奧烏斯放聲大喝，士兵們立刻做出對應。
幾乎是同一時間，船隻受到了自下而上的衝擊。
“唔！？”
“這、這！？”
士兵們感到了動搖。
因為擁有如此質量的船隻居然因為這一下衝擊而離開了海面懸空了一段時間。
如果船底不夠堅固，沒人敢想象之後會發生什麼。
船艙中的漿手們因為這突如其來的衝擊而四散，橫七豎八地倒卧在艙內，一時半會無法提供動力。
甲板上的士兵也沒好到哪去。
“受身！”
瑟琳娜高喊兩個字后便採取如她所說的動作，試圖減緩一會即將到來的第二段衝擊。
很快，船隻不再滯空，開始順着重力下墜。
飛在空中的人們也同樣如此，不過稍慢一些。
提亞拉們稍微受到了些許衝擊，不過他們大多都以雙膝承擔了大部分的力道，僅僅是半蹲或是跪在甲板之上，但矮人們則是受其本身質量影響，重重地被甩到甲板之上，還有些許矮人沒能調整自己落下的姿勢，險些落到海里。
最先調整好體態的提亞拉士兵和瑟琳娜迅速向他們伸出援手。
格列奧烏斯從玉宣告敵襲到來時就立刻採取半蹲的姿態，同時使自己儘可能靠近甲板，拜其本身的重量及姿態所賜，他很快就從衝擊中恢復。
緊接着，他驅動雙腿，站到剛剛被拉上來的矮人和救人的兩位提亞拉士兵面前，舉起盾牌。
幾乎是同一時間，一道黑影打橫從某處飛來。
咚。
沉悶的鈍響。
格列奧烏斯略微後退了一步，但這一擊還不足以貫穿他的防禦，如果沒有擋下這一擊的話，身後的三人不是被命中而重傷，就是被擊飛到海中吧。
而且，反倒是襲來的黑影因為這一擊而略微停下了動作。
還沒等眾人看清來者究竟是什麼，一道銀色的身影拖拽着殘影越過格列奧烏斯。
閃爍着寒光的雙手大劍猛然揮下，準備將攻擊格列奧烏斯的東西一刀兩斷。
“嘖。”
蔻兒不悅地咂了下嘴，穩住身姿后再次加重手中力道。
這一次終於成功。
黑影的一部分被成功斬下，伴隨着濕濡的聲音掉到甲板之上，另一部分則是靈活地消失在海面下。
而掉落物散發出的是劇烈的惡臭，或者說，是腐臭。
格列奧烏斯移開盾牌，看向甲板上的怪異物，幾乎已經看不出原型，似乎是肉體的組織掛在變得歪七扭八的白色骨頭上，組織已經腐敗發黑，腐臭味和海腥味混雜在一起，這詭異的味道讓蔻兒皺了皺眉，甚至讓她有些目眩。
“這氣味不對勁，儘可能別去聞。”
格列奧烏斯出聲勸告后重新看向腐敗物。
似乎是被切離本體的原因，腐敗程度加劇，裡面的白骨逐漸化為白色粉末，而外側腐敗的組織居然開始腐蝕甲板。
“玲瓏，把它燒掉。”
格列奧烏斯立刻喚來龍人族少女將它處理乾淨。
“全員注意，不要直接觸碰到敵人的軀體，對方散發出的氣味也不要吸入過多。”
接收到格列奧烏斯訊息的士兵們立刻遠離船隻邊緣，背靠背準備迎擊，提亞拉士兵中深受風之妖精青睞的人們開始讓風在船隻四周迴旋，隔絕外界的有害氣味。
正如所有人所想，對方的攻擊不可能就此止息。
船隻開始搖晃，不過這次不是因為受到衝擊，而是因為海面的起伏。
而沒人能想得到，對方根本沒打算留有後手。
伴隨着船隻四周海面的起伏，數量眾多的黑影突破海面現身，它們像是要包圍船隻一般在四面八方出現。
而現在，所有人終於能通過腐敗程度不太嚴重的黑影看清它們的真實面目。
宛如海膽般長有尖刺的物體沒有頭部，但能不自然地律動着。
“唔......這是......”
一名矮人發出沉吟。
安潔莉婭一邊警戒着還沒發動攻擊的奇怪生物，一邊詢問。
“你知道這是什麼嗎？”
“不，嚴格來講不算知道，只是見過，在海釣的時候，有極少機會會遇到這東西，只要這東西一出現，那片海域所以生物都會凋亡，最後要火之妖精和水之妖精一起配合才能凈化——但說到底......我見過的那東西是更短一截——”
“如果只是因為腐敗而脫離本體呢？”安潔莉婭打斷了矮人的否定。
“那可真是不好笑的笑話，因為這裡有這麼多。”
矮人和安潔莉婭同時再次將視線投向那些怪異物體。
長長的軀體儘管有些地方已經腐敗，露出森森白骨和黑色腐爛組織，但尚且保持原型的地方還是長滿尖刺，不管那些尖刺是軟是硬，都不會是好東西。
若要舉例的話，那物體有些像先前那霧氣怪物的一條條觸鬚，只不過更強壯罷了。
不對，不是像，也許就是。
因為這些觸鬚沒有看出有大腦或是眼睛的樣子。
這麼一來，它應該另有本體，而那個本體的位置——
“防禦！防禦！”
旁側矮人的呼喊打斷了安潔莉婭的思考。
土之妖精憑空立起的土牆豎立在安潔莉婭面前，擋住了她的視線，但很快，伴隨着脆響和悲鳴，她的視野重新變的開闊。
她下意識地舉起武器打算格擋，但已經來不及了。
做好準備迎接衝擊的她最終還是沒能如願。
因為早在那觸鬚打到自己之前，一個身影已經滑到觸鬚下方，猛然揮舞盾牌將其彈開。
“別分心。”
格列奧烏斯略帶責備的聲音響起。
“對、對不起......”安潔莉婭愧疚回應。
格列奧烏斯嘆了口氣，重新架好盾牌擋在安潔莉婭面前。
以此為信號，所有的觸鬚開始猛攻，風之妖精和土之妖精也開始發力，前者製造風壓減緩觸鬚的靠近，後者製造土牆當做障壁。
而通過這一對應，矮人們發現那些觸鬚上的尖刺其實並不堅硬，只是肉瘤般的存在，也因此，它們對土牆的衝擊並不大，還勉強在土之妖精能承受的範圍。
“還擊！還擊!”
承受住第一輪的猛攻后，在陣型中央的提亞拉和矮人們開始以遠距離手段攻擊往後拉開距離的觸鬚。
飛舞的箭矢和彈丸射進、擊穿觸鬚，還有一部分觸鬚因為受到了強大的衝擊而斷裂，掉落在甲板之上。
然後異變再次發生。
已經腐化的組織逐漸腐蝕甲板這是所有人已經知道的。
問題是沒有腐化的部分。
它們中的一部分在抽搐了一會後就不再動彈，就像是那個矮人在海里見到的一樣。
問題是剩下的那一部分。
那些組織以骨頭為中心逐漸收縮，然後化作另一個形體。
不過所有人對那個形體十分熟悉。
因為那就是不久前遇到過的小型怪物，唯一不同的就只有這些新生的怪物的眼睛並沒有完全退化，以乾癟的狀態貼在眼窩裡，應該再過不久就會被吸收或脫落吧。
但現在這些都不重要。
如果這些怪物的誕生是這種形式的話——
士兵們不約而同地看向粗壯的觸鬚。
就算有腐敗的部分，單單一條觸鬚的體積也是無比巨大，倘若其中能有一半，不，哪怕是一半不到化作這些怪物，也不是什麼好事。
這些怪物在脫離觸鬚化作這種模樣后，明顯有了自我意識，並且毫不猶豫地開始襲擊周圍的一切。
如果砍斷觸鬚，就會有無數這些怪物等着他們。
如果不砍斷，他們沒有任何辦法去抵抗或是戰鬥。
不，還是有的。
提亞拉之中腦筋轉的比較快的精靈立刻喚來火之妖精，將還沒來得及變化為怪物的組織焚毀，這回是焦臭和腥臭腐臭混在一起，更加深了空氣的渾濁度。
“這可不妙。”
格列奧烏斯皺了皺眉，在玉失去力量的現在，他和玉無法發揮出本來的實力，即使如此，他們還是有一定的強度。
而強如格列奧烏斯，在聞到那詭異的味道時還是難免有些許不適，更別說矮人們和提亞拉了。
強壯的矮人們還好，提亞拉顯然有些力不從心。
“提亞拉將力量全部灌注在風之妖精身上，讓它們吹走渾濁的空氣，同時以清理外圍的威脅為主。”
接着他轉向另外三人。
“瑟琳娜、安潔莉婭、蔻兒，配合提亞拉士兵處理敵人。”
“是。”
“好的。”
“......嗯。”
“矮人以攻擊後退的觸鬚為主，能擊落到海里最好，不能的話也不強求，儘可能殺傷敵人。”
一名提亞拉提出異議。
“可是，沒有火的話——”
“這點不用擔心。玲瓏。”
“在！”
龍人族少女精神回應。
“把落在甲板上的東西燒掉，辦得到吧？”
“交給我吧！”
玲瓏調動全身真氣，讓它們在體內循環，絢麗的龍角變得鮮紅。
“玉就和我一起。”
“當然，主人。”
提亞拉和矮人們沒有猶豫，紛紛按照格列奧烏斯的指揮開始行動。
精靈們抽出近身武器開始排除外圍的小型怪物，一部分精靈則是混雜在矮人隊伍中專心讓風之妖精按自己的要求行動。
所有的提亞拉術士達成共識，讓風之妖精製造出的風沿着船頭向船尾的流向將被污染的空氣排除。
矮人們將火炮瞄準了遠處的觸鬚，並扣下扳機。
也許提亞拉在有風之妖精的幫助下，射出的箭矢威力更強也更遠吧，但風之妖精忙得不可開交的現在，最遠的攻擊手段便是矮人的鐵炮。
他們以數人一組，對同一條觸鬚發動猛攻，受到攻擊的那條觸鬚因為彈丸的衝擊而扭曲、彎折，然後被擊碎。
其他的觸鬚則趁着這段時間發動攻擊。
“別以為同一招能成功兩次！”
安潔莉婭將大劍打橫，擋住自上而下揮擊的觸鬚。
另一邊的蔻兒高高躍起，將大劍舉過頭頂。
然後藉著落下的力量和自己的腕力狠狠揮下大劍。
受到阻礙也只是一瞬間的事。
被安潔莉婭攔下的觸鬚被砍下前端。
伴隨着濕抹布的聲音般掉落在地的前端並沒有腐爛，而是維持着脈動。
但在它發生更多的變化前，一道火焰就迅速將它焚盡。
安潔莉婭看向火焰飛來的方向。玲瓏朝她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后，轉身處理其它敵人。
她們來不及處理的觸鬚則是由格列奧烏斯和玉以無可挑剔的速度全部解決，說到底這些東西對他們根本造不成威脅。
就在戰況逐漸得到控制時，觸鬚突然一起離開艦船，沉入海里。
但沒人鬆懈。
因為所有人都感覺得到，那些觸鬚的正體沒有離開，反而更加靠近。
收回觸鬚只是為了讓自己龐大的身體浮出海面吧。
果不其然，片刻之後，船隻的前方傳來搖晃。
一個巨大漆黑的物體突破海面出現。
船隻比起那巨大的身軀完全不值一提。
更重要的是，光是現出身形，甲板上的提亞拉和矮人士兵全部陷入茫然。
他們的意識變得混亂，感官也受到誤導。
就像是所有人都被利刃抵住了全身上下的每一處般無法動彈。
但唯有一人不同。
“這傢伙......”
玉皺眉看着那個巨軀。
“已經死了啊。”
因為秩守者的特性至今沒受到太大影響的安潔莉婭不解地看向玉，玉也自顧自地開始解答。
“如果這傢伙還活着的話，在它出現的一瞬間，這船上的人得死大半吧，不，在它露面之前，能不能頂得住先前的猛攻都說不定。”
“就是說，剛剛的觸鬚並不是它在操控？”
“是它。”玉看着慢慢靠近船隻的龐然大物。
因為全身都腐敗了的原因，那怪物已經看不太出原型，就像是腐爛的肉塊在遊動一樣。
“但它不是已經死了嗎？”
“是沒錯，它正面那個灼燒痕迹是致命傷吧，估計連另一邊都燒透了。”玉一邊看着那龐然大物不太明顯的傷痕邊說。
“那——”
“我想，是某種力量強迫它死後也在履行職責吧。”玉這麼說，頓了一下后，“職責當然是把闖入這片海域的人全部抹殺，說到這裡，對方是誰你們也猜得差不多了吧。”
安潔莉婭恍然大悟，蔻兒不感興趣，玲瓏則是很努力地在試圖去理解。
看着各有各反應的人們，玉嘆了口氣：“嘛，這些都不重要了，老實說，就算是那傢伙已經死了好久的現在，我們要打贏它也很難。”
玉的話讓所有人露出嚴峻的表情。
但玉很快露出壞笑。
“但我們運氣很好，我剛剛找到了解決辦法。”
她這麼說著，將視線投向玲瓏。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我在那傢伙的致命傷處感覺到了和你相同的力量，說的再明白點，跟你之後擁有的力量相同。”
這麼說完，玲瓏“啊”了一聲，似乎是有了什麼頭緒。
“所以，這艘船上的一切就交給你了。”
玉輕輕將玲瓏推倒前方，面對逐漸靠近的敵人。
“可是！我——”
玲瓏想說些什麼，但在看見安潔莉婭充滿信任的眼神后不禁語塞，玉一副不打算再多說的表情，蔻兒和格列奧烏斯只是默默地看着。
在他們身後，則是雙眼映照不出任何東西的士兵們，如果她失敗的話，所有人都會——
“所以我不能失敗。”
玲瓏這麼說給自己聽，轉過身面對那逼近的巨大黑影。
氣餒的話、否定自己的話要講說得夠多了。
她更加深切地感受着在體內循環的真氣，它們的流動愈來愈快，血液也愈加沸騰。
火焰，燃起。
不對，不是單純的火焰。
真氣滿溢而出，即使如此，她體內的力量還在源源不斷增加着。
頭髮揚起，化作金色流蘇，身上的龍鱗開始浮現。
她將雙手伸直交疊在面前，掌心朝向敵人。
僅僅觸碰就會化作為灰燼的熱量具現化在她的掌心，化作一輪日芒。
“有模有樣了嘛。”
玉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我們還真幸運，輕鬆解決掉本來是難關的東西。”
格列奧烏斯這麼說。
“是啊，如果沒帶上玲瓏的話，如果那怪物沒死的話，如果玲瓏沒有振作起來的話——”
“但是沒有如果，玲瓏就在這裡。”
安潔莉婭以充滿信任的話語做結。
玲瓏露出淡淡笑容。
吾之血親啊，吾深感欣慰。
讓吾再助汝一次吧，這次要將那斷界之物殘骸皆數焚毀。
先祖的聲音再次在玲瓏的腦海中響起。
玲瓏手中的光芒也變得更加龐大。
期待汝自身用出此力量之時。
“吾以龍之名，號令萬炎，焚赦吾敵——九霄赤煉！”
迸發。
將整個世界染成純白。
